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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书峡
第 三 回 (续) 绝顶夜栖身 水气沉冥风雨恶 奇珍初海盗 云涛浩荡剑光寒
黑摩勒原是安慰爱徒,无心之言,不料铁牛误会师父腹饥,欲借睡眠混过,发起愁
来,暗忖:师父对我何等恩厚,此时想必又渴又饿,我干看着,不能弄点吃的与他充饥,
怎对得起他?先前口渴,想摸到下面弄点雨水尚且不允,明言必被阻止,何不等他睡后
再去?主意打定,表面应诺。到了峰后崖洞之中一看,洞口内横着一块大石,甚是平净。
黑摩勒心细,先将宝剑拔出满洞照看,知非蛇兽窟穴,也无别的洞口,峰高云密,决无
人来,师徒二人又易惊醒,便令铁牛同卧。铁牛推说洞中气闷,欲睡洞外岩石之上。
黑摩勒以为那石不大,铁牛想他睡舒服些,同时又想起黄山起身时,各位师长多有
宝剑神物,敌人发现必要生心劫夺,千万随时留意之言。虽说荒山深夜,密云雷雨,不
会有人来此,方才而后舞剑,光大强烈,天下事到底难料,莫要被远方的人看去,乘机
掩来,暗中偷盗,就有云雨阻隔,小心总好,铁牛机警忠心,稍有动静,立时惊醒,前
已试过,睡在外面,可防万一,便笑道:“我才想起,此峰景物清奇,无论观日看云,
都是极好所在。下面风景再好,必有异人隐居,来时疏忽,不曾留意,又被云层隔断,
无法下去。幸我师徒睡得惊醒,我更是人未近前先自警觉,何况我只闭目养神,不是真
睡,外贼来犯,无异送死,到底小心些好。趁云开以前,你在外面睡上些时,明早好走,
万一有什警兆,不可随便动手,只消打一暗号,随便把山石拍上一下,我便出去收拾他
了。”
铁牛早想由云中摸黑下去寻找食物,闻言细查当地情势,又觉师父多虑,暗忖:这
大云海,雷雨深宵,怎有敌人寻来?师父也只说是防备万一,未必会有此事。心念略动,
也就放开。自往洞外石上躺了一会,觉着渴得难受,探头内望,师父睡得正香,忙把乌
金扎刀拿上,轻悄悄走往峰前一看,就这先后不多一会的工夫,下面雷雨已住;眼前云
涛,正和奔马一般,后浪催着前浪,随风散去,先还波翻浪滚,一阵接一阵朝前卷去,
晃眼之间云层渐稀,现出大小空隙,那云也成了团片,因风舒卷,载沉载浮,凌虚飏去,
瞬息百变,形态奇诡;那大半轮西沉的明月,本已低及云面,天风稍大,云涛往前一涌,
便似雾里明灯,好些冰纨轻绢笼住一团白影光景,已跟着昏茫下来。及至云散渐稀,清
辉重现,光影明灭之间,由云隙中望将下去,发现脚底峰崖林木甚多,纵横排列,棋布
星罗,松杉更多,比来路所见,景更清丽,时见大小白影高挂远近峰壑之间,地面上也
有无数白光闪动。耳听泉声发发,与万壑松涛汇为洪籁,知是雨后所添泉瀑。难得雨住
云开,残月未坠,可以随意上下,解渴先就有望。再看左侧不远恰有一条山径,毫不难
走,心中越喜。因记师父睡前小心防敌之言,并未疏忽,边走边往四外查看。下未一半,
看出下面山峦崖岫虽多,那峰却是拔地孤立,高出群山之上,险峻奇秀;所行山径只到
半山为止,下半离地还有数十百丈,削立内凹,除非师父那好轻功,简直无法上援。山
径盘旋,蜿蜒如带,有好几条岔道,绕往峰后查看,也是如此。云已差不多散尽,只左
侧山谷中仍有大量停滞,好似被风吹堕,聚集在彼,另外远近峰崖上附着大小十几团云
絮,凌风欲起,又被吸住神情。月光普照,大地上好似蒙着一层轻霜,飞瀑流泉,到处
都是,万流归壑,灿如银电。四外静荡荡的,休说是人,连个生物影子皆无,料定无事,
越发放心。奇景当前,越看越爱,有心回到上面唤醒师父一同观赏,就便上路,继一想,
衣服尚未干透,师父腹中饥渴,睡得正香,等掘到山粮野果,寻来食物,再去唤醒,使
他多睡一会,衣也快干,岂不好些?
因见峰后山形更加陡峭,忙往峰前绕去。本意觅路下降,采掘山果黄精充饥,刚绕
到前面,顺山径觅路欲下,忽然发现松林中一片平崖,地面十分整洁。除大雨打落的败
叶残枝外,不似别处草树丛生,杂乱无章,崖前空地上还有好些花草,生得也甚整齐,
越看越像人力所为。想起师言,心中一动,刚试探着想掩将过去,忽见崖前老松之上有
一物放光。定睛细看,乃是一把尖头小刀,长约尺许,钉在树上,树下花丛中也横着一
把。跟着便闻到一股焦香之味,知道乱山孤峰之上既有人居,决非寻常。此时云散雨收,
师父现卧洞中尚不知道,也不知对方是何来历,还是禀明师父,同来为是。念头一转,
方想回走,忽见老松后面走出一个白衣少女,年约十四五岁,把两口尖刀拔至手内,自
言自语道:“大姊想是昨夜为雨所阻,这时还不回来,任凭狗男女们气人,饭也焦了。
昨夜峰上来的两个客人,有一个是云峦老禅师的师侄,第一次上门,姊姊不在家,父亲
昨夜又回了兵书峡。这样焦饭,怎好意思拿与人家去吃呢?”
铁牛已看出少女是由松后崖洞之中走出,一听这等口气,料是自己人,心中一喜,
想要走出,猛瞥见一条人影由斜刺里飞将进来,也是一个少女,与前女形貌身材宛如一
人,只穿着一身黑衣,手中拿着那口灵辰剑。心疑师父遭人暗算,剑被夺去,当时急怒
交加,不暇寻思,怒吼一声,拔刀便往前纵。刚落到松树下面,未容喝骂,二女似已知
道铁牛心意,身形微闪,便一边一个往旁纵开。
铁牛见二女身法轻快已极,知非易与,为师情急,仍想拼命,口刚喝得一个“你”
字,黑衣少女已先摇手喝道:“且慢动手!我们是自家人。你师父遭了狗贼暗算,我如
晚到一步,命都难保。我恐此剑万一失落,拿在手上,特来寻你,如何当我歹人?你不
放心,拿去便了。”铁牛闻言大惊,停手问道:“我师父呢?”黑衣少女答道:“你师
父被狗贼用迷香迷倒,尚卧原处。我们知他有一徒弟许往峰下取水,意欲寻回,将他背
来此地再行解救。你见此剑,误认歹人,也是难怪。”话未说完,铁牛想起前闻之言,
知是误会,慌不迭连道“得罪”,转身就往上跑。
行时白衣少女已进洞去,走出不远,忽又想起剑未取回,回顾二女相继跟来,心中
略放,觉着不应小气,重又向前急驰,微闻身后笑道:“这黑小孩对师真个忠心,人也
诚实,幸而天明前听他师徒说话,知道来历,否则,照他上来那样冒失,在我姊妹手内,
不讨苦吃么?”另一个道:“这事难怪人家发急,看他动手神情,颇有门道。小小年纪,
也算难得的了。为了此剑不比寻常,方才狗贼如非冒失拔看为剑所伤,黑世兄吉凶尚自
难料。恐他未必会用,受了误伤,没有先还。你看他人小心多,途中回顾,我们如不跟
来,还不放心呢。”
铁牛闻言好生惭愧,装没听见,一路连纵带跳,向上飞驰,离顶不远,残月余光斜
射之中,峰后一带光景昏暗,静悄悄的,身后也没了声息,回头一看,二女已不知何往,
心虽惊疑,急于想看师父安危,仍未停步。还未赶到洞前,先就急喊“师父”,接连两
声,未听答应,人也赶近,晨光稀微中,瞥见洞前地上有好几处血迹,心正乱蹦,急得
要哭。目光到处,师父静卧石上,眼已睁开,乌光闪闪,仍和往日一样,暗影中看不出
面上神色,也未起坐说话。面前立着前遇二女,一个正代系那灵辰剑,口中笑道:“黑
世兄,令高足真忠心,差点没有为你急死。这里不是静养之所,请到我家再谈吧。”铁
牛见师父望着二女一言不发,不知伤势多重,以为方才不往山下取水,或是发现云开回
来唤醒,均不致惹这大祸,悔恨交集之下,哭喊得一声“师父”,扑跪上前,抱住黑摩
勒,哭问:“师父受的什伤,怎不开口?铁牛真个该死!”
