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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浪子

作者: 朱邦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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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东风无力百花残


  两人好不容易恢复了神智,谈起刚才教主的一番教诲,胡妁感慨良多。她说:“老实说,我以前总认为这位教主是个尸位素餐、任性妄为的神棍。今天才发现我错了,他的确很有道行,很多过去我不了解的疑团,都得到了解答。”
  文祥说:“我还是不大了解,他说的我都懂,但是却不懂我懂的是什么!”
  胡妁说:“那是因为你平常很少想这些问题。”
  “可能吧!请问你,地宫酒店在哪里?”
  “干嘛去地宫酒店?”
  “我应该住在那里。”
  “住在地宫酒店?”
  “有什么不妥?”
  以刚才的情况来判断,胡妁猜想这可能是文祥工作的一部分,便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不过这次情况不同,我们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这样方便吗?后天就要开会了,会不会耽搁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做你的界面啊!”胡妁很得意地用上“界面”一词。
  “听你的口气,这家酒店好象有问题。”
  “没错,一般酒店在订房后,客人就可以直接进房。地宫酒店却特别规定,客人一定要亲自到柜台办理登记手续。美其名是为了安全,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再说,一般酒店都是用生化人服务,可是,这家酒店有时会有自然人混在里头……”
  “自然人?”
  “你不知道吗?为了跟生化人区别,我们都自称为自然人。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怎样,在火星上,生化人与自然人几乎一模一样。”
  “在地球上我们自称真人。”
  “真人?”胡妁禁不住笑了。
  “真人有什么不对?”
  “在这里,真人指的是修道的人,自然人只是自然而已,一点儿也不真。”
  “怎么?你们这里还有修道人?”
  “当然,不仅有,还多得很呢!”
  “你还没说,地宫酒店的自然人怎样了?”
  “我最近几次带客人去,都被百般刁难,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说人反而刁难人?”
  “是啊!如果是生化人来刁难那倒好办了。到时候,你千万不要说话。”
  两人乘坐磁浮梭,到达地宫酒店时,天色已近黄昏了。火星上的黄昏应该称做红昏,这里的太阳比地球上见到的要小一点,经电离罩过滤后,就像一颗浑圆的朱砂球。红光照在红土上,红芒蒙蒙,颇有梦幻的感觉。再加上黝黝阴影,触目所及,彷佛浸淫在血海之中,显得无比惨烈。
  文祥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色,尤其是身旁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更是迷离诡异。在红色夕阳下,胡妁的皮肤闪耀着青春光泽,但是看她行事稳健周详,显然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年轻人。胡妁察觉出文祥疑惑的目光,笑着说:
  “你一定在猜的我岁数,告诉你,我今年六十岁了。我的外表只是虚荣心的产物,刚才听了教主的话,我才发觉我有很多我。”
  文祥被识破了,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
  “我今年三十六了,还在找寻我的我。”
  两人说着,已走到酒店门口。这座地宫酒店是宇内知名的建筑,外表并不出奇,但是一跨入大门,立刻就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这里原来是个小型陨石坑,跨度约有两百公尺,深有四十公尺。建筑师匠心独运,不但没有把坑底填平,反倒顺着坑势设计了各式小屋,各屋大小、间距不同,形色有别,一般人称为“史前地宫”。
  在坑口上方,是一个覆碗状的半圆穹顶,沿着穹顶,有奇藤延衍。须根扪隙坠蔓,垂黄锦飘金缎;枝条如绳似索,攀穹附椽。最奇特的还是巴掌大的树叶,竟泛着淡雅翠绿的莹光。
  在藤根须枝间,错悬着数以百计或方或圆,奇光幻彩、玲珑剔透,如灯笼异果般的精巢,那就是闻名遐迩的“云衖香巢”。
  史前地宫共有四层,以宁静古朴取胜,其间还有三景十折,都是原始世界风貌。旅客可以乘坐磁浮梭,随意来往各处,探幽揽胜。
  云衖香巢上下也有四层,提供那胆大如斗、喜欢冒险的人,享受惊奇的刺激。不要说房间地板采完全透空的设计(当然也能任人改变),光是往返香巢之间,乘坐飞梭高速来回冲刺的惊险,就让人心神俱颤。
  五〇七八号指第五层的七十八号,是云衖香巢最低的一层。
  胡妁领着文祥走到柜台前,服务员礼貌地问道:“请问是不是要住房?”
  胡妁向文祥使了个眼色,客气地对服务员说:“我们订了五〇七八号房。”
  服务员低头查了一下,对文祥说:“是文祥先生吧?”
