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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之《温柔一刀》


第 一 卷 (7-12)



      
七 千流云的梦、梦里的人
  温柔一听,柳眉一竖,又要拔刀。   白愁飞忙道:“这次来的是官衙方面的人。”   温柔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抓我们的?”   白愁飞笑道:“你犯了法不成?”   温柔又怔了怔:“是来抓你们的?”   王小石解释道:“这想必赵铁冷原先安排好的,不过这班衙差官兵一来,此 地是不能再留了。”   白愁飞道:“所以还是走为上着。”   只听一阵阵吠声、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这次连温柔也听得分明了。   白愁飞笑道:“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叁人互望一眼,王小石自屋瓦破洞拔起,温柔越出窗外,白愁飞则往门外掠 去,就在这瞬间,白愁飞陡然用手指,在酒杯底弹了一弹。   白愁飞这一弹,酒杯立即碎了。   碎成两半。   这两块瓷片,一射向厉单、一射向厉蕉红,去势之疾,快逾电光。   王小石人已明明升上了屋顶,陡听风声,身形骤沉,急坠至厉氏兄妹所伏之 处,头下脚上,伸手一抄,竟抄住一片碎瓷!   另一片却“啸”地一声,直射了过去,王小石出手无及,衣袂还被瓷片划破 一道口子,钉入厉单的额上!   厉单闷哼一声,登时死去。   王小石忍不住心头一阵忿怒:“你为什么非要斩尽杀绝不可?”   白愁飞悠然道:“你的心肠太软。”   王小石听了更:“这不是心肠软不软的问题,而是没有必要,何苦要杀人! ”   白愁飞依然没有生:“放了这儿其中任何一个,他日,这件事传了出去,雷 损、苏梦枕都不会放过咱们,你想,你这妇人之仁,划得来么?”   王小石仍悻悻然。   只听温柔在外面嚷道:“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还不出来?!”   白愁飞似乎并不想王小石再起冲突,只道:“这女子在外面这般大呼小叫的 ,大概非要把全城的捕快都引到这儿来不可。”   王小石看看地上的厉蕉红。   厉蕉红也吃力地抬首,两眼闪着强烈的忿恨。   白愁飞摊摊手道:“也罢,这女人我留着不杀,希望她能不枉了你的出手相 救。”说罢飞身出去。   王小石再看看地上的厉蕉红,在看看地上东倒西仆的死人,长长的叹了一口 。这时,汹涌杂沓的人声马嘶已逼近了,王小石抛下一句话:“你不要再作伤天 害理的事了。”一脚把厉蕉红身上被封的穴道踢活,飞身掠出窗外。      月光下,叁道身影正在疾行。   白衣的是王小石。他衣着随便,长衫的颜色就像月色一般,柔和得就跟月色 一样。   锦衣的是白愁飞。他身上的布料高贵而华丽,纵在月色下,也能衬托出一股 逼人的华贵。   枣红衣的是温柔。枣红的紧身衣装,镶着细秀的绣金蝴蝶边子,玫瑰花色的 护边贴在柔肩上,一双水灵的眼,一对坠金耳垂珠子,晃漾在白花瓣也似的耳上 ,闪来晃去,还有一道清楚而秀的眉毛。   王小石忍不住要望她。   白愁飞也向她望去,嘴角旁似有一丝傲然不屑的笑意。   温柔知道他们在偷看她。   就算她的武功不比他两人高,但对于判别“是不是有人在看她”这一点,她 自信是无敌的。   这一点,比起女人来,男人都像蠢才。   温柔特别高兴。她秀长含笑的眼睛,故意只看前面的路,仰着脸、微蹙着眉 ,尽可能多吸、再徐徐吐出来,这样,更可以把她秀的隼头、笑中含愁的秀色, 以及高挑个子的美好身段,让这些点都特别突出来。这点很重要,要不然,温柔 总嫌自己鼻梁不够隆,样子好象也不够庄重,而且她自觉长手长脚的,但胸部发 育总跟嫂子、姨娘她们不怎么一样。   她心知这同行的两个男子禁不住要看她,不禁得意起来,脚下也利落得多了 。刚才她追这两个男子觉得十分吃力,现在倒似是这两个男子在追她了。   她当然没察觉这两个男子是放慢了脚步在等她,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承认。   才掠出店外,在灌林旁踏到了一具尸:那是赵铁冷把所有在外放哨的“六分 半堂”的人都杀掉的其中之一,温柔一时不慎,踩上一脚,得叫了一声,一时间 ,箭啊火光啊吆喝啊,都往这儿包抄,要不是白愁飞和王小石一人一边,挟着温 柔,一连十七、八个起落,很可能就要和官兵 缠在一起了。   温柔被拖着走,一口都换不过来了,却还是嘴硬:“怕什么?我们既没杀人 ,又没放火,追上来我还要跟他们讨奖赏呢。”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不管她,照样搀着她飞掠。   此刻官兵已远,叁人才放缓下来慢行。   温柔掠掠云鬓,她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温柔可爱。   白愁飞忽道:“你鬓边别的是不是月桂花?”   温柔摸了摸鬓边,把月桂花拧正了一下,嗔瞟了白愁飞一眼,道:“是呀, 怎的啦?”白愁飞“哈”地一笑,跟隔了个温柔的王小石张扬道:“我说呢,果 然是月桂花。”   王小石不明所以:“月桂花?”   白愁飞喜洋洋道:“上次月仙和鸾喜头上也戴着这个,我问过,那些小妮子 都抿嘴光笑不说,现在一问,才知道是月桂花。”   王小石仍不明白白愁飞的意思:“月仙?鸾喜?”   “对呀!”白愁飞道:“秦淮河上迎春轩、凤香阁,大大小小的婊子,十个 中有七八人,头上都戴着这么一朵便宜又时兴的玩意儿,没想道……”   话未说完,温柔已嘟着嘴,抢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前面,身后留下一缕香风 。   