二女见他悲愤情急,泪流满面,知其忧急悔恨到了极点,忙劝道:“这不怪你。狗
贼共是两个,你如不往山下取水,早先遇害了。因你一走,狗贼惟恐惊动我们,又不知
家父已回兵书峡,做贼心虚,只想盗剑逃走,不到真急不敢伤人。否则你如睡熟,不过
为他迷倒,还不至于送命;如其惊醒,和他动手,就难说了。此事也怪我不好,自从昨
夜发现云上精虹飞舞,因那雷雨是在半山之下,所居高近峰顶,只是水烟气重,雨点不
大,仗着走熟的路,冒着云雾来此窥探,才知你们是自己人。昨日还听家父说过,当时
本想请下,因我姊妹孪生,另外还有一位姊姊具有洁癖,听出你们周身水泥,湿衣已然
脱下晾在树上。我们为嫌雾气阴湿气闷,藏在下面小洞之中。石洞有孔,可通峰顶,甚
是传音,听得逼真,先前隔着云层,只见虹光舞动,不曾见人,以为你们未穿衣服,不
知还有干衣,恐姊姊回来不快。再说你们途径不熟,云中行路也不好走,山径弯环上下,
好些地方均是窄不满尺,外人虽有武功也难上下,稍一失足滑坠,万无生理。待了一会
便自回转,并未上来。隔夜做了一些吃的,想等天明云开再来奉请。刚一回洞,忽见二
贼前来投宿:一名武浩,一名陆彩鸾,乃近年移居九华山铁花坞的邱氏三凶门下弟子,
夫妻二人。虽然双方道路不同,三凶师长与家父以前相识,见面甚是恭谨,近年他们往
来黄山、九华两处,每过必来拜望。二贼也同来过,山下道路甚是熟悉。家父屡次告诫,
不许我们与他师徒交往,也不可以结怨。他也只知家父隐居在此,不知常住兵书峡,除
却每月两次查看我姊妹功力,并不住在这里。新近家父探知三凶与芙蓉坪老贼勾结,欲
对遗孤不利,越发痛恨,只暂时不肯发作,常令我们留心查探。今夜二贼冒雨投宿,自
然厌恶。先还不知来意,为了双方不曾破脸,不便坚拒。推说家父正在用功,洞中地窄,
一向不留外人寄居。既然密云大雨无法上路,只好请在前洞口内委屈坐上一夜,云开再
走。我家有好几处洞口出入,外人看不出来。隔了一会,三妹觉着二贼形迹可疑,前往
偷听,才知二贼奉命往兵书峡窥探,中途遇见云雾,发现黑兄剑光,仗着路熟,由云层
下面山腰上,冒雨尾随来此,意欲暗算劫取。说完,男贼便要暗往峰上窥探。三妹匆匆
和我说了,忙由别的洞口绕出,等他悄悄走出,也不伤他,由暗影中连发两柳叶刀,将
他惊退回去;再由我在洞中出面警告,说:‘我这里,向来不许人动一草一木,容留你
们,乃是天大情面。望各自重,行前不可随意行动,以防误伤,不好看相。’不知另有
出口,三妹发完两刀又赶回来,由内洞绕出。狗男女原知家父厉害,先因三妹答语糊涂,
以为人不在此,胆大好些,经此一来,才生戒心,同声认错;女贼并还明言来意:‘既
然老前辈不容外人惊扰,前途下手也是一样。’我姊妹只说狗男女知难而退,再说凭他
二人也非黑兄对手,一时疏忽,自往升火煮饭,不曾留意。谁知此贼带有迷香,等到饭
菜做好,狗男女忽说云开雨住,叩壁告辞。我们自巴不得他们早走,停不一会,出洞查
看,又见所行果是下山的路,便未疑心。这时云还不曾散净,为取陈酒,又耽延了些时,
我才上来。刚到峰后,便见寒光如电,闪了一闪,又听惊呼之声,忙赶过去。情知狗男
女绕路回转,才知狗男女将黑兄迷倒以后,看出形貌来历,本想就势杀害。不料此剑外
人不知底细和它的妙处,连动也动不得。男的刚一拔剑,手先受伤,惊慌过甚,忙即松
手,一不留意,又吃剑上芒尾,把女贼手臂削去了一大半,血流不止,几乎折断,见已
被我撞破,因我话说得巧,疑心家父尚在洞中,恐怕惊动,知道不能下手害人,说了几
句过场话,负伤走去。我因家父屡次告诫,不令与之破脸,好些顾忌,未与计较,任其
走去。彼时我已看出你往下走,惟恐两下相遇,一直看他们顺峰后小径走远,才赶回去。
那口宝剑威力真大,前日虽听家父说过,尚是初见,如非二贼吃亏受伤在前,看出厉害,
取时格外小心,也难免于受伤。三凶迷香本非自炼,无意得来,甚是阴毒,便他本人,
也因此事丢脸,轻不使用,不知怎会任凭门人带出害人。男贼去时曾说黑兄骄狂,专与
江湖上人作对,他好友阮强曾受欺侮,如有本领,可去九华山寻他等语。幸而家父留有
灵药,专解迷香和各种奇毒,现虽闻过解药,但是中毒太重,尚须回到洞内,用山泉冲
服一些,才能言动复原。你先背黑兄下去,到家再说如何?”
说时,朝阳已渐上升,阳光斜照,发现二女双眉一黑一白,貌相十分清秀,二目英
光外映,与寻常女子迥不相同。黑摩勒中毒昏迷,刚刚醒转,言动不曾复原,心里却甚
明白,早在暗中留意,断定二女决非庸流。再见黑白双眉左右分列,二女又是一样相貌,
忽想起上次奉命往黄山茅篷拜访云峦禅师,后听司空老人说起,禅师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与禅师形貌一样,只是二人眉毛黑白分列,左右不同,又是一僧一道,否则外人决看不
出。今见二女双眉也是黑白分列,和禅师弟兄相同,不禁心中一动。正自寻思,铁牛已
将人背起,随同二女往下走去。
到了洞中,二女忙取一瓶药粉,倒了一些冲上山泉与黑摩勒服下,不多一会便复原
状。铁牛见师父仍是好人,并未受伤,心中大喜,忙朝二女拜谢。黑摩勒笑道:“你真
粗心,这多时候你连名姓都没有请间么?”白衣少女笑道:“此事难怪。令高足听你受
伤,关心情急,恨不能以身代替,哪还再顾别的?其实你我世交至好,并非外人。不过
家父形迹隐秘,尤其愚姊妹从小在此隐居,除却三凶师徒去冬偶与家父相遇,因而往来
以外,便那多年老友至多知道家父隐居兵书峡,这望云峰荒居也无一人知道。难怪黑兄
虽与司空叔常在一起,也未听说过了。”
黑摩勒闻言,惊喜道:“原来二位姊姊便是阮师伯的令媛么?怪不得昨日我在兵书
峡会见一位阮老前辈,听说他是云峦禅师之弟,匆匆见面,未得细谈。分手以后,才得
想起,这位老前辈的眉毛与司空叔所说不同,原来二师伯隐居在此。二位姊姊芳名,可
能见告么?”
