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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侠侣
第 四 章 雨中论交
他越想越对,精神兴奋,那里还睡得着觉?这就翻身坐起,做了一会功夫。
午餐之后,江青岚佩好长剑,到马厩挑了一匹健马,牵出边门,立即翻身上马,泼刺刺
的往西驰去!
从潞州到魏郡,虽然只有两百五十来里,但必须横越太行山脉,经过滏阳,最为近便。
而且滏阳是昭义军的重兵所在,姨父经常坐镇在那里,所以由潞州往滏阳这条路,虽须
横越山脉,但早经军工铺筑,变了平坦大道。
沿途还驻有姨父的警卫军,自己这次偷往魏郡,万一给姨父知道,派人把自己追截回去,
岂不扫兴?
是以他一出潞州西门,立即舍了官道,马头一勒,向小路上奔去!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忽见天色逐渐昏暗,乌云四合,狂风骤起。
刮得砂石纷飞,落叶萧萧!
远近峰峦,立时蒙上了一层浓雾,看来马上就得有一场大雨。
江青岚心中一急,停马四瞩,这条小径,前后并无人家,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当下
跨下一紧,向前飞奔,刚转出一重山脚,雨点已经疏疏朗朗地向马前直落!
正行之间,瞥见前面不远的山坳中,露出几间茅屋。心下大喜,连忙策马奔去,到了近
前,原来只是一所草寮。并无居人,敢情是山中猎户休息之所。
这时,雨点越来越密,江青岚飞身下马,就把牲口一起牵入,拍了拍身上雨水,回头一
瞧,外面已是风雨交织,倾盆如注。
自己差幸找到了这个所在,不然,可真变成落汤鸡呢,平日里身居广厦,如果不逢大雨,
又焉知这所草寮之可爱?他对着门前风雨,微微出神。
忽然!山径上又有一人,冒着大雨,向草寮疾奔而来!
眨眼工夫,到了门口。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袭青布长袍,这时已被雨淋得湿透湿透!
江青岚连忙侧身相让,口中叫道:“兄台快请进来。”
少年闪入草寮之后,用手抹着脸上雨水。一面打量了江青岚一眼,问道:“你也是避雨
来的?”
这一对面,江青岚蓦然一楞,这少年似曾相识,好像在那里见过?
啊!是了,他脸型竟与昨晚那个姓柳的丫头,长得一模一样。
不是吗?长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
只是脸孔黑一点,不!他在脸上抹着雨水的手,却洁白如玉……
“我问你的话,听到了没有?”
那少年被江青岚一阵紧瞧,黝黑的脸上,微微一红,隐泛怒意。
“哦!哦!小生因想起一个朋友,面貌和兄台有几分相似,多多失礼,还请兄台原谅。”
江青岚胀红了脸,连连打拱。
少年瞧着他诚惶诚恐的向自己连赔不是,刚才似乎并非有心。气也消了,脸上微有笑容,
但鼻孔中还是“哼”了一声,自管自的拧着袍上雨水。
江青岚一时搭不上话去,只好背着双手,独个儿站在门前看雨。
过了一会,天上的雨,还是像线一般直掉下来,并没稍止。但天色已经明朗了许多,溪
山如画,分外的翠绿可爱!
那少年敢情一个人闷了一会,有点忍耐不住。
“喂!”一声道:“你是到那里去的?”
“小生是到魏郡……”
江青岚连忙回答,一时说漏了嘴,要想缩住,已是不及。
少年“嘻”的笑道:“我听说魏郡‘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我正想去玩玩呢!有了伴
儿多好!”
他这一笑,露出两排晶晶发光的雪白细牙,神态极为天真。
江青岚笑道:“兄台,那你家在那里?”
少年楞了一楞,道:“我爹爹妈妈,不许我出来玩,天天逼着我做功课,我是偷出来的
呀!你呢?”
江青岚觉得他十分稚气可爱,答道:“我是有事去的。”
那少年失望的道:“你有事就不能陪我玩了!咳!我一个人也会玩的。 ”
他说着突然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来,微微一笑,又道:“我还没有请教兄长高姓大名
哩!”江青岚笑道:“当真!我也忘了,我姓江,名青岚,你叫……”
那少年道:“我姓符,单名是狂澜的澜!嗯!我爹,我娘,都叫我澜儿,你也叫我澜儿
好啦!”