白愁飞向王小石挤挤眼,笑笑。   王小石摇了摇头。   白愁飞问:“你要上哪儿去?”   王小石道:“京城。”   白愁飞又问:“去做什么?”   王小石道:“碰运。”   白愁飞笑了:“你可有朋友?亲戚?”   王小石道:“没有。”   白愁飞笑着问:“你去京城想做什么?想发财?要出名?”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我有一身本领,而且心大志,总不能就这样白白虚 度一生。”他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万一真要虚度,那也无所谓啦。”   白愁飞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也象你一样,有志,但仍郁郁不 欢地过了一辈子?”   王小石没有立即回话,好半晌才道:“我总要试试。”   白愁飞笑道:“那很好。”   王小石反问:“那你呢?”   白愁飞道:“我?我什么?”   王小石认真凳:“你也有一身好本事,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我跟你同路、同道。”白愁飞倦乏中带有一说不出的孤傲,“我也是去京 城,碰碰运。因为我不想在‘六分半堂’的分堂主外围势力下讨饭吃,所以才干 了一票结实的,捞了把银子,到京城去,再试一试可有容人之处。”   他顿了顿,才道:“人要想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在黑暗里 的鲜花,不如一支火镰。”   王小石喜道:“那我们可以一道走,路上不愁寂寞了。”   白愁飞笑道:“你当然不愁寂寞,只愁我在你有难的时侯,就会飞掉了。”   王小石倒当真了起来:“哦?真的?”   白愁飞笑道:“我不是叫白愁飞么?如果我叫白饿飞的话,就会在你闹肚子 饿的时侯飞走。”   王小石才明白自己太认真了,说:“你在什么时候飞掉,我都不怨你,你只 是不能再骗我,象刚才说过不杀人,却又--”白愁飞笑道:“过去的事,就别 提了。”   王小石端详着他,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的时侯,倒不那么傲慢不可亲近。 ”   白愁飞也没想到王小石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口里却道:“谁要是整天都在 脸上笑着,想傲也傲不起来。”   忽然一阵风袭来,温柔似一朵玫瑰般的脸靥,冲着他们面前就是一笑:“两 个男人谈什么谈得这般卿卿我我、咕咕哝哝的?”她见两个男人没有过来向她赔 不是,但她又不想独自一人在月下的郊野走夜路,于是决定以阔大的胸襟原谅他 们,倒了回来,又问:“你们猜,本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猜到请你们吃糖。”   她对王小石道:“你先说。”   王小石只好道:“蒙古。”   温柔只好问白愁飞:“轮到你了。”   白愁飞认真地想了想,道:“秦淮河畔迎春轩。”      他们是到了河畔,不过当然不是秦淮河,而是滔滔汉水。   他们要乘舟一段水路,再上陆路,直驱京城,那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的路程。   叁人结伴而行,到了次日下午,来到南渡头,叁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相互调 侃,倒是亲近了许多。王小石和温柔觉得白愁飞其实并非傲岸难近,但作事手腕 非常,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六亲不认。白愁飞和王小石却觉得温柔天 真烂漫,任性妄为,但心底善良,好奇心强,性子倔得可以。温柔和白愁飞认为 王小石平实诚挚,修成见,无可无不可,但有时认真得可畏,固执得难缠。叁 人无形中似了解了许多。   但也有一感觉:叁个人都觉得只了解对方一部分,还有一些难以摸索的层面 ,好象月的背面,是难以观察的。   --究竟那是什么?   --善?   --恶?   人生里有一些朋友,可能因志趣相投、时势所促,结为知交,但在重要关头 ,对方真正性情的流露,可能令人错愕,可能令人疑,可能令你无法接受!   这说不定才是他们的真正本性。      一路榴花似火,槐柳成荫,远山近水,漠漠如烟。   到了渡口,他们租下一艘船,准备明早出发,白愁飞说:“我们从水路去, 较舒一些,反正我们并不路。行船的惯例是:顺风则行,逆风则泊。一般而言, 只要不遇到风,对江酌月,倒惬意得很。”   温柔却道:“本姑娘不赞成。”   白愁飞道:“那你走陆路,咱们走水路。”   温柔了,金耳坠镶的小珠子在耳下乱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也叮当响着:“ 白愁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小石忙道:“姑娘是怕床上不便么?”这一句话本想替温柔找台阶下,但 心里一急,便把“船”字说成“床”字,这可更惹祸了。   温柔把足一顿,鼓鼓地戟指道:“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狗鸭蛋,你少得意, 本姑娘自会收拾你!”一路上白愁飞惯于挖苦调侃她,她以为王小石这一句也同 一调子,而且说得更是张狂。   王小石可更情急结巴起来了:“温姑娘,我可可可不不是是这个意……思, 我是想跟跟你圆圆圆床……”   这一个“床”字,原本是“场”,王小石心头一慌,却偏又说错了,这一来 温柔怒,以为对方占便宜占出了面,皓腕一扬,就是一巴掌,“啪”地给了王小 石一个清脆。   