白衣少女答道:“愚姊妹共是三人,大家姊名兰,年长十岁;我二人一母双生,一
名阮菡,一名阮莲。嫡母早已出家,先母乃是继配,外人并不知道,自从难产去世,家
父也出了家,由褪褓中将我姊妹,交托峨眉后山隐居的一位好友,代为扶养。到了七岁,
家姊本在天台山拈花大师门下,刚下山不久,听人说起家父继配留有二女,寄养峨眉后
山,辗转访问,寻到我义母白老姑家中,见面甚喜。我姊妹早想寻访父亲下落,只为年
幼路远,义母多年不履尘世,另外托人又不放心。本在为难,家姊来得正好,住了三日,
一同起身。彼时家姊也不知家父所在,访问半年,无人得知。为了家姊虽然疼爱我们,
管教太严,我二人在义母家中放纵已惯,不耐拘束,又会一点武功,全都胆大。这日行
至黄山狮子林,住在家姊女友家中,偶因淘气,被家姊当人说了几句,一时不忿,半夜
逃走。因在日间听说大家伯隐居黄山文殊院茅篷,但是不见外人。意欲往寻,不料和昨
日一样,遇见大风雷雨,归路又被山水冲断,见一山洞,入内暂避。天明雨住,正要起
身,忽为洞中潜伏的大蟒所困。三妹已被缠住,我正回身拼命,幸遇一位老和尚走来,
不知用什方法将蟒杀死。看出我二人的眉毛一黑一白,问知姓阮,忽然变脸,说大家伯
是他对头,但念我姊妹年幼,人又聪明灵巧,并不难为,暂时却须将人带去住上几日,
等家伯自来领去。我们便说:‘自出娘胎,从未见过父母尊长。此次数千里跋涉,便为
寻父,已然厉尽艰危,死且不怕,何况方才为蟒所困,不是老和尚,命已不保,一切听
命,在家伯未来以前,决不逃走,否则,除非老和尚将我二人绑起,任你防备多严,照
样也能逃走。’和尚闻言,笑说:‘想不到你两个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强毅,至性过人。
我和令尊本无嫌怨,你们与云峦又未见过,就此放走也无不可。但你二人年纪大小,后
山一带毒蛇猛兽时常出没,万一遇上岂不送命?仍须将你带走,我已改变前念,毫无恶
意。且在我洞中住上几日,一面由我通知对头,令其来见,一面托人访问令尊下落。记
得去年,有人在兵书峡遇见过他。我知峡中隐居不少异人,不与外人交往,地势又极险
僻,无人能去。我料令尊不在外面走动已好几年,既在此出现,也许就在峡中隐居。如
我所料不差,你不遇我,再找二年也未必访出他的踪迹。这样不比你们满山乱窜强得多
么?’我二人看出那老和尚貌相和善,不似恶人,对人极好,设想周到,不知何故会与
家伯结怨;一心想寻家父,无意之中间出线索,自然高兴,便随了去。他住在始信峰后
绣云岩山洞之中,地势高险,山风又大,上下尤为艰难。到后数日,始终不曾见他出去,
只第二天早上独立洞外长啸。一会,来一高大苍猿,和尚对它说了几句,也未听清,苍
猿点头呼啸而去,未见再来。每日无事,和尚教我二人同练内功,寻父之事一字不提,
先问姓名,也不肯说。我二人看出和尚武功甚高,与义母、家姊所传大致相同,并有家
姊说而未教的上乘口诀。我二人均知和尚好意,有心成全,只是思念父亲、家姊,心中
发急。但又想学武功,举棋不定。又过了好几天,实在忍耐不住,拿话试探。和尚方说,
他和大家伯以前原是好友,昔年这段公案,本由于彼此误会,先想计较,因家伯终年坐
关,不便寻去,想令他来,又无传话之人,耽延了好些年,不料无意之中救了我们,问
出来意,带回洞中,正想代寻家父下落。忽遇对峰隐居的老友萧隐君,命守洞苍猿来说,
那日我们回山时,被他峰顶望见,看出我二人黑白双眉之异,疑是阮家之女,但想先嫡
母已早出家,不应这小年纪来此探询,和尚告以经过,萧隐君立命苍猿往兵书峡查探,
一到便被守洞异人困住,后来发现苍猿身有书信,方将家父请出。本来当日就要寻来,
为了家父原是寄居峡中,山规甚严,而我姊妹来历出身暂时不愿人知,意欲寻到住处再
来接去,父女相见;同时说起家姊那夜发现我二人失踪,愁急万分,冒雨出寻,巧遇家
伯,才知家父为护遗孤,隐居兵书峡之事。家父生平言行如一,以前入峡借居时曾与峡
中长老言明,除孤儿母子三人而外,决不再由他身上引进外人,故此不能往寻,就去也
未必肯见,随写一信,命家姊前往叩壁投书,约定次日,隔山松林相见;家父连日正和
家姊在本山附近寻觅住处,一面托萧隐君为双方言和;和尚看我姊妹和萧隐君面上,已
与家伯释嫌修好,在住处寻到以前,命我二人先从老和尚勤习内功等语,我两人才放了
心,用功更勤;和尚也更怜爱我们。又过了半年,家姊才来,将我二人接来此地隐居,
与家父相见,一晃六七年。家父为了遗孤,曾有誓言,每月仅来此三四次,至多住上一
日,从不久留。家姊原奉师命下山行道,只初来二年,为教我们武功,不曾离开;第三
年起便常时独自出门,一去三五月才回。我姊妹武功虽然不高,仗着此峰高险偏僻,向
无人迹往来,寻常猛兽也能应付。家父每月常来看望,并留有三枝火箭信号。真遇危难,
信号一发,相隔三数十里,兵书峡到此并有一条捷径,不消多时便可赶到,一直无事发
生。今日二贼侵犯黑兄,我们和人争吵尚是第一次呢。”
黑摩勒喜笑道:“想不到阮师伯还有二位姊姊,又是家学渊源,女中英杰。司空叔
和先师昔年常说,阮师伯生平有一恨事,因而出家。彼时小弟年幼,只知师伯人中之龙,
名满天下,后来未听再提。直到先师坐化之后,前年司空叔命我往黄山拜见云峦大师伯。
他命我代投一信。归向司空叔覆命,才知收信人就是久想拜见的阮二师伯。今日又与二
位姊姊相见,真乃快事。可惜为云雨所阻,昨日与师伯途中相左,未得拜见,美中不足。
邱氏三凶,恶名久著,本来就想便中寻他,为世除害。小贼竟先惹我,还敢叫阵,万万
容他不得!我如不去,反道怕他师徒。虽然身有急事,不宜耽延,好在此去九华山铁花
坞,绕路不多,就便往寻,无多耽搁。自知本领有限,未必能将三凶师徒除去,好歹也
给他送一个信。”
二女闻言,同声劝道:“黑兄,我们并非怯敌,拦你高兴。听家父说,三凶实非易
与,又得了好些迷香,更加阴毒,党羽又多,最好慎重。等到事完,与各位师长商量好
了,再往除害,不可造次,以免寡不敌众,反为所伤。黑兄这口宝剑,听家父说,乃是
神物利器,稀世奇珍,恶人一见,必放不过。此辈鬼蜮伎俩,什事都做得出。以我们之
见,不特铁花坞暂时不可轻往,便令高足也须一路,多一耳目同行,到底要好得多;何
况令高足的武功虽未见过,方才看他身法步法,决非弱者。尤其所用兵器刚柔金扎,可
备刀剑二用,善破内家穴道。前年有一老前辈,身带此扎来访家父,曾经取视。我姊妹
二人年轻好奇,还曾强来指点,学了几招,知他来历。这位老前辈和家父多年至交,他
那姓名虽不便说,黑兄想必知道;令高足如是寻常资质,岂肯相赠?本来我也不说此话,
只为昨夜黑兄传授剑法时,我们隔着云层虽看不见,听他脚步起落轻重与刀风动作快慢,
已知一二。带他同行,决不会如黑兄所言,多一累赘。真要怄气,今日之事由我留贼而
起,我二人不能置身事外。大家姊今日必回,请黑兄饭后稍待,等家姊归来,商量好了
同去如何?”
