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 尘沙飞起两丈来高, 两骑马一前一後的急驰而来。 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 马上骑著个少妇, 怀中搂著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後面是匹枣红马, 马背上伏著的是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著一枝长箭。 鲜血从他背心流到马背上, 又流到地下, 滴入了黄沙之中。 他不敢伸手拔箭, 只怕这枝箭一拔下来, 就会支持不住, 立时倒毙。 谁不死呢?那也没什麽。 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後, 凶悍毒辣的敌人正在紧紧追踪。
他跨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 早已筋疲力尽, 在主人没命价的鞭打催踢之下, 逼得气也喘不过来了, 这时嘴边已全是白沫, 猛地里前腿一软, 跪倒在地。 那汉子用力一提缰绳, 那红马一声哀嘶, 抽搐了几下, 便已脱力而死。 那少妇听得声响, 回过头来, 忽见红马倒毙, 吃了一惊, 叫道:「大哥……怎……怎麽啦?」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 但见身後数里外尘沙飞扬, 大队敌人追了下来。
那少妇圈转马来, 驰到丈夫身旁, 蓦然见到他背上的长箭, 背心上的大摊鲜血, 不禁大惊失色, 险险晕了过去。 那小姑娘也失声惊叫起来:「爹, 爹, 你背上有箭!」那汉子苦笑了一下, 说道:「不碍事!」一跃而起, 轻轻悄悄的落在妻子背後鞍上, 他虽身受重伤, 身法仍是轻捷利落。 那少妇回头望著他, 满脸关怀痛惜之情, 轻声道:「大哥, 你……」那汉子双腿一挟, 扯起马缰。 白马四蹄翻飞, 向前奔驰。
白马虽然神骏, 但不停不息的长途奔跑下来, 毕竟累了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 白马似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 不用催打, 竟自不顾性命的奋力奔跑。
但再奔驰数里, 终於渐渐的慢了下来。
後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迫近了。 一共六十三人, 却带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马, 只要马力稍乏, 就换一匹马乘坐。 那是志在必得, 非追上不可。
那汉子回过头来, 在滚滚黄尘之中, 看到了敌人的身形, 再过一阵, 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 那汉子一咬牙, 说道:「虹妹, 我求你一件事, 你答不答应?」那少妇回头来, 温柔的一笑, 说道:「这一生之中, 我违拗过你一次麽?」那汉子道:「好, 你带了秀儿逃命, 保全咱两个的骨血, 保全这幅高昌迷宫的地图。 」说得极是坚决, 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妇声音发颤, 说道:「大哥, 把地图给了他们, 咱们认输便是。 你……你的身子要紧。 」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左颊, 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 说道:「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难, 这次或许也能逃脱。 『吕梁三杰』不但要地图, 他们……他们还为了你。 」那少妇道:「他……他总该还有几分同门之情, 说不定, 我能求求他们……」那汉子厉声道:「难道我夫妇还能低头向人哀求?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 快去!」提身纵起, 大叫一声, 摔下马来。
那少妇勒定了马, 想伸手去拉, 却见丈夫满脸怒容, 跟著听得他厉声喝道:「快走!」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 只得拍马提缰, 向前奔驰, 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 不但是心, 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
自後追到的众人望见那汉子落马, 一齐大声欢呼起来:「白马李三倒啦!白马李三倒啦!」十馀人纵马围了上去。 其馀四十馀人继续追赶少妇。
那汉子蜷曲著卧在地下, 一动也不动, 似乎已经死了。 一人挺起长枪, 嗤的一声, 在他右肩刺了进去。 拔枪出来, 鲜血直喷, 白马李三仍是不动。
领头的虬髯汉子道:「死得透了, 还怕甚麽?快搜他身上。 」两人翻身下马, 去扳他身子。 猛地里白光闪动, 白马李三长刀回旋, 擦擦两下, 已将两人砍翻在地。
众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装死, 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不觉, 斗然间又会忽施反击, 一惊之下, 六七人勒马退开。 虬髯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 喝道:「李三, 你当真是个硬汉!」忽的一刀向他头顶砍落。 李三举刀挡架, 他双肩都受了重伤, 手臂无力, 腾腾腾退出三步, 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十馀人纵马围上, 刀枪并举, 劈刺下去。
白马李三一生英雄, 一直到死, 始终没有屈服, 在最後倒下去之时, 又手刃了两名强敌。
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 当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 我还活著干麽?」从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 塞在女儿怀里, 说道:「秀儿, 你好好照料自己!」挥马鞭在白马臀上一抽, 双足一撑, 身子已离马鞍。 但见那白马鞍上一轻, 驮著女孩儿如风疾驰, 心中略感安慰:「此马脚力天下无双, 秀儿身子又轻, 这一下, 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 」前面, 女儿的哭喊声「妈妈, 妈妈」渐渐隐去, 身後马蹄声却越响越近, 心中默默祷祝:「老天啊老天, 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 嫁著个好丈夫, 虽然一生颠沛流离, 却是一生快活!」她整了整衣衫, 掠好了头发, 转瞬间数十骑马先後驰到, 当先一人是吕梁三杰中老二史仲俊。
吕梁三杰是结义兄弟。 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 便是杀死白马李三的虬髯汉子。 老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 好三「青蟒剑」陈达海短小精悍, 原是辽东马贼出身, 後来却在山西落脚, 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 在山西省太谷县开设了晋威镖局。
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 两人自幼一起学艺。
史仲俊心中一直爱著这个娇小温柔的小师妹, 师父也有意从中撮合, 因此同门的师兄弟们早把他们当作是一对未婚夫妇。 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 竟尔一见锺情, 家中不许他俩的婚事, 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 史仲俊伤心之馀, 大病了一场, 性情也从此变了。 他对师妹始终馀情不断, 也一直没娶亲。
一别十年, 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甘凉道上重逢, 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手来。 他们六十馀人围攻李三夫妇, 从甘凉直追逐到了回疆。 史仲俊妒恨交迸, 出手尤狠, 李三背上那枝长箭, 就是他暗中射的。
这时李三终於丧身大漠之中, 史仲俊骑马驰来, 只见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 不由得隐隐有些内疚:「我们杀了她的丈夫。 从今而後, 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 」大漠上的西风吹动著她的衣带, 就跟十年以前, 在师父的练武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 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对匕首, 一把金柄, 一把银柄, 江湖上有个外号, 叫作「金银小剑三娘子」。 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 脸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众俊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 胸口发热, 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阵红潮。
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 翻身下马, 叫道:「师妹!」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点了点头, 说道:「师妹, 我们分别了十年, 我……我天天在想你。 」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吗?你又在骗人。 」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个笑靥, 这般娇嗔, 跟十年前那个小姑娘没半点分别。 他柔声道:「师妹, 以後你跟著我, 永远不教你受半点委屈。 」上官虹眼中忽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 叫道:「师哥, 你待我真好!」张开双臂, 往往他怀中扑去。
史仲俊大喜, 伸开手将她紧紧的搂住了。 霍元龙和陈达海相视一笑, 心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 今日终於得偿心愿。 」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心里迷迷糊糊的, 又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著自己, 真不相信这是真的。 突然之间, 小附上感到一阵剧痛, 像甚麽利器插了进来。 他大叫一声, 运劲双臂, 要将上官虹推开, 那知她双臂紧紧抱著他死命不放, 终於两人一起倒在地下。
这一著变起仓卒, 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 急忙翻身下马, 上前抢救。 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 只见她胸口一滩鲜血, 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 另一把银柄匕首, 却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 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 在衣衫中暗藏双剑, 一剑向外, 一剑向己。 史仲俊一抱著她, 两人同时中剑。
上官虹当场气绝, 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 想到自己命丧师妹之手, 心中的悲痛, 比身上的创伤更是难受, 叫道:「三弟快帮我了断, 免我多受痛苦。 」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 眼望大哥。 霍元龙点点头。 陈达海一咬牙, 挺剑对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龙叹道:「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然这般烈性。 」这时手下一名镖头驰马来报:「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 没有地图。 」霍元龙指著上官虹道:「那麽定是在她身上。 」一番细细搜索, 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几件替换衣服之外, 再无别物。 霍元龙和陈达海面面相觑, 又是失望, 又是奇怪。 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 始终紧紧盯著李三夫妇, 地图如在中途转手, 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睛, 何况他夫妇舍命保图, 绝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 陈达海再将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 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 猛地想起, 说道:「大哥, 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龙「哦」了一声, 说道:「不用慌, 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左臂一挥, 叫道:「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 馀下的跟我来!」一提马缰, 当先驰去。 踏声杂沓, 吆喝连连, 百馀匹马追了下去。
那小女孩驰出已久, 这时早在二十馀里之外。 只是在平坦无垠大漠之上, 一眼望去看得到十馀里远近, 那小女孩虽已逃远, 时候一长, 终能追上。
果然赶到傍晚, 陈达海忽然大声欢呼:「在前面!」只见远远一个黑点, 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 要知那白马虽然神骏, 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的奔跑, 终於也支持不住了。 霍元龙和陈达海不住调换生力坐骑, 渐渐追近。
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 心力交疲, 早已昏昏睡去。 她一整日不饮不食, 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 白马甚有灵性, 知道後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於小主人, 迎著血也似红的夕阳, 奋力奔跑。 突然之间, 前足提起, 长嘶一声, 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 嘶声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是武功精湛, 长途驰骋, 原不在意, 但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 气喘难当。 霍元龙道:「三弟, 好像有点不对!」陈达海游目四顾, 打量周遭情景, 只见西北角上血红的夕阳之旁, 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 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 景色之奇丽, 实是生平从所未睹。
但见那黄云大得好快, 不到一顿饭时分, 已将半边天都遮住了。 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 气喘连连。 陈达海道:「大哥, 向是有大风沙。 」霍元龙道:「不错, 快追, 先把女娃娃捉到, 再想法躲……」一句话未毕, 突然一古疾风刮到, 带著一大片黄沙, 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 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 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 七八人身子一幌, 都被大风吹下马来。 霍元龙大叫:「大夥儿下马, 围拢来!」众人力抗风沙, 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 在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 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 只能听天由命, 全无半分自主之力。
风沙越刮越猛, 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
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麽也不怕的剽悍汉子, 这时在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 也只有战栗的份儿。 这两人心底, 同时闪起一个念头:「没来由的要找什麽高昌迷宫, 从山西巴巴的赶到这大沙漠中来, 却葬身在这儿。 」大风呼啸著, 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大漠上的风暴呼啸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晨, 才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之中爬起身来, 检点人马, 总算损失不大, 死了两名夥伴, 五匹马。 但人人都已熬的筋疲力尽, 更糟的是, 白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处, 十九是葬身在这场大风沙中了。 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不住, 何况这样娇嫩的一个小女孩儿。
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 休息了半天, 霍元龙传下号令:「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迹, 赏黄金五十两!」跟随他来到回疆的, 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 出门千里只为财, 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 众人欢声呼啸, 五十多人在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 像一面大扇子般。 「白马, 小女孩, 五十两黄金!」每个人心中, 都是在转著这三个念头。
有的人一直向西, 有的向西北, 有的向西南, 约定天黑之时, 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
两头蛇丁同跨下一匹健马, 纵马向西北方冲去。 他是晋威镖局中已干了十七年的镖师, 武功虽然算不上如何了得, 但精明干练, 实是吕粱三杰手下一名极得力的助手。 他一口气驰出二十馀里, 众同伴都已影踪不见, 在茫茫的大漠中, 突然起了孤寂和恐怖之感。 纵马上了一个沙丘, 向前望去, 只见西北角上一片青绿, 高耸著七八棵大柳树。 在寸草不生的大沙漠中忽然见到这一大块绿洲, 心中当真说不出的喜欢:「这大片绿洲中必有水泉, 就算没有人家, 大队人马也可好好的将息一番。 」他跨下的坐骑也望见了水草, 陡然间精神百倍, 不等丁同提缰催逼, 泼剌剌放开四蹄, 奔了过去。
十馀里路程片刻即到, 远远望去, 但见一片绿洲, 望不到边际, 遍野都是牛羊。 极西处搭著一个个帐蓬, 密密层层的竟有六七百个。