  胡妁说:“就是他。”
  服务员瞟了胡妁一眼:“那你呢?”
  胡妁说:“我是他的朋友。”
  服务员轻佻地说:“是什么朋友?要不要住这里?”
  胡妁耐着性子说:“我只负责送他来贵酒店,马上就要走。”
  服务员办妥了手续,问文祥:“你一个人不寂寞吗?”
  胡妁抢着回答:“他是修行人。”
  服务员不理胡妁,又问文祥:“你不会说话吗?”
  胡妁有点不耐烦了:“先生,我们还有事,手续办好了吗?”
  谁知服务员竟一拍柜台,大声对胡妁说:“我没跟你说话!”
  就这么一拍,柜台后立即转出四名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个个双手抱胸。文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用指语问文娃,她说:“这家旅店是红教范围,我们管不到。”
  胡妁陪文祥去了一趟金顶寺,早知文祥不是等闲之辈。起初只是不愿惹麻烦,真要有事,她反而胆气更壮,便大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的经理呢?叫他出来!”
  服务员冷笑了一声,说:“经理?我就够了!”
  胡妁说:“你不配!”
  此话一出,那四个像是生化人一样的大汉立刻蠢蠢欲动。胡妁毫不在意,挺立如山。本来嘛!只要他们真敢动手,计算机自然会制止他们。
  不料那服务员手一指,四个人马上跳出柜台,把二人围住。胡妁大吃一惊,为什么这些人不受计算机节制呢?难怪人家说地宫酒店嚣张跋扈,可是,怎么可能呢?
  文祥本来打算旁观到底,一看这种弩张剑拔的情势,不愿再闹下去。这时已有一些客人站在远处旁观,相互窃窃私语,却没有人挺身而出。
  文祥很客气地说:“我是第一次来贵地,特别请了这位胡小姐做向导。”
  那服务员眉毛一扬,不高兴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开口?”
  文祥说:“据我所知,服务行业是顾客至上。既然已经有人代劳,我开不开口又有什么关系?”
  服务员啐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要知道你是不是人,我们不为生化人服务!”说时又将手一招,那四个大汉立时两人一组,分向文祥与胡妁扑过去。
  文祥只觉得眼前一花,突闻一声暴喝:“给我住手!”
  四个大汉一听到那个声音,倏地收势急停,呆立在原地。
  服务员一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他发现声音是从文祥身边发出,不由得怒火中烧,马上翻过柜台,一个箭步直冲向文祥:“你这个混蛋!胆敢指挥我的生化人!”
  文祥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那个声音竟然是从自己腕上的念珠发出来的,他还在纳闷,那服务生已冲到眼前。文祥来不及招架,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突然一阵金光闪过,一位身着红色袈裟的尊者,已经双手合十,挡在文祥面前。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服务员只觉得一股莫大的压力,迎面猛然袭来,阻住了他的去势。接着一股更强劲的力量,彷佛一面无形墙,重重地倒塌在身上。一时之间痛入骨髓,他“哎唷”一声惨叫,人已飞出两丈之外。
  旁边围观的客人,见尊者乍然现身,莫不大惊。再一看服务员挨打,一时人心大快,纷纷鼓掌叫好。
  这时柜台后面又有几个男女,手抄棍子,个个如猛虎出柙似地冲了出来,其中还有两个喇嘛。只见这位尊者当庭而立,施出金刚禅喝:
  “你们统统给我站住!”
  这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不绝,那几个人定睛一看,不由得魂飞天外,一个个扑通跪倒,口呼:“尊者恕罪!”
  旅客中原有不少信徒,被眼前情势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也下跪膜拜。
  原来这位尊者是第九护法协巴多杰,他向文祥合十问礼,说:“施主受惊了!”
  文祥也双手合十,说:“不敢,不敢。”
  尊者指文祥腕上的佛珠,对那些跪地磕头的酒店人员说:
  “孽障!尔等面对活佛的法器,尚敢如此放肆!”
  大家慌忙抬头一看,那串佛珠本来是半透明的红色,此刻却大放光明。红色珠光在一圈一圈的虚影中,射出轮轴般的七彩精芒。全部共有四圈,各圈之间彩光相对竞走,幻化出一片祥光,令人耀眼难睁。
  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只是不停地磕头,那个服务员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几个重头磕将下去,立时血流不止。
  尊者回身向在场的旅客拱手致歉:“贫僧协巴多杰,平素管教不周,致使劣徒肆行无忌,今日贫僧来此清理门户。各位今日的消费,一律由本店免费招待。”
  此话一出,人人欢喜。协巴多杰又对跪在地上的一位喇嘛说:
  “乌坚吉美!你先把生化人的程序重新调整好,业务完全交给他们负责!今后不许你们任何人再插手!快通知所有业务单位,全面给我清查!”