黑摩勒天性好胜,以前专喜独往独来,近年方和江明、童兴诸小侠一起,如何肯要
少女相助?加以担心师父,急于赶路,先前又听二女力言三凶厉害,不愿示怯,故意笑
答:“多谢二位姊姊关心,小弟原是一时之气,忘了身有急事必须起身,好在事完归来,
再寻三凶师徒算账也是一样,至于小徒,虽然年幼力弱,还有一点小聪明,颇肯用功,
本定同行。二位姊姊既这等说,小弟暂时不往铁花坞便了。”
阮莲笑道:“黑兄,你我虽是初见,你那为人心性,我们早有耳闻。方才所说,并
非小看黑兄师徒,实是好意。多大本领,也打不过人多,何况铁花坞形势奇险,三凶武
功既强,又有迷香和各种毒药暗器。就算能够取胜,也是打草惊蛇,多生枝节。如非顾
虑太多,家父先就放他不过,如何留到今日?黑兄须说真话,不可敷衍我们呢。”
黑摩勒便把来意经过告知。二女惊道:“黑兄真个胆勇过人,你连芙蓉坪尚敢孤身
深入,铁花坞更不会放在心上。照此说法,我们更不放心了。”黑摩勒力言:“我实想
过,并非胆小怯敌,实为葛师此行凶险万分,便是一座刀山,也无不往之理。不过师命
难违,武夷之行关系颇大,万一非那异人不可,岂不误事?为此非去不可。多此周折必
要耽延,哪有闲空去寻三凶纠缠?方才乃是不曾想到。二位姊姊放心,扰完一餐就告辞
了。”
二女对看了一眼,未往下说。这时二女一边问答,一边重新煮饭,先将隔夜煮好的
酒菜摆上,请黑摩勒师徒入座。谈完,饭也煮好。黑摩勒见酒食丰美,酒味更醇,连声
赞好称谢。二女好似故意延挨时候,双方酒量又好,不时殷勤劝客,吃了个把时辰方始
吃完。黑摩勒再三辞谢,阮菌笑道:“黑兄,聪明人何须多说?方才的话还望留意。否
则,我们先前说话不小心,无意之中说出男女二贼叫阵之事,黑兄才致生气。万一有什
不测,家父定必见怪。家姊偏不回来,无法送行。如拿我姊妹不当客人,说话却须算数
呢!”
黑摩勒闻言,黑脸上一红,觉出二女不特家学渊源,心性灵慧,人更天真热心,萍
水相逢,如此热诚,所说也极有理,对方两双黑白分明的秀目,一同注定自己尚等回答,
实在不好意思违他好意,暗忖:师父安危所关,事有轻重,此时去寻三凶,多少总有耽
延,暂时不去亦好。想了一想,慨然答道:“二位姊姊好意关心,小弟遵命就是。”二
女见他词色诚恳,料非虚语,才送起身,到了峰下,指点去路途向,又送了一段。黑摩
勒再三辞谢,方订后会而别。
到了路上,铁牛笑说:“这二位姑姑真好,可惜忘了求她们教我用扎之法。”黑摩
勒也觉只顾说话,错过机会,因已决定不往九华山去,照直往前飞驰。走了一段,铁牛
眼尖,偶然回望,人已走出好几里路,二女尚在峰顶遥望。黑摩勒听铁牛一说,知道所
行之路与往九华山相左,二女分明还不放心,且喜不曾食言,否则岂不愧对?转向二女,
挥手示意。二女似未看见,一晃无踪。
二人步履如飞,不消多时,驰出二三十里。因嫌地湿,已早走往高处,后来行经一
条岭脊之上。新雨之后,云白天晴,风光如沐,朝阳满山,清气扑人;到处飞瀑急流,
行潦纵横;松风泉响,与好鸟娇呜相与应和,仿佛黄钟、大吕杂以笙簧,入耳清娱,美
景当前,令人应接不暇。
黑摩勒心中有事,无意流连,耳听铁牛不住夸好,笑说:“呆子,怎不开眼,这算
什么!你初次出门,到的地方不多,等到武夷回来,去往芙蓉坪,沿途要经过不少名山
大川,那景致比这里不知要好多少。听说芙蓉坪深藏万山之中,别的不说,单那环绕四
外的千年古树,最小的也有四五抱粗细。里面芙蓉花城,万花如锦,本就美景无边,又
经前主人多年苦心经营和老贼这多年来布置兴建,你如看见,更欢喜得要跳呢。”铁牛
笑答:“好师父,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同去,便不能为师父出力效劳,好歹也开开眼。”
黑摩勒笑说:“你只顾好玩,也不知此行深入虎穴,事情有多凶险呢。”
铁牛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山径上,有两条人影一闪,忙道:“师父你看,那二人步
法多快!”黑摩勒往前一看,见那两人似由左侧山径上横驰过来,脚底甚快,到了前面
往树林中一闪忽然不见,心中一动,暗忖:同是走路,为何避人?近年奔走江湖,与贼
党结怨甚多,我这一身打扮和天生怪相一望而知,这二人莫是对头?忙令:“铁牛留意,
表面仍装不见,等到前面,相机而行。这二人如是北山会上漏网的贼党,差一点的决不
敢和我动手。此时有事之际,只要自行避开,便由他去,免得多生枝节。如是对头,不
发话,你不要动手。”说罢,二人便把脚步放慢一点,从容前进,一直走到发现人影之
处,均无动静。方想:贼党也许避开,不敢出面。互相看了一眼,正待上路,忽听身后
有人呼唤道:“朋友留步!”二人回头一看,见是两个中年人坐在身后不远松石之上,
举手招呼,面有笑容,不似含有敌意。
黑摩勒目力最强,前在北山会上,敌我双方所有人物全都暗中记熟,二次相遇,一
望而知;见那二人一高一矮,二目神光足满,以前并未见过,料非常人,急切间看不出
来历,只得回身。那二人见他停步,也起立迎来。矮子先笑间:“阁下往何处去?”黑
摩勒道:“我与二位素昧平生,有何见教?”矮子答道:“恕我冒昧,我因二位年纪虽
轻竟有这好轻功,这身打扮,又与我们平日久仰想要一见的一位小侠黑摩勒相似,故此
请问。”黑摩勒虽看不出对方善恶,但听口气尚好,想了一想,答道:“我便是黑摩勒,
此是小徒田铁牛。二位贵姓?”矮子喜道:“想不到兄台就是黑摩勒,今日无心相遇,
真乃快事。我名罗纲,此是好友袁焕,久仰黑兄大名,难得有此幸会。可否稍留片刻,
同去前村小店中一谈如何?”
黑摩勒因随司空老人多年,所有江湖名人都有耳闻。一听对方名姓从未听说,匆匆
见面,对方极有礼貌,词色诚恳,不便先就盘问来历,所行之路又是相同,不好意思坚
拒。再问那乡村,只有十来里山路,已快出山。心想:此时日光近午,原应打尖。这两
个突如其来,不知是何来历,何不试他一试?如是贼党恶人,凭自己的本领,也不怕他,
何况口气神情好些不似。江湖上不知姓名的异人很多,人家好意结交,何苦得罪?便笑
答道:“小弟实是身有急事,必须赶路,蒙你二位错爱,好在前半道路相同,无多耽搁,
小弟遵命就是。”袁焕先在一边静听,不多说话,接口答道:“久闻黑兄大名,今日一
见,果不虚传。我二人远去浙江访友,也有要紧约会。难得同路,借这数十里同行之便,
去往前村,杯酒订交,就便领教,再好没有。”说时,铁牛立在一旁并未开口,见二人
对于师父十分恭维,心想:彼此素昧平生,这二人年纪又大得多,如无什事,怎会这样
谦恭?我且装呆,看他如何用意。便留了心。
罗、袁二人,见铁牛生得又粗又黑,憨憨的像个村童,和乃师一灵一蠢相去天地;
黑摩勒为他引见时,说是新收门人,铁牛身量又矮,看去不过十一二岁,于是均未理会,
说完一同上路。双方且行且谈,上来大家客气,走不甚快。走了一段,罗纲笑说:“我
们彼此均有急事,天已不早,走快一点,赶到前村,正好交午。它那里虽是荒村小店,
因是山口必由之路,主人马寡妇的烧鸡味美有名,过时不候。想请黑兄师徒痛饮几杯,
不知令高足脚程如何?小弟打算赶到前面定她二只肥鸡,要先走了。”
黑摩勒疑心对方想掂他的斤两,随口笑答:“我此时有些腹饥,同去也好。小徒脚
步虽慢,好在只一条路,后面赶来也是一样。”说罢,便和罗纲一同往前驰去。黑摩勒
原意对方初见不知深浅,明知铁牛两条快腿由于天赋,近加苦练,脚程更快,也许能够
追上,终恐不济,不肯把话说满。铁牛人小心灵,老看那二人不顺眼,闻言只当师父示
意,越发装呆,故意急喊:“师父走慢一点!我不认路,走错怎好?”黑摩勒听出铁牛
