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兵书峡
第 三 回 绝顶夜栖身 水气沉冥风雨恶 奇珍初海盗 云涛浩荡剑光寒
前文黑摩勒、江明、童兴三小弟兄由黄山起身,往赴七指神偷葛鹰十日之约,行至
兵书峡附近林野之间,打败铁扇子樊秋,救了唐枢、唐素玉兄妹,并与铁牛师徒重逢。
跟着七指凶僧法灯暗中掩来,因恨樊秋背叛,穷追不舍,正下毒手,金星神猬查洪和中
条七友中的黑骷髅查牤、天山大侠狄遁先后赶到。狄遁由高崖顶上飞身直下,凌空一掌
将凶僧打倒,与诸小侠见面叙谈之后,同往兵书峡小聚。江明同了唐氏兄妹先走,众人
在后提了凶僧,且谈且行,忽被葛鹰将凶僧盗去,指点黑摩勒,智激守峡异人庄恒,刚
把话说明,众人也由后赶到,同往唐家。葛鹰同了庄恒好友黄云鹄已经先在,当由葛鹰
拷问凶僧前被劫走的蜗皇至宝下落。凶僧阴险贪狠,不说实话,反用毒手暗算诸小侠,
致将葛鹰激怒,用七绝手点了凶僧六阴死穴,封了口窍。众人方觉凶僧所劫奇珍尚未献
出,如何点他死穴?不料葛鹰师徒早已看出凶僧仗着一身极好内功,将蜗皇至宝吸入肚
脐之内,皮肉包裹,甚是严密,连宝光宝气一齐掩蔽。凶僧气功将入化境,不动手时,
仿佛皮包骨头,又瘦又干,稍一用力,全身立即暴涨,变成强壮坚实,精力弥满。此时
重伤之后,倒地装死,前半一身松皮,满是褶皱之纹,惟独脐眼一片,皮往内凹绷得颇
紧。自己如非断定凶僧天性疑忌,拼冒奇险得来的至宝奇珍,存放别处,决不放心,又
狂做自恃,定必藏在身上,格外留心查看,也难识破。为想试试爱徒目力心思,先未叫
明。黑摩勒猜出师父心意,立时上前挖苦了几句,便将凶僧腹皮扯起,强抠出来。凶僧
被人用七绝手点了六阴穴,一张纸拂上身去便如刀割,痒痛钻心,平日为防宝气外露,
腹皮收缩,又紧又深,况当真力劲气已失、身同瘫痪、不能言动之际,怎禁得起行家的
手强扯强抠?当时奇痛麻痒,钻心刺骨,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受,想起平生所行所为,遭
此恶报,悔恨无及,料定死前不知还受多少罪孽,再想告饶伏输,求一速死,已无法开
口。当时急怒攻心,逆血上行,就此疼晕死去。黑摩勒见凶僧疼得周身直冒冷汗,方想
秃贼虽然为恶太多,该受此报,已然够他受用,何必做得大过,何不给他一个痛快,免
得看了难过?念头才转,脐眼中的宝物已被取出,到手一看,乃是一个奇怪蚌壳,大还
不到两寸,作六角星形。上面满是彩晕,映日流转,并不透明,内里却映射出一寸许方
圆一团光华,也是六角形状。但有一角暗而无光,似在轮流闪变,明暗相继。单看外面,
已觉彩霞辉映,耀眼生缬。因听陶元曜说过,奇形外有宝匣,试将蚌壳拨大约数寸,蚌
壳大小,里面好似一粒六角形的大蚌珠,未必便是元江金盆中的蜗皇至宝,心中生疑,
便用手指一拨,因见外壳严丝合缝,封闭甚紧,恐难打开,用力稍猛,不料蚌壳竞似活
的,居然随手而起。只见一片金霞射目难睁,还未看清何物,楼前大片地面,连四外的
山石林木溪流飞泉,全部映照成了金色。正自惊奇,在场众人也忙抢过去观看,忽听有
人大喝:“强敌已寻到门上,诸位如何这等冒失?”声到人到,由林外飞也似纵进一个
白衣老人,才到便将蚌壳连宝抢去,合拢一起。
黑摩勒那么眼尖手快、长于应变的人,吃对方劈手把蚌壳夺起,竟如无觉,心中一
惊。来人已从容立向面前,将蚌合拢,请众人楼再谈。定睛一看,见那老人生得身材高
大,声如洪钟,白发红颜,银髯飘胸,手白如玉,便少年人也无此细润。又穿着一身白
衣红鞋,通体如雪,净无纤尘,来势那等神速,却和没事人一般,神态安详,气度高雅,
又带着一脸和善之容,令人对他自然生出可亲可敬之意。暗忖此老与黄山茅篷所见高僧,
眉目好些相似,只是高矮胖瘦不同。这里并无外人,许是司空叔所说云峦和尚的兄弟,
怎武功如此好法?查牤已指老人笑道:“这位便是隐居本山多年,唐家母子全仗他独力
保全的今之异人——太白先生阮成象。”在场老少诸侠,除查、狄二人与老人旧交外,
连查洪、葛鹰也是初见。
黑、江、童三人,早听师长说过此老一生奇迹和那一身惊人本领,万想不到兵书峡
保了唐氏母子隐居的便是此老,全都惊喜交集,随同上前礼见。到了楼内,各自落座。
阮成象闭好门窗,才将蚌壳取出,微开一缝,用手遮住,令众同观。众人见那壳中蚌珠
大约径寸,作六角形,金霞灿烂,精芒射目,不可逼视。细一观察,才知六个星角只有
五角发光,一角独暗。宝光强烈映照之下,暗的一角直似一个虚影,互相徐徐转变,由
明而暗,相继发光,隐现不停。江明知那宝珠关系亲仇甚大,关心最切,笑问:“这不
过一粒径寸六角宝珠,看去奇怪,有何实用?怎的谁都看重,为它伤了多少人命?听家
师说,此宝外面还有一个玉匣,秃贼已全劫走,前古宝匣,决不舍得毁弃,如何不曾搜
到?”(七指凶僧杀人劫宝。事详《云海争奇记》。)
狄遁笑答:“起初我也不知底细,自被凶僧用摘叶伤人手法暗放冷箭遭了暗算,觅
地调养,无意中遇见天门三老大弟子仇旋,才知此宝名为神龟宝,又名洛珠,乃万年神
龟内丹,与河图洛书同时出世,被娲皇收去,专御烈火洪水,更具起死回生灵效。任是
多么重伤奇毒,只将此珠那根暗角,趁其快要放光以前,对准伤口,便觉遍体清凉,转
眼将毒吸净,合口复原。别的妙用尚多,也说不完。外壳形似一蚌,实则神龟精气所结,
此宝非它保养不可,并非真蚌。不过此宝最忌血污,只沾上一点,光华立暗,须经二十
四昼夜才能复原,治伤毒时必须留意,不可挨近沾染血污而已。藏宝玉匣乃后人所添,
以防宝气精光外露、生出事来,虽也可贵,不是常物,但是有无均可,无关宏旨。秃贼
许是树下强敌,事后心寒,仗着练有极好气功,想出腹内藏珠之法。珠虽藏好,仍恐仇
敌和被害人追寻,不是弄上一粒假珠放入原有匣内,引人往盗,将其失去,便是假藏隐
秘之处,故意现些形迹,引人窃取,再闹一点花巧,作为此宝得而复失,不在他的手内。
否则,芙蓉坪老贼比他更要贪私残酷,如知此宝在他手内,便与一党,也不放过。可惜
葛兄仍是心急手快了些,稍缓下手,必能问出玉匣所在。以我猜想,就许藏宝玉匣现落
老贼之手也未可知呢。”
葛鹰笑说:“我虽疾恶手快,决不冒失。如非断定秃贼腹内藏珍,可以手到取来,
为了尾随数日,见他凶狂残忍,胜于人言,实在气他不过,才拿话把他绕住,好使自作
自受,我决不会对他下那毒手,只没想到还有一个玉匣罢了。这个容易,包你还问得出,
否则也在我的身上。只要世上有这东西,早晚必使珠还壁合如何?”说完转身就走,黑
摩勒连忙跟去。查牤笑说:“这两人真个难师难弟,最奇是还有铁牛这个徒孙。这三代
师徒,哪里寻第二份去?”