两个人坐在一块方石上,竟然渐渐谈得十分投机。
江青岚见他谈吐隽雅,心头也暗自惊奇,寻思他敢情也是书香人家的子弟。
他自幼父母双亡,由姨母扶养长大,可说生长侯门。虽然从小有表哥、表姊一起玩,但
表哥比自己大了几岁,这几年,姨父又要他照料府中一些小事儿,
表姐整天住在闺阁里,很少下楼,自己就没有一个知心朋友。这时和澜儿一谈之下,不
知如何,竟是感到生平未有之喜。
两人一阵倾谈,说到忘形之处,他不由自主地一把握住了澜儿的手。
一握之下,只觉他手掌温软滑嫩,柔若无骨,不觉微微一楞!澜儿只低低一笑,俯下头
去。
江青岚见他睑上虽然黝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心中微感奇怪。但继而一想,
可能他整天爱玩,在外面被太阳晒黑的,也并未在意。
澜儿轻轻将手挣脱,抬头望了望天色,道:“咱们说了这许多话,雨已经停啦!”
接着恨恨的的道:“唉!真气人,我的马儿,在前山一个不慎,拐断了腿,这么多路,
可怎么办?”
江青岚一听,暗忖:难怪他方才一个人急急的在雨中跑来,原来他的马拐断了腿。像他
这样纤弱的身体,山路崎岖,如何能跑?
不由想到自己此去魏郡,凭自己的脚程,两百多里路,只要大半天时间,就可赶到,明
天白天,又不能办事,时间剩下很多,不如把牲口送给他罢!
想到这里,不由脱口说道:“贤弟,你就骑了我的马去罢!”
澜儿惊奇的道:“那么你呢?”
江青岚笑道:“我出了山,就有熟人,不要紧。 ”
澜儿眼圈一红,却嘻笑颜开的道:“岚哥哥,你真好!”
江青岚站起身来,牵出马匹,把缰绳交到澜儿手上,道:“贤弟,你上马吧!”
澜儿果然依言上马,江青岚突然想起,他从家里偷偷出来,当然身边不会有钱,当下又
从身上分了五十两金子给他,口中说道:“贤弟,你我一见如故,这金子你沿路好用,快收
起来了。”
澜儿也不道谢就收下金子。
江青岚随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马就泼刺刺的往前跑出!
只听澜儿回头叫道:“岚哥哥,我在魏郡等你!”
声音传来,人和马却早已驰出林外,绝尘而去。
江青岚送走澜儿,抬头一看,骤雨初霁,夕阳衔山,天空挂着半环长虹,幻出绚烂无比
的彩色!
一阵归林飞鸟,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天色已是傍晚时候了。
他出了和澜儿避雨的草寮,心中觉得十分快慰,但又有点惘然!
自己还有要事待办,得赶紧上路才对!
他自己催着自己,洒开大步,往前奔去!
一条人影,在崇山峻岭,羊肠小径上,疾如奔马的纵掠飞驰。
时间由黄昏而黑夜,云堆里,渐渐的露小一轮将圆未圆皓月。
溪水呜咽,鸱枭夜啼,落木萧萧,树影翳翳。
深夜独行,确实令人有点孤伶伶的感觉,何况是生长侯门,锦衣肉食惯了的公子哥儿江
青岚!