  乌坚吉美叩头领命,协巴多杰一挥手,用光帷把不相干的人隔在外头。又运起缩地法,把地上诸人移到面前。同时又解开了那四个生化大汉的禁制,让乌坚吉美送到后面调整。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又与文祥、胡妁二人见礼,他向地上一指,三张上铺蒲团的圆凳缓缓浮出地面。协巴多杰说:
  “施主如果不习惯,可以换坐沙发。”
  文祥忙说:“不必客气,这个很好。”
  协巴多杰又说:“家门不幸,连累施主们受惊了。修行的法门虽是五花八门,大致说来,不外严刑峻法或自由任性,前者可以得一体面的外表,后者则见人之真章。教主慈悲,有意让他们自行觉悟,一些小过错便忽略不计。等到他们劣习渐深,再来清理门户。在这个过程中,真正向道的修行人,一定不会同流合污,修为自必更上层楼。
  “教主以佛珠相赠,即是将法眼付托,有意借施主亲身观察,乘机作一次整理。贫僧将随时因应情况,或明或暗,务必将害群之马,逐一处置。”
  胡妁知道这种场面,其实是做给文祥或计算机看的。这些人态度恶劣是事实,那是因为喇嘛教在此包办了各项事业,独占生意做久了,难免趾高气扬、任性妄为。这本是人性的弱点,又算得上多大的错误呢?自己在火星上走动多年,此时正是建立公共关系的大好良机,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胡妁便说:“请尊者鉴谅,此事实由信女引起,当时因为心急,言语多有不当,不尽然是他们的错。”
  协巴多杰点了点头:“阿弥陀佛,闻得教主对胡施主多有开示,恭喜施主佛缘深厚。贫僧因当时有事,不在寺中,错过良机,甚是遗憾。”
  胡妁忙道:“信女承蒙教主开示,有如醍醐灌顶。”
  协巴多杰说:“以施主之见,应当怎样处置他们?”
  胡妁诚恳地说:“信女不敢僭越,但求尊者看在文祥先生的面上,网开一面,下不为例就是了。”
  协巴多杰颔首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便对跪在地上的一干人道:“你们听见了,胡施主大量,不究既往,你们现在都回寺里好好修行!”
  协巴多杰处理完毕,便陪着文祥与胡妁,一起到云衖香巢。上到香巢需乘坐一种小型花篮式飞梭。三人上梭坐定后,却见有一个人畏畏缩缩地,在梭旁徘徊。协巴多杰又下梭,问那人道:“不必害怕,你是在找人吗?”
  那人一见尊者问话,立刻下跪道:“仁波切,请发慈悲,小的已经走投无路了。”
  协巴多杰说:“你说,什么事?”
  那人如捣蒜般地磕头,一面说:“小的和儿子阿巴在西南方的快活谷有个石矿场,前些时挖到几块中子石,小的拿来给小的师父看。师父说是假的,却带人去快活谷,把我们父子赶了出来。”
  协巴多杰将他拉起,发觉那人面容枯瘦,体质甚差。问道:“你儿子多大了?”
  那人说:“今年三十了。”
  协巴多杰说:“他人在哪里?”
  那人说:“和小的一样,到处求情!”
  协巴多杰说:“你叫你儿子来见我,我在五〇七八号。你在家等着,不要再来,你需要治疗保养,快回去吧!”那人高高兴兴地又磕了几个头,这才去了。协巴多杰上了梭,对二人说:“我们平时出来,他们不敢求情,谁也不知道哪位喇嘛能帮他们解决问题。我们又不愿意故意出来亮相,这种事无论怎样做都有流弊。敝教主的看法是一切任其自然,像今天,文施主来了,就是自然的机缘。”
  文祥说:“可是这种机缘不是太少了吗?”
  协巴多杰说:“也不见得,万事有一定的规律,变化多,机缘就多。没有变化,就不会有问题,有问题一定有变化。”
  文祥听了,若有所感,好象在哪里听过这种说法,便顺口问:“尊者的意思是说,一定都是前定的?”