丁同见到这等声势, 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自入回疆以来, 所见到的帐蓬人家, 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 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是第一次见到。
瞧那帐蓬式样, 显是哈萨克族人。
哈萨克人载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 不论男女, 六七岁起就长於马背之上。 男子身上人人带刀, 骑射刀术, 威震西陲。 向来有一句话说道:「一个哈萨克人, 抵得一百个懦夫;一百个哈萨克人, 就可横行回疆。 」丁同曾听见过这句话, 寻思:「在哈萨克的部族之中, 可得小心在意。 」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 孤另另的有一座草棚。 这棚屋土墙草顶, 形式宛如内地汉人的砖屋, 只是甚为简陋。 丁同心想:「先到这小屋去瞧瞧。 」於是纵马往小屋走去。 他跨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 忽然见到满地青草, 走一步, 吃两口, 行得极是缓慢。
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 那马吃痛, 一口气奔向小屋。 丁同一斜眼, 只见小屋之後系著一匹高头白马, 健腿长鬣, 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 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白马, 白马, 在这儿!」心念一动, 翻身下马, 从靴桶中抽初一柄锋利的短刀, 笼在左手衣袖之中, 悄悄的掩向小屋後面, 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 冷不防那白马「呜哩哩……」一声长嘶, 似是发觉了他。
丁同心中怒骂:「畜生!」定一定神, 再度探头望窗中张去时, 那知窗内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 丁同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 但见这人满脸皱纹, 目光炯炯。 丁同大吃一惊, 双足一点, 倒纵出去, 喝道:「是谁?」那人冷冷的道:「你是谁?到此何干?」说的却是汉语。
丁同惊魂略定, 满脸笑容, 说道:「在下姓丁名同, 无意间到此, 惊动了老丈。 请问老丈高姓大名。 」那老人道:「老汉姓计。 」丁同陪笑道:「原来是计老丈, 大沙漠中遇到乡亲, 真是见到亲人了。 在下斗胆要讨口茶喝。 」计老人道:「你有多少人同来?」丁同道:「便是在下一人在此。 」计老人哼了一声, 似是不信, 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的扫视。 丁同给他瞧得心神不定, 只有强笑。
一个冷冷的斜视, 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 僵持片刻。 计老人道:「要喝茶, 便走大门, 不用爬窗子吧!」丁同笑道:「是, 是!」转身绕到门前, 走了进去。 小屋中陈设简陋, 但桌椅整洁, 打扫得乾乾净净。 丁同坐下後四下打量, 只见後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 手中捧著一碗茶。 两人目光相接, 那女孩吃了一惊, 呛啷一响, 茶碗失手掉在地下, 打得粉碎。
丁同登时心花怒放。 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寻之人, 他见到白马後, 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中, 但斗然间见到, 仍是不免喜出望外。
昨夜一晚大风沙, 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 人事不省, 白马闻到水草气息, 冲风冒沙, 奔到了这绿草原上。 计老人见到小女孩是汉人装束, 忙把她救了下来。 半夜中李文秀醒转, 不见了父母, 啼哭不止。 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 不禁大起怜惜之心, 问她何以到这大漠来, 她父母是谁。 李文秀说父亲叫作「白马李三」, 妈妈却就是妈妈, 只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三娘子」, 至於到回疆来干什麽, 她却说不上来了。 计老人喃喃的道:「白马李三, 白马李三, 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 怎地到回疆来啦?」他给李文秀饱饱的喝了一大碗乳酪, 让她睡了。 老人心中, 却翻来覆去的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 思潮起伏, 再也睡不著了。
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 一起身, 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 就在此时, 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的过来, 在窗外探头探脑, 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的眼中。
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 计老人应声走了过来。 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 叫道:「爷爷, 他……他就是追我的恶人。 」计老人抚摸著她的头发, 柔声道:「不怕, 不怕。 他不是恶人。 」李文秀道:「是的, 是的。 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 打我爸爸妈妈。 」计老人心想:「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 不知结下了什麽仇家, 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 」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 但见他满头白发, 竟无一根是黑的, 身材甚是高大, 只是弓腰曲背, 衰老已极, 寻思:「这糟老头子没一百岁, 也有九十, 屋中若无别人, 将他一下子打晕, 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 免得夜长梦多, 再生变故。 」突然将手掌放在右耳旁边, 做倾听之状, 说道:「有人来了。 」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 但听丁同说得真切, 走到窗口一望, 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 四下里一片寂静, 并无生人到来, 刚问了一句:「那里有人啊?」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 头顶掌风飒然, 一掌猛劈下来。
那知计老人虽是老态龙锺, 身手可著实敏捷, 丁同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 他身形一侧, 已滑了开去, 跟著反手一勾, 施展大擒拿手, 将他右腕勾住了。 丁同变招甚是贼滑, 右手一挣没挣脱, 左手向前一送, 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 白光闪处, 波的一响, 匕首锋利的刃口以刺入计老人的左背。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 眼见计老人中刀, 纵身而上, 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 便在此时, 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槌, 槌中了丁同的心口, 这一槌力道极猛, 丁同低哼一声, 身子软软垂下, 委顿在地, 口中喷血, 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 你……你背上的刀子……」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 心想:「这女孩子心地倒好。 」李文秀又道:「爷爷, 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说著伸手去握刀柄。 计老人脸色一沉, 怒道:「你别管我。 」扶著桌子, 身子幌了几幌, 颤巍巍走向内室, 拍的一声, 关上了板门。 李文秀见他突然大怒, 很是害怕, 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 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 越想越怕, 只想飞奔出外, 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 无人服侍, 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 走到室门外, 轻轻拍了几下, 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 叫道:「爷爷, 爷爷, 你痛吗?」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 走开!别来吵我!」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 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 怔怔的坐在地下, 抱著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忽然呀的一声, 室门打开, 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头发, 低声道:「别哭, 别哭, 爷爷的伤不碍事。 」李文秀抬起头来, 见计老人脸带微笑, 心中一喜, 登时破涕为笑。 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 不害羞麽?」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 从这老人身上, 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 打量丁同的尸身, 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 为什麽忽下毒手?」李文秀关心地问:「爷爷, 你背上的伤好些了麽?」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了一件长袍, 也不知他伤的如何。
那知他听到李文秀重提此事, 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是奇耻大辱, 脸上又现恼怒, 粗声道:「你罗唆什麽?」只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 微一沈吟, 到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 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 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 虽经风霜, 亦不脱落。 他牵过白马, 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 又到哈萨克人的帐蓬之中, 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 叫李文秀换上了。 李文秀很是聪明, 说道:「爷爷, 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 是不是?」计老人点了点头, 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 唉, 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 」这一次他自己提起, 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 又将他乘坐的坐骑也宰了, 没留下丝毫痕迹, 然後坐在大门口, 拿著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这一番功夫果然没白做, 就在当天晚上, 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 冲进了这片绿洲之中, 大肆掳掠。 这一带素来没有盗匪, 哈萨克人虽然勇武善战, 但是先绝无防备, 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危害牛羊的狼群, 在帐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 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 七名哈萨克男子被杀, 五个妇女被掳了去。 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屋里, 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 李文秀满脸泥污, 躲在屋角落中, 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著的仇恨光芒。 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佩剑悬在霍元龙的腰间, 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的腰带之中。
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 她年纪虽小, 却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 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 当即组织了队伍, 去找这批汉人强盗复仇。 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 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 只找到了那五个被掳去的妇女。 那是五具尸身, 全身衣服被脱光了, 惨死在大漠之上。 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 一起都带了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 一个哈萨克人提起皮靴, 重重踢了她一脚, 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 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 李文秀小小的心灵之中, 只是想:「为什麽恶人这麽多?谁都来欺侮我?」半夜里, 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 一睁开眼, 只见床沿上坐著一个人。 她惊呼一声, 坐了起来, 却见计老人凝望著她, 目光中爱怜横溢, 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说道:「别怕, 别怕, 是爷爷。 」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 伏在计老人的怀里, 把他的衣襟全哭湿了。 计老人道:「孩子, 你没了爹娘, 就当我是你的亲爷爷, 跟我住在一起。 爷爷会好好的照料你。 」李文秀哭著点头, 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 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 这一脚踢得好重, 使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 她不禁又问:「为什麽谁都来欺侮我?我又没做坏事?」计老人叹口气, 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 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人。 」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酪, 瞧著她喝下了, 又替她拢好被窝, 说道:「秀儿, 那个踢了你一脚的人, 叫做苏鲁克。 他是个正直的好人。 」李文秀睁著圆圆的眼珠, 很是奇怪, 道:「他……他是好人麽?」计老人点头道:「不错, 他是好人。 他跟你一样, 在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 一个是他妻子, 一个是他的大儿子。 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 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 他用哈萨克话骂你, 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 你别恨他, 他心里的悲痛, 实在跟你一模一样。 不, 他年纪大了, 心里感到的悲痛, 可比你多得多, 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的听著, 她本来也没怎麽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 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是害怕, 这时忽然想起, 那个大胡子的双眼之中满含著眼泪, 只差没掉下来。 她不懂计老人说的, 为什麽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 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 声音很远, 但听得很清楚, 又是甜美, 又是凄凉, 便像一个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著, 鸣歌之声渐渐远去, 终於低微得听不见了。 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呆呆的出了一会神, 低声道:「爷爷, 这鸟儿唱得真好听。 」计老人道:「是的, 唱得真好听!那是天铃鸟, 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 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 白天睡觉。 有人说, 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後变的。 又有些哈萨克人说, 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变的。 她的情郎不爱她了, 她伤心死的。 」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 又最会唱歌, 为什麽不爱她了?」计老人出了一会神, 长长的叹了口气, 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 你小孩子是不懂的。 」这时候, 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 又是凄凉。