意思,暗付:这小鬼比我还心多,人心难测,这样也好,故意回头喝道:“方才不叫你
快跑,偏说能追得上,刚跑二三里便是气喘汗流。共总入门几天,如何能够勉强?你不
过生长山野,习惯爬山,近路尚可,一走长路就不行了吧?此是一条路,怎会走失?我
们先走,你随后赶来吧。”说时偷觑罗纲,回身立待,袁焕本与铁牛落后,也同走近,
不似考验自己功力神气,说了铁牛几句,转向袁焕笑道:“小徒天资不佳,人却忠厚。
小弟怜他孤儿,从小生长山中,能耐劳苦,才带了来,不料是个累赘。他偏好强,欢喜
勉强,我们且由他去,自走好了。”
铁牛假装不愿意,又不敢多说神气,见三人已行,晃眼会合,向前急驰,也边喊边
走,向前赶去。路只一条,曲折颇多,中间还要经一山谷。铁牛原意这二人形迹可疑,
有心做作,引其轻视,遥望三人转入岩壁之后,已然走远,袁焕走得稍后,曾经甸顾自
己,好似笑了一笑,暗骂:你们如是贼党,凭我师徒,休想活命!见三人已全不见,立
时加急飞驰,转过岩壁便是山谷。铁牛忽想起,只顾装腔,忘了前面三人脚程甚快,这
一落后,怎追得上?万一有什坏心,师父再不留意,岂不是糟?心中一急,拼命狂奔。
遥望谷中地势高高下下,到处肢陀起伏,前面三人早无踪影。正在发急担心,忽然
被什东西绊了一下。因跑正急,绊得左脚生疼,身子平蹿出去好几丈,方始立定。暗忖:
过时是片平地,怎会绊这一下,几乎跌倒?又无什东西踢飞。忙中回顾,仍是一片但平
石地,井无树根石块阻路,心虽奇怪,急于赶路,无暇回看,仍然前驰。走出不远,又
绊了一下,回顾无人,所行仍是平地,别无异状。虽仍急驰,却留了心,方想平日多么
难走的路都未绊过,何况平地,今日怎会连绊两次?莫非有鬼不成,不料跑着跑着又绊
了一下。
铁牛早已留神,当时只觉正走之间,似有黑影在脚底一闪,人便被绊,蹿出老远,
腿撞生疼,几乎跌倒。因跑太快,脚底的路和两旁山崖林木,和狂潮一般,随同前进之
势,往后倒退。本看不真,又是初次经行,既要查看途径,又正关心前面师父,一心三
用,不能专顾。脚底那黑影又由身后追来,到了脚底,稍为一闪,立即隐退,势急如电,
等到人蹿出去老远,立定回望,已无踪影。经此一来,料定有人成心戏侮,不由气往上
撞,忍不住回身立定,开口想骂,猛觉身后有人笑骂道:“你这蠢牛!不跟你师父好好
自投罗网,偏要装腔,闹什鬼聪明。走路又不留心,连踢我三脚,想作死么?”话未说
完,铁牛当是来了敌人,早就纵身回顾。见那来人是个花子,年约四旬上下,身材瘦小,
周身皮包骨头,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身穿一件半长布破单衫,补丁甚多,七穿八
孔,洗得却甚干净,下身一条旧单裤,脚穿草鞋,腰束草绳,右手一根方竹杖,色已发
红,打磨得又光又亮,腰问凸出一块,像似一个葫芦,神情甚微,手指自己,笑骂不已。
如换常人,被花子连绊三次,又是这等盛气凌人,不讲情理,早已发怒动手;铁牛
却是内里聪明,以前生长荒村,日与顽童为伍,虽有天才,浑浑噩噩,一味粗野莽撞,
还显不出;拜师之后,黑摩勒看出铁牛内秀,一加指教,武功之外又教了好些江湖上门
径和处世对人之道,当时领悟;再一刻意模仿师父,学得又乖又巧,外表却比乃师憨厚
得多,丝毫不显锋芒,看不出来,早已打好主意,以后遇见敌人,专一装呆讨巧,在动
手以前决不发作。上来虽是满腹气忿,依旧声色不动,静心细听下去,暗中查看对头神
情。本想自己本领有限,最好冷不防,一下打倒,才能取胜。正打主意,猛想起方才绊
这三次,事前不见丝毫形影,相隔好几十丈,怎会被他追上,突在身后出现?此人本领
之高,可想而知,自己如何能是对手?念头刚转,忽听花子说师父自投罗网,方才二人,
恰有一人姓罗,心中一惊,忽然福至心灵,暗忖:此人如是对头,决打不过,不犯着吃
他眼前亏。如是师父平日所说那样异人,难得相遇,正好讨教。一瞧他这样不讲情理,
分明有心试我,如与计较,自讨苦吃,还要错过机会,岂不可惜?听完,忙赔笑道:
“老人家不要生气,怪我不好,走得大慌,请你不要与我一般见识。你老人家贵姓呀?”
花子笑道:“想不到那么狂妄的黑小鬼,小小年纪,会收你这样的徒弟。你这小玩
意果然不错,真有一点意思。明明吃了我的亏,自己年小,又会一点毛手毛脚,身边还
带着寒山故物,居然忍气,向我赔礼。本来黑小鬼目空一切,我看了有气。不想管他闲
账,如今看你面上,不等他吃苦头,先助他脱身吧。少时你师徒见面,就说他在金华江
边所遇的车三花子就知道了。”
铁牛前听乃师说过近数十年江湖上几位异人怪杰的姓名,一听姓车,又是花子打扮,
回忆师父所说江湖诸异丐中的神乞车卫,正与此人形态相同,料知所说不虚,忙即拜倒,
急道:“你老人家就是车三太爷么?我师父常对我说起你老人家的本领,佩服得了不得,
还叫我遇见机会学你的样,想不到在此拜见,真好极了!你说我师父被人暗算,是真的
么?”
那花子正是神乞车卫,闻言笑道:“你这条小牛,真比你师父还要机灵。听你这一
说,可见你师父日前金华江边是因我收拾淫贼过于厉害,不知那贼作恶太多,当我残忍,
动了恻隐之心。此乃人之常情,并非看我不起。既然如此,现在就同你去好么?”
铁牛早就情急,闻言惊喜交集,忙又拜谢,被车卫一把拉起说道:“我不喜人多礼,
无须如此。你师父现虽上了狗贼的当,被人擒去,但我知道他那三个对头自称光棍,他
年纪大轻,命人暗算,有失体面,暂时还不致加害,至多先把剑偷去,送往贼巢。此事
不必忙此一时。我还有一同伴,也是你师父的熟人。虽然商定,想借此一举杀你师父骄
气,但决不使其受伤。放心跟我走,包在未到贼巢以前,使其脱身,不令丢人吃亏便
了。”
铁牛虽知车卫神出鬼没,本领惊人,游戏风尘,向无敌手,总不放心,见他走路并
不甚快,前面三人早已无踪,又耽搁了一些时,越发愁急。正喊“三太爷”,底下话还
未说,车卫忽然喝道:“矮贼来了!你且避开,我收拾他,与你出气。”铁牛一看,前
面崖腰上果有人影闪动,相隔尚远,刚认出那是罗纲。车卫已将铁牛推向崖下,迎上前
去,口中喊道:“哪位好心人做点好事,送我一命?否则这黑小孩不肯饶我。我已答应
了他,怎么办呢?”
罗纲原是抄路赶来,想把铁牛擒去,正顺崖腰驰下,一听花子呼喊,死星照命,也
未听清,因觉铁牛脚程不慢,有了这些时候,应该走到,如何不见?想向花子打听,双
方快要对面,忽想起此地荒山深谷,并无人家,花子如何来此乞讨?心念才动,车卫已
迎面拦路笑道:“你肯送我命么?那太好了,我正过不去呢。”
罗纲性最凶横,杀人如同儿戏,闻言错会了意,以为花子不耐穷苦,来此求死,反
问道:“你这花子,想我送你的命么?那个容易。方才有个穿黑衣的村童,长得又黑又
蠢,腰间插着一柄窄长的刀,你可看见?”花子笑道:“问话我可以说,但你答应送我
的命,不能反悔。那小黑牛不是好人,本事且比你大得多呢。幸而先遇见我,否则像你
这样冒失鬼,非吃他亏不可。连我老人家精明了一世尚且上他的当,何况是你这样废
物。”
罗纲一听花子口出不逊,不由大怒,本要发作,继一想此是快死的人,何必与他一
般见识?敌人那等厉害,徒弟决不会太差。方才途中遥望小狗已看不见,分明先是假装
暗中追来,人已入谷,不知藏在何处?如不同时杀掉,被他逃走,必将仇敌师长引来,
从此多事,岂不冤枉?还是忍气,间明之后,再杀花子不迟,随口喝道:“贼花子,死
在眼前,还敢无礼!快说那小狗今在何处,有什本领,我好杀你,免得活在世上受罪。”
车卫笑道:“你这大一个人,连话都听不出,真个混蛋!你方才答应送我一条命,
还未收到,便想杀我,真不怕人笑掉下巴。你也不打听打听,车三太爷面前,有人说了
不算的么?”