虽然他得到崆峒名宿八臂剑客展元仁五年陶冶、内功早已絷下根基,轻功也有了五六成
火候,但终究这样长途跋涉,荒山奔走,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遭。
夜色更深,大概已在二更过后,江青岚一口气差不多也跑了将近百来里路程。虽然满头
大汗,但精神却越走越旺,仅仅觉得肚子微感饿意,口也十分干燥。
他想起自己还是中午在府中吃了午餐,一直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这当然怪自己没有
经验,说走就走,忘了带些干粮。不想起来,倒也罢了,这么一想,登时饥火中烧,尤其是
口渴得简直有点忍耐不住。
可是在这深山荒野,又到那里去找吃的?溪水,固然随处都是,潺湲有声,但他一个公
子哥儿,平日里没喝过冷水,又怕不洁,是以还是忍耐着,又走了两三里路。
忽见一处树丛之中,似乎还有灯火,那敢情是座庙宇?心头为之大喜,暗忖:“既有庙
宇,自己最多化上一点香火钱,只说山行迷路,借上一宿就是。”
想到这里,立即朝着灯光奔去。
那是山脚下的一座破刹,古木萧条,黄墙一角。
他走到临近,只见横匾上金字剥落,依稀还瞧得清是“灵岩古刹”四个大字。两扇山门,
也经多年风雨侵蚀,变成了白色。
江青岚走上一步,轻轻磕了几下,不见有人答应。只好又锤了几下重的,薄板山门,发
出蓬蓬之声。
这会,里面的人,敢情已经听到,隔不一会,山门启处,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和尚。
一双阴晴不定的眼睛,向江青岚一阵打量。又瞧了他腰问长剑一眼,突然双手合十,面
堆笑容的道:“阿弥陀佛,施主想是夜行迷路,快请里面待宿。 ”
江青岚连忙还礼,脸色微红的道:“小生贪赶路程,错过宿头,想借宝刹权宿一宵,打
扰师父,心实不安。”
中年和尚道:“施主说的那里话?出家人与人方便,原属分内。”
说着连连肃客,一面随手关上山门。
引着江青岚,由大殿回廊,转过偏殿,又穿过两道门户,走入一间静室之中。
中年和尚回身说道:“施主想来尚未进食,且请略作休息,容小僧到厨下张罗,烧些开
水送来,顺便也向当家师父报告一声。”
江青岚忙道:“师父请便。”
中年和尚出去之后,江青岚就解下长剑,挂到床前,一个人坐了一会。
瞥见格子窗棂外边,人影一闪,似乎正有一人在向里偷窥,等自己眼睛抬起,便已隐没。
不由心中暗想:自己自从跟展老夫子练习内功,近一年以来,耳目特别灵敏,几丈之内,
飞花落叶,都能清晰听到,窗台前面,如果有人偷窥,自己怎会一无所觉?
因此反而疑惑方才瞧见的人影,敢情是自己肚子饿久了,发生眼花,当下也并不在意。
又过了了会,才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那中年和尚端了一盘熟腾腾的包子,和一
壶茶进来,放到桌上,一面陪笑说道:“小寺地处荒僻,只有几个包子,施主将就些罢!”
说完又斟上一杯茶,送到江青岚面前,又道:“时间不早,施主路上辛苦,用完之后,
也好早些休息,小僧告退了。”
江青岚觉得深更半夜,打扰人家,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也连忙道谢。
中年和尚十合为礼,退出身去,顺便替他关上房门。
江青岚这时肚中十分饥饿,看到这一盘热腾腾的包子,真比一席珍馐,还更好吃,狼吞
虎咽,一阵工夫,已把盘中二十来个包子,一齐吃完。
端起茶杯,呷了两口,只觉入口微带苦涩,暗想这种荒山破刹,那有什么上好茶叶,自
己将就点儿,也就是了。
想到这里,正待再喝,忽觉头昏脑胀,微感眩晕,这就放下茶杯,和衣向床上倒去!
迷迷糊糊的过了许久,似乎听到远处有叱喝之声。又隔了好一会,好像有人猛摇自己身
子。
一阵工夫,好像有湿漉漉的冷水,浇到自己脸上,但睡意方酣,恍恍惚惚的浑身十分疲
乏,眼皮上有若压着一块重铅,睁不开,也不想睁,终于又沉沉睡熟!
反正很长!很甜!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才从睡梦中醒来。睁睛一瞧,红日透窗,时间
已经不早!
自己怎会如此好睡?赶紧翻身下床,只觉头脑还有点昏沉沉的不大舒服。心中不免暗自
惊奇,自己从练武以来,从没有过如此现象,难道昨晚赶了半夜山路,身子就会这样困乏?
回眼一瞧,房门已业已大开。
噫!昨晚分明关得好好的,但此时无暇多想,匆匆佩好长剑,准备上路。再一想,自己
受了人家招待,临走时总该多给些香火,向和尚道谢一声再走。
跨出房门,穿过偏殿,大殿上静悄悄的竟然不见人迹!荒山破刹,也许和尚不多,自己
不如到后进瞧瞧!