  “那就要看施主对前定的看法了。”协巴多杰说。
  飞梭开动了,两公里的路径并不长,梭外的房舍草树如飞一般地掠过,再往前看,距离几乎没有改变。文祥看看前面,又看看身边,比来比去,知道这一定是幻境,但用在此时此地,确是羚羊挂角,不落痕迹。
  协巴多杰知道文祥已经看出来,微笑说:“施主如果不从客观立场考虑,必然看不出这是幻境。人对环境已有主观的认识,知道这里全长不过两公里,以飞梭的速度,要不了几秒钟就能飞到。人因为产生怀疑,才会去分析、思考,最后才能看出真相。”
  文祥说:“尊者的意思,是说有人看不出这里的真假?”
  协巴多杰:“不是有人,是绝大多数的人,他们被环境的变化迷住了,只顾吸取感官的刺激。本宫遐迩闻名,就是凭了这种幻觉。”
  文祥若有所悟的问:“尊者是说,人生也是如此?”
  协巴多杰哈哈一笑:“好!施主必是我道中人,就像这里的各种设施一样,人生早已定型,只待客人来此一游。”
  文祥说:“可是,我来了以后,还可以改变调整呀!”
  协巴多杰说:“是吗?这飞梭是计算机控制的,你或许可以作小小的调整。但是施主再想想,你为什么要调整呢?一定有原因吧?而那个原因又是另一个原因所决定的。”
  文祥说:“这样说不等于是虚无论吗?”
  协巴多杰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不跳出主观,提升到宏观立场,怎么知道飞梭是幻觉呢?如果跳出了自我,哪一个原因不是由最原始的肇因支配的?”
  文祥大喜道:“那么,知道了原始肇因,就可以知道过去和未来了?”
  协巴多杰说:“知一就知万,何必管过去未来呢?”
  胡妁说:“尊者,能知道未来不是更有用吗?”
  协巴多杰说:“有什么用?”
  胡妁说:“比如说,像今天的事。”
  协巴多杰说:“阿弥陀佛!如果事先都防止了,那三千大千世界尽入涅盘!”
  胡妁问:“那有什么不好?”
  协巴多杰说:“当然好,涅盘原本尽在涅盘中,不去分辨就是涅盘。人有所识,是因清中有浊,我佛也因此一大因缘而问世。有此因缘,必然有此果报,要防止什么?”
  胡妁有感而发:“信女只是觉得做人太可怜了,不知道怎样帮助他们才好?”
  协巴多杰说:“阿弥陀佛!施主此刻有无烦恼?”
  胡妁想了一想,说:“只有刚才那个困扰。”
  协巴多杰说:“好,待贫僧为施主解除烦恼。”说罢,就准备施法。
  胡妁诧道:“尊者明鉴,这烦恼不是信女本人的,又怎能从我身上解除?”
  协巴多杰说:“施主不妨说说看,天下有哪个烦恼是属于他本人的?”
  胡妁说:“比如长得不好看。”
  协巴多杰说:“那是怕别人不喜欢,别人不喜欢分明是别人的烦恼。”
  胡妁想了想,又说:“没有人爱我。”
  协巴多杰说:“人除了爱自己,还会爱谁?人为什么有这种烦恼呢?还不是受了别人的影响。人来时只有自己,走时也带不了他人,管别人干嘛?”
  胡妁又说:“这样太自私了吧?”