就这样, 李文秀住在计老人的家里, 帮他牧羊煮饭, 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 晚上, 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 听著天铃鸟的歌唱, 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 她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 爸爸的怀抱, 妈妈的笑脸……过了秋天, 过了冬天, 李文秀平平静静地过著日子, 她学会了哈萨克话, 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 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 哈萨克人治不好的牲口, 往往就给他治好了。
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 他们虽然不喜欢汉人, 却也少他不得, 只好用牛羊来换他又香又烈的美酒, 请了他去给牲口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蓬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 计老人有时跟著他们迁移, 有时就留在棚屋之中, 等著他们回来。
一天晚上, 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 只是它越唱越远, 隐隐约约地, 随著风声飘来了一些, 跟著又听不到了。 李文秀悄悄穿衣起来, 到屋外牵了白马, 生怕惊醒计老人, 将白马牵得远远地, 这才跨上马, 跟著歌声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 天很高、很蓝, 星星很亮, 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声很清晰了, 唱得又是婉转, 又是娇媚。 李文秀的心跟著歌声而狂喜, 轻轻跨下马背, 让白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 她仰天躺在草地上, 沈醉在歌声之中。
那天铃鸟唱了一会, 便飞远几丈。 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随, 她听到了鸟儿扑翅的声音, 看到了这只淡黄色的小小鸟儿, 见它在地下啄食。 他啄了几口, 又向前飞一段路, 又找到了食物。
天铃鸟吃得很高兴, 突然间拍的一声, 长草中飞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 将天铃鸟罩住了。
李文秀的惊呼声中, 混和著一个男孩的欢叫, 只见长草中跳出来一个哈萨克男孩, 得意地叫道:「捉住了, 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铃鸟, 鸟儿惊慌的叫声, 郁闷地隔著外衣传出来。
李文秀又是吃惊, 又是愤怒, 叫道:「你干什麽?」那男孩道:「我捉天铃鸟。 你也来捉麽?」李文秀道:「干麽捉它?让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麽?」那男孩笑道:「捉来玩。 」将右手伸到外衣之中, 再伸出来时, 手里已抓著那只淡黄色的小鸟。 天铃鸟不住扑著翅膀, 但那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李文秀道:「放了它吧, 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麦子, 引得这鸟儿过来。 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哈!」李文秀一呆, 在这世界上, 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义。 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 便撒了麦子, 引著它走进了死路。 她年纪还小, 不知道几千年来, 人们早便再说著「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这两句话。 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怕, 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 当然, 她只感到了一些极模糊的影子, 想不明白中间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铃鸟, 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 李文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 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什麽?」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 她什麽也没有, 不禁有些发窘, 想了一想, 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 给你挂在身上。 」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明儿你便赖了。 」李文秀胀红了脸, 道:「我说过给你, 一定给你, 为什麽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 」月光之下, 见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只玉镯, 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 随口便道:「除非你把这个给我。 」玉镯是妈妈给的, 除了这只玉镯, 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西了。 她很舍不得, 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 终於把玉镯褪了下来, 说道:「给你!」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 接过玉镯, 道:「你不会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将天铃鸟递了给她。 李文秀双手合著鸟儿, 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 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 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一下鸟儿背上的羽毛, 张开双掌, 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 可别再给人捉住。 」天铃鸟展开翅膀, 飞入了草丛之中。 男孩很是奇怪, 问道:「为什麽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来的麽?」他紧紧抓住了镯子, 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 李文秀道:「天铃鸟又飞, 又唱歌, 不是很快活麽?」男孩侧著头瞧了她一会, 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 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 」说著便跳了起来, 扬著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 长得很高, 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 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 是不是?」苏普非常高兴, 这小女孩随口一句话, 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 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来, 说道:「上个月, 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 差点儿就砍死了, 可惜给逃走了。 」李文秀很是惊奇, 道:「你这麽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 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我家的羊, 爹不在家, 我便提刀出去赶狼。 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 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头。 」李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 点了点头, 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 我就一刀杀了它。 」他虽是这麽说, 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 但李文秀深信不疑, 道:「恶狼来咬小绵羊, 那是该杀的。 下次你杀到了狼, 来叫我看, 好不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 就剥了狼皮送给你。 」李文秀道:「谢谢你啦, 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 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 」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 你自己用。 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 」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 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 和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 他们想到要杀狼, 好像那头恶狼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 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 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豪迈, 和汉族的女性的温柔仁善, 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 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 装满了麦糖, 拿去送给苏普。
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 他用小鸟儿换了玉镯, 已经觉得占了便宜。 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 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 於是他一晚不睡, 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天铃鸟, 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 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是会错了意。 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 才使这男孩明白, 她所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 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 苏普最後终於懂了, 但在心底, 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 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在李文秀的梦里, 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渐渐稀了, 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 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 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 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 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 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 听得多了, 随口便能哼了出来。
当然, 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 为什麽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麽颠倒?为什麽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麽倾心?为什麽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麽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 听到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 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麽?」到了寒冷的冬天, 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 但在草地上, 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著:「啊, 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 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著这样美丽的歌儿, 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声又响了起来:「啊, 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便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 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 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 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 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 但唱著情歌的李文秀, 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 是苏普。 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 直到有一天, 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 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 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常一样, 李文秀跟他说著故事。 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 有些是计老人说的, 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 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 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 但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 便变成了不惊不险, 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 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 突然之间, 李文秀「啊」的一声, 向後翻倒, 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後悄无声息的袭来, 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 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 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 避开了凶狼对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 吓得腿也软了, 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刀, 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 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 只伤了一些皮肉。 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 放开了李文秀, 张开血盆大口, 突然纵起, 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 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 向後便倒。 那灰狼来势如电, 双足跟著按了下去, 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 李文秀极是害怕, 但仍是鼓起勇气, 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 大灰狼给她一拉之下, 向後退了一步, 但它饿得慌了, 後足牢牢据地, 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 跟著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 凶狼已咬中他左肩。 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鼓起平生之力一拉。 灰狼吃痛, 张口呼号, 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 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 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 这一刀直没至柄。 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 那灰狼猛地跃起, 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 仰天死了。