想着立即由大殿再绕到后进,一直找到厨房,再由厨房找到僧寮,竟然找不到半个和尚。
但从挂着的僧衣僧帽推断,这寺中,至少也有三四个人!
这真是奇事,这些和尚,大清早会跑到那里去呢?咳!自己还有正经事儿待办,管他人
在不在。
当下从身边掏出一小锭金子,重新回到房中,放到桌上,然后走出寺门。
约摸走了十来步路,刚要穿林而出,忽听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阿弥陀佛!救命王菩
萨,大施主,你量大福大,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僧们罢!”
江青岚蓦地一怔,跃开三步,单掌向胸,向四处一瞧,这座松林,疏朗朗的并不浓密,
望过去一目了然,那有半点人影?真是怪事,难道青天白日,撞了鬼不成?
管他,自己还是赶路要紧,想到这里,立即撒开大步。那知刚一跨出,那声音又复响起!
这会却有二三个人的口音:“大施主,你老这么一走,再没人前来解救人,这样吊上几
天,就算不累死,也得饿死,活菩萨,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果然有人呼救!这声音似乎来自半空?江青岚抬头一望,不禁又是一愕!
只见七八丈外的几棵参天古松上,正高吊着三个光头僧人。
每个人手足都被反缚,在空中荡来荡去,拼命挣扎,却全无借力之处。他们眼巴巴的望
着自己,露出乞怜之色。难怪自己在寺里找不到人,原来吊在这里!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当下跃上树去,一看缚着他们的,竟然全是浸湿了的熟牛皮条。就
是会武之人,也挣不脱,崩不断!
于是从身边抽出长剑,割断皮条,一个一个的把三人放到地上。然后再把缚住他们手足
的皮条割断,三个僧人活动了一会血脉,向江青岚面前跪下。
连连磕头,口中说道:“小僧们有眼不识泰山,多蒙施主见赦。 ”
江青岚听得十分糊涂,忙道:“师父们快请起来,到底是谁把你们吊在树上的?”
这话问得三个僧人面面相觑,还是昨晚那个中年和尚,战战兢兢的道:“大施主难道真
的不知道?”
江青岚人本聪明,蓦然记起平日展老夫子所说的江湖之事,回想昨晚情形:那窗前鬼鬼
祟祟的人影,和自己喝了两口茶,就头脑昏眩,其中不无可疑。
心念转动,不由脸色一沉,说道:“小生和你们无怨无仇,怎会把你们吊在树上?不过
昨晚之事,你们不得隐瞒,从实说来。”
那中年和尚连连应是,说道:“小僧们的师父,江湖上人称花弥勒,武功十分了得。
半年之前,被田节度使聘为府中教练,前些日子,师父带着我们三人,就找到这所破寺,
做了主持。
因为地方隐蔽,不易惹人注意,所以从魏郡来的人,都在这里落脚。 ”
江青岚“哦”了一声,暗自庆幸,原来自己误打误撞,闯到这里,无意之中,发现了这
个秘密!
随即问道:“前天晚上,魏郡来的一批人,也住在这里?”
中年和尚点头道:“是!是!前天一共来了十一个人,有一个是女的,听说了为报什么
仇,后来回来的,却只有四个。”
“四个?”
江青岚想起前晚只有四死二擒,那末该有五个人回转?
哦!那姓柳的丫头,被自己震飞长剑,跌坐地上,后来就不见踪影,难道她也没有回去?
想到这里,不由问道:“那女的也没有再回来?”
中年和尚说道:“没有,所以公孙大爷就吩咐鬼影子何大爷留下来,务必要探听那几个
人的下落。
昨晚施主投宿,被何大爷瞧到了,说你老是他们仇人的弟子,吩咐小僧在茶水中间,偷
偷的放了蒙汗药。”
江青岚听得蓦然一惊,急急问道:“后来呢?”
中年和尚又道:“就在小僧回去之时,好像有一条黑影,在眼前晃了晃,糊里糊涂的被
人点了穴道,后来就不知道了,直到醒来,我们已被吊在树上。”
江青岚心中暗自惊异,鬼影子何异,既然认出自己,怎会让自己安安稳稳的睡到天明?