  协巴多杰说:“阿弥陀佛,人生下来,一事不知,又能顾及何人?施主足迹遍天下,也不过人生阅历的增长罢了!不潜心修炼,增生智能,哪来能力帮助他人?两位施主有心济世本属好事,如果能力不足,害人一次事小,倘若误人终生,那就罪孽深重了。”
  说着,飞梭已停在一盘根错节的藤枝上,文祥一看,四面碧玉翔烟,脚下却凌虚凭空,俯瞰峡谷屈曲枝分、乱石轰驾,令人不敢逼视。这种藤树全靠气根吸取营养,气根之上则是粗若人臂的藤条,相互缠绕,盘旋而上。
  在耸枝茂叶之间,有一栋精巧的木屋,整个架构因树而成,绿叶为顶,嫩枝作架,恍如自然生就般。协巴多杰先下了云阶,徐步梢头,轻风吹过,袍角翻飞。极目四顾,尽是云雾霭霭,下望不能见底。文祥壮着胆子,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房门。
  室内倒是极为宽敞,三人刚刚坐定,就见一个青年,匆匆赶来。一见协巴多杰,便磕头道:“叩见仁波切。”
  协巴多杰将他拉起,对文祥及胡妁说:“要替人解除烦恼,必须先有能力。贫僧潜修多年,至今尚不敢妄言为人排难解纷。但阿巴既已来此,贫僧少不得要去淌一次浑水,事不宜迟,贫僧这就去了。”
  胡妁立刻说:“尊者能否开恩,让信女同去?”胡妁是个聪明人,这种机会太难得了,红教的九大护法,平常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协巴多杰不但精通佛理,又一再谆谆相劝,不像一些半调子喇嘛,只是口诵经文,不知所云。
  文祥听胡妁这么说,也知道机会难再,想去见识一番,便说道:“如果尊者方便,在下也想同去,增长智能。”
  协巴多杰笑说:“阿弥陀佛,既然两位有缘,那么请站过来罢。”
  二人不知究里,闻言便走到协巴多杰身边。突然,眼前金光闪耀,身体一震,四人已经飞翔在一片红土上空。
  协巴多杰解释道:“这是本教自备的飞云梭,由于本教累积能量极多,得到计算机当局的准许,可以自行应用。这飞云梭采用电磁冲力,时速可达三百公里。梭外也有电离防护层,只是载重量不大,只有四百公斤。”
  阿巴哪里见过这种世面,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文祥与胡妁早先坐过,这次就不觉得那么新奇了。梭行甚速,下面的红土如飞一般后退,有房舍之处,尚可见到一片片青青草地,一团团浓浓绿荫。
  文祥在月球上研究了半年石头,对中子石早有耳闻,却不知那有什么用,随口问道:“请问尊者,什么是中子石?”
  “啊,那只是一种陨石,在高速高压下,击中了火星上特有的一种坚石。在爆炸后,部分质量陷缩到坚石中心,一立方公厘的体积,就有数十公斤重,所以又称重石。”协巴多杰回答道。
  “那有什么用呢?”
  “因为它能吸收重力能量,最初是用来做反重力的驱动器,后来计算机也能仿造,用处就不大了。但是,如果落到野心家手上,这种石头可以变成利器。”
  这时,前面出现了一座高大的陨石坑,坑口约有数公里直径,边缘石骨巉削,很像一顶皇冠。从坑顶往下,是一片约四十五度的斜坡,除了页状的裂痕,倒是光滑异常。坑底落石纵横,各个嶙峋粗砺,如刀斧森列,令人望之生畏。
  “佛爷,就在那个大缺口里面。”阿巴忙指着说。
  坑口有块巨石业已坍塌,形成一个十余公尺宽的缺口。飞梭贴近山石飞过,文祥见那石色红中映黄,除了颜色外,光泽石质倒与月球上的一种燧石有些相像。
  飞梭再往前进,眼前景象突然一变,触目都是一丛丛巑岏嵬崿,狰狞奇诡的石条。从整体看来,中心地带比较平坦,还有一处下嵌成凹槽,四周的石林由短而长,突然向外方斜切上去。
  再向前飞,协巴多杰面色陡变,“咦”了一声,口中念念有词。此时梭身突然剧烈地颤动,似是难以控制。
  协巴多杰手忙脚乱地从身上取出一个白盒子,在上面略一拨弄。但见梭尾喷出一片黑烟,梭身连续跳动,发出轰轰的咆哮声,速度也慢了下来。
  协巴多杰这才放下心来,说:“这坑谷里的中子石甚多,会干扰重力能,在此很多设备都会失效。待会两位请不要离贫僧太远,以免无法防护。所幸本梭有备用的甲烷/氧气二元推进剂,否则就麻烦了。”
  飞梭继续往前推进,到达盆地中央,刚刚停下,就见四周冲过来数十个人,其中还有两个红衣喇嘛。
  协巴多杰不动声色,将手一招,收起飞梭。
  那两个喇嘛一见来者竟是协巴多杰,登时吓呆了,还有几个人掉头就逃。三个长发披肩、身材高大的白种人,反而冲到协巴多杰面前,其中一人狠狠地说:“你们是谁?怎么闯入我们的私人矿场?”
  协巴多杰安祥地说:“我是协巴多杰,本区的行政长官,我有权巡视任何一片土地。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怎么来的,更知道你们在电路中动了手脚!”
  那人一听,知道麻烦大了,回头向另外两个人一使眼色,说了声:“快!”三个人极有默契,各自将手一抬,三道红光急往协巴多杰处射来。
  协巴多杰早有防备,马上激活电离罩,只见红光击处,火花四溅。他手一合,电离罩便往前推进。那三人知道不是对手,立刻收起红光,呼啸一声,四下奔窜。
  协巴多杰只喊了声:“达普巴!你们去把他们抓回来!”