铁牛本来贪看奇珍,在旁等候,闻言忽想起师祖还未理我,又有好些话没和师父说,
不愿再看宝物,转身就走。江明方喊:“铁牛慢走,你也开一开眼!”忽听童兴惊呼:
“明哥手臂怎会这样红法?”众人一看,原来江明看宝时,也学诸长的样,用一手遮住,
朝内注视。不料无意之中开大了一些,袖子又短,宝光强烈,正照其上,竟连内里骨头
和精气流动全都照出,看去成了一条血红色的手臂,中间里的一条白骨和五根瘦小指头,
看去十分怕人,宝光一撤,又复原状。众小弟兄,惊奇问故。
阮成象笑道:“这也是此宝灵效之一,无论人体和山石金铁各种物事均可透视。有
何疾病,内藏何物,一望而知。为有救人济世之功,妙用甚多,故此谁都看重。否则,
我们世外之人,不比盗贼恶人见财起意,怎会放在心上?只是此宝光华强烈,便不打开
外壳,内行眼里,老远也能望见宝气。再不小心,随意取看,精光上腾,满天都是金光
霞彩,最易招灾惹事。非有极大福德本领的人得到手内必取杀身之祸。我们用作将来钓
大鱼的香饵,固是极妙,事完之后,能否长期保有,尚不可知。秃贼乃狄三弟生擒,按
说此宝应归三弟保存,不过三弟云游在外,归期尚遥,这类旷世奇珍带在身旁终非好事。
如交葛兄师徒代为保管,以他二人性情,连黑贤侄这口灵辰剑,我尚代他担心,疑是娄
公明兄别有用心,此宝如何可以随身携带?先听狄三弟说来时曾受陶道兄密嘱,说芙蓉
坪老贼阴险凶毒,机智绝伦,昔年几家未被杀害完的寡母孤儿,已渐显露形迹。此后双
方不免接触。老贼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性又多疑善忌,一步接一步,步步派得有人;一
经发现敌踪,务要逐处留心,才免暗算,尤其是在我们这面时机未至,人未聚齐,势尚
孤弱之时。我虽久闻老贼善用权术,心深机巧,能得党羽信仰,受其利用,死而无悔,
为了昔年只是一时激愤,与朱、白两公无什深交,和叛贼仅见一面,未与交往,又知陶
道兄老成持重,一生谨慎,还当所说各节稍微过虑,未甚深信。后在峰顶眺望,才知老
贼真个凶险,对于凶僧只管重托,又知凶僧本领必能胜任,依旧派了心腹尾随下来,暗
中监防。万一有什变故,不问两小兄妹是否朱、白两家遗孤,先行杀死,打了宁在勿纵
主意。这还不说,自从去年闻说有人在兵书峡发现两个有本领的男女幼童,便派了几个
爪牙,假作人山樵采,分成两起隐伏离此七八里的土人家中,专一窥探两小兄妹踪迹住
处。老贼手下人多,因材取用,并不一定要好武功。派来奸细虽极刁狡,因其无什本领,
外表老实,装得极像,决看不出是奸细。两小兄妹已与遇见过好几次,如非兵书峡地势
僻险,奸细武功有限,只会打些寻常野兽,不善攀援绝壁;两小兄妹又奉乃母和我严命,
往来形迹十分隐秘,决不吐口,早连住处也被探悉。内中一个姓邓的最坏,我曾见过,
并由虎狼口中将他救下,只当是近山猎户,并未看破他的形迹。尾随凶僧的共是两人,
武功均有根底,想是知道凶僧和樊秋还有多半日耽延,意欲抽空寻两奸细探询遗孤近况,
刚走不久,双方便交了手,同时凶僧已被擒来峡中。我望见这四名贼党藏在林中密计,
行动鬼祟,又认出那两樵夫猎人,生了疑心,暗往窥听,才知那是老贼派出的奸细贼党。
又听出后面还有三个厉害人物,乃老贼近年结纳的党羽,一半为了凶僧和老贼分手时活
太狂做,心中嫉忿,又恐走口,表面奉承,赠以重金,暗中专人与这三个凶人送信,引
使火并,就便劫杀两小兄妹,以防所料如真,凶僧视为奇货可居,向其要挟。这三个凶
人隐居九华山铁花坞,本领甚高。我今年春天,无意中听人说起,他们与老贼成了一党,
恐留后患,久欲往探,未得其便。如被寻来,本山难免多事。我将四贼擒住,问明罪状,
分别处置之后,忙即赶回商计。黑贤侄已将宝珠取出,幸我归来尚早,否则,宝光上腾
惊动仇敌,岂不又生枝节?”
江明忙问:“阮老世伯所说,可是铁坞三凶么?小侄三年前曾听家师说过,三凶姓
邱,两男一女。他们与芙蓉坪老贼曾有仇怨,结成一党,想是近年的事了。”
阮成象答道:“邱氏兄妹和老贼昔年果有仇怨,后因邱妹墨兰湘江访友与仇人狭路
相逢,寡不敌众,眼看受辱,巧遇老贼爱妾冉金玉往朝衡山,经过当地。贼妇人甚机智,
听同行爪牙说那被困的女子,乃是邱氏三凶中的雌虎,想起老贼为护手下徒党,无意中
伤了邱大的心爱女子,结下仇怨,常想托人化解,未得其便。难得有此良机,立率同党
上前相助。贼妇原有一身好武功,同行朝山的男女七人都是能手,又有两个会打独门暗
器的,满拟出手必胜。无如对方也是江湖上的有名武师,为了三凶心狠手黑,不讲情面,
一味凶横,伤人太多,女贼邱墨兰性更残忍,遇敌从不留人活路,于是动了公愤。所约
的人,无一庸流,为首一人,名叫黑温侯申天爵,所用一双六阳戟,乃崆峒派失传多年
的独门兵刃,武功更高。斗了半日,邱墨兰仅得转危为安,双方只打了一个平手,贼党
方面还有一人受伤。总算贼婆机警,一听申天爵自道姓名和与三凶结仇经过,便知事非
易了,只管心中拿稳,仍恐难获全胜,暗命随行同党拿了老贼信符到附近寻人相助。打
到黄昏月上,所约援兵相继赶到,互相拼斗,杀了一个难解难分。彼时申天爵等也添了
两个好手,正自加威,不料贼婆的情人,江湘四大飞贼之一的偷天燕王云虎得信赶来。
王贼与贼妇冉金玉虽是老相好,因恐老贼难惹,只在贼妇朝山时私会了一面,因见随行
人众,恐被看破,连行都未敢送。分手之后,必正恋恋,忽听前途遇敌,立即飞驰来援,
只顾讨好,也没细问敌人是谁。到后一看,对方无一弱者,并且申天爵也在其内,料定
生死存亡之局,行藏已露,休说被人打败,为首诸敌如不当场除去,也必从此多事,永
无宁日。当着心上人和诸贼党,其势不能打一招呼,临场却步,心中一横,立生恶念,
把那轻易不用的迷香暗器子母连环梭准备停当,方始上前叫阵。申天爵天性疾恶,见是
昔年在好友鲍飞鸿手下漏网的黑道上有名淫贼偷天燕王云虎,先自忿怒,忙即上前迎敌。
申天爵原知王贼来历和所用迷香毒药厉害,也是死星照命,自恃武功精纯,一面先抢上
风,暗运气功,打算迷香一现,立把七窍闭住,不令侵入口鼻,一面就势诈败,施展杀
手,先将眼前大害除去,再打主意。谁知王贼刁狡异常,深知对方武功惊人,看出用意,
先不发难,仗着身法轻灵,一味闪避,不与硬斗,冷不防飞身一纵老远,先取三粒迷香
弹,朝别的敌人分头打去。申天爵只当王贼知他深悉底细,所用迷香难于奏功,不敢妄
用,乘着纵避之势暗算别人,敌我双方打得正急,惟恐同伴受伤,忙喝众人留意,一面
纵身向前急追。正往下落,每枝六阳戟上的六枝月牙钢环,已各化作一蓬银花,带了细
链,离戟飞出。眼看敌人全身已在笼罩之下,万无生理,不料他这里忿怒情急,把师门
秘传,曾奉严命,不是遇见生死关头,对方又是十恶不赦的强仇大敌,轻易不许妄用的
‘六月飞花’施展出来。王贼也是深知敌人厉害,斗久必难活命,特意使出死中求活的
险招,一听脑后风生,忙施轻功绝技‘鱼跃龙门’,身子往侧一偏,就着贴地一翻一滚
之势,反手一连环梭朝上打去。申天爵不料迷香藏在梭内,又当快要得手之际骤不及防,
一见敌人就地翻滚,长梭上面九环齐开,立有九股彩烟激射而出,自知上当,忙即屏气,
已自无及,当时觉着头昏目眩,急怒交加,昏迷百忙中,连人带双戟齐朝王贼横扫过去,
身才倒地,神志已昏,申天爵武功极高,来势万分紧急。按说王贼本难幸免,事有凑巧,
和女贼对敌的本是能手,先被迷香弹打中昏倒。女贼刚把人杀死,瞥见王贼危急,飞纵
过来,用剑挡了一下。申天爵手中戟一歪,就此打空,人也倒地,只地面上划碎了几条
大小裂痕。王贼虽得逃生,仍被戟上月牙扫中右膀,几乎残废。男女二贼立将申天爵杀
死。为首两名武师一死,贼势大盛,王贼迷香,中人必倒,成了一面倒之局,如何能够
再打?未及逃窜,被众贼党迫上前去。能逃活命的只得两人,一个还受了伤。女贼由此
感激,归告两兄,才与老贼释嫌修好。此事令师定必知道,也许尚未对你说起。三凶原
在鄱阳湖边居住,不知何故,近年移居九华后山铁花坞。这兄妹三人都生得短小精悍,
脚底尤为轻快,眼珠金黄。男的鼻小耳大,极易辨认。此后难免与之相遇,不可轻敌
呢。”
二人正谈说间,黑摩勒忽然走进,笑问唐枢道:“原来金华江船上,吕不弃师姊说
司空叔引来江家世弟,索取吕师伯昔年代人借去的一件前古异兽玄牦皮所制皮衣,因问
出自身来历姓名,哭求吕师伯,引往拜见说那皮衣下落的竟是你么(事详《云海争奇
记》)?此时我正忙于北山之事,明弟又正回家奉母两日未见,以后同去黄山。因知事
须慎秘,明弟和我情如手足,无话不谈,既未开口,也许奉有师长严命,不许泄露。后
遇小癞尼,听明弟口气,又似未知前事,又防他向我反问,追根究底,一直未提。方才
听葛师说,才知吕师姊所说明弟,便是祝三叔洞中卧床养伤的少年,你二人原是自家弟
兄,我已知道,你化名唐枢,为何又与明弟同名呢?”