本来,以王小石的武功,是没有理由避不开去的。   但王小石就是避不开去。   他被这一记耳光掴得怔了一阵子。   白愁飞也不劝解,只是哈哈大笑。   温柔得一甩黑发,挑腿扭腰地就蹿上了岸,咕咕地说:“你们没有一个是好 东西,都欺负我!”   王小石想上岸去追,白愁飞却拦阻道:“别急,她一过,没处热闹,准会回 来。”   王小石觉得脸颊上还是热辣辣的:“她……她误会我了,我怎会说这些轻薄 的话呢。”白愁飞笑道:“就算说了又如何?她那么娇美可人,不想起床,才不 是男人。”   王小石着实吃了一大,老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不过……我是没有说这这这 话呀!”   “说了也没啥大不了,”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道,“大姑娘发发脾更没啥大不 了,怎么,难道你光说说,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她已动手打了人,她还要计较 么!放心,放心,入夜她没处投宿,包准回来!”   王小石觉得很有些委屈,望着江心,怔怔地道:“希望没走她就好。”   白愁飞从旁观察王小石,心中料着了几分,道:“不走的,……”突然住口 ,用肘部顶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一愣,只听白愁飞以严肃的语低声说了一个字 :“看!”   王小石远远看去,只见一班仆婢奶娘之类的人,簇拥着一个穿水葱绿衫裙的 女子,上了左近一艘华美的船鲂。   王小石只看了一眼,忽然间,所有的人仿佛都不见了。他只看见一个水绿衣 饰的丽人,婀娜多姿地上了船,远远只依稀见着那女子修眉美目,姗姗毓秀,一 动便是一风姿,千动便是千风姿,王小石就只看了一眼,心里就觉得一阵牵痛, 再看那杨柳含烟、青山似黛的美景,处处都是这一见的风情。   那船上的橹手已经开始把船撑开,泊到避风的塘口,专觅了一处僻静之处停 舟,这几下拢舷撑篙,船上七八条大汉倒是吆喝连连,忙了个团团转。   白愁飞道:“可瞧出来了?”   王小石喃喃地道:“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么些个美丽女子,温女侠是一位 ,这一位……啊”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未免失态。   白愁飞忍俊不禁,道:“嘿,你倒是会看,光看绝代佳人,不看--”语音 一沉,神态又傲决了起来:“我看,那一艘船,有些不对劲。”   王小石吃了一,心里有些担心起那弱不禁风的女子起来了:“怎么?”又有 些不相信,疑白愁飞是故作人之语。   白愁飞眼睛像雕一般盯着远泊的船,仿佛他的眼光是两柄断金碎石的利刃: “大凡在江上撑了几年篙的人,篙落水上,不溅水花,掌橹的更不会不懂借水力 ,撑这官船的人,更加是这行的老手,才敢领航。刚才这船上的几个摇橹撑篙的 ,一则双目炯炯有神,臂肌贲凸,马步沉稳,一看便知是会家子;二则这干人不 懂就应水势,下篙溅起老高的水花,一望便知是生手;叁则这几人皮肤太白,跟 行船的日晒雨淋,完全不同,而且互换眼色,泊在僻处,必有图谋。”   他一字一句地道:“看来,今晚,这船要遭殃了。”   王小石还在想着那风华绝代的女子,禁不住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示警…… ”   白愁飞脸上慢慢升起一深山中野狼在伏伺猎物的眼神,有力地道:“不!”
八 江上丽人
  汉水漠漠,波平如镜,船影山影灯影树影,倒映江中。   却没有人影。   人大多已睡了。   只有叁两盏挂在高楼的凉的灯影。   两岸灯火,寂寞寒,温柔却还是没有回来。   远处有人撒,安如鼾息。   楼头有人吹笛,伴着江月,寂照江心。   温柔温柔你去了哪里?   王小石不禁有些担心。   “我们要不动声色。”在傍晚的时候,白愁飞跟他如是说,“我看这船的客 人也有来头,非同泛泛,不出今晚,这假扮的船夫准下手,咱们看定点再动手, 搞不准这些贱人是醉翁之意,难保不把我们邻近几条船的人,也打上主意呢!” 白愁飞主张守候。   王小石翻来覆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里在警惕着,始终不能入睡。   远处传来初更梆响。   忽然,船舷微微一沉。   王小石知道来了高手,翻身坐起。   一条人影,在窗上疾闪而过。   王小石双手已破穿窗,一手箍住来人的脖子,一手往他后脑一扳,那人“嘤 ”了一声,正要挣扎。但王小石已扣住了他。   王小石手之处,只觉温香软玉,且有一股处子的甜香,手臂碰到那人胸脯, 心神一震,不觉手肘一松,那儿嗔叱道:“放手,死东西,放手!”王小石一听 ,大吃一,连忙松手,道:“怎么是你”那女子回过身来,本来紧绑着的乌发哗 地散了开来,一张脸又喜又嗔,薄怒轻颦,好似一朵紫海棠一样,那不是温柔是 谁?   王小石又又喜,温柔却快要哭了,跺脚又给他一巴掌。   王小石这次还是没有避得开去。   这是他捱温柔的第二记耳光。   温柔见他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如此江畔,夜色如醉,王小石看着她的笑意风情,竟似痴了;温柔也似有所 觉察,脸也烧热热的,幸好在月下,看不出她的脸红。但一个美丽女子的娇羞, 却是更动人心弦。   两人一时怔在船舱旁,都望自己的脚尖。远处有收声,隐约可辩水时鱼在上 拍打的声音。   就在这时,波平浪静、安详如梦的江上,传来了第一声惨呼。   王小石第一件事就是找白愁飞。   白愁飞不在船上。   “糟了!”温柔急问:“什么事?”   那条华丽的大船已传来格斗声。   王小石道:“来不及说了。我们先过去再说!”他和温柔都不谙泳术,只好 从舟上跃上岸,再自岸堤绕扑过去,自岸板蹿往大船。   