  那两个喇嘛原本跪伏在地,闻言忙不迭叩了三个头,爬起身来,各自招呼了几个人,分别往那三个白人逃离的方向追去。
  协巴多杰前后一看,到处都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此刻尚有十来个机器手还在钻地。他问阿巴说:“这些器材是你的吗?”
  阿巴说:“启禀仁波切,这些都是他们带来的。”
  协巴多杰说:“你把那些不是你的,都清理出来。”阿巴领命,高高兴兴地去了。
  文祥有些好奇,问道:“怎么这些人还能开火呢?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协巴多杰说:“火星不比地球,这里一方面人类的自主性较高,一方面是计算机当局与人类议会曾有默契,放松火星的管制,给予人类文明一条演化的管道。是以火星上的地球偷渡客甚多,像刚才那三个人就完全不受计算机节制。”
  文祥大感讶异:“地球偷渡客?”
  协巴多杰说:“是的,美国有些科学家,怀着强烈的优越感,不肯认同计算机联盟。他们有一个人类自觉组织,在洛矶山中设了一个基地,召募到几百名第一流的科学家,用传统的液态燃料火箭,不定期地发射,向火星移民。”
  文祥说:“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协巴多杰说:“他们声称是为了外层空间探险,实际上是希望与计算机一较高下。这也不是坏事,生物学家说过,动物身上的虱子,有助于宿主间的社交,我们只要能掌握这些人的动向就够了。这也是为什么计算机同意本寺有高度自治权的原因,必要时可以由我们出面协调。”
  胡妁忍不住插口道:“尊者,信女有一点实在不懂,可以请教吗?”
  协巴多杰笑说:“贫僧虽是出家人,颇知社交的重要。人生就是认知的过程,借以将亿万沟通为一。施主有话就问,贫僧是知无不言。”
  三人边走边谈,这时已走到一个小石屋旁,三人便在屋前的凉椅上坐了下来。
  胡妁说:“这样做不是纵容那些害群之马吗?”
  协巴多杰说:“事物有其必然的因果,人所知有限,不如任其自然。人吃了食物,尚须排泄,社会上的许多问题,如无宣泄的管道,有些人将难以生存。”
  胡妁说:“以法律制裁不是有效得多吗?”
  协巴多杰反问道:“施主的看法呢?”
  胡妁说:“总比放纵要好。”
  协巴多杰说:“施主知道什么是棒状磁铁吧?”
  胡妁点头说:“知道。”
  协巴多杰说:“施主必然知道磁铁棒有两极,如果嫌一极不好,去掉一截,能不能把磁铁的极性去尽?”
  胡妁摇头说:“不能。”
  协巴多杰说:“人性的善与恶,正是磁极的阴与阳,一样是去不掉的。”
  胡妁不同意:“应该可以,历史上曾有一些清明的社会呀!”
  协巴多杰说:“清明与昏庸只是程度的差别,磁铁也有力量强、弱之分。后人单从某个角度去看,衡量的标准难免失之偏颇。须知清明社会黑暗仍在,而在昏庸的时代,也还是清明处处,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就是这个意思。”
  胡妁说:“我也听说过‘风行草偃’,政府若清廉,贪赃不存;再若官吏正直,黑道必不兴。”
  协巴多杰说:“这是外表,只是一时的状况,贪官也非天天贪、时时贪。贪是人性,是清廉的另外一极,若无贪赃枉法,不能突显清廉之可贵。黑道是白道的另一个极端,由于白道掌权,主宰了历史、文化,以名利官禄为诱,以光宗耀祖为饵。然得者有限,而失者居多,人性为求平衡,遂有反其道而行的黑道产生。古人说‘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便是一种宽容的态度。”
  胡妁说:“据尊者所言,人生是非何在?”
  协巴多杰说:“施主之言差矣!人生是一,何来是非?”
  胡妁说:“那么尊者虔心进修,所为何来?”
  协巴多杰说:“阿弥陀佛,贫僧未曾进修,只不过求一了悟。”
  胡妁说:“敬问尊者所悟者何?”
  协巴多杰说:“与施主所见略同。”
  胡妁说:“尊者之言亦差矣,信女与尊者所见恰恰相反。”
  协巴多杰说:“磁极之阴阳,不过位置相反罢了!”
  胡妁说:“位置相反,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协巴多杰说:“施主言重了,虽千万里,亦有相遇之时。”
  胡妁说:“果如尊者所言,岂非要等到无尽?”