唐枢答道:“我闻家伯母隐居永康,司空叔也在那里,奉了母命,前往访看,不料
路遇贼党多人,不知何故生了疑心,我寡不敌众,为其所伤。幸遇祝三叔打败群贼,本
要带往永康虞家,中途忽然想起一事,改往金华北山,在后洞中静养了半日。祝三叔随
说,司空叔和诸老前辈均在江船之上,令我往见。到后吕世伯谈起皮衣之事。我知家伯
母对家母昔年有点误会,求其引往相见。此时吕世姊也曾在座。吕世伯知其性刚疾恶,
胆大任性,说时曾令回避,语声颇低。我知三弟改名江明,司空叔又曾提到明弟为想由
那皮衣探询本身来历和仇人姓名,向其探询之事。我又哭求吕世伯相助,和吕世姊匆匆
一面。吕世伯只说我是他常提的故人之子,你的世弟;行时对吕世姊答话含混,并还不
令多事,最好随往北山等语。照此说来,不是吕世姊听错,把我和明弟混为一人,便是
吕世伯恐其生事,别有用心。我去虞家拜见家伯母时,明弟和家姊均刚走出,吕世伯说
了来意。家伯母一听家母和愚兄妹尚在人间,借衣人竟是家父昔年至友阮二恩伯,惊喜
交集,出于意外,家母前嫌又早解消,本意还想留我多养两日再走。吕师伯说我伤已痊
愈,尚有要事,不能久停;尤其仇人厉害,党羽众多,防不胜防,不特我不宜再往虞家,
便家伯母不久也要迁居,免得连累好人,自身也多惊恐,连家姊也未容等候,便催起身,
连夜送我回山,又告诫了几句,方始分手。二位老人昔年妯娌情分最厚,和柴家大姨尤
为莫逆。家母一听伯母和大姨的下落,如非吕世伯行时嘱咐,说仇人近来发觉昔年孤儿
寡母并未杀完,已有好些可疑少年男女出现,侦骑四出,北山会上便有不少。女贼丐花
四姑明日非死不可,经此一会,小弟兄们多露头角。柴家大姨母女和金线阿泉先就犯忌,
定必由此寻访踪迹,如往永康,须在七日之后,此时万去不得;家母定必立时动身,闻
言知其断事如神,不敢疏忽,勉强挨到第七日,本就要走,忽听人说,北山会后才三二
日,永康、金华一带便有仇敌爪牙踪迹,小铁猴侯四叔几受恶贼暗算,如非祝三叔和醉
鬼奚四叔,命都不保。贼党得知四叔所护乃独叟苏半瓢之女,断定我们两家遗孤不会嫁
与富人为妾。本来已可无事,家姊江小妹为了拒婚,又与两个贼婆结怨,终于泄露风声。
侯四叔受伤未愈,还不知道危机将临;家姊虽然得信,因恐家伯母愁急,暂时又无投奔
之处,而她结义姊妹兰珍姊姊怀有身孕,快要足月,侯四叔受伤,恐有苏家仇敌寻来暗
算,其势不能弃之而去,本是愁急万分;幸而大姨湘江女侠柴素秋带了阿婷姊姊还有一
位世兄名叫陈业,一同寻来,跟着陈世兄又引来两人,一名蒲红,一名莫准,都是名家
子弟,武功既好,又有祖父威名蔽荫,听说还是奉命而来,以防万一,来时形迹自极隐
秘,一旦有事,便各挺身上前。凭这老少诸位,除非老贼自率徒党大举来犯,足可应付。
主人夫妇又极义侠,听家姊明言处境艰危,恐有连累,丝毫不以为意,后经劝说,才照
家姊意思将所居后园隔断,分为两家。家母越想越觉可虑,不等天黑便即赶去,想将家
伯母她们迎来兵书峡同居。一则这里地势隐僻,外人决难深入,而隐居峡中的十多位长
老均是世外高人,峡中百十家老少男女也都从小得有真传,家学渊源,无一庸手,即便
贼党寻来,不过时机未至,把事闹明,使仇敌多上一层戒心,别无他虑,何况事前又得
诸长老允许,破例容留外客人居,并令全峡中人随时相助,只要把人接来就可无事。愚
兄妹本想跟去,因阮恩伯力阻,说我功力不够,舍妹更是年幼,走在一起易启贼党疑心,
反多累赘。家母自遭家难以来用功越勤,多少年来,不论寒暑,从无一日间断,人又机
警,孤身行路,往来迅速,只一赶到永康见人之后,起身同回,便遇几个厉害贼党,也
能应付。愚兄妹也知这几位老人武功高强,便几位姊妹兄弟也非好欺的人,家姊新近又
蒙一位异人送她一口好剑,此行决可无事。不知怎的,家母走后心神常是不安,舍妹昨
夜又做了一个怕人的梦,梦见家母被一黑蟒缠住,今早正向庄世伯请教,心中愁急,一
同去往洞外登高眺望。正遇铁扇子樊秋要将我们擒去,勉强支持,打个平手,有心逃回
求救,又恐分开力弱,正无可奈何,幸遇明弟寻来。我刚逃回,黑、童二兄和诸位伯叔
也相继赶到,激走樊秋,除去一个大害,还把蜗皇至宝洛灵珠得到手内,真乃万幸。先
因玄牦皮衣之事,家母不许向人泄露,明知明弟是一家弟兄,家母还想接他来此,断无
不许登门之理,无如山规大严,不容擅引生人入内,自家身世隐情,更是迭奉母亲师长
严命,未经允准,对任何人不许吐口,再者所知也不详尽。明弟情切父仇,再三向我探
询,声泪俱下,实在可怜。好在狄、查二位伯叔已允做主,于是同了明弟先赶回来。本
意引见阮老恩伯,向其请示,不料今日之事老恩伯已早探明,有了成算,断定来贼想擒
活的,又由高处眺望,看见黑兄明弟寻来,自和狄、查二位伯叔商计下手除害之法,并
在山顶查看有无别的余党,主持全局,不曾在家。我三人扑了个空,方觉失望,待往回
找。谁知明弟福缘真厚,我从小在此共才见过两次的峡中第一位长老大夷先生忽然走来,
对于明弟大为夸奖,代我说出真情,并加指点,还赐了一件极有用的东西。不过以前的
事不令对外人说,否则无益有害,甚或误人误己。黑、童二兄虽非外人,一则话说太长,
二则太夷先生料事如神,不在吕世伯之下,他隐居后峡危崖高树之上,非有极重要事,
轻易不见一人,今日忽然亲来前峡指示机宜,内中必有深意,黑兄不要介意。此时回忆
方才所说的话,好似专为黑兄而发。黑兄如随葛老前辈一路,遇事还望小心才好。”
黑摩勒见狄遁正与庄、阮二老、查氏弟兄等密议,笑答:“你和明弟的事虽不尽知,
也听司空叔露过一点口风。你那芙蓉坪仇人,我更早有耳闻。你弟兄暂时本有难言之隐,
我向不喜盘根问底,不说也好。我受命自天,最喜扶弱锄强,义之所在,不计安危,只
是穷凶极恶之徒,任多厉害,决不放过,也不受人欺侮。如非葛师命我往寻一人,必须
寻到,方才我已跟了同行,不辞而别了。”
查牤偏头问道:“令师先走了么?”黑摩勒答道:“葛师把秃贼提到外面,先把口
禁解去,问他藏宝玉匣何在。秃贼受苦不过,心胆已寒,只求速死,平日凶横之气全都
去净,有问必答,毫不倔强。果不出葛师所料,他知娲皇至宝垂涎人多,因其素性狂做,
而又忌刻,虽受老贼利用,心却不忿,又恐风声传出,早晚于他不利,意欲嫁祸于人。
事有凑巧,他在三年前得到一面小青铜镜,看出不是寻常,可惜不知用法,装人玉匣,
大小正好合适,便将宝珠取出,吸藏肚脐之内,把铜镜放在匣内,还向老贼换了好些珍
宝。一面向外宣扬,说娲皇至宝虽然可贵,自家孤身一人,仇敌又多,惟恐因此惹祸,
已用重价售与老贼等语,葛师虽料秃贼嫁祸东吴之计未必如此简单,无如秃贼受伤大重,
人已不支。我虽痛恨恶贼,似此惨状却真看不下去,便给了他一个痛快,把尸首扔在山