灰狼这一翻腾, 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 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 始终不放。 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 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 不禁惊得呆了, 过了半晌, 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 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 骄傲地道:「阿秀, 你瞧, 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 虽是肩头鲜血长流, 一时竟也不觉疼痛。 李文秀见他的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 忙翻开他皮袄, 从怀里拿出手帕, 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 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 早就痛得大哭大喊, 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 摇摇头道:「我不怕痛!」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 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 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 你瞧, 我杀死了一头大狼。 」那大汉大喜, 翻身下马, 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 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 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 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 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这时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 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 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 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 因此他恨极了汉人。 」她点了点头, 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 」话还没出口, 突然刷了一声, 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 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 都要憎恨汉人, 你忘了我的话, 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 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 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 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 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麽?」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 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 李文秀退了两步, 伸手按住了脸。 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 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 再也支持不住, 身子一幌, 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 晕了过去, 也吃了一惊, 急忙跳下马来, 抱起儿子, 跟著和身纵起, 落在马背之上, 一个绳圈甩出, 套住死狼头颈, 双腿一挟, 纵马便行。 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 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 留著一行长长的血迹。 苏鲁克驰出十馀丈, 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 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 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 只是心中一片空虚, 知道苏普从今之後, 再不会做她的朋友, 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 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 脸上的鞭伤随著脉搏的跳动, 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 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 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 大吃一惊, 忙问她什麽事。 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 」计老人当然不信。 可是一再相询, 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 问得急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 李文秀发著高烧, 小脸蛋儿烧得血红, 说了许多胡话, 什麽「大灰狼!」「苏普, 苏普, 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 」计老人猜到了几分, 心中很是焦急。 幸好到黎明时, 她的烧退了, 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 到她起床时, 寒冬已经过去, 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 一直道雪水汇成的小溪, 流到草原上来。 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 李文秀一早起来, 打开大门, 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 只见门外放著一张大狼皮, 做成了垫子的模样。 李文秀吃了一惊, 看这狼皮的毛色, 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 她俯下身来, 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 她心中怦怦跳著, 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 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 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 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 不跟计老人说起, 赶了羊群, 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 苏普始终没来。 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 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 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蓬里去瞧瞧他, 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 她终於鼓起了勇气, 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 她不知道为什麽要去, 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躲在帐蓬後面。 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 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 一声也没吠。 帐蓬中还亮著牛油烛的烛光, 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 小小年纪, 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 」他每呼喝一句, 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 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 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 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 以表示情意。 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 小小的脸蛋儿红了, 心中感到了骄傲。 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 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 但隐隐约约的, 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 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 是不是?好, 你不说, 瞧是你厉害, 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 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 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 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 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 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 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 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 男儿汉对付男儿汉, 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 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 但对於李文秀, 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 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 少了一些爱抚, 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 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 「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 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 会不会打死了他呢?」「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 」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 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 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爹爹, 别打啦, 别打啦, 我痛, 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 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 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 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 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 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 他每一鞭下去, 都似在鞭打敌人。 「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 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 是他最心爱的长子, 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 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 而他自己, 二十馀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 不论竞力、比拳、赛马, 他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 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 「他打得这样狠, 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 他没有儿子了, 苏普也没有爹爹了。 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 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 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 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 看了很久很久。 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 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 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 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 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 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 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 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 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 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 是苏普打死的狼, 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 苏普送了给我, 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第二天早晨, 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 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著山歌, 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 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 脸上的神色很奇怪, 笑咪咪的, 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 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 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 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 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 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 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 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 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 许多人都说, 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 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 苏鲁克的名声很大, 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 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 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 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 车尔库输了, 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 他说:「今天我输了, 但五年之後, 十年之後, 咱们再走著瞧。 」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 咱哥儿俩又比一次, 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今天, 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 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车尔库笑道:「老苏, 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 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 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 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 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 人也挺能干, 我很喜欢他。 