他和花弥勒两人,又到那里去了呢?哦!这是暗中有人相救!花弥勒和鬼影子,可能就被他
打跑了。
不是吗?光瞧这三个和尚,武功定也不弱,竟然将他们吊上树去。而且还不让他们见到
身形,以致这三人疑心是自己做的手脚。
那么此人武功之高,实足难以捉摸了,可惜他没有再露面,真是失之交臂。
他心中一阵琢磨,一面向三个僧人,告诫了几句,便自上道。
由滏阳奔魏郡,正是薛田两家的最前哨,边界上各屯重兵,壁垒森严!
江青岚杂在百姓群中,并没被人发现。
一路无话,中午时分,就到了魏郡。
当时雁门郡王田承嗣坐拥重兵,权势之大,连朝廷都不在他眼里,魏郡正是他跸驻之地,
形胜繁华。
但见红楼画阎,商肆栉比,雕车辘轳骏马兢驰,奔坊酒肆,尽多猜拳行令,柳陌花衢,
但闻弦歌不缀!
真是一片浮华之象!
他信步走上酒楼,但见满楼人声喧哗,尽是些酒肉征逐之徒,几乎位无虚席!
正想退下身去,却被眼快的堂倌瞧到,早已迎了上来。
自己不好回下,只得由他领到临窗一处座头上,和人家并桌。
先在那人,大概也才来不久,叫的洒菜,尚未送到。
此时面对窗外,似乎在赏览街景!
江青岚坐在他侧首,瞧不清人家面目,只觉这人身材瘦小,年龄比自己也不会大得太多。
身上穿一袭黑布短袄,腰间还束着一条布带,瞧他这份装束,敢情是个庄稼汉模样!
当下也并未在意,吩咐过酒菜,就独自低头盘算着午餐之后,自己应该无瞧瞧当地形势,
和田节度使府周围环境,然后再找一处隐蔽客店落脚。
这时堂倌已把瘦小个子的酒菜端来,那都是现成东西,十斤高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
卤蛋,和五十个馒头,一起放到桌上。
这可把江青岚吓了一跳,这许多东西,即使五个自己,怕也吃不下去,瘦小个子,能有
如此食量?
心中想着,目光不期而然向对方落去。
只见瘦小个子早已倒了一大碗高梁,咕嘟咕嘟的喝了两口,用舌尖咂了咂嘴角,夹起一
大块牛肉,直往口中送去。
他一面咀嚼,一面却蓦的回过头来,冲着江青岚咧嘴微笑!
这才看清那瘦小个子,原来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生得脸型瘦削,棕黑色的皮肤,黑中透亮,眉宇之间,一股精干之色。尤其是那双眼睛,
锐利如剑,隐射金光!
江青岚心头猛然一凛,暗想:瞧不出这个庄稼漠模样的人,竟然还是一位内家高手!
展老夫子常说,江湖之中,龙蛇杂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当真不错!
正想和他招呼,但人家只冲着自己咧嘴一笑,立即别转头去,又自顾自的大吃大嚼起来。
高梁、牛肉、卤蛋、馒头,不停的往口中直送,简直狼吞虎咽,没有自己开口的余地。
正好堂倌已把自己点的酒菜送来,心想等他转过头来,再和他招呼不迟。
当下也就浅斟低酌,等候瘦小个子回头!
那知对方好像早已知道自己心思似的,自从适才那咧嘴一笑之后,就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一会工夫,十斤高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卤蛋,和五十个馒头,早已像风卷残叶,一
扫而空!
瘦小个子倏地站起身来,很快的就会账下楼,他似乎故意规避自己?
江青岚心头微感诧异,觉得此人行径,透着些古怪。
当下自己也匆匆吃毕,会账下楼,装作漫不经心的,在街上逛了一圈。
渐渐到了田节度使府门前,江青岚远远停身,抬头一望。
只见大门前两根旗杆,高耸入云,两头威武狰狞的白石狮子,盘坐在大门两旁。
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派势豪华之极。
大门正中一块横额,写着“雁门郡王府”五个金字!