涧里面。葛师说他要和老贼见面,相机行事,途中还有一个约会必须先行,无暇回来,
令我转告诸老前辈,峡中地势虽极隐秘,只把地道入口一封,外人便难飞渡;庄老前辈
为唐家新开这条出口却不大好,看是深藏夹壁崖缝之中,外面并有草树遮掩,实则并无
用处,稍为心细眼亮的人一望而知。老贼手下人才甚多,以后务要格外留意才好。”
庄恒笑道:“令师此言不差。我原为孤儿复仇时机将至,峡中人间乐土,多少年来
向无凶杀之事,不愿使受血污,又想事既闹明,唐家母子必要迁去,不会久留,特地开
此一洞,专备擒到外贼刑杀之用。方才我追令师时,忽被太夷先生唤住谈了几句,才知
将来朱家复仇,全仗兵书峡作大本营。不特遗孤不会迁走,并有多人陆续到来,到时连
那多年静修的诸位长老也要出手。自来因果相循,物极必反,苦痛悲愁之中,往往含有
许多生机;难关一过,安然坐享安乐舒适之中,反倒隐伏着未来隐患,祸变突生,立即
不可收拾,大难之来,任你智力多高,防御多密,全无用处。盛极则衰,势所必至,故
惟助人者始能自助。此问自从先辈避难移居以来近二百年,以前入山开辟草创,均是前
人心力所萃,后人坐亭其成,仗着天时地利,法良意美,终岁安乐,历时已久。我们居
安思危,早具戒心,何况峡中共只有限盆地,平日不纳外人,并非全是自私,一半也是
情势所迫,出于不已。近年经我和各位老弟兄常时商计,外人虽进不来,自己人丁却年
有增加。照此下去,峡中生产决不够用,如不早为之计,不有外患,也有内忧。想起昔
年先人原是避乱来此,发现此问崇山四围,沃土中藏,初来人又不多,足可自给,由此
安居下来,与世隔绝。那年开读先人遗训,已曾料到未来之事,说后世子孙虽照山规,
无论何人均须自耕自食,计口授田,一切物产均归公有,依时分配,给用为止,便有奇
材异能之士,以其智力所得,取之于外,不是侵及公产,超越众人,或是素性勤俭,节
衣缩食,积蓄下来,也只及身而止,不得妄遗子孙,养成依赖懒惰以及自私豪侈风气,
从无不劳而获之事。毕竟先人缔造艰辛,得天独厚,又为地势所限,一旦人丁增多,峡
中地利己全开发,生之者寡,食之者众,一任设想多么周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却
峡中这片盆地,又无可垦之土,须在危机未归以前,及早设法按照先人遗训,仍用人弃
我取、人不往我往之法,分出一半人来,另寻肥沃荒土,斩草除茅,分耕合作,空身立
业,好在峡中耕猎之具新陈代谢,年有存余。到时只消去往远近山野之间,觅那可供开
辟之地,去时井还带足衣粮,不消一年,便有成效。由此推衍下去,不特土广人多,永
无尽时,更可使一班无业穷苦之民闻风而起,专寻无人耕种的荒山野地,集众开垦。年
时一久,不特增加国家人民财富,使千万饥寒足食丰衣,单那各地名山风景之区,也必
增加好些美观,添上许多游屐。否则,只顾自家安乐享受,由少壮至于老死,除以智力
自给外,庸庸一生,毫无作为。人生数十年光阴,一混即去,与草木虫豸同腐,有什意
思?先人原有康济时艰之至言,只为遭时不遇,连经丧乱,年已迟暮,志事不应,为环
境所迫,才率家人暂时人山避乱,由此安居下来,独善其身并非本怀,务望后世子孙,
仰体先人推己及人的遗志,过了乱时,不等人丁众多,先自分人开发,把富国裕民之计,
寓于寻常耕作之中,先使自身有了立足安身之基,然后潜移默化,推己及人。世无饿夫,
焉有乱民?只管不曾遭逢时会,身秉国钧,为民福利,到底也要救助不少穷苦人民。而
这十几家子孙,数百人丁,先就自给自足,没有一个不劳而获的情民匪徒,这等做法看
去甚缓,但是过上一年有一年的成效。人生有尽,国运无终,只要官家不来剥削作梗,
风气所开,互相效法,当政者再稍提倡奖勉,利之所在,宛如万流归海。人民潜力至大,
切身利益,无须官家督促,自然奔赴,不出十年,必有大成。况我国家土广民众,地利
无穷,可作为的事正多。稍具毅力气量的有志之士,便不当政,照样也能做出许多事业。
为了人情喜逸恶劳,安土不愿重迁,本山可耕地少,势须去往远处开辟。虽然先人立有
好些法规,耕读并重,务使明理,一切重在身体力行,不尚多言,仍自因循下来。我们
为首十余长老,每读遗训,必生惭恨,外人多当我们是些与世无争的自了汉,其实不然。
前些年,早就暗中分人出山查看准备,打算遵照先人遗训试办一回。只为官贪吏污,到
处土豪恶霸盘踞横行,峡中居人,十九终身不曾出峡一步。这里风景明丽,气候温和,
四时如春,过冷过热的边荒之区,沃土虽多,恐非所宜。他们第一次分人出山开垦,近
城市的恐为贪官恶人所欺,因而生事;如使置身蛮荒邪寒之区,多受瘴气酷暑、狂风大
雪与毒蛇猛兽之险,就能忍苦奋斗,也有伤亡,易使后去的人畏难却步。故此第一次定
要寻一风物良美,和这里差不多的好地方,一面自耕,一面招人同垦,循序渐进,随时
倡导;我们再同分头主持照护,拼耗二十年心力,比先人所拟加上一倍,必有成功之望。
以我们近年查看所得,只芙蓉坪左近山中,到处都是沃土森林,更有不少药材矿产,后
谷一带,经过朱氏父子多年经营开辟,更无庸说。可惜老贼只知奴役佃人,穷奢极欲,
以为前主人准备光复故物的多年厚藏,一百世也用不完,除却兴建园林房舍外,连昔年
寓兵于农的大片肥田,均被填平了一小半。佃户旧人多是朱家子弟兵,除却屈于凶威假
意降顺的,还能在他暴力监压严防之下苟延残喘,余者不被惨杀,也必逃亡。当年准备
起事作根基的三千子弟兵,至多剩下十之一二,又都老大,只管怀念遗孤、人心未死,
已不似昔年那么英勇,怀有远志了。老贼阴险忌刻,决不容人在他时腋之间居住耕种。
本想等他恶满自毙再去,恰巧遗孤母子来投,正好助人自助,一举两便。我昨日已和诸
长老公议,除不相干的外人暂时仍禁入境外,只与唐氏母子有关的人来此,任凭居住出
入便了。我知此老人中之龙,智计绝伦,轻易不出见人,今日竟为此事亲身寻我,可知
事关重大,必有远计。另外还有些话不宜先说,只知令葛师此去芙蓉坪,未必尽如人意。
你们今夜明早均要起身,路上均要小心而已。”
狄遁接口笑道:“我和庄、阮二兄原是至交,峡中十六位长老。也有四位相识。近
日在此小住,便奉家叔梁公之命,为护两家遗孤,并代划策而来。这些世外高人,寻常
决难一遇,诸位贤侄何妨多留两日,由我与阮老兄先容,同往拜见如何?”黑、江二人,
一个奉有师命,又惦记芙蓉坪之行,意欲随后赶去;一个知道母亲、姊姊踪迹已泄,仇
敌正想暗算,叔母往接未归,心中愁虑,恨不能当时迎去。闻言江明首答:“家母尚在
途中,小侄不大放心,少时便要迎上前去。好在三叔暂时不走,小侄又寄居在此,等家
母家姊到后一同拜见,也是一样。”狄遁还未开口,阮成象插口道:“你去无妨。万一
途中有事,你来时大夷先生所赐铜符不可忘却。黑贤侄过了明日再走如何?”