」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 自然忍不住高兴, 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 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 」车尔库却不生气, 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 否则你儿子怎麽会看上了她?」苏鲁克「呸」的一声, 道:「你别臭美啦, 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 笑道:「你跟我来, 我给你瞧一件东西。 」苏鲁克心中奇怪, 便跟他并肩走著。 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 小小孩子, 真是了不起, 将来大起来, 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 」苏鲁克不答腔, 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 要自己上当, 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 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面。 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蓬外边。 他奔近几步, 嘿, 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麽?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 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 他心下一阵混乱, 随即又是高兴, 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 昨晚这麽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 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 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 该死的, 怎麽他不说呢?孩子脸嫩, 没得说的。 要是他妈妈在世, 她就会劝我了。 唉, 孩子有什麽心事, 对妈妈一定肯讲……」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衣拍, 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蓬中收拾得很整洁, 一张张织著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 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 车尔库微笑道:「阿曼, 这是苏普的爹。 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 眼光中闪烁著笑意, 好像是说:「我不怕。 」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 笑道:「老车, 我听人家说过的, 说你有个女儿, 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 不错, 一朵会走路的花, 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 突然间亲密起来了。 你敬我一碗酒, 我敬你一碗酒。 苏鲁克终於喝得酩酊大最, 眯著眼伏在马背, 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 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 他说:「这是阿曼织的, 一张给老的, 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大汉, 手持长刀, 砍翻了一头豹子, 远处一头豹子正挟著尾巴逃走。 另一张毛毯上织著一个男孩, 刺死了一头大灰狼。 那二人一大一小, 都是威风凛凛, 英姿飒爽。 苏鲁克一见大喜, 连赞:「好手艺, 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 那一年却不知从那里来了两头, 危害人畜。 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 砍死了一头大豹, 另一头负伤远遁。 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 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 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 却是车尔库了。 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 在车尔库的帐蓬之中, 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 他正在大惑不解, 阿曼已红著脸在向他道谢。 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 全然不知所云, 他不敢追问为什麽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 第二天, 他一早便到了那个杀狼小丘去, 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 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 都是一场空。 到第三天上, 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 李文秀出来开门, 一见是他, 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 」拍的一声, 便把板门关上了。 苏普呆了半晌, 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 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 汉人的姑娘, 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麽?」他自然不会知道, 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後掩面哭泣。 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 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 说故事给他听, 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 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 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 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 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 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 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 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 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 只是她唱得很少, 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 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 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 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 有时, 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 唱著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 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 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 如果她仍旧不懂, 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 一旦明白之後, 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 李文秀骑了白马, 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 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进, 全身又是像天顶上的雪那样白。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 这麽热闹, 这麽欢喜。 」她心中的「他」, 没有第二个人, 自然是苏普, 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 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 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 却是在特别的紧张。 在火堆之旁, 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跤。 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 摔跤第一的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牛, 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 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 他是苏普的好朋友, 可也要分一个胜败。 何况, 他心中一直在爱著那朵会走路的花。 这样美丽的脸, 这样婀挪的身材, 这样巧妙的手艺, 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 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 草原上谁的马快, 谁的力大, 谁便处处占了上风。 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 阿曼便会喜欢我的。 」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跤和刀法。 他的师父, 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於苏普的武功, 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 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上中了重重的一拳, 他角下一个踉跄, 向後便倒, 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 苏普也倒下了。 两人一同跃起身来, 两对眼睛互相凝视, 身子左右盘旋, 找寻对方的破绽, 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著, 手心中全是汗水, 只是叫道:「可惜, 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 他知道女儿的心意, 便是桑斯儿打胜了, 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 说不定只有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 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 这一场角力, 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 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 那可有多光采!这件事会传遍千里的草原。 当然, 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 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 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 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 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著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 苏普身壮力大, 桑斯儿却更加灵活些, 到底谁会最後获胜, 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 西一避, 苏普数次伸手扭他, 都给躲开了。 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 「苏普, 快些, 快些!」「桑斯儿, 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 」「啊哟, 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 用力扳倒他。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著「苏普, 苏普」。 她有些奇怪:「为什麽大家叫苏普?」於是骑了白马, 向著呼叫的声音奔去。 在一棵大树的後面, 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 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著。 突然间, 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 脸上闪动著关切和兴奋, 泪光莹莹, 一会儿担忧, 一会儿欢喜。 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 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 」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 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 隔著人墙, 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 但听著众人的叫声, 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 一时又是给桑斯儿压了下去。 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 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 她只有更加焦急些。 忽然间, 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 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只见一个人摇摇幌幌的站了起来。 众人欢声呼叫:「苏普, 苏普!」阿曼冲进人圈之中, 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 又是凄凉。 她圈转马头, 慢慢的走了开去。 众人围著苏普, 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 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 她蓦地发觉, 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 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 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麽?」便在这时, 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 接著又是两乘。 月光下隐约可见, 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 手中握著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 只听一人叫道:「白马, 白马!」纵马冲了过来, 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 但听得蹄声急响, 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 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 她不暇细想, 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 大戈壁中有鬼, 走进了大戈壁的, 没一个人能活著出来。 不, 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 走进了大戈壁, 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 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著, 突然之间, 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 那人当然大喜若狂, 以为找到了道路, 跟著足迹而行, 但走到後来, 他终於会发觉, 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 他走来走去, 只是在兜圈子。 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 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 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 始终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 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 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 是不是走进去之後, 永远不能再出来。 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 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 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 眼睛向著窗外偷望, 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 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 不敢再问了, 心想这事一定不假, 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著白马狂奔, 眼见前面黄沙莽莽, 无穷无尽的都是沙漠, 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子的鬼, 越来越是害怕, 但後面的强盗在飞驰著追来。 