门前站着两排手持斧钺的警卫军健,一个个挺胸凸肚,雄纠纠,气昂昂,越显得阀阅显
赫!
江青岚恐怕引起人家注意,悄悄的绕过正门,向右边一望。
高大围墙之中,碧瓦飞檐,画栋雕梁,重重无数,最后,却是一座花园,假山亭台,树
木葱笼!
他出身富贵之家,对这种规模崇闳的府弟,自然不会有侯门如海的感觉。
一路察看,暗自盘算,何处为前厅,何处为内宅,何处是治事之所,何处是宴歇之地……
正当他微微出神之际,蓦见一条熟悉人影,从身边擦过。抬眼望去,那正是在酒楼上和
自己同桌的瘦小个子!
这时已闪出去五六丈外,忽的回过头来,又朝自己咧嘴一笑!
这可把江青岚笑得心头猛跳,难道他竟是田府爪牙?自己行踪,已被他发觉,是以一路
缀了下来?果然如此,自己这一趟魏郡之行,反而闹了个打草惊蛇!
瘦小个子回头一笑之后,忽然拔腿就跑。
江青岚看得起疑,不由脚下一紧,也追了下去。
大白天里,又是通衢要道,江青岚自然不好施展轻身功夫。
两人一前一后,差不多走了两三条横街。
那瘦小个子,似乎道路极熟,东一拐,西一弯,尽往人丛中间钻,不多一会,便已失去
人家影子。
敢情那人是故意作弄自己?江青岚累得浑身是汗,又气又恼,平白无故的被人家戏耍了
一场。
瞧瞧天色,已是未末申初,自己总算对田府情形,胸中有了概念。
正好先找个地方落脚,休息一阵再说。
当下就在横街上找了一家较为清静的客栈,店伙领到上房,替他端来面水,沏了一壶上
好香茗。
江青岚从昨晚在灵岩古刹着了人家道儿,头脑昏胀,早晨又跑了百来里路,身子也微感
倦意。何况晚上还得上田府去探探动静,此时正好休息一阵,养养精神。
他盥洗之后,呷了几口香茗,就掩上房门,从腰间解下长剑。
方想到床上运一会功,无意之中,伸手往怀中一探,好像多了一团东西!
咦!这是什么?急忙掏了出来,低头一瞧,
啊!那是一个纸团,自己怎会把纸团塞到怀中?
心念转动,立即把纸团打开,原来上面潦潦草草,还有字迹!
再一细瞧,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纸上果然还有一行字迹,那是用木炭写的:“寄语江郎好归去,侯门如海勿轻蹈!”
这两句诗,切中江青岚心事,焉得不大惊失色?
自己这次偷偷出来,事先连表哥都没有告诉,怎会有人知道自己行动目的,和来历姓氏?
不是吗?这纸条上明明是说:“告诉你,姓江的,好回去了,田王府龙潭虎穴,不可轻
易犯险。”
除了鬼影子何异,昨晚在灵岩古刹认出自己以外,可说没有第二个人。
如果是他,识破自己行藏,那么正好让你去自投罗网,决不会下书警告。
瞧这纸条上的语气,自然是友非敌,但自己初来魏郡,只有敌人,那有朋友?
而且凭自己的功夫,给人家在身上做了手脚,竟然一无所知,可见此人身手,大是不凡!
那又是谁呢?
江青岚琢磨了一阵,兀自得不到结论,忽然他想起酒楼上那个面目黧黑的瘦小个子!
他无缘无故的曾对自己咧嘴一笑,后来在田王府,又向自己身前,一擦而过。对了,准
是他!
尤其那咧嘴而笑,敢情是故意耍逗,为了怕自己露出形迹,引人注意,才把自己引开。
原来他果然是一番好意!
但继而一想,自己往返数百里,所为何来?田王府就真是龙潭虎穴,自己也总得探上一
探。
何况听鹰爪孙庆的口供,田府中最厉害的人物,首推独角兽公孙无忌。
哼!那天一招“乾坤一剑”,还只有划到第七个圈上,就把他震退!公孙无忌,又何惧
之有?
江青岚想到这里,雄心陡壮,那还把人家留条示警的一片好意,放在心上?