黑摩勒已知峡中诸老多是师门至交,庄恒也是一位前辈异人,连忙躬身答道:“葛
师行时,原防贼党生事,令弟子暂留两日,候到江伯母来再走,狄三叔既肯暂留,又有
诸老前辈在此,多小侄一人并无用处。葛师又令伯母到后,速往武夷,为他代寻一人,
事未明言,关系却大,行时还给了半个金钱以作凭信。那人乃葛师好友,性情古怪,不
见生人,最难寻到;走得越快越好,偏又要等江伯母来再去,难得狄三叔在此,弟子只
好先走一步,改日再专程来此拜见诸老前辈了。”狄遁闻言似想劝阻,刚一开口,被阮、
庄二人止住,朝查牤看了一眼,同声笑道:“天下事勉强无用,令师之言本有用意,既
想先走,索性此时起身倒好。”
黑摩勒随口应了,因铁牛武功尚差,欲令留下,事完再带他。铁牛不舍师父,苦求
同行。查牤笑道:“你带这样好徒弟,还怕遇敌累赘么?”黑摩勒一则好胜,又见铁牛
恋师意诚,只得答应。江明立起告辞,童兴也要同去。查牤道:“你两人并不同路,童
贤侄令师日内要来,何必都走?”童兴因知唐氏兄妹也要一同迎母,想和江、唐三人同
去同回,诸老也未再劝。这几位小侠全都性急,酒饭先已吃过,见夕阳未落,天气良好,
又是中旬月光,正好赶路,便同告辞起身。黑摩勒行时,微闻诸老谈话,仿佛前途有险,
语声甚低,也未听真。因唐母归途另有捷径,途向不同,又急于把事办完去追师父,料
知江氏母女许多能手同行,决可无事,用不着自己,才出洞口,便提议分路。江、童二
人知他心意,各订后会而别。
黑摩勒途中考验铁牛,果是灵慧内秀,进境甚速,最难得是天生快腿,轻功虽未到
家,如论脚程,竟是飞快,能够追上自己,越发高兴,怜爱异常。师徒二人全部形貌丑
怪,又都年轻任性,童心未退,喜事好奇,常把面具套向头上,乍看直似鬼怪之类,不
似生人,好在深山僻境无人发现,一晃赶了二三十里。因抄近路,所行多是山径,又当
夕阳西下,将近黄昏之际,空山无人,到处水流花放,山鸟飞鸣,静荡荡的,连个樵夫
也未遇上。
铁牛见师父走了一段忽然住口不再说笑,一味加急飞驰,好似有什急事,心神不宁
情景,忍不住问道:“这条路和我来时所走不同,师父以前常走么:今天大暖,何不把
皮面具取下,歇上一会再走?”
黑摩勒不知铁牛对师忠义,知道乃师胆大气豪,向不畏难,多厉害的强敌,从未放
在心上,当日不知何故,神态失常,心疑所办的事不是寻常,意欲乘机探询,只当铁牛
初次走这急路有些力乏,想要歇息,心疼爱徒,暗忖:他年纪大小,学武日期不多,今
日一口气随我急驰了三十来里,全未歇脚,也未落后,即此已是难得,如何能与我比?
便把脚步收住,笑间道:“这条道还是前随你司空师祖走过一次,虽非熟路,但我久惯
山行,善查途向,记性又好,照此走法,决无差错。先前原想试你脚程和轻功进境,正
走之间,忽然想起师祖行时命我武夷之行,也许别有用意。我自来言出必践,既已奉命
于先,又向师祖一口承当,自无不去之理。但是芙蓉坪老贼本身就有惊人武功,加上千
百成群的厉害徒党。当朱家小主和那几家义士遇害之时,各位师长前辈虽觉小主晚年违
忠拒谏,受人蛊惑,好些咎由自取,仍都激于义愤。只为老贼多少年处心积虑,部署周
详,根深蒂固,发难共只一日之间,便将小主苦心经营的三处根本重地全数篡夺了去,
并还同时杀害好几家亲丁戚友二百多口。被害人无论男女,十九都是一身极好武功,朱、
白两姓更多能者。这类叛主逆谋,以小主那么智计多疑的人,老贼随在一起,朝夕相处,
事前不现一点反迹。三处大寨田庄,相隔最近的也有六七百里,同时发难,事情做得那
么干净。如非小主好客,礼贤下士,无意中结交了几位高人,手下又有两个忠勇之士,
机缘好些凑巧,未被老贼一网打尽,休说那几家寡母孤儿,无一能够幸免,便是后因小
主惑于金壬,倒行逆施,与他疏远的一班前辈高人,急切问也必以为当道约集能手,多
年埋伏,突然发难,才致败亡如此迅速,未必便知底细。老贼杀主背叛之后,本来还想
将计就计,把事情推在当朝敌人身上,自己暂时隐避,作为临难脱逃,假装好人,后因
周折太多,一手不能遮掩世人耳目,性又忌刻多疑,不放心别人代为掌管,加以最关重
要的朱、白二家遗族孤儿,是否斩尽杀绝,尚有疑点,小主晚年受了所荐梵僧蛊惑,更
多外宠,风闻已有两子初生。这两处侧室,又均智勇双全的女子,为防嫡室得知,居处
十分隐秘,几次命人四出穷搜,只搜得了两个未生育过的女子,并且还是老贼特意奉献
的女奸细,另两处感恩呈身的名家之女,一个也未寻到,情知势成骑虎,索性明来。一
面勾结当道,为虎作伥,专与合谋,残杀先朝遗民志士,以增他的威势;一面把平日勾
结的那些死党爪牙聚在一起,把小主三处大寨,只留芙蓉坪一处,每日集众教练,到处
物色能手,仗着财产众多,天时地利,把芙蓉坪老巢布置成了铁桶金城。休说所养死士
和各派的能手,便那由外而内的许多层的埋伏,不是本领极高的人,便无敌人拦阻,插
翅也难飞渡。诸老前辈虽然痛恨老贼,动了公愤,为了大乱之后,人民好容易才得休息,
老贼逆谋已成,官私两面势力甚厚,防备又极周密,行事稍为疏忽,便要激成大变,贻
累善良人民;再者遗孤也未成长,有的尚还不知下落,经陶师伯在黄山始信峰顶四处传
书,把小主昔年那些旧友全数请去,互相商计,把内中几位和小主私交最厚,不是陶师
伯往请已快动手的,婉言劝止。最后议定,各尽各心,暂时表面隐忍,暗中布置,分头
行事。首由陶大师伯把你江明师叔救上山去教养,一面查访王妃母女和朱、白两家遗族
下落,欲等孤儿成长,时机到来,助其报此血海深仇,并为人民除此大害。不料这两家
遗族遗孤,多有男女异人暗护,本身又极机智,行藏隐秘,除陶、吕、司空诸老外,余
者只知尚在人间,不曾遇害,不知隐藏之处。老贼先颇害怕,也为穷搜数年毫无迹兆,
诸老前辈也无一人出头作对,寡母孤儿逃亡未死,本在疑信之间,以为昔年反间计成,
这班异人高士已被小主自己得罪,认作邪恶一流,遇害由于自取,不再过问,只管芙蓉