她想起了爸爸妈妈, 想起了苏普的妈妈和哥哥, 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 那是有死无生, 甚至要比死还惨些。 可是走进大戈壁呢, 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 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 回过头来, 哈萨克人的帐蓬和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 两个强盗已落在後面, 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著紧紧追来。 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满了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 错不了!捉住她, 捉住她!」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 她心想:「爹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 我引他们到大戈壁里, 跟他们同归於尽。 我一条性命, 换了五个强盗, 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 也没什麽乐趣。 」她眼中含著泪水, 心中再不犹豫, 催动白马向著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 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 虽然将李三夫妇杀了, 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了下落。 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 这张地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 那麽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 高昌迷宫中藏著数不尽的珍宝, 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 在这一带到处游荡, 找寻那小女孩。 这一耽便是十年, 他们不事生产, 仗著有的是武艺, 牛羊驼马, 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 他们只须拔出刀子来, 杀人, 放火, 抢劫, 奸淫……这十年之中, 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 草原千里, 却往那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 骨头也化了灰, 但在草原上做强盗, 自由自在, 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 又何必回中原去?有时候, 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 谈到白马李三的女儿。 这小姑娘就算不死, 也长大得认不出了, 只有那匹白马才不会变。 这样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稀有, 老远一见就认出来了。 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比人短得多。 时候一天天过去, 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那知道突然之间, 见到了这匹白马。 那没错, 正是这匹白马!那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 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 但仍比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 到得黎明时, 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踪不见, 後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 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足迹, 那五个强盗虽然一时追赶不上, 终於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 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馀里, 天已大明, 过了几个沙丘, 突然之间, 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 山上树木苍葱, 在沙漠中突然看到, 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 大沙漠上沙丘起伏, 几个大沙丘将这片山陵遮住了, 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 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麽沙漠上有这许多山, 却从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 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 」白马脚步迅捷, 不多时到了山前, 跟著驰入山谷。 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 白马一声欢嘶, 直奔到溪边。 李文秀翻身下马, 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 再喝几口, 只觉溪水微带甜味, 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 後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 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干麽?」李文秀大吃一惊, 待要转身, 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後脑, 只须稍一用劲, 你立时便重伤而死。 」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 果觉得头脑一阵晕眩, 当下不敢动弹, 心想:「这人会说话, 想来不是鬼怪。 他又问我到这里干麽, 那麽自是住在此处之人, 不是强盗了。 」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 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 我逃到了这里。 」那人道:「什麽坏人?」李文秀:「是许多强盗。 」那人道:「什麽强盗?叫什麽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 他们从前是保镖的, 到了回疆, 便做了强盗。 」那人道:「你叫什麽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 我爹爹是白马李三, 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 我没师父。 」那人「哦」的一声, 道:「嗯, 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 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 他们还要杀我。 」那人「嗯」了一声, 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 那人道:「转过身来。 」李文秀慢慢转身, 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了她後脑, 一缩一伸, 又点在她喉头。 但他杖上并不使劲, 只是虚虚的点著。 李文秀向他一看, 心下很是诧异, 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 料想背後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 那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 身形瘦弱, 形容枯槁, 愁眉苦脸, 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 衣帽都已破烂不堪。 但他头发卷曲, 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 你叫什麽名字?这里是什麽地方?」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美, 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一怔之下, 冷冷的道:「我没名字, 也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便在此时, 远处蹄声隐隐响起。 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 老伯伯, 快躲起来。 」那人道:「干麽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 会害死你的。 」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识, 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 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点在自己喉头, 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 道:「老伯伯, 咱们一起骑马逃吧, 再迟便来不及了。 」那人将手一甩, 要挣脱李文秀的手, 那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 竟是挣之不脱。 李文秀奇道:「你有病麽?我扶你上马。 」说著双手托住他腰, 将他送上了马鞍。 这人瘦骨伶仃, 虽是男子, 身重却还不及骨肉停匀的李文秀, 坐在鞍上摇摇幌幌, 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 李文秀跟著上马, 坐在他身後, 纵马向丛山之中进去。
两人这一耽搁, 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 五个强人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 那人突然回过头来, 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 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 想骗我上当。 」李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 眼中也射出凶光, 不禁大为害怕, 说道:「不是的, 不是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 骗你上什麽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宫……」一句话没说完, 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 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 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 但当时不解, 并未在意, 现在又事隔十年, 这老人突然说及, 她一时想不起甚麽时候似乎曾听到人说过, 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甚麽啊?」老人见她神色真诚, 不似作伪, 声音缓和一些, 道:「你当真不知高昌迷宫?」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 啊, 是了……」老人厉声问道:「是了什麽?」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著爹爹妈妈逃来回疆, 曾听他们说过『高昌迷宫』。 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麽?」老人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甚麽?可不许瞒我。 」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 便是多一个字, 也是好的。 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老伯伯, 我常常这样傻想, 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 让我再见上一眼。 唉!只要爹妈活著, 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 我也很快活啊。 当然, 他们永远不会打我的。 」突然之间, 她耳中似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 愤怒的斥骂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 「嗯」了一声, 突然又大声问:「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著脸摇了摇头。 老人道:「这几年来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 」老人道:「计爷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 强盗追来啦, 快跑快跑。 」心想:「在这紧急当儿, 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麽?」但见他满脸疑云, 终於还是说了:「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 他满头白发, 脸上全是皱纹, 待我很好的。 」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识得甚麽汉人?计爷爷家中还有甚麽?」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人了。 我连哈萨克人也不识得, 别说汉人啦。 」最後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 她想起了苏普和阿曼, 心想虽是识得他们, 也等於不识。
白马背上乘了两人, 奔跑不快, 後面五个强盗追得更加近了, 只听得飕飕几声, 三枚羽箭接连从身旁掠过。 那些强盗想擒活口, 并不想用箭射死她, 这几箭只是威吓, 要她停马。
李文秀心想:「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於尽, 就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当即跃下地来, 在马臀一拍, 叫道:「白马, 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 没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 竟会叫自己独自逃开, 稍一犹豫, 低声道:「接住我手里的针, 小心别碰著针尖。 」李文秀低头一看, 只见他右手两根手指间挟著一枚细针, 当下伸手指拿住了, 却不明其意。 老人道:「这针尖上喂有剧毒, 那些强盗若是捉住你, 只要轻轻一下刺在他们身上, 强盗就死了。 」李文秀吃了一惊, 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 当时也没在意, 看来这一番对答若是不满他意, 他已用毒针刺在自己身上了。 那老人当下催马便行。
五乘马驰近身来, 团团将李文秀围在垓心。 五个强人见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 谁也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 脸上都是狞笑。 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能致人死命, 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 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 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 却尚有四个。 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 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 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 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 厉声道:「你跟我争麽?」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 李文秀慌乱之中, 将针在他右臂一刺, 大叫:「恶强盗, 放开我。 」那大汉呆呆的瞪著她, 突然不动。 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 抱住李文秀的小腿, 使劲一拖, 将她拉倒在地。 李文秀左手撑拒, 右手向前一伸, 一针刺入他的胸膛。 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 忽然间笑声中绝, 张大了口, 也是身形僵住, 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 抢著跃上一匹马的马背, 纵马向山中逃去。 馀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 宛似中邪, 都道被李文秀点中了穴道, 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 不敢追赶。 他三个人都不会点穴解穴, 只有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 岂知一摸二人的身子, 竟是渐渐冰冷, 再一探鼻息, 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 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 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 只见一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 黑印之中, 有个细小的针孔, 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 他登时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 针上喂有剧毒。 」一个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打, 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是。 」另一个强人姓云, 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 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儿!」