王小石和温柔掠近大船,只见船上飞出一个人,哎呀一声落入江中,便没有 再冒上来。王小石温柔正要掠入大船去,忽然又一个人被踢飞出来,扎手扎脚跌 入江心,似乎还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便没了声息。   王小石跟温柔一上船舱,一人又飞了出来,王小石一手接着,只见那人船夫 打扮,眉心一方紫黑,五官溢血,已然毙命。   温柔却拔步入舱。   一人迎面而出,几乎碰个满。   温柔立即拔刀。   那人却一手按住她的刀柄。   温柔的手正在刀柄上。   那人就抓着她的手。   温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男子息,那是她并不陌生的。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不要拔刀,我杀性已起,我怕我会忍不住。”那人说 着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仍制住一人,而今一甩手,把那被擒着的人摔出叁丈,月 下一映,只见又是一名船夫打扮的汉子,“哗啦”一声落入江流中!王小石这时 已蹿入舱来。   他发觉紧贴着温柔的有一个人。   他立即便要出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认明了是敌是友,便想下杀手。这是他出道以来 ,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还没有出招,那人便道:“你也来了,很好。”   王小石及时认出那人的声音。   白愁飞。   王小石忽然觉得一阵伤心,一阵高兴。   舱里就在这时候亮起了灯火。   一人掌灯行了出来。   一盏琉璃色防风掩屏纱灯。   灯下的手。   灯下的柔荑,像兰花的瓣儿,她就这样一手掌着灯,一手掩着火,在柔黄的 灯光吞吐映照中,竟是一个绝世的手势,深刻难忘。   王小石看去,只见一个云鬓散披,眼睛像秋水一般亮丽的女子,别具一番幽 艳,别有一销魂。   她颈肩的衣裳散开,却披着白愁飞的锦袍,掩映着她水绿色的纱衣。她那一 双眼眸,比灯还灿亮,仿佛像一个深湖,浮漾着千流云的梦。王小石只看了那么 一眼,觉得自己在梦里,梦见了梦里的人,醒来发现不必再梦,原来梦的梦里不 是梦,而是真有这样柔艳的女子,掌灯照梦醒。   温柔看见这个女子,被灯光一映,柔得象自己的名字。她自己在小的时候, 曾梦想过自己长大后,是一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云裳玉佩,惹人爱,但她越 是长大,越是俊俏,却是越爱飞腾,越是走英侠放任的路子。这样一看,她觉得 那是另一个自己,不过早已分道扬镳,她是她,自己是自己,只有在遗憾的梦里 才相见。温柔初见这女子,便觉得自己是白天,这女子才是晚上。   由是,温柔、王小石、那女子都不禁问了一声:“你的……?”   然后他们叁人不约而同,都望向白愁飞。   白愁飞耸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指了指到在地上一个被制住穴道、 手里还执着刀的船夫,“或许,他会告诉咱们知道。”   局面已被白愁飞控制。   他原先跟王小石同在船上,只待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立即有所行动。   可是,那艘船一直都没有什么动。   初更刚响,白愁飞突然想起一件事,全身一震:不好了!船上没有动静,不 代表里面没有发生事情,那些有所图谋的人本身就潜入船上,而且又是老江湖, 真要有歹意,绝对可以做到不一草一木。   白愁飞当下也不唤王小石,已掠到岸上,再自岸上纵上大船,他一入船舱, 鼻端猛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心中一沉,果然发现几名仆役,浑身浴血,竟是 在梦中被人杀害的。   白愁飞暗恨自己迟来了一步,却听舱室内有一清脆如断冰切雪的女音道:“ 你们要害的不过是我,残害无辜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只听一个声音邪浊蝶笑道:“我们不算英雄,也不想充英雄,七下的命令 是截杀你,不过你听大爷的话,却可以只叫你乐,不叫你死。”   只听那女子冷哼了一声,然后是几个七嘴八舌夹着粗言秽语,以及一些叫慌 惶的声音。   白愁飞俯近窗前一看,只见里面有六、七个大汉,正把叁、四名女子围了起 来,狎笑谑弄,只有一名女子,穿着水绿薄纱宽袍,露出贴身深黛滚蝠花边的一 角亵衣,酥胸半露,肤若凝脂,匀柔光致,活色生香,使大汉们全看直了眼,但 她紧抿着唇,虽然睡梦中逢巨变,但见她寒神霜靥,凛然不惧。   只听一名大汉笑嘻嘻地道:“七早已暗捎着‘六分半堂’那姓赵的,姓赵的 这几日老撮着你,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却是鬼使神差,给鬼似的落荒而逃,不 然的话,今晚这轮流穿靴儿的快活事儿,真还轮不到咱们呢。现在倒方便。你就 别想人来救你啦,你带来的几个不中用的家伙,全吃了我们在晚饭上的加料,一 个个睡得像猪,都给我不费吹灰之力送上了西天。”   那女子冷笑一声:“‘迷天七’名闻天下,他手下的弟兄却干这见不得光的 事儿。”   一人怪叫道:“哎呀,你瞧,这女娃子牙尖嘴利,居然数落起咱们来了。”   另一任则怪声怪道:“大小姐,我们都知道你船上有几个脚色很有两下子, 在江湖上叫得响字号,可是咱们比脑、不比力,你既上了贼船,就怨不得贼奸。”   一个心急的盗匪叫道:“者老大,这女子我愈看愈爱,真是心也痒手也痒全 身发痒,你让了给我先上,我记着你恩典。”   又有一人岔道:“你算老几?