坪老巢戒备仍严,心已放了不少,本已松懈下来。近年老贼忽然发现好些警兆,先是听
人传说,江东出一侠丐,名叫金线阿泉,貌相神情,均与昔年情人死党女铁丐花四姑叛
主手刃的小主手下大将白守忠一般无二。当时命人查访欲加暗算,后来去人归报,说此
人年纪虽轻,武功极好,尤其行踪飘忽,机警万分,出没无常,不可捉摸;再一打听来
历出身,竟是前明三异丐中王鹿子的得意徒孙,如何敢于冒失下手?老贼闻报,已是忧
疑,不料疑心生暗鬼,又听徒党相继密报,说在湖北黄冈大侠莫全八十生日会上,以及
武当山、黄山、南明山等地,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少年男女幼童。老贼知道这些遗孤必
被小主所交高人奇士救去,既敢出现,必非偶然,心更发慌。正忙着密令手下徒党到处
搜擒杀害,忽又发生北山赴会之事。那么凶横厉害、党羽众多的老花婆花四姑,竟会一
日之间身败名裂,遭了惨报,一班有名贼党凶徒也自伤亡殆尽。我料老贼得信,定必魂
梦难安,戒备越严。师祖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以他性情为人,此行实是凶险。我本打
算跟去,他老人家许是知我对他忠心,未必听劝,表面不加禁止,却令我为他代约一人。
此时想起,才有一点明白,但又不能违命不去,意欲赶往武夷,先照所说行事,看看有
无此人,把话交代,立即起身追去。方才途中寻思,我素不怕事,不知这次怎会神志不
宁,仿佛有什预兆神气?其实只是担心师祖,本身并无什事。你尚年幼,功力不深,随
我跋涉长路,恐难胜任。如往芙蓉坪,更是虎穴龙潭,危机密布,连我和师祖能否深入
尚无把握,你更万去不得。最好仍回南明山中练功等我,不可无故冒此奇险,还要累我
分心劳神,无力兼顾,自找苦吃何必呢?”
铁牛恋师情切,胆子又大,始而再四哀求坚请同行,到时听命行事,哪怕不能同进,
守在外面,决不冒失行动,说什么也要一路,不肯离开;后见黑摩勒力言利害,固执不
允,已有怒意,不敢再强,暗忖:师祖也是不令师父同行,师父照样偷偷追去,何不学
样?假意应诺,暗中跟去。只是师父人太聪明,尾随在后难免觉察,跑得又快,未必能
够追上;芙蓉坪是在何方,相隔多远,如何走法,全不知道,岂不是糟?知道当时一问
必露马脚,便装心烦不再开口,行至途中再打主意探询。
黑摩勒见他气闷,知其依恋自己,不舍离开,心虽怜爱,无如事大凶险,不是儿戏,
只得安慰他道:“你不要难过,你现在本领不济,随我犯此奇险必致两误。这次如非老
贼自来生事,双方已将短兵相接,恰巧七指凶僧和所派几起爪牙全数伏诛,无一漏网。
师祖想在老贼未得确信以前,将计就计,往探虚实,就便把那盛宝珠的玉匣盗来,给老
贼送上一个警号。如以前些日,便我不奉师长之命,也不敢如此冒失。乖乖回山,照我
所传用功,只要稍有成就,定必把你带在身旁历练,不会离开了。与其行动牵累,见人
就躲,吃亏受气,还给我添麻烦,何如学成本领,从此游行自在,无人敢欺,我还多个
得力帮手呢?”
铁牛也觉师言有理,心终不舍,方答:“徒儿遵命。”忽听玱的一声,宛如龙吟,
一道寒光起处,那口灵辰剑忽然无故自呜,出匣数寸。黑摩勒近在黄山得了剑诀真传,
虽是初学,尚难由心运用,但已深悉微妙,知道匣中神物不会化去,照此情势,前途必
有警兆,忙将剑柄按还匣内,不令铁牛取视。四顾暮霭苍茫,云雾满山,并无人影,因
知铁牛年幼好奇,匆匆见面便同起身,好些活没顾得说,便把剑的来历和到手经过(事
详《云海争奇记》)略为告知,重又起身上路。虽有剑鸣出匣之警,艺高胆大,以为应
在芙蓉坪之行,并未十分在意。
走出不远,云雾越浓,四山一片白茫茫。大半轮初升起的明月,浮沉云海之中,时
隐时现,宛如一个大白玉球,跳掷涌现于万顷银涛之上。光影变幻,明晦无定,映得那
些蒸腾浮涌的白云齐幻霞辉,云海上平添了许多冰绡雾毅,光景却又不甚明亮。天风过
处,云涛齐飞,聚散起干重纨绮,更是奇绝。二人方自停步赞妙,忽又一阵风过,波涛
浩瀚,越发汹涌。就这转盼凝望之间,白月浸波,银赡匿影,眼前倏地一暗,全身已被
云涛包没,只觉光景迷茫,头脸身上全是湿阴阴的,什么也看不见。
黑摩勒忽然想起,云未大起时,曾见当地乃是一条窄斜陡峭的岭脊,两边均是绝壑,
削壁千寻,下临无地,形势奇险。这大云雾,如何走法?好在山风尚大,不久必要云开
月现,重见光明,忙令铁牛小心,试寻山石,查探好了附近形势,一同坐下,想等云散
再走。
谁知那云越来越浓,先还有风,云层时被风吹散,刚把上半身露出,有了一点指望,
后面的云又似雪浪山崩,狂涌而来,全身重又沉埋云涛之中。过了些时,风势忽止,眼
前暗影沉沉,伸手不能辨指,走是没法再走。通身阴凉湿润,冷还好受,那水湿之气却
是难耐,遇到云雾最浓之时,连气都透不转,实在闷人。
铁牛忍不住喊道:“师父!我见云和棉絮一样,白得爱人,只说是好东西,先前月
亮浮在云上,好似一口刚开锅的大蒸笼,当中涌起一个银球,又像好多层细纱裹住一个
玉盘,何等好看!想不到被它包住,这等潮湿气闷,我身上衣服全都湿了,坐在云里真
个难受。师父不说那口宝剑还有尾巴能够照亮么?何不取出试它一下?如能照路,寻一
较高之处,坐上一会,岂不好些?”
黑摩勒一则心疼铁牛,又想这里荒山危崖,形势险僻,决无人迹往来,况在夜间,
这么浓厚的云雾,就将宝剑拔出,不会被人发现。再说此剑已蒙娄师允许长日佩用,不
过剑术还未练成,命我小心,不许无故炫露而已,以后还要仗以御敌,也怕不了许多。
云中枯坐,委实阴湿气闷,不如取剑一试,真能照路,破云前进,索性起身也好。心念
才动,忽又想起行时匆忙,又当刚吃完了酒饭之际,身边忘带干粮食物,前途尚远,所
经多是深山僻境,难见人家,何处寻找食物?自己还好,铁牛夜来非饿不可。这一发急,
更想早点冲出云层,到了无云之处好打主意。方喊:“徒儿莫心焦,等我拔剑试试!”