当下就撇开心事,在床上运起功来。
直到天色昏黑,店伙掌灯进来,才下床开门,吩咐把晚餐送到房中食用。
晚餐之后,虽然时间还是很早,此时在繁华的都市里,正好华灯初上,绿酒未酣。
距离夜行人可以出动的二更天,差得老远。但他却早已脱下长袍,全身扎束停当。
把平日练着玩的亮银梭子镖,也重新检点,放入镖囊。一支长剑,摸了又摸,紧放在身
边,人简直是坐立不安。
这也难怪,江青岚除了从展老夫子口中,听来的一些江湖知识之外,可以说一点经验也
没有。
虽然他那天初试身手,击败了三眼比丘的得意门徒银燕子柳琪。而且还把大名鼎鼎的崤
山独角兽公孙无忌迫退!
但那是在自己家中,像今晚这种完全江湖夜行人的行动,可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何况去的地方,又是声势显赫的田王府?其中高手如云,警卫森严!
青年人的性格,虽勇于冒险,也总不免心头忐忑,精神感到有些儿紧张!
两更才过,江青岚那还沉得住气,佩上长剑,吹灭油灯,悄悄的跳出窗外,随手把窗户
掩上。
一拧身纵上民房,他白天早已踩好路线,这时就不假思索,直向田王府奔去!
刚越过几重民房,瞥见前面七八丈外,飞起一条黑影,像浮矢掠空般一闪而逝!
江青岚连看也看清楚,早已失去踪影。
依照黑影的去势,正是和自己同一方向,往田王府去的路径,难道……
他心头蓦地一紧,此人身形之快,简直到了飞行绝迹的境界。自己和人家一比,真是瞠
乎其后。
“侯门如海勿轻蹈!”这句话,立时又从他脑筋中泛起!
咳!既然来了;好歹也得探上一探,心念疾转,脚下却并没停止。
田承嗣的雁门郡王府第,碧瓦连云,业已在望!
江青岚那敢丝毫大意?遮遮掩掩的绕到后院,越墙而进。
在一棵大树上隐蔽身形,细细察看院内动静。
目光所及,只见墙角边草地上,蜷伏着三头高大獒犬,形状凶猛。
这是曹州孟海有名的狼獒,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富贵人家,多豢以守夜,江青岚那得
不识?差幸自己小心,没有露出声息,如果让这几头狼獒发现,自己虽然不怕,但岂不把府
中警卫,一起惊觉?
看来田承嗣果然布置周密,处处戒备,自己可真要小心从事!
他目光注视着狼獒,可也不敢稍动,因为它们的嗅觉听觉,都特别灵敏,自己得设法先
打发它们,免得碍事。但要一举就把三头狼獒,同时击毙,却也并非易事。
他轻轻的从镖囊中,掏出三枚亮银梭子镖,劲运左腕,方要……
“嗤!”猛听身后,有人一声轻笑。
江青岚心头大惊,立即往后望去,树影迷离,连叶子也并没摇动一下,四外更是静悄悄
的,那有人影?
难道自己耳朵听错了?不会,方才明明有人在身后发出轻笑,依稀还听到耳边有人轻轻
的说了句:“那是死的!”
自己闻声回头,那会不见人影?难道又是在洒楼上的瘦小个子?不!这声音有点尖,像
是……
“那是死的?”敢情是指狼獒而言?
他定睛瞧去,那三头狼獒,不是好好的伏着,神态凶狞,那像是死的?
可是仔细瞧瞧,果然有些怪异,因为如果是活的,这许时间,不可能老是一个形状,纹
风不动。不由心中也渐生疑窦,连忙把亮银梭子镖,仍旧放入革囊,随手折了一小段树枝,
扣入中指,用打暗器的手法,一扬手向离自己较近一头狼獒打去。
这段树枝虽非暗器,但江青岚内功已有火候,打出去的劲力也自不小。那知打到狼獒身
上,依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果然是死的!心中暗暗好笑,自己竟被这三头畜生,耽搁了好一会!
可是一面也暗自惊奇,要一举击毙三头狼獒,已非易事。要击毙它们之后,仍然神态如
生,更非内家高手莫办!