话是这麽说, 三人终究不敢急追, 一面商量, 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 不禁又惊又喜, 但也知其馀三人必会发觉, 只要有了防备, 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 纵马正逃之间, 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 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 当即奔进。 那老人站在洞口, 问:「怎麽样?」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 逃了出来。 」老人道:「很好, 咱们进去。 」进洞後只见山洞很深, 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後, 那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 山洞豁然开朗, 竟可容得一二百人。 老人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 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 这叫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去的。 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麽?」老人道:「通道是有的, 不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 」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 犹是心有馀悸, 问道:「伯伯, 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 忽然一动也不动了, 难道当真死了麽?」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 岂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过手去, 将毒针递给他。 老人伸手欲接, 突然又缩回了手, 道:「放在地下。 」李文秀依言放下。 老人道:「你退开三步。 」李文秀觉得奇怪, 便退了三步。 那老人这才俯身拾起毒针, 放入一个针筒之中。 李文秀这才明白, 原来他疑心很重, 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 为甚麽刚才你让马给我, 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 我见你身上有病, 怕强盗害你。 」那老人身子幌了幌, 厉声道:「你怎麽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 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 神情痛苦不堪, 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 又过一会, 忽然大叫一声, 在地下滚来滚去, 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 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 手足痉挛, 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麽?」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心, 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处推拿揉拍。 老人痛楚渐减, 点头示谢, 过了一炷香时分, 这才疼痛消失, 站了起来, 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不知道。 」老人道:「我是汉人, 姓华名辉, 江南人氏, 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是。 」李文秀道:「嗯, 是华老伯伯。 」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麽?」言下微感失望, 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 武林中无人不知, 但瞧李文秀的神情, 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 我到回疆来时只有八岁, 甚麽也不懂。 」华辉脸色转愉, 道:「那就是了。 你……」一句话没说完, 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定是躲在这儿, 小心她的毒针!」跟著脚步声响, 三个人一步一停的进来。
华辉忙取出毒针, 将针尾插入木杖的杖头, 交了给她, 指著进口之处, 低声道:「等人进来後刺他背心, 千万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 」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 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 不是易中得多麽?」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 说道:「生死存亡, 在此一刻, 你敢不听我话麽?」说话声音虽轻, 语气却是十分严峻。 便在此时, 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 急速挥动, 护住了面门前胸, 以防敌人偷袭, 跟著便有一个黑影慢慢爬进, 却是那姓云的强盗。
李文秀记著华辉的话, 缩在一旁, 丝毫不敢动弹。 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甚麽东西?」伸手虚扬。 那姓云的一闪身, 横刀身前, 凝神瞧著他, 防他发射暗器。 华辉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 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 毒针已入肌肤。 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一痛, 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 大叫一声, 就此僵毙。 那姓全的紧随在後, 见他又中毒针而死, 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 只吓得魂飞天外, 不及转身逃命, 倒退著手脚齐爬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 区区五个毛贼, 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震江南」, 自是武功极强, 怎地见了五个小强盗, 竟然一点法子也没有, 说道:「华伯伯, 你因为生病, 所以武功施展不出, 是麽?」华辉道:「不是的, 不是的。 我……我立过重誓, 倘若不到生死关头, 决不轻易施展武功。 」李文秀「嗯」的一声, 觉得他言不由衷, 刚才明明说「武功已失」, 却又支吾掩饰, 但他既不肯说, 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 当即差开话头, 说道:「我叫你刺他後心, 你明白其中道理麽?他攻进洞来, 全神防备的是前面敌人, 你不会甚麽武功, 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 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 你在他背心一刺, 自是应手而中。 」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 」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 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 自是游刃有馀。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乾, 递给李文秀, 道:「先吃一些。 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了, 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 待我想个计较, 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 要是只杀一人, 馀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 大队人马跟著赶来, 可就棘手得很。 」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 智谋丰富, 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 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 於是饱餐了一顿瓜乾, 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 跟著便咳嗽起来。 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熏!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 堵塞进口之处, 好在洞口甚小, 一堵之下, 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 而且内洞甚大, 烟雾吹进来之後, 又从後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 从後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 似乎已是正午。 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 摔倒在地, 又是全身抽动起来。 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 手足狂舞, 竟是不可抑制。 李文秀心中惊慌, 忙又走进去给他推拿揉拍。 华辉痛楚稍减, 喘息道:「姑……姑娘, 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 」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 今日遇到强人, 不免劳神, 休息一会便好了。 」华辉摇头道:「不成, 不成!我反正要死了, 我跟你实说, 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 」李文秀道:「啊, 你中了毒针, 几时中的?是今天麽?」华辉道:「不是, 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麽厉害的毒针麽?」华辉道:「一般无异。 只是我运功抵御, 毒性发作较慢, 後来又服了解药, 这才挨了一十二年, 但到今天, 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 唉!身上留著这枚鬼针, 这一十二年中, 每天总要大痛两三场, 早知如此, 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 多痛这一十二年, 到头来又有甚麽好处?」李文秀胸口一震, 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 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 後来也可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 都是苦楚麽?不, 也有过快活的时候。 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 虽然寂寞伤心, 花一般的年月之中, 总是有不少的欢笑和甜蜜。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 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 李文秀道:「伯伯, 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来, 说不定会好些。 」华辉斥道:「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 有谁来跟我拔针?进山来的没一个安著好心, 哼, 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甚麽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 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 有甚麽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著极大的猜疑提防之心, 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 说道:「伯伯, 我来试试。 你放心, 我决不会害你。 」华辉凝视著她, 双眉紧锁, 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 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 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 递了给他, 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 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 你便用毒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 露出背心。 李文秀一看之下, 忍不住低声惊呼, 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 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疤。 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 总是取不出。 」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 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 李文秀瞧著这些伤疤, 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 心下大是恻然, 问道:「那毒针刺在那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 一在『魄户穴』, 一在『志室穴』, 一在『至阳穴』。 」一面说, 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位, 只因时日相隔已久, 又是满背伤疤, 早已瞧不出针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麽?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 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 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後武功全失, 生怕自己加害於他, 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 不得轻易动武, 便是所中毒针之数, 也是少说了两枚, 那麽自己如有害他之意, 也可多一些顾忌。 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 但想救人救到底, 这老人也实在可怜, 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 心中沈吟, 盘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 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 方能见到。 毒针深入数寸, 很难寻著。 」说到这里, 声音已是发颤。 李文秀道:「嗯, 可惜我没带著小刀。 」华辉道:「我也没刀子。 」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 甚是锋锐, 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 此时人亡刀在, 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 大为迟疑。 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 语转温和, 说道:「李姑娘, 你只须助我拔出毒针, 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 我不骗你, 真的是许许多多金银珠宝。 」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 也不用你谢。 只要你身上不痛, 那就好了。 」华辉道:「好吧, 那你快些动手。 」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 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条布条, 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 说道:「伯伯, 我是尽力而为, 你忍一忍痛。 」咬紧牙关, 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穴」旁数分之处, 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 鲜血迸流, 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 问道:「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惯了痛楚, 对这利刃一割, 竟是丝毫不以为意。 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 在伤口中一探, 果然探到一枚细针, 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 捏住针尾, 用劲一拉, 手指滑脱, 毒针却拔不出来, 直拔到第四下, 才将毒针拔出。 华辉大叫一声, 痛得晕了过去。 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 倒可少受些痛楚。 」剖肉取针, 跟著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 用布条给他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 华辉才悠悠醒转, 一睁开眼, 便见面前放著三枚乌黑的毒针, 恨恨的道:「鬼针, 贼针!你们在我肉里耽了十二年, 今日总出来了罢。 」向李文秀道:「李姑娘, 你救我性命, 老夫无以为报, 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於你。 这三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年, 毒性依然尚在。 」李文秀摇头道:「我不要。 