猛觉身上一冷,寒气逼人,通体皆湿,好似整个身子浸在水里,五官七窍几被堵住。耳
听铁牛急喊:“师父,云中有水!”知道大量湿云已然化雨,再待下去更难忍耐,忙伸
左手拉住铁牛,口呼:“徒儿留神脚底,随我前行!试好实地再走,把气提住。万一失
足不可心慌,有我拉住你,决无他虑……”话未说完,右手剑已拔出,初意剑上芒尾光
华甚强,黑夜行走,虽能仗以辨路,云中却未试过,岭脊又窄,云雾浓厚,必须试准实
地才能前进,左手还拉着铁牛一个累赘,事情定非容易;谁知手中剑刚一挥动,寒光映
照之处,不特环身丈许方圆景物毕现,身外云层也被荡开。只见烟纨片片,随同寒光冲
荡之间四下纷飞,五光十色幻为丽彩,美观已极。铁牛想不到师父宝剑如此奇妙,不禁
脱口欢呼,连声赞好。
黑摩勒借着剑光映照,瞥见铁牛周身水湿,好生怜惜,恐其受凉,一面拉手同行,
口中埋怨道:“叫你不来,你偏要来。此时周身湿透,你又没带什么衣服,小小年纪受
冻生病怎好?”铁牛笑道:“师父莫担心,这算什么,当我未遇师父时,父母双亡,被
恶人强迫为奴,日受老少畜生打骂凌辱。一年到头,寒不得衣,饥不得食,大雪寒天,
只穿一件破夹衣,还要为老贼砍柴挑水。冻饿常事,不遭毒打,就是好的,哪有这等自
由自在?上月觉着师父所传武功我已学会,因师父老不来,想起前仇,借了人一口刀,
欲往恶霸家中杀他报仇。刚一出门,忽想起我不是受他虐待,有吃有穿,不过和寻常人
家小孩一样,怎会得到师父恩怜将我带走?幸而仗他成全,才有今日。恶人自有恶报,
我已因祸得福,只不再受他欺,理他作什?念头一转,正往回走。借我刀的人是个瘦长
穷汉,本不相识,听我说起恶霸发恨,问我想报仇不,我说想报,约我次日松林相见,
借了我一把刀,并还指点道路。间他姓名不说。我因当地的人都和师父交好,提起就夸,
那人虽未见过,只当师父的朋友。因爱那刀又细又长,能硬能软,可以连皮套束在腰上
当裤带,用起来一抖就直,像个两面开口寸多宽的钢条,照师父所传猿公剑法演习,最
是合手,又快得出奇,但不甚亮。先只说借,必须还人,归途心想师父给我的钱,多半
送与山中苦人,那人也许肯卖,偏巧师父不在,手中无钱,只好还他。如肯赊我,有多
好呢!正在自言自语,想寻他还刀,那人忽在身后出现。说我心性纯厚,情愿卖我,但
要师父代还刀价,也不说是多少。我知师父大方,又是一口好刀,一说必允,好生欢喜,
向他道谢。他说:‘那不叫刀,乃百炼柔钢所制,你当刀用也好。’随又传了二十七式
刀法。问别的话,老是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等把刀法两天学会,才说师父知他姓名,
但未见过。日后师徒见面,可说此刀乃寒山故物,本意想卖给你师父,因他已得了一口
宝剑,比刀更好,为此交与你用。但是刀价不比寻常,务要你师父到时照还,不可忘却。
那人由此一去不见。第三日,秃贼和铁扇子便将我制住,强迫同行。秃贼见刀,好似惊
奇,曾问何处得来。我一面探他口气编了一些假话,说:‘刀主人是师父好友,不知名
姓。你如欺我,便要你们狗命。’秃贼只笑了笑,将刀还我,也未再问。为了行时匆忙,
料定师父本事大,不久必要寻来,并未回取衣服,没想到会走这远,多少天不曾遇上。
又恨秃贼老想收我做他徒弟,还代买了两身衣服,现在身后小包之内,虽也湿透,到了
前面,升火一烤就干,有什相干?先前只顾听师父说话,后又想事,未及请问。那瘦长
子武功甚好,传刀法时,曾教我用眼用意之法,比师父以前所说更细。又教我守定中心,
剑法与刀法并用,说是一静可制百动,用力首重用意,以意使力。积久功深,意之所到
无坚不摧,再进一步,便到摘叶飞花,可以伤敌之境等语。我看出他本事大,假装不会,
要他教我练气用意、心眼手三送三到之法,又请他显一点本领我看。他先说我‘浑厚聪
明,必有大成,可惜有事;交刀之后便须他往,他门中三送三到的门诀不能尽传,好在
你师父近拜娄公明为师,殊途同归,将来教你,也是一样。自你以直报怨,中途折转,
想起以前门人如似你这样量大会想,何致受人暗害?早定传你一点口诀,不必装呆。我
且略试内家罡气你看。你只到此境界,虽不一定独步当时,如论内功,已少敌手了。’
说罢,张口一喷,合抱粗细一株槐树,所有树叶全数飞落如雨,更无一片存留。听他口
气,和师父虽未见过,但是十分看重关切,师父可知他是谁么?”
黑摩勒边走边听,一听刀乃寒山故物,猛想起以前恩师临化以前之言,听完再一细
问瘦长子的形貌。铁牛说:“那人面如锅底,黑得出奇。右颊生一黑痣,稀落落生着一
撮长毛。”不禁惊喜道:“徒儿福缘不小,此是你前师祖的老友,苏州穹窿四怪侠中的
第一位,真名久隐,人称景一公。师祖坐化时,他游海外未归,为应昔年之约而来。你
得那刀,名为如意乌金扎,脊背上暗藏机簧,乃北海寒铁柔钢与精金合炼而成,制作灵
巧,柔可绕指,且能断金切玉,因其两片开锋,似剑非剑,也可当作刀剑之用。这位老
前辈,想有什事要我代办,才有刀价要我照还之言。本是赐我,因听得了这口灵辰剑,
又试出你天性纯厚,故将此扎转赐与你。虽然无暇为你久留,只传了你二十六式屠龙刀
法,即此已是旷世良机,莫大福缘了。初见你时,虽觉轻功颇好,上次所传也都学会,
终觉年轻日浅。这些事你不曾说,心有成见,认定还差得远。照此说来,寻常敌人,你
大约已能应付,否则这位老人家至多赐你利器,不会老早传你上乘口诀。到了前途,照
他所传演习我看,就知你行不行了。”
铁牛闻言,重又勾动前念,大喜道:“师父和铁牛见面不多时,只听口说,不曾眼
见。那位老前辈行时又曾教我对于外人须要虚心受益,不可炫露逞能,传刀之事更不可
向人叶口。方才人多,不便明言,到了无云之处,我演习出来,如能应敌,师父却要带
我同行呢。”
黑摩勒知他心切随行,笑道:“等我看完再说。昔年我随前思师,三日之内学会两
套掌法和收发暗器口诀,谁都认为此是天授,不近情理。我不信收个徒弟也能和我一样,
短短半年多光阴,会有这样进境。我也是胆大机警,不畏艰危,常冒奇险历练出来。果
如所言,只不使我多一累赘,寻常能够应付,同去何妨?莫要说得嘴响,到了前面练来
我看,不过如此,却丢人哩。”
铁牛只是微笑,说:“铁牛能有多大本领?只舍不得离开师父,又肯用功,不怕盗
贼恶人,寻常敌人,自信能敌,便打不过,也有法子应付罢了。”黑摩勒笑骂道:“放
屁!如打不过就糟了,你拿什么应付?你当个个都是贼秃驴,想收徒弟想疯了心,被你
拿话绕住,任你嘲骂,不肯伤害么?”铁牛微笑不语。
黑摩勒表面数说,心中高兴已极。为了爱徒连夸剑好,一时兴起,便将手中灵辰剑
不住舞动。剑上芒尾立似灵蛇吐信,伸缩电掣,看去宛如一道寒虹,飞舞穿行于万丈云
涛之中。身外云层被剑光冲散,化为亿万银丝玉絮,四下飞舞,微一闪变,又吃云涛吞
去,投入苍茫暗影之中。舞到急时,环身两三丈内纤毫毕现。走起路来,一点也不费力。
似这样,在云雾中走了一阵,岭脊已快走完,渐到高处。忽听雷声隆隆,起自身后,回
头一看,来路云海暗影中金蛇乱闪,雷电皆鸣,跟着便听下面雷雨之声大作,震撼空山,
回音晃漾,甚是洪烈。再看师徒二人的身上,早成了落汤鸡,由头至足水流如注,才知
雨淋已久,高兴头上,不曾在意。
往前行不远,上身透出,忽现光明。再见前面是一峰顶,因其地势高出云上,未被
云涛吞没。山月又已升高,刚刚离波而起,碧空澄鲜,明辉流射,照得上面景物清澈如
画。这时下面虽是烈风雷雨,汇为繁喧,上面却是光景空明,银海碧霄,一目千里。月
光照在云上,成了一片银色,远近山峦巅岫均被云涛吞去。只此孤峰高出一点角尖,宛
如无边银海中浮涌着一座小岛孤屿。偶然天风吹动,絮涌雪飞,峰也随同云浪起伏隐现,
更显得波澜壮阔,势欲乘流飞去,相去只有里许之遥。沿途云层,最低处只齐足下,上
半只是一些淡烟薄雾,吃剑光一挥,齐化轻纨,随风扬去。
师徒二人见已走出云阵,高陆在望,不禁精神一振,忙同加急赶去,晃眼到达峰顶。
二人虽有一身武功,在云雾中困了好些时,始而闷热非常,气透不转,后又阴冷潮湿,
更是难当,忽然脱出云网,只管耳目清旷,心神为之一爽,身上依旧水湿淋漓,人也不
免有些疲倦。
铁牛首先问道:“我身上水湿,绑紧难受,想把衣服脱下,吹一吹风可好?”黑摩
勒见那峰顶孤立云海之中,月明星稀,清风阵阵,又有好些奇松怪石、野草闲花罗列左
右,清影交加,碧云满地,景物清丽,难得遇到,心中一快,也未想到别的,本觉身上
水湿难耐,闻言笑道:“这里山高风寒,留神着凉。我随身小包乃油绸子所制,里面还
有两身短衣,你取出来换上。下面正下大雨,就是云开,低的地方也未必好走。索性就
在此峰过夜,等衣服吹干,再走也好。只没法子去弄吃的,你能忍饿么?”