下辈子才轮到你,要嘛,者老大先上,咱们按 照辈份,一个个候着。”   那心急的汉子喉道:“那怎得了?这水滴滴、粉揉成的大姑娘,轮不到几口 子就呜呼了,怎轮得到我?这样子放明了让老子吃瘪,刚才见红的时侯,老子一 刀一个,不在人后,而今就没咱的事,这不是个钟无艳么?”   众人都哄笑起来。一个说:“没法啦,谁教你是老么?”一个道:“欺你又 怎样,剩一口让你快活,你就当是在路上拾得个大元宝了;要是没剩的,你也可 以抱着干一把独劲!”还有一人说:“这可不行。这娘儿越看越美,我金银珠宝 都不要,我只要她。”   另一人建议道:“不如我们自己来个大抓阄,谁抽着,谁就独占,一块鸡腿 ,八个叫化一人一口,什么都不剩啦,不如让各自碰碰运,这样最公平。”   一人咕噜道:“也好,万一阄不着,还有几个丫头,是雌儿总有暖枕的。”   那“老么”附和道:“好啊好啊。”   那姓者的却道:“不行,要不按辈份,也得按排行,辈份排行都不按,咱们 按年岁,谁年纪大,道形高,谁就拔头筹。”   另一人却振声道:“为啥要比大,不比年轻?”   原先倡议要抓阄的那人又道:“不如让大小姐自己选,选她贴心的,这样谁 都没话说。”   “对呀,对呀。”于是六个丑哈哈一起拥向那女子,七嘴八舌地说:“小姐 ,你看谁好?”“我呀,我最有本领,牡丹楼里的姑娘们都不舍得放我走开半步 呢。”“别找小白脸哟,俺有良心的,俺最有有你的心。”   那女子水灵灵的眼珠往一群生得丑恶诡的匪徒脸上一扫,那六名恶匪灵魂都 飘飞了半天,女子道:“我最仰慕英雄,你们谁的功夫好,才是英雄。”   白愁飞在外面听得喝一声采,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遇上绝境仍那么镇 定应变。   那“老么”叫道:“好哇,比武就比武,老子也不怕……”   那者老大却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骂道:“这女子居心忒毒!要咱们先来个 窝里反,你还跟着起哄!”女子夷然一笑道:“什么?窝里反?我一介弱女子, 随行的人,不是死的便是不能动的,你们怕什么?我见你们英雄,敬你们胆色, 只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又不是要你们自相残杀,要是你们害怕,当然也不必比了 ,谁是老大,谁就占便宜。”   那刚才一再提议的汉子道:“有便宜不怕占!去他娘的尿壳蛋,谁不敢比武 ,谁就站一边。咱们拳头上输得,女人眼里输不!”大伙儿都跟着起哄,眼看就 要动手。白愁飞暗忖:也好,且看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何打发这一干有勇无谋 但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忽听身旁有人低喝一声:“谁?!”白愁飞心里叫了一声 :惭愧!他太专神于舱内的人,以致忘了身边的事,叫人窥破,这对他而言,可 以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那人喝了一声,第二声还未发,白愁飞一个箭步,一指已扣在他喉颈上,“ 喀”一声,那人喉骨立时碎了,舱内五人闯出来得时侯,只见一个身影噗跌入江 中。   这五人掠了出来,见同伴惨死,还未发声,白愁飞一指戳在另一人印堂上, 那人惨呼一声,便是王小石和温柔所听到的呼叫,俟他俩掠上这艘大船时,那七 人里,有五人已死在白愁飞指下,尸身被踢落在江中,一人被白愁飞所制。   剩下的一人,本来在船舱里监守那女子,外面战斗一起,这“老么”伸脖子 往船窗外张望,女子忽“哎”一声,“老么”想过去挟持,头还未缩回窗里,女 子把竹子一扯,罩落在“老么”头上,在“老么”手忙脚乱的当儿,女子过去拔 出袖里的利刃,往“老么”心口就是一扎。   女子一刀得手,脸色发白,抚着心口,退了几步。   “老么”哎哟一声竟丧生在一个不谙武功的女子刀下。   这时,白愁飞已抓住“者老大”,走进舱来。王小石和温柔也掠了进来。
九 风色、月色.人影、舞影
  船上的场面重新收拾。五个婢女老妪,死了一个,活着的四个,全被吓得六 神无主。八名仆役护院,被下了迷药,死了六人,只剩两名,用水泼脸,摩皮擦 鼻,才徐徐苏醒。   倒是那位丽人,镇定如,叫几名婢女分别救人的救人,点灯的点灯,她先向 白愁飞揖谢,再盈盈走入内房,换了一件橘黄色衫裙出来,请叁人上座后,她坐 在末首,要老妈子备宴酬谢白愁飞、王小石、温柔叁人。   白愁飞见她吩嘱仆人收拾局面、处理死尸、备宴斟酒、打点一切,镇静从容 。刚才凶险恶绝的事,似乎未发生过一般,知道她器识手段过人,然而她又不会 武功。看她盈盈娇态,弱不衣,眼眸乌灵如梦,眉宇间又有一股掩映的悒色,谈 吐得,自蕴风情,而且还在笑盼间流露一抹稚,白愁飞和王小石越发认定她并非 平常人家的女子。   那女子请教了姓名,便向叁人谢道:“今晚要不是你们叁位,小女子可不堪 设想,唯求速死,这大恩大德,活命之情,小女子永志不忘。”她话是向叁人说 ,但在说话时盈盈地凝了白愁飞一眼。白愁飞觉得她眼里氤氲着梦,深深的、黑 黑的、柔柔的。   王小石笑道:“这可不是我们救的,我跟温女下侠误打了一场,要不是白兄 见得早,恐怕……”他不象白愁飞曾在船舱外面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所以到底 情况如何,他也不甚明白,只知道一个女孩子,面对七名凶淫狠毒的强盗,情形 当然是非常凶险。   白愁飞忽道:“这七人都是凶残之徒,在各处奸淫烧杀,后聚啸一起,投入 ‘迷天七’的旗下,合称为‘七煞’,这七人一起向你这条船下手,显然早有预 谋,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这什么‘七煞’的,在恩公手下,都像不堪一击的 鼠辈。”   