罗纲越听越不像话,不由怒火上升,未等听完,怒喝:“瞎眼贼花子,竟敢无礼!”
拔刀就斫。车卫接口冷笑道:“无知狗贼和我动手,凭你也配!”左手一伸,将刀掳住。
罗纲拔刀斫时,话才听完,刚听出对方自称车三太爷,忽然想起一怪人,心中一惊,刀
已斫下,被花子扳住刀锋不放。情知不妙,忙奋力往回一夺,纹丝不动,方料要糟。就
这微一惊疑之际,猛觉手中一震,虎口崩裂,左膀酸麻,刀已脱手,飞向天空,映着阳
光,闪闪生辉,往左近树林中落去。紧跟着,人还不曾纵起,眼前一花,欲逃无及,面
上已中了一掌。当时头昏眼花,脸骨欲裂,半边牙齿全被击碎,顺嘴流血,两太阳直冒
金星,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翻倒地上,几乎痛晕过去,不由凶焰尽敛,哪里还敢
开口?
车卫将人打倒,转身喊道:“小牛儿还不出来!问这狗强盗,把你师父弄到哪里去
了?单问我要人,有什用处?我又不是真的神仙,会分身法,全凭猜想,哪知道详细
呢?”罗纲忙定心神,偏头一看,敌人已离开好几丈,前面崖下有一小孩跑来,正是铁
牛,迎着花子,双方正在说笑、并不曾理会自己,暗忖:自己武功颇高,难逢敌手;这
花子空手夺刀,一掌将我打倒,自称车三太爷,定是贼叫花神乞车卫无疑,再不见机,
非送命不可。想了又想,除却抽空逃走,万无生路。报仇二字,真是休想。忙忍奇痛,
运足全力,冷不防,翻身纵起,便往来路逃去。
铁牛见贼逃走,大声急呼:“三太爷,狗贼逃走了!”说罢要追。车卫伸手拦住道:
“你这蠢牛,怎无出息?我话还未说完呢。他逃不掉,忙些什么?”罗纲先恐敌人追来,
中途回望花子和铁牛仍立原处,说笑未动,心神略定,以为脚程素快,只要逃出里许来
路,便不致被他追上;久闻贼叫花心狠手黑,向不容敌人逃命,如何打了一掌,不再过
问,逃出老远,还未追来?也许故意放我逃走。再一回顾,花子和铁牛均被崖角挡住,
看不见人。心中猜想,一路留神查听,身后并无脚步之声,虽似敌人未追,仍是情虚,
一口气奔出五六里。眼看前面树林过去便是谷口,仰望来路崖腰也无人影,料知敌人不
曾追来。心中一宽,觉着右脸痛木肿起老高,伸手一摸,半脸污血已被山风吹干,绷得
生疼,半口碎牙,还有两枚未曾吐掉。越想越气,怒骂:“贼叫化欺人太甚!等我回山
禀告师父,早晚将你擒来千刀万剐,才能消我今日之恨!”因无人追,跑了一段急路累
得直喘,又负伤痛,便把脚步放缓,想往林中歇息。正在自言自语,连声咒骂,眼前倏
地一暗,一团黑影迎面飞来。
林中光景较晦,由明入暗,罗纲心又有事,骤不及防,往旁一闪,不曾闪开,吧的
一声打在左脸之上,觉着火辣辣,并不甚痛,但有好些浆汁溅得满头满脸都是。伸手一
捞,乃是一团污泥,微带臊气,同时瞥见对面树下闪出一个小孩,正是铁牛。怒火头上,
也不想想,路只一条,铁牛一个小孩能有多大本领,会越过他抢到前面埋伏伤人?伸手
一摸,刀已不在,刚想起刀被花子夺去,铁牛已笑嘻嘻纵向面前,开口便骂:“狗强盗,
还我师父,否则要你狗命!”
罗纲急怒攻心,顺手取出两只钢镖照准铁牛便打。眼看打中,忽听铮铮两声,二镖
相继往旁一偏,好似被什东西暗中打落,斜坠一旁山石之上,打得火星四射,心方一惊,
忽听铁牛急喊:“三太爷,怎说话不算数?我会接镖,谁还怕他这些破铜烂铁!”随听
身旁大树上哈哈笑道:“小牛儿胡说,我说狗强盗不值我动手。我只恨他凶横无礼,不
放逃走,由你上前拷间,没和你说不管冷箭,怎叫说了不算?这厮一把刀被我甩去,虽
有几样破铜烂铁,当我面前也施展不开,只管打他。我看住你,拷问他便了。”
罗纲闻声抬头一看,花子正坐大树横枝之上,和铁牛相对笑骂,仿佛自己成了网中
之鱼,由这老少二人随意戏弄,毫不在意,不由吓得亡魂皆冒,转身就逃。刚到林外,
猛觉眼前一片玄云飞坠,定睛一看,正是花子拦住去路,骂道:“不要脸的狗贼,快滚
回去!听小牛儿问你。如说真话,死起来还痛快点。真要逼我动手,你就死活都难,受
罪大了。”
罗纲惊魂皆颤,吓得不住往后倒退,战战兢兢喊得一声“车三太爷”,砰的一声,
背心上早中了一拳,打得心脉皆震,两眼乌黑,口里发甜,忙即闪身回顾,正是铁牛,
戟指骂道:“狗强盗:乖乖随我到林中去说出实话,由我一刀将你杀死还好过些。否则,
三太爷的厉害你想已知道,就来不及了。”罗纲也是有名人物,想不到阴沟里翻船,受
一小孩子恶气。当着车卫,休说动武回手,连活都不敢说一句,没奈何,只得面向车卫
说道:“我与三太爷无仇无恨,方才冒犯,乃是一时无知,还望原恕。有话好说,请勿
动手。”
铁牛两眼一翻,还未开口,车卫已张口啐道:“放你狗屁!你这类狗强盗碰着三太
爷,就算到了老家,除却乖乖受报,还有什么理讲?你们如讲情理,也不会伤天害理,
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了,今日总算害人不成,报应临头。问你什么,就说什
么,只不惹小牛儿出气,包你好死,少受许多零碎。”
罗纲闻言暗忖:近听人言,好友偷花大保尹明被车卫点了七绝要穴,毁去身上一条
主要经脉,死前曾受无限苦痛,以及敌人处置恶人手法之惨(事详《云海争奇记》),
不由心胆全寒,觉得仇敌方才一啐,头上好似中了许多石子铁沙,其痛入骨,明知万难
活命,逃是决逃不脱;铁牛瞪着一双怪眼,又在怒喝:“狗强盗再不跟我走,我又要打
你了!”心想:黑摩勒武功不曾试过,享此大名必有实学,小狗是他徒弟,同在一起,
料非弱者。别的不说,单是自己一身轻功,曾经苦练,脚程何等迅速,贼叫花有名怪物,
追向前面不足为奇,小狗怎也被他追上?方才打我这一拳,直似中了一下铁锤,打得脏
腑皆震,已受内伤。看神气,就是小狗恐也不是敌手,何况贼叫花守在一旁已然发话,
如其反抗,必和尹明一样遭那惨祸。反正是死,不如光棍一点,还落一个痛快,忙把心
神一定,忍痛答道:“今日遇上三大爷,是我报应。我已认命,你问就是,有问必答,
我说好了。人生都不免死,小小年纪,何必狐假虎威,欺人大甚?”
车卫骂道:“你少放狗屁!三太爷对待恶人匪徒向例软硬不吃,只有一面。再要欺
他年小,强充硬汉,装点门面,你就要受活罪了。”罗纲此时周身伤痛,连受仇敌凌辱
还不敢稍为倔强,先还急怒交加,切齿恨毒,暗中咒骂,继一想生平害人甚多,每次杀
人也是不容对方喘气,理应照报,还是低头服输,少受活罪。只得诺诺连声,垂头丧气
跟了铁牛同到林内。
铁牛先寻石头坐下,再令罗纲坐在对面树根之上,问完师父被贼党诱敌人伏暗算经
过。本和车卫说好,问完前情便将罗纲杀死,为了师仇,心中恨毒,立意想给仇敌吃点
苦头,故意笑道:“三太爷说你是个惯贼,不叫罗纲。你这狗强盗,到底叫什么呀?”