  协巴多杰说:“水滴石穿,功到自成。”
  胡妁说:“那贪赃枉法之徒,不是得其所哉了吗?”
  协巴多杰说:“施主认为得其所哉,正因施主尚有贪婪之心。”
  胡妁问:“会有人没有贪婪之心?”
  协巴多杰避而不答,只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在两人针锋相对之中,文祥大有斩获。显然尊者与胡妁也是意见的两极,尊者站在宏观立场,而胡妁是微观的角度。那么自己呢?这一阵子观念导通了不少,不像在月球上,除了过去,什么都不想。
  假如衣红也在这里多好!她一定能有所领悟!胡妁虽然不脱少女的神态,可是太世故了,少了一分纯真的情趣。人不是一天一天成长吗?成长后的睿智令人敬重,敬重之中必然没有爱怜的成分。显然爱怜代表了依恋、不成熟,要不然自己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
  文祥还在想这个问题,那边达普巴等,已经把三个白人押了过来。
  协巴多杰略一打量,对中间那位神态倨傲的壮汉说:“我知道你们来此不易,也知道中子石对你们的计划非常重要,我甚至知道你们的基地在哪里。老实说,你们前天制造的硅烷,在氢气流冲刷硅沙时,温度太高,造成了超硅化反应。”
  那人本来还轻蔑地听着协巴多杰说话,等到连前天制硅烷的错误,都被人一一指出来了,他才感到大事不妙。那是他们的火箭推进剂,是绝对机密的,难怪达普巴那些蠢蛋,会把这位喇嘛推崇得如活佛一般。
  那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师!我叫克里士,因为受了坏人的引诱,才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请恕我们无知!我们被困在这里很久了,如果没有中子石,就无法脱困!”
  “不用骗我。”协巴多杰和悦的说:“你们能自行从地球上来此,已经算是人中龙凤了。你们不可能给中子石加工,只是想挖了卖给席克集团。这样吧,今后你们不要再来骚扰了,我送你们七粒中子石,比你们自己挖上半年还划得来!”
  “真的?”克里士简直不能相信,问道:“大师,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呢?”
  协巴多杰微叹道:“唉!这叫对你们好?我这是害你们!告诉你,真为你好,我该先把你们痛打一顿,关起来饿三天!”
  “是呀,为什么你不把我们关起来呢?”
  “因为你们会变本加厉,下次来的人更多!”
  “没错!可是我这样轻轻松松就得到七粒中子石,难道就不会食髓知味?”
  “不错!你是个诚实人,我也对你实话实说,我知道你们这个团体有十八个人,到现在为止,大家都很团结,利害与共。问题在你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这七粒中子石会让你们分裂,分裂以后,你们自然就烟消云散,也不用我来关你们了。”
  “大师,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不是有把握,而是我知道。”
  “万一大师看错了呢?”
  “阿弥陀佛,那天下就没有定理了,你们或许还能妄作非为。快回去吧,我已经派人将中子石送到了,你我谈话之时,争端已经开始了,再去晚一点,更加不可收拾。”
  那三个人半信半疑地走了,协巴多杰把达普巴等一干徒众叫来,训斥了一顿,罚他们留在当地,为阿巴父子服三个月劳役。处置完毕,胡妁忍不住问道:
  “尊者不是主张慈悲为怀吗?为何又要加害那几个白人呢?”
  协巴多杰说:“阿弥陀佛!惩恶治暴,这不是方才施主的主张吗?话说回来,贫僧只是动用了一点本分以内的权力,把这段因果提前几天而已。他们迟早会挖到中子石,要知道这些石头价值很高,这十几个人之中,有些是要为人类争口气,立场坚定,至死不屈。而大半都是投机份子,各有私心,在没看到厚利之前,倒还能苟合于一时。他们的运数仅止于此,败亡是迟早的事。”
  文祥一听到运数,耳朵就竖得老高,忙问道:“尊者能把因果提前,改变运数,应该是小乘佛法了?”
  协巴多杰说:“阿弥陀佛,贫僧不慎露了口风。外人以为本教源出小乘,称我们红教密宗,实则我佛说法数十年,只有一乘,不分大小。只因世人智愚不齐,领悟力有别。下愚之人,不可以语上,教之勤诵佛号,多作善事,天堂有望就够了。而上智之人,身在人间,心向真如,须以认知体验来接引。除此两类,绝大多数则介于智愚之间,不上不下、时上时下。两位施主境界甚高,故贫僧以真实认知相告,如克里士这些人,虽略有知识技术,在智能上亦属愚夫,唯有以彼等能理解的技俩来对付他们。”
  “诚如尊者所言,小乘技俩是存在的?”