白愁飞自恃一笑,道:“刚才我在窗外,听他们说起,似乎跟‘迷天七’和 ‘六分半堂’都有关系,‘迷天七’是一个神秘的帮派,自开封起家,爪牙伸布 各省,拥有相当不可忽视的势力,‘六分半堂’更是天下第一堂,连天子也得容 让他几分,却不知怎么会跟这‘七煞’扯上关系?”   女子柔笑道:“我对江湖上的事,懂得不算多。”她接下去却语出人:“你 何不找者天仇问问。”   王小石道:“谁是者天仇?”   白愁飞道:“者天仇便是这被擒的匪首。”他补充一句:“我虽然知道他们 叫‘七煞’,但他们的名字,我一个都不晓得。”   王小石眼睛亮了:“我也不晓得。”   温柔不明白这两个男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多知道一些事会受人尊敬 ,也说:“我倒听说过。”   白愁飞道:“哦?”   温柔翘着红唇,道:“者天仇是‘七煞’之一。”   白愁飞问下去:“还有呢?”   温柔心头有点着慌:“他是个男人。”   白愁飞继续问下去:“是么?”   温柔了,耍赖着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白愁飞仍然问道:“他犯过什么事情啊?”   女子微眄着白愁飞,又笑看温柔,忽然把话题接了过去:“象者天仇这人, 一般名门正派的女子,怎会把他干过的无行恶事尽记在心?市井草莽,才会打听 这些残怖劣行。温女侠不记详细,反而显出兰心慧质。”   温柔不加思索便道:“就是嘛。”对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姊姊你也算有点 见识,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敛衽道:“我姓田,叫田纯。”   温柔道:“哦,叫田田纯,好好玩。”   女子摇手柔笑道:“不是,叫田纯,姓田,名纯。”   温柔看到她灯影下那柔顺而软服的乌发,像黑瀑也似的,跟黛眉和眸中的两 点漆黑,全乌黑得可以映照出灯火的容颜来,艳地说:“你好黑的头发。”她却 没有去说她像星子的眼睛。   田纯笑了,她用象水葱般的手指,抹了抹侧发,那姿态像一次美丽的坠瀑: “妹妹的笑靥像朵花。”   温柔笑了笑,笑得直比衷心还要衷心:“你说我像朵什么花?”   田纯的眼睛蕴着笑意去喜滋滋的温柔,说:“像朵牵牛花。”   温柔这次笑得吱咯吱哎的,一面笑一面道:“你笑我声音大。”   “才不是呢,”田纯道:“其它,所有好看的花,盛开的时侯,跟你都像。 ”   温柔话兴子可全引开来了:“对啦,以前,我家院子,了很多很多的花,有 ……”忽听白愁飞截断道:“牵牛花,你天花乱坠地说完了没?”   温柔乍听有人叫她做“”,兴奋多于一切,也忘了生,不过觉得打断了她的 话兴,禁不住要白他一眼。   白愁飞不理她,只向田纯问道:“田姑娘,我想借你这儿,审问一个人,如 果你看看不忍,我带灰船上去审,也一样方便。”   田纯回过眸来,左颊染着灯色,幽艳两个字迅即在白愁飞心坎里撞击了一下 。   田纯道:“方便的。”   白愁飞把者天仇揪了过来,手一放,者天仇便软趴在地,温柔瞪着眼道:“ 这就是穷凶恶的‘七煞’老大者天仇?”   白愁飞铁青着脸色,冷冷沉沉地道:“他仍是无恶不作的者天仇,只不过是 死了的者天仇。”他若有所思地道:“再凶恶的人,死了之后还是一个对任何人 都伤害不了的人。”   王小石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便道:“你没有杀他?”   白愁飞道:“没有。”   王小石道:“你封了他的穴道?”   白愁飞道:“所以他也杀不了自己。”   王小石一掀地上死者的眼皮,再撑开他嘴看看,仔细瞧了瞧,说道:“他是 中毒死的。”   白愁飞道:“或许他牙缝里早就含了毒药。”   温柔显然不喜欢看到这个死人:“难看死了。”   田纯道:“或许者天仇不想被逼透露些什么,见被白大侠擒住,便只好含毒 自杀。”   白愁飞看了看地上的死人,双眉一合又挑扬了开来,耸了耸肩道:“也只好 作这样的解释了。”   者天仇一死,线索便告中断,白愁飞听赵铁冷说过,本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却不知是不是此事?这跟田纯又有什么关系?赵铁冷既负伤而去,“迷天七” 因何又派手下来劫田纯?这都是为了什么?   于是四人交谈了起来,这才知道田纯是京里一个宦官的千金,这次探亲归返 ,便遇上这样的事情。王小石和温柔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为了巩 固势力,不惜朝臣命官朋勾结,看来田纯可能也是被意外卷入,而且连京城里的 “第叁势力”“迷天七”也似有意插手此事。   开封府里可热闹了!   四人谈了两个更次,可是相见恨晚,十分投契,田纯正好也要返京,她身边 连折损了数人,为免麻烦,大家都反对报官,温柔建议不如结伴同行,一路上她 可以保护田纯。   田纯很爱惜地看着兴高采烈的温柔,笑着说:“好啊,一路上有妹妹的保护 ,做姊姊的倒可横行无忌了。”   温柔站过去,让田纯的乌发挨着自己的身子,她掬起一把柔发,傲孜孜地道 :“这一路你有我,啥都不怕。”   王小石看见田纯柔艳的笑意,巧巧的秀颔笑的时候,带着一抹稚,跟温柔娇 丽中带出英,恰好成了花好月圆、高山流水似的一对儿,相映自得意趣。他这样 看着,心意也温柔了起来。   田纯用眼梢瞥了白愁飞一下,向王小石笑道:“不知道一路上会不会烦了两 位。”   王小石微微笑着:“结伴而行,求之不得。”转首去看白愁飞。   白愁飞却踱到船头去看月亮。   江心月明。   江水滔滔。   快天亮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都过对船去歇息。温柔则留在大船上甜甜地 睡着了。田纯却不带一点声息地站了起来,在妆台前,扪着铜镜,照出一个像幽 魂狐仙的脸蛋儿。   这幽艳的脸靥却没有笑容。