他那还怠慢,立即长身跃起,向一重院落中扑去。
果然江青岚计算准确,那班名义上挂着“雁门上宾”和“天雄教练”的江湖能手,虽擅
高来高去,但如果没有特别事故,决不会在内宅屋面上,经常飞行。
是以他由后院进来,一路上就没有被人发现,原因也在这里。
田承嗣雅好女色,尤喜声乐,府中妻妾侍女之外,更广蓄歌伎,以充下陈。人数一多,
内宅自然更为深广,江青岚一连越过几重屋脊。
只见三四丈外的一座楼房中,还隐隐透出灯光,一个身着红裳的绝色女郎,凭窗而坐,
皓腕支颐,仰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江青岚跃到临近,这一瞧,不由蓦吃一惊。
如非身在田府,差点就会出声叫出来。
因为她的面貌,和自己寤寐难忘,刻骨相思的红线姑娘,长得太像了。柳眉凤目,瑶鼻,
樱唇,简直一模一样,尤其同样穿着如锦红裳。
只是红线姑娘眉宇之间,似乎隐隐有一股英爽之气,她呢?却翠黛低蹙,目含幽怨,另
是一种多愁善感形态,楚楚动人。
江青岚微一怔神,只听她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望着月色,自言自语道:“难道他真的不
懂?唉!即使懂,这样重垣深锁,又那里能来?”
说到这里,花容黯然,又慢慢的低下头去,口中吟道:“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
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
娇声低峨,缠绵悱恻。江青岚立时醒悟,原来今晚是她和情郎约会的日子。有约不来,
才令她如此伤神!
他不由触动情怀,想到自己暗暗恋着红线姑娘,她却始终若即若离,不假词色,一时心
头升起一阵无法形容的怅惘!
突然间,只觉自己右边衣袖,被人轻轻一拉,心中一惊,方要转身,只听耳边有一个极
低的声音,叫道:“快蹲下来,有人来啦!”
同时觉得一双温润柔腻的手,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
转头一瞧,正是在草寮和自己萍水论交的小兄弟澜儿,却不知他何时来的。
此时无暇思索,立即依言缩到暗陬。
两人刚把身子蹲下,果然屋脊上咯的一声微响,接着有人轻轻击了三下手掌。
楼上那个红衣女郎,忽然脸露惊喜,很快的探出头来,低声问道:“谁?”
“红姑娘,是我!”
微风飒然,一条人影,业已掀帘而入!
那正是自己在酒楼上遇到的瘦小个子,他还是那身装束,只不过手上多了一个金光灿烂
的流星槌。
红衣女郎一见之下,直吓得花容微变,娇躯慌不迭往后连退。
口中说道:“你是谁?深更半夜,擅入王府,意欲何为?”
瘦小个子两道眼神却往江青岚和澜儿存身之处,有意无意的瞧了一眼,冲着两人咧嘴微
笑。
然后向红衣女郎抱拳答道:“姑娘勿惊,在下摩勒,人称黑衣昆仑的便是,受崔公子之
托,专接姑娘来的。”
红衣女郎听得微微一楞,将信将疑的道:“你有何物为证?”
黑摩勒道:“有!有!姑娘请看这个。”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柄象牙折扇,双手奉上。
红衣女郎接过之后,纤纤玉手,很快的打开扇子,凤目一瞥之下,禁不住珠泪滚滚,顺
腮而下,颤声吟道:“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扇半掩深宫月,应照谲芝雪艳
愁。”
诗未读竟,早已泣不成声,失声叫道:“这果是崔郎信物,黑大侠,他……他说些什么
来着?”
黑摩勒急道:“崔公子此刻已在城外相候,姑娘快请随我走罢!”
红衣女郎略现迟疑之色,还想再问。
只听黑摩勒催道:“府中狼獒,尽数被我用内家重手法杀死,迟恐有变,姑娘快扶我背
上,待我送你出去。”
他这几句话,声音说得稍重。而且目光同时往江青岚藏身之处扫来,当然另外还含有向
自己告警之意。红衣女郎果然脸现毅然之色,应了声:“好!”
黑摩勒一蹲身,把她背起,立即从窗口飞出,翻身上屋,江青岚依稀听他说了句“还不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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