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 你亲眼见过了。 你有此一针在手, 谁都会怕你三分。 」李文秀低声道:「我不要别人怕我。 」她心中却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 这毒针可无能为力。 」毒针取出後, 华辉虽因流血甚多, 十分虚弱, 但心情畅快, 精神健旺, 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 睡梦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咒骂, 他一惊而醒, 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语的辱骂, 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 显是他不敢进来, 却是要激敌人出去。 华辉越听越怒, 站起身来, 说道:「我体内毒针已去, 一指震江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 劲力竟是提不上来, 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久, 看来三四个月内武功难复。 」耳听那强盗「千老贼, 万老贼」的狠骂, 怒道:「难道我要等你辱骂数月, 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若是始终不敢进洞, 再僵下去, 终於回去搬了大批帮手前来, 那可糟了。 这便如何是好?」突然间心念一动, 说道:「你姑娘, 我来教你一路武功, 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 」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没这麽快吧。 」华辉沈吟道:「若是教你独指点穴、刀法拳法, 只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 眼前非速成不可, 那只有练见功极快的的旁门兵刃, 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 只是这山洞之中, 那里去找什麽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 突然喜道:「有了, 去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 要连著长藤, 咱们来练流星锤。 」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 悬著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芦, 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里的, 於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 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上挖一个孔, 灌沙进去, 再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 」李文秀依言而为。 两个葫芦中灌满了沙, 每个都有七八斤重, 果然是一对流星锤模样。 华辉接在手中, 说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争辉』。 「当下提起一对葫芦流星锤, 慢慢的练了一个姿势。 这一招「星月争辉」左锤打敌胸腹之交的「商曲穴」, 右锤先纵後收, 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 虽只一招, 但其中包含著手劲眼力、荡锤认穴的各种法门, 又要提防敌人左右闪避, 借势反击, 因此李文秀足足举了一个多时辰, 方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 歉然道:「我真笨, 学了这麽久!」华辉道:「你一点也不笨, 可说是聪明得很。 你别觑这一招『星月争辉!唬涫瞧殴}夫, 但变化奇幻, 大有威力, 寻常人学它十天八天, 也未有你这般成就呢。
以之对付武林好手, 单是一招自不中用, 但要打倒两个毛贼, 却已绰绰有馀!你休息一会, 便出去宰了他们吧。 」李文秀吃了一惊, 道:「只是这一招便成了?」华辉微笑道:「我虽只教你一招, 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 一指震江南的弟子, 对付两个小毛贼, 还要用两招麽?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李文秀应道:「是。 」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麽?」李文秀实在不想拜甚麽师父, 不由得迟迟不答, 但见他脸色极是失望, 到後来更似颇为伤心, 甚感不忍, 於是跪下叩拜, 叫道:「师父。 」华辉又是喜欢, 又是难过, 怆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馀, 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 」李文秀凄然一笑, 心想:「我在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 再无一个亲人。 学不学武功, 那也罢了。 不过多了个师父, 总是多了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睬我的人。 」华辉道:「天快黑啦, 你用流星锤开路, 冲将出去, 到了宽敞的所在, 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 」李文秀很有点害怕。 华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武功, 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
这两个小毛贼的本事, 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那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如何, 见他发怒, 只得硬了头皮, 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 右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 左手从地下拾起一枚毒针, 喝道:「该死的恶贼, 毒针来了!」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 听到「毒针来了」四字, 只吓得魂飞魄散, 急忙退出。 那姓宋的原也想到, 她若要施放毒针, 决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 既然这般呼喝, 那便是不放毒针, 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下, 却教他如何敢於托大不理?李文秀慢慢追出, 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 三个人胆战心惊, 终於都过了那十馀丈狭窄的通道。
那姓全的一回头, 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 姓全的一慌, 角下一个踉跄, 摔了个筋斗。 那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 脚下加快, 直冲出洞。 姓全的跟著也奔到了洞外。 两人长刀护身, 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 她发毒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 」这时夕阳在山, 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 两人微微侧头, 不令日光直射进眼, 猛听得山洞中一声娇喝:「毒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 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 李文秀跟著跳了出来。 两人先是一惊, 待见她手中提著的竟是两个枯槁得葫芦, 不由得失笑, 不过笑声之中, 却也免不了戒惧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 她只学了一招武功, 可不知这一招是否当真管用, 幼时虽跟父母学过一些武艺, 但父母死後就抛荒了, 早已忘记乾净。 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实是害怕之极, 若能不斗, 能够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 那是最妙不过, 於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逃走, 我师父一指震江南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 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你们胆敢和他作对,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脚色, 「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当年倒也似乎听见过, 但跟他毫无瓜葛, 向来不放在心上, 相互使个眼色, 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 便是天大的功劳, 管他甚麽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 分从左右扑了上来。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 这招星月争辉却如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 竟忘了教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 要知对敌过招, 千变万化, 一两个时辰之中, 又教得了多少?李文秀手忙脚乱, 向右跳开三尺。 那姓全的站在右首, 抢先奔近, 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 两枚葫芦挥出, 惶急之下, 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 左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 右锤却碰正在他的长刀口, 刷的一响, 葫芦被刀锋割开, 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 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出, 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 忙伸手揉眼。 李文秀又是一锤击出, 只因右锤破裂, 少了借助之势, 只打中了他的背心, 却没中「灵台穴」。 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 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脚, 向前一扑, 眼也没睁开, 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头。 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忙伸手去推, 慌乱中忘了手中还持著一枚毒针, 这一推, 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腹。 那姓宋的双臂一紧, 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 手臂却是抱得极紧, 李文秀猛力挣扎, 始终摆脱不了。 华辉叹道:「蠢丫头, 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 使将起来, 便乱七八糟!」提脚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 那死尸松开双臂, 往後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 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 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双目圆睁, 一动也不动, 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芦击中要穴而死。 李文秀一日之中连杀五人, 虽说是报父母之仇, 又是抵御强暴, 心中总是甚感不安, 怔怔的望著两具尸体, 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甚麽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辉』, 可好不好?」李文秀呜咽道:「我……我又杀了人。 」华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甚麽?我武功回复之後, 就将一身功夫都传了於你, 待此间大事一了, 咱们回归中原, 师徒俩纵横天下, 有谁能当?来来来, 到我屋里去歇歇, 喝两杯热茶。 」说著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後, 行得里许, 经过一排白桦树, 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著他进屋, 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 却颇雅洁, 堂中悬著一副木板对联, 每一块木板上刻著七个字, 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 」下联道:「朱门早达笑谈冠。 」她自来回疆之後, 从未见过对联, 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 好在这十四个字均不艰深, 小时候她母亲都曾教过的, 文义却全然不懂, 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首诗麽?」李文秀道:「没有。 这十四个字写的是甚麽?」华辉文武全才, 说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 上联说的是, 你如有个知己朋友, 跟他相交一生, 两个人头发都白了, 但你还是别相信他, 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 他走到你面前, 你还是按著剑柄的好。 这两句诗的上一句, 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 至於『朱门早达笑谈冠』这一句, 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 青云直上, 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 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会面以後, 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 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 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害之意, 再看了这副对联, 想是他一生之中, 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 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 因此才如此愤激, 如此戒惧。 这时也不便多问, 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 精神一振。 李文秀道:「师父, 我得回去啦。 」华辉一怔, 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 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 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 待我跟他说过之後, 再来跟你学武艺。 」华辉突然发怒, 胀红了脸, 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 那就永远别来见我。 」李文秀吓了一跳, 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麽?他……他很疼我的啊。 」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 你快立下一个毒誓, 今日之事, 对谁也不许说起, 否则的话, 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 背上伤口突然剧痛, 「啊」的一声, 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 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 过了一会, 华辉悠悠醒转, 奇道:「你还没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麽?」华辉道:「好一些啦。 你说要回去, 怎麽还不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 但师父重创之後, 若是我不留意著照料, 说不定他竟会死了。 」便道:「师父没大好, 让我留著服侍你几日。 」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 李文秀找些枯草, 在厅上做了个睡铺, 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 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捉住, 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 见华辉休息了一晚, 精神已大是健旺。 早饭後, 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 从扎根基内功教起, 说道:「你年纪已大, 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 原是迟了一些。 但一来徒儿资质聪明, 二来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 明师收了高徒, 还怕些甚麽?五年之後, 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 」如此练了七八日, 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 华辉背上了创口也逐渐平复, 她这才拜别师父, 骑了白马回去。 华辉没再逼著她立誓。 她回去之後, 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 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 越走越远, 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 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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