铁牛道:“我又不怕冷又不怕饿,何况这等温暖天气。在兵书峡起身以前,唐师叔
兄妹见我吃得香,再三相劝,我先又把秃贼留与铁扇子的虎肉切了一大块放在秃贼行囊
之内带去,被他寻出用火烤熟,又强劝我吃了些。师父送走师祖回来,我们刚把虎肉吃
完,我还给师父留了一块,因走大忙,忘了携带,便到明天这时也不会饿。只有一点口
渴,好在下面大雨,等把衣服晾起再想法子,寻不到水也不相干。如说冻饿,怎么也比
以前数九寒天,终日水米不打牙,为恶人扫雪砍柴,要强得多。铁牛无妨,:师父食量
甚好,日里忙着和人说话,吃得不多,此时想已饥渴了吧?”
黑摩勒笑道:“只你能忍就好办。休看我吃得多,因得诸位师长内家真传,便三四
日不进饮食也不妨事。快把湿衣挂好,寻一避风所在养一会神吧。”说时,铁牛早把两
个小衣包打开,湿衣挂向树上去吹。
黑摩勒最嫌累赘,又经熬炼,寒暑不侵,寻常出门,只带两身短衣以供换洗。二人
恰好分用,换好之后,坐谈了一会。明月已上中天,清光万里,辽海云铺,脚底雷雨依
然未住;月光广照云海之上,汹涌澎湃,灿如银雪。耳听下面水声轰轰,宛如奔雷怒喧,
震得山鸣谷应,聒耳欲聋。真正雷声,却为所掩。上面偏是碧空湛湛,月朗星稀,花影
娟娟,景物幽静,同时同地,吃云层隔断,成了两个世界。知道雨下太大,山洪必已引
发,仗着一身轻功,上下攀援捷如猿鸟,多么险峻的路,也难不倒师徒二人。不特没有
放在心上,反想雨住以后,满山积潦飞瀑,银蛇乱窜,上下天光,虹飞电舞之势,都巴
不得早点云开雨住,在明月未坠以前,见此雨后奇景,更为壮观。二人几次想要觅地小
卧,均因峰后崖洞背阴无月,贪看云海奇景,不舍前往。
黑摩勒先和铁牛互谈别况,并把各人所得刀剑取出观看,指点铁牛刀脊上暗藏的弹
簧和制作之巧。铁牛越看那剑越希奇,一再请求。黑摩勒一时兴起,反正那峰高出云海,
即便山中住得有人,目光也被隔断,况当雷雨深夜,决不会被人发现,便将长剑拔出,
就在峰头月光之下,按照黄山各位师长传授演习起来。本是行家,新近加得了高人传授,
剑更好得出奇,上来还是一道寒虹,随同主人纵跃挥动之势上下飞舞,剑尖上的芒尾,
也随同缓急轻重之势频频闪烁,时长时短,伸缩不停,已是奇观,后来越舞越急,为想
爱徒深造,再把轻功绝技一同施展出来。只见一团寒光,裹着一条时隐时现的人影,环
绕峰头,兔起骼落,飞驰滚转,除不时发出几句指点铁牛,告以手法解数,令其留意记
下而外,只有精芒眩目,冷气逼人,更听不到些微声息;舞到最急之时,直似合为一体,
也分不出是人是剑,端的惊猿急鸟无此轻快,星飞电掣,动作如神。喜得铁牛目定口呆,
不时拍手乱跳。
黑摩勒见他高兴紧张,全神贯注,十分用心,恐舞太急,虽经指点,仍难记住,舞
完又由快改慢,从头教起。告以不必心急,由头起循序渐进,先把口诀记下,一招一解
练去,一面加紧练那内家气功,火候一到,自然得心应手,超妙入神。自己也只初学,
尚差得远,不过天分聪明,武功又有根基,此次黄山之行虽只几天,得益已是不少,休
看我舞得又快又急,遍体寒光,仿佛点水都泼不进,多一半还是占了宝剑的光。真遇个
中能手,除非对方剑质大差,人不如我机警,胜败尚自难料。二次演完,又令铁牛练刀
来看。
铁牛虽爱极了那口剑,因听师言,此剑外人不能妄用,尤其初学功夫太差,稍为疏
忽,吃剑芒扫中,当时皮破血流,甚或筋断骨折成了残废,不敢请试。异人所赠金扎本
可兼充刀剑之用,便照所传刀法二十七式练完,又照师传剑术演习。黑摩勒这一当面考
验,见他进境之速迥出意料,不特异人所传刀法全会,方才所传剑术,原是一时乘兴,
教一点是一点,并不期其当时记下,不料共只教了两次,并还一快一慢,片刻之间,竟
能依样葫芦,领会了好些。最可喜是大智若愚,外表憨厚,小小年纪,在短期中学了一
身本领,既想借刀报仇,当然有些自知,居然不矜不伐,师长问时,只说每日照练,已
有领会,并无全数精习之言;连异人赠刀那么得意之事,也是到了途中无人,才行对师
禀告。虽然言动之间一意摹仿自己,童心太盛,多半还是信仰师父太深之故,心正惊奇,
暗中得意。
铁牛笑问:“师父怎不开口?有好些解数还不会呢。”黑摩勒因知自己平日自恃心
盛,便为恩师怜爱、放纵之故,心虽喜极,却不愿长他的志,故意骂道:“呆东西!你
那刀法乃前辈高人传授,矩短日子居然学会,总算亏你,但要加功勤习,方能出神入化。
娄师租本门剑诀却非容易:第一,你根基还未扎好,就全学会,也无大用;还有,一口
好剑先就可望而不可得。我不过借此试试你的功夫,当是一学就会的么?学不躐等,欲
速不达,必须一步一步做去;仗着一点鬼聪明和记性,看事大易,反误自己。你先把我
所传内功多加勤习,到了时机,自然水到渠成,一点就透。我恐你为鬼聪明所误,正发
愁呢,忙些什么?”铁牛原把乃师奉若神明,闻言好生惶恐,诺诺连声,由此记在心里,
格外用功不提。
黑摩勒见他闻言只是谨畏惶急,并不以此失望,词色诚切,心更欢喜,撇开武功不
谈,又说了些闲话,语多奖勉。铁牛见师父夸他纯厚勇毅,仍是看重怜爱,才放了心,
感奋非常。黑摩勒这些日来,不是忙于应敌,便是忙于用功请益,从未好睡,本有一点
倦意。仰望月影偏西,下面雷雨渐小,知夜已深,明日还要赶行长路,自己无妨,爱徒
却未习惯,便笑说道:“我们还是睡一会吧,明日还赶路呢,只一睡熟,也不知道饥渴
了。”
|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