她端正、严肃地,甚至略为带一些紧张地,把发 上一支跟头发完全同色的黑夹子卸下来。   她用纤秀的手指和指上细长的指甲,轻轻地剔着那一枚“发夹”。   “发夹”一边是钝的,一边却是尖的。   针尖在灯下闪着淡蓝,偶尔在灯光反射蒙出一片疑真似幻的七色彩。   她又摘下云髻上的一支金钗,旋开钗头,把这支曾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者 天仇脑后戳了一下的蓝彩夹针,小心翼翼地塞入钗心里。然后才又照了照镜子, 团团浮现了一个迷样的笑容。   她肯定一件事:除非是把者天仇的头发全部剃光,详加检查,否则,谁也不 可能找到那一个细小的针孔。她可以放心了。   然后她踱出窗舱外。   芦苇尚未全白,野鸡宿之处有静静的拍水声。月亮清明得像照明事间所有事 。   所有的事。   包括她的衣服、她的脸、她的心。      他们在同一条船上,结伴而行,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笑,在一起闹 ,在一起谈江湖上快意恩仇的传说,在一起谈武林中莫可耐何的故事。   白愁飞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傲岸,一如他自己说的:“一个人笑多了,就傲慢 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这几日来他笑多了一些。   田纯却更柔艳了。有时候她跟这些新相知闹得就像个小女侠,她能喝,白愁 飞和王小石都喝不过她,她也可以摇骰子,豪兴得像个赌坊的小老板娘。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一旁,亮着水灵水灵得眼,在巧巧倩倩地笑着。   有时候在笑看温柔。温柔常带着少女的娇戆,闹得像一尾爱笑而易受伤的鱼 。   王小石呢?   王小石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真诚地投入,真挚地交往,但也忽然觉得:这一趟江湖行,他仿佛已捉到 了真谛,几个宗师在年少时,在明月清风、江上舟中、会过聚过,不管他年是不 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还是相忘于江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但总是在一起过 、开心过、热闹过、没有隔碍地度过了一段时日。   有一天晚上,皎皎江月依旧照在波心,照在人脸。温柔笑道:“到了京城, 你们要干什么?”   大家都没有说话。   温柔又来指定对象。   “你先说。”她指着王小石。   王小石微含笑意:“去碰碰运。”   白愁飞仰首望月:“去闯一番事业。”   田纯忽然幽幽地道:“是非要有一番功名事业不可吗?”   白愁飞断然道:“男儿不能开万事功业、名扬天下,活来有什么意思?”   田纯有些惶措地抬头,有些纤痛凳:“活得快乐、平安,那不是很好吗? ”   “那是没志的想法。”白愁飞负手昂然道,“我不是。在我而言,平静是痛 苦的,渔樵耕读,不如一瞑不视,何必浑浑噩噩度日子!”   王小石却说:“我只要试一试,是不是一定有千秋名、万事功,我不在乎, 不过,不试一试就放弃,总有些遗憾。你呢?你去京城干什么?”   “我?”田纯纯纯地一笑:“我不是赴京,我只是回家。”她眨着眼睛、像 星星从漆黑的苍穹掉落在她眼里,“回家就是我的心愿。妹妹你呢?”   温柔想了想,忽然有点扭捏起来,竟脸红了。   “嫁人?”田纯调笑道。   温柔嗔道:“你呀,你才是想疯了。”   田纯又道:“哦,你这辈子不嫁人?”   温柔赧赧地道:“我先找到师兄再说。”   想起温柔有个名满天下的师哥苏梦枕,王小石觉得后颈有点痒,白愁飞也觉 得有些讪然,于是他道:“田姑娘,面对如此美景良辰,弹首曲子好不好?”   田纯侧了侧头,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白愁飞道:“这样美丽之的手指,不会弹琴才怪!”   田纯道:“谁说的,我这十指还会杀人呢!”说罢盈盈地起身,白愁飞仍笑 着调侃说:“我信,我信!”   田纯取了一架烧焦了一般的古琴,咱们铮琮铮琮地抚了几下琴弦,王小石脱 口道:“好琴!”   田纯巧巧一笑,流水似的琴音,自十指弹捺下而出,像江山岁月、漫漫人生 、悠悠长路、荡荡版图。白愁飞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好指法!”   王小石一时兴起,掏出一管潇湘竹萧,幽幽地吹奏,和着琴音,伴奏了起来 。   白愁飞忍不住舞了起来。   在月光下,他衣袂飘飞,直欲乘风归去,唱着一首乍听琴韵萧声便谙的曲子 。预知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白愁飞随谱的词飘逸而逝。   就在这样的江上、月下、风中、船里,一萧一琴酣歌舞,兴尽意犹,一曲既 罢,叁人相视一笑,温柔饮恨似地说:“可惜我不会跳舞奏乐,什么都不会,姊 姊你真行。”   田纯安慰她:“你可以唱歌啊。”   温柔嘟着红唇道:“不行,少时在家里,我张喉咙才唱了两句,笼里的百灵 鸟都病了两天,我要一开金口这么一唱,你们琴弹不下去了,萧吹不下去了,跳 舞的一定跳到海里去了。   她这样一说,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   这一晚的风色、月色、歌声和舞影,开心欢颜,都留下不尽的风情。   第二天,白愁飞和王小石从他们的船里走上岸边大船时,发现船上的婢仆箱 箧全不见了,只剩下仍在罗帐里恬睡的温柔。   田纯也不见了。   只留一张恰似有泪痕的素笺。   笺上不留下片言只字。   
十  人.鱼