罗纲此时受制小孩,和犯人一样,自吐口供;铁牛天性疾恶,又受了乃师传染,问
得又刁又可气,使人哭笑不得,罗纲几次激怒想要拼命,均因尹明前车之鉴,勉强忍耐。
等到问完,满拟可以求个速死,未等开口,仇人忽又撇开正题,故意讥嘲,词色越发难
堪,实忍耐不住怒火。刚把两道横眉一竖凶睛一瞪,未及开口,铁牛已先骂道,“狗强
盗不要脸!以为三太爷早已离开,你就红眉毛绿眼睛,想要发横么?三太爷不在,小爷
照样能收拾你。有屁还不快放,想吃苦么?”
罗纲闻言,不知铁牛有心捉弄,要他好看,偷觑车卫果然不知去向,一时性起,暗
忖:我并不怕死,无非贼叫花心狠手黑,被他制住比死还要难受,此时不问小狗所说真
假,贼叫花只离开稍远不在眼前,便拼得过。且先杀了小狗再说,能逃则逃,便是败在
小狗手里,只不想活,随便用暗器回手自杀总办得到,好歹也出一点恶气。主意打定,
再往左近树上仔细一看,并无人影,心胆立壮。刚伸手把镖取出,待要发难,铁牛早已
看出他的心意,笑骂:“狗强盗,贼眼乱转,想要冒坏么?”话才出口,罗纲扬手就是
两镖,口方怒骂:“小狗依仗贼叫花便敢欺人,我先要你狗命,日后再寻贼叫花报仇!”
话未说完,铁牛先是身形一闪,避开第一镖,同时伸手把第二镖接去,回头就跑,口中
急喊:“狗强盗暗器厉害,请快帮我一帮!”
罗纲明见双镖不曾打中,仍然不知厉害,一面喝骂急追,一面把身边暗器毒药弩弹
全取出来,口中大骂:“小狗,你那贼叫花已往一旁挺尸去了。今日大爷非把你斩为肉
泥,不能消恨!”
铁牛已逃往一株大树之后,二次大喊:“你老人家还不快来,我了不得了!方才的
活算我说错。再不出来,狗强盗骂你,我多难受呢。”罗纲原是三凶得意门徒,有名的
飞贼恶判官常挺化名来此,所发毒药连珠弩弹,百发百中,中人必死。本想朝前乱打,
不料铁牛乖滑,得有高人指教,绕树而逃。正待追去,闻言,心疑车卫尚伏林内,心方
一惊。又想:我已不想活命,至多贼叫花突然出现,只要回手用箭一刺,当时了账,本
是死拼,怕他作什?心念一转,瞥见铁牛树后探头扮了一个鬼脸,心更怒极,扬手又是
两枝毒箭,铁牛一闪即隐,全都打空,夺夺两声钉向树上。刚往前追,想用声东击西之
策,左右绕树乱打,猛觉身后急风飒然。未容回顾,背上已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
周身不能转动。刚惊呼得一声,铁牛已笑嘻嘻迎面走来,同时身后也走过一人,正是车
卫。心正叫不迭的苦,老着脸皮哀声求道:“三太爷既然未走,事情想必眼见。这小孩
实在欺人大甚。我已把话说完,他还要给我难堪。泥人也有土性,如何忍耐得下?我常
挺自知孽重,应该受报,不想求生,只望三大爷赏我一个痛快,做鬼也感念你的好处。”
车卫连理也未理,先指铁牛骂道:“你这小玩意,真个坏极!只想我多给他吃点苦
头,也不想想此贼身上破铜烂铁有多厉害。我刚抓他一把,就跑过来。他已情急拼命,
我要不把他背筋骨错开,你还想活命么?”
铁牛笑道:“本来我想给他一刀,因为这班狗强盗实在万恶,不愿便宜了他。又知
师父此时尚在途中,和三大爷所说一样,早去无用,乐得拿他消遣。休说他拿破铜烂铁
不能伤我,就算毒弩厉害,有三太爷在场,我也不会受伤。我实恨狗强盗不过,情愿认
输,你老人家收拾他一回,让我也开开眼。”罗纲方自心寒,车卫喝道:“放屁!小小
年纪不要刻薄。这样事,他还有第二回么?上次收拾淫贼,差一点没受叶、王二老前人
怪罪。我已决定不再用那手法,何况此贼气已受够,就便宜他也不为过。还不快些动手,
早点寻你师父去!”
罗纲闻言不住称谢。车卫转面骂道:“照你行为,死有余辜。不过我受二老前人告
诫,如今不为己甚罢了。小牛儿再如淘气,我先走了。”说罢,转身就走。铁牛慌道:
“三大爷等我一等。”忙即追上。车卫骂道:“你这小鬼,有始无终。你把狗强盗放在
林中现世不成?”铁牛答道:“我这把刀初次出手,想寻一个好样的开张,这类狗贼,
不配污我的刀。他方才打我两镖,被我收来一只,回敬他一下好么?”车卫笑道:“由
你。”铁牛回手一镖,正中罗纲头上,当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车卫骂道:“小鬼,
这样放着一个死人,就算完事不成?”铁牛笑道:“三大爷,我怎么办呢?难道还要费
工夫去埋他么?”车卫笑道:“没用的东西,你自先走,我去去就来。”
铁牛走了一段,回顾身后,连车卫和死尸全都不见,以为车卫去埋尸首。正往前走,
忽见迎面来了一人,走得极快,一晃相遇,乃是一个少年花子。想起前情,心中一动,
忍不住问道:“大哥由哪里来?可曾看见一个穿绸衣的瘦长子么?”少年花子朝铁牛看
了一眼,笑道:“你如何喊我大哥,问那贼党作什?莫非三太爷来,你没有遇上?还有
一个寻你的贼党呢?”铁牛一听,越料来者不是外人,心想:车三大爷辈份比我师父还
高,此人也是花子打扮,如是同辈,不应这样年轻,莫要是他同道徒弟,立即改称大叔。
少年笑道:“你这小孩真灵,可是我比你师父还大几岁呢。”铁牛重又改称道:“师伯,
何处见我师父,你老人家贵姓?”