  “既然有大,大就包含小,一般人称为神通,其实是毫无价值的技俩。”
  “可是所谓的神通不是违反了物理法则吗?”
  “不然,物理和神通均属天理的一部分,两者同样遵循天理中时间与空间变化法则。而时空都是相对的,你一定知道,专心一志时,时间过得很快。施主不信,可常念‘阿弥陀佛’,必能专心致志。在物理上,时间是能量的一种向量,因此速度与能量成正比。比如说,在过去,从地球到火星要一百八十天,现在只要七天。为什么呢?这可以说也是一种小乘技俩,明白的说,就是所用的能量大了。任何人只要知道这种应用能量的方法,比如说多学些技术,就能有神通。”
  “能否请尊者施展一点神通,让弟子开开眼界?”
  协巴多杰点头微笑说:“阿弥陀佛,为助两位施主早登彼岸,看来贫僧非献丑不可,施主不妨出个题目吧!”
  文祥想看中子石,便说:“可否请尊者取一粒中子石?”
  协巴多杰向四周略一观察,口中念念有词,几个碎石机器人便走向一块巨石,一阵挖凿后,只见该处尘雾瀰漫,碎石纷飞。不一会,一个巨型的起重机器人缓步而出,偌大的怪手中央,放着一粒光黑如漆的小石子。
  文祥大失所望,这怎么能称为神通呢?连带的,他对中子石也失去了兴趣。文祥毫不掩饰,淡淡地说:“尊者这种神通,只要会操纵机器的人都有。”
  协巴多杰点点头,说:“阿弥陀佛,施主还嫌太慢!待贫僧把速度加快。”
  说罢,刚才挖石的情景又重演了一遍,只是机器人运斤成风,一转瞬就完成了。
  文祥若有所悟,既然速度可快可慢,如果再把时间缩短到弹指之间,那不就是所谓的神通了吗?人只是太拘泥于表象,没有亲眼见到,就是不相信。
  “施主可看清楚了?”
  文祥说:“胡小姐曾说,贵教上下都有神通,弟子是想见识一下。”
  协巴多杰说:“阿弥陀佛,施主是想看贫僧表演!”
  文祥只是一时好奇,协巴多杰此话一出,让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协巴多杰以红教第九位护法之尊,不惜屈尊纡贵,谆谆教诲。自己居然鬼迷心窍,要求尊者特别表演一些雕虫小技,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想到这里,文祥脸红耳热,窘得说不出话来。尊者微笑地对他说:“阿弥陀佛!不知者无罪,施主虽是我道中人,难免也有片时之迷。世人之病即在妄求新奇,真理本在身边,一旦失去新奇感,人就视而不觉,当作平凡。人类文明就是无数个神通堆砌起来的,上古时期人视腾云驾雾者为神,等人能飞上青冥,又不觉得稀罕了。若以长生不死为神,今日人人皆已成神,却又不以神仙为荣耀了。人心如此贪婪,就算上登极乐世界,做了大罗金仙,也是不能满足的。”
  被尊者当头棒一打,文祥神智一清,总算又理解了一层道理。这话不啻是针对自己的病症,所下的一剂猛药。自己平素老喜欢追求一些玄妙的事物,总觉得平凡就是没有价值,并不如何珍惜。别的不说,仅以感情为例,就该有深刻的反省。
  在认识小倩之前,文祥原来有一位女友,那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孩。但是她太平凡了,平凡得像空气流水一样,直到分手后,文祥都对她没有多少印象。
  小倩刚刚相反,两个人非常投缘,整天叽叽喳喳的,谈的无非是些虚玄难明的事物,还认为那才是高深精微的真理。终于,小倩被更新奇的刺激吸引过去了,自己丧失了依恋的天地。等见到衣红,在七天朝夕相处的时刻,也没有发现她的可贵。却在分离的一剎那,迸放出难遏的火花!
  今天,从见教主到领受协巴多杰的教益,那么多人生的至理,自己不但没有用心体会,反倒把尊者当作变魔术的小丑,想看看新奇的把戏!尊者说得不错,人的问题就在于镇日追求新奇,结果当然是竹篮打水,永远无法满足。
  不仅是文祥,胡妁也若有所悟,两个人早已遁入自我的思维网络中。连尊者怎样送他们回去,以及回去后又如何分手等等细节,一概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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