少年笑道:“我名卞莫邪,本和车三太爷一起去往天目山公地看本门徒孙领法监刑
(北山各帮恶丐行凶害人,受王鹿子、叶神翁、诸平等三老前人法令,分往东西天目、
天台山各公地受刑经过,均详《云海争奇记》)。事完,途中相遇,听说黄山比剑,双
方尚在相持未完,欲往观战。昨日路上遇一张老头,乃车三叔手中败将,现已改行。因
感三叔昔年不杀之恩,又帮过他两次忙,知道三叔和诸老前辈现对遗孤复仇除害之事十
分关心,便向三叔告密,说他和邱氏三凶相识多年,算起来还是老辈,近闻三凶隐居铁
花坞,前往探看,得知三凶奉了芙蓉坪老贼之命,想害兵书峡两小兄妹,并还说起你师
父在北山得了一口灵辰剑,甚是垂涎,已令门徒到处查访,如与相遇,立即设法盗取。
我们因老头十分滑稽,约他同行。不料昨夜大雨,三叔好酒,我们去往山口乡村中寻一
小店饮酒避雨。三叔吃得大醉,见雨未住,便睡在那里。店主人马寡妇也是一个女贼,
近年洗手,卖酒为业,各路贼党多半相识。先不知我和车三叔来历,因与张老头昔年相
识,同在一路,又看出我们不是常人,上来十分厚待。张老头恐三叔怪罪,先未告知,
后等三叔醉卧,偷偷对她说了。马寡妇闻言大惊,便说:‘三凶门下徒党,常由当地经
过。昨日还有男女二人,往兵书峡去。’张老头问知贼党近日往来兵书峡的人甚多,便
留了心。双方原是老友,以为我和车三叔已然睡熟,想等醒后告知。天刚一亮,便有男
女二贼赶来店中。二贼全受了伤,因知张老头是三凶老友,主人又是熟人,知他底细,
并不隐瞒,反托主人代往寻人送信。正说之间,又有六个贼党人店饮酒,与前二贼互相
谈论,一听黑摩勒已在途中,灵辰剑到手复失,以及阮家姊妹作梗之事,全都忿怒。内
一贼党,便是化名袁焕的三手瘟神左昆,想下毒计。因由九华去往兵书峡,中隔危峰峻
岭、深沟大壑,虽然路近,上下艰难,如由此地绕走,看去虽远得多,一则比较容易,
附近大杨冈又有三凶上月所设分寨,好些便利,断定你师徒二人暂时决不敢就此上门去
往铁花坞犯险。此是出山往闽、浙三省必由之路,由山中绕行更非经过不可。于是把人
分成三起,令一同党护送受伤二贼往分寨送信,并请派人接应。由左昆和化名罗纲的矮
贼赶往双松崖顶瞭望,以防你师父万一年轻气盛,照着寻常走法,往铁花坞叫阵,彼此
错过;如往这条路来,便迎上前去。知你师父武艺高强,又有一口好剑,不是可以明斗,
上来先套交情,作为慕名结交,约来此地,相机下手,将人迷倒,送往铁花坞献功。后
因主人说她洗手多年,无论何人均不肯得罪,来了一体款待,在此动手暗算人家,却是
不行。但她也不向人泄露,最好不在这里,以免牵连,不得安居。贼党因主人平日款待
殷勤,酒菜又好,相熟已久,有了感情。知她怕事,不敢得罪敌人,于是变计,将下余
四贼埋伏中途,仗着所带迷香,等你师父经过,一起动手,将人迷倒,先把宝剑送走,
再把令师用山兜抬往铁花坞。这些话被我听去,知其诡计阴毒,你师父任多机警,也非
遭毒手不可。张老头恐贼党疑心,不便离开。我和三叔一说,本意以三叔的本领,再加
两倍贼党也无用处,他那迷香乃偷天燕所赠,三叔也有破法,不等动手,便可将其制住。
谁知三叔说你师父前在金华江边对他无礼,少年狂做,意欲借此警戒,不肯先发,但令
我和张老头一明一暗随同贼党起身。我先尾随群贼,暗中探看,你师父果然同了二贼走
来。松林埋伏的四贼早已望见,迎上前去,先由两个拿迷香的,与他对面走过,另外二
贼假装和左昆是对头,见面动手,双方武功全都不弱。你师父在旁观战,本已生疑,先
走过的二贼,忽然回身假装劝解,口中说话,冷不防,各将迷香大量发出。动手四贼中,
也有一贼持有迷香弹,再一连珠打来,六贼一拥齐上,你师父当时被他迷倒。他那本领
也是真高,就这晃眼昏迷快失知觉之际,仍然纵身一掌,将内中一个发迷香的打伤,几
乎残废。如非三凶法严,当时必为贼党所害,内中两个腿快的,夺下宝剑先就驰去。我
因三叔说此剑须令三凶见识见识,取回容易,不必管它,也未跟去。跟着贼党抬了你师
父走出不远,便遇张老头同了分寨来贼一同上路。三叔已早走开。那化名罗纲的矮贼见
事情顺手,十分高兴,想起贤侄尚在后面,意欲迎来,一同擒去。我知矮贼凶残,恐你
遇害,正愁不能分身。马寡妇忽由暗中掩来,说三叔已往你师父来路走去,并送我三粒
解药,我才放心。张老头因是后来,人已擒到,只和我暗中见了一面,不曾离开。群贼
自不留心,反倒托他照应。走了一段,不知怎的,你师父忽然醒转,并在山兜上和我暗
打手势。我才看出,贼党虽用牛筋生麻将其绑紧,不料他将令师祖葛鹰缩骨锁身之法学
会,不知怎的,看出我在后面,伸出手来招呼,我一抬手,重又缩退回去。后来贼党换
班休息,见他仍装昏迷,绑得好好,正赶口渴,附近山泉又好,同往取饮,托张老头照
看。你师父还不知张老头是自己人,经我上前偷偷说明。他说,虽然中了贼党暗算,决
不妨事,只是宝剑被贼盗走,非夺回不可,正好假装昏迷,由贼党抬往贼巢,相机下手,
夺回此剑,给三凶一个厉害;还有你在后面,恐被贼害,放心不下,催我速回。话未说
完,群贼相继回转。我见你师父关心你太甚,又知他胆大包身,机智绝伦,听他口气,
非要深入虎穴不可,劝必不听。此行太险,又没工夫多和他说,想和三叔商计,便追了
来。”
铁牛见他所说,前半已听罗纲说过,心中不耐但又不敢不听,车卫一去不来,心正
着急,后听师父中途醒转,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忙把矮贼被杀之事匆匆说了,只三太
爷不知何故一去不来。卞莫邪笑道:“三大爷一向神出鬼没,行踪莫测,既然答应同去,
只管放心,何况你师父已能脱绑而出。既然此行凶险,有三太爷相助,三凶任多厉害也
非对手,至多时机未至,不能杀尽群贼,人剑定必珠还。我料三叔必是听说阮家小姊妹
随父隐居望云峰,阮二叔是他多年至交,欲往探看,不多一会也就来了。”
铁牛慌道:“我知此事全仗三太爷出力,望云峰阮家离此甚远,这一来回要好些时
候,万一师父先到,岂不误事?”卞莫邪笑道:“你哪知道三太爷的本领?他那腿程比
飞还快,决不误事,放心好了。本来我想寻他商计,听你一说,三叔如去阮家,凭我二
人也迫不上;再说沿途均有贼党往来,相隔分寨又近,你跑了半日也必饥渴,还是把你
带到前村,吃饱上路,好放心些。”铁牛关心师父,恨不能当时追上,连说:“师伯,
铁牛不饿,最好早走。”
二人原是边说边走,卞莫邪笑道:“你本不应同去,最好守在店中,但我知你对师
忠义,定必不肯。前面还有不少山路,并且此事不知要闹多大,三叔原想借此警戒你师
父,见他自能脱身,仍是性做自恃,也许还要暂作旁观,不到急时,不肯出手。你不事
前吃饱,如何能行?”铁牛忙道:“是我粗心,师伯想必还未用饭呢。”卞莫邪微笑不
语。
二人一路飞驰,到了村店。马寡妇似知二人要来,当日连生意也未做,推说有病,
关了店门,把往来酒客全都回绝,却令养女阿珍门外守候;二人一到,立时迎上前去,
由后门引往店中,将备好的丰盛酒食,送上款待,对卞莫邪说:“方才贼党分寨还有人
来,对我警告不许泄露,并还送了十两银子,因此装病谢客。表面怕受连累,实则我非
怕事之人,何况三太爷和吕老前辈的高足,想交还交不上呢,如何肯为贼党利用?方才
贼党抬人走后,又有一位前辈异人来此,说他正在前面崖上走路,忽然发现黑摩勒被贼
擒住,认出张老头与贼一路,心中有气,暗中将其引开,间知底细,跟上前去,乘着贼
党换人抬送、休息之际,用一粒灵药化了山泉,藏在树后,将其喷醒,也未对张老头说
便赶了来,想寻三大爷商计一事。命我遇见你们代为转告,说邱氏三凶,芙蓉坪老贼看
得甚重,有好些事均加重托,此时不宜除去,以免打草惊蛇,老贼得信害怕,把隐居川、
湘的那几个著名凶人引了出来;并说老贼对这几个凶人原是敬而远之,不是急病乱投医,
万不得已,不肯沾惹。当黄山萧隐君未将金髓奇珍开出炼成刀剑以前,凡事俱要小心,
至多给三凶一个警告。事情又是他的贼徒引来,虽然吃亏丢脸,也只心中记恨,徐图报
复,不致为此通知老贼把事闹大。此行须要做得三凶咎由自取,对头只是黑摩勒一人,
与遗孤无干。我们小胜即去,最好连三太爷都不要露面,作为几个后起的人,使得三凶
自己先恐丢人,不肯张扬才妙。说完,要了一大瓶酒,便自走去。”
莫邪问:“那异人是谁?”马寡妇答说:“是个小老头儿。十年前我在山东路上见
过一面,只知姓祝,多年未见,不便问他名字。”莫邪料是祝三立,心想:黑摩勒和车
三叔,一个性刚,一个脾气古怪,决不听劝。听师父说,芙蓉坪老贼还不到伏诛时候。
祝三叔所说甚有道理,我又带着铁牛同去,好些不便,此事怎么办呢?盘算了一阵,吃
完起身,天已申酉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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