  如果四个人习惯了在一起,有一天,忽然少掉了一个人,会有什么感觉?   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戒指,初戴上去的时候,总会有些不习惯,可是 一旦成为习惯了的时候,再把它除下来,就会觉得象失去了什么似的。   更何况不是戒指。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天真稚、温柔多才、而且还会脸红、有点焦躁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走了,连半句话儿也不留。   剩下的叁个人,有什么感受?   温柔得不住咕哝着骂:“田纯这算什么了?招呼也不打,就影儿都没了,她 怎么能这样子!她怎么能这样子!”   王小石心里也难受,只道:“也许她有事罢,也许她是有苦衷罢,其实,咱 们也不路,有事可以大家一起办,有苦衷也可以言明,不过,”王小石一面替她 解释,一面又驳斥了可以原谅她的理由,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找借口:“有些事, 恐怕人多反而不便,既然有苦衷,又怎能告予人知呢!”   他很快地发现白愁飞并没有答腔,而且是阴沉着脸,在静泊的江边垂钓。   王小石也向船夫借了鱼杆、鱼丝、鱼钩、鱼篓,坐在白愁飞身旁钓鱼。   温柔才没有那么好心思。   她到岸上逛市肆看热闹去了。   良久,白愁飞没有钓着鱼,王小石的鱼杆也未曾动过。   白愁飞没有说话。   王小石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陪他钓鱼。   岸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两人却只静静坐在堤边,垂着长丝。   岸上绿柳,随风摇曳,垂拂波心,遥远翠峰峦叠,白塔映江,皑云蓝天,晨 光如画。两人始终都没有说话。   到了晌午,温柔手拎了东一包、西一堆的好玩事物,兴高彩烈地回来,便要 催船开航了。   王小石说:“不再等一会吗?”   白愁飞头也不回,只说:“不等。”日头照在他的华衣上,却有一寂静的感 觉。   叁人在船舱里用膳,有一碟是糖醋鲤鱼,温柔嘴馋馋的,笑问:“我猜是哪 一个钓的?”   她用筷子指着王小石:“你!”王小石摇头。她垂眸侧头,眼珠儿一转,又 指着白愁飞:“一定是你!”白愁飞自是不答理。   温柔得啪的放下筷箸,努着嘴懊恼道:“两个都不是,是鱼儿自己跳上岸来 ,自行炒成一碟不成!”   王小石迅目瞥了白愁飞一眼,向温柔道:“不是我,不是他,只是船家买的 。”   温柔这才想通了,不解地道:“咦?怎么你们钓了半天,什么都没钓着?” 说罢就迳自吃个津津有味。   白愁飞呷了一小口酒,回目问王小石:“怎么你也没钓着?”   王小石反问:“你呢?”   白愁飞道:“我的鱼钩没下饵,饵不足取,鱼是不会上钩的。”   王小石道:“我不是去钓鱼的。”   白愁飞道:“不去钓鱼,难道去被鱼钓?”   王小石笑了:“我只是去看鱼的。”他说,“鱼在水里,悠游自在,何苦要 钓它上来?我们又不是非吃它不可,如果水里游的是人,下钓的是鱼,那又如何 ?”   白愁飞道:“但现在明明我们是人,它们是鱼。这世上的人一生下来就分有 贫贱、富贵,也分聪明、愚笨,有幸不幸,到日后弱为强欺,理所必然,如果鱼 是人,人是鱼,鱼也一样把人钓上来。既然你我不是鱼,鱼就合当遭殃,世事大 都如是。”   王小石望着岸上绿女红男穿梭纷忙,摇首笑道:“我们不是鱼?天公不正养 了一大缸鱼,只看几时要抓一尾上来蒸的烹的煮的罢了!”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可是我既下了钩,就要钓到鱼儿;如果被鱼拖下了 水,或反被鱼钓了,那不是因为我的手不够稳,我的饵不够瞧,而是因为我本来 诚意,不想钓它,反给它溜了。”   话未说完,温柔已夹给他碗里一个大鱼头。   温柔笑道:“你们人啊鱼的,不知是不是在堤上钓鱼闪了鱼仙,迷了鱼美人 !来啊,先把鱼头吃了再说罢!”   白愁飞望向碗里,只见碗沿搁着的鱼头,正以死灰色眼珠瞪着他。   京城较近,众人上了岸,打算由陆路走,叁人以两百七十两银子,买下了叁 匹脚程有力的良骏,都是白愁飞付的银子。王小石过去牵马,温柔向白愁飞道: “不如雇轿子罢,大热的天,这样路,敢情把人晒得皮焦唇裂。”   白愁飞没有好道:“你肉嫩,自己去雇罢,江湖风霜可不是让你这大小姐寻 乐子的!”   温柔睁着一双美目,嗔道:“你们两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狠心地让一个女 孩子被风吹、日晒、雨淋、尘染吗?”   白愁飞爱理不理地说:“像你打扮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只在有便宜时 就当女的,有快活时便充男的,还要我把你看作身娇贵的大姑娘不成!”   温柔连吃了两次钉子,不由得她不恼,“你这算怎么回事?几天来,黑脸玄 檀似的,谁得罪你了?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惯受的,也不惯让人出的!”   白愁飞冷笑道:“我也不惯服侍大小姐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可 要在马上程。”   温柔一听更,心头就越发觉得委屈:“你不服侍大小姐,就光服侍田小姑娘 ?人家只字不留就走,难为你还又歌又舞的,姑娘可不领情,你就黑了几天嘴脸 ,要真的有,跳下河去寻个痛快不好,何必在我面前充字号,称男儿本色!”   她这一番话,说得白愁飞按捺不住,正刺中他的伤口,于是大声道:“我服 侍谁,我高兴,你管不着!王小石留你,我可没留你,你大可以痴缠着他,天涯 海角跟去,跟我可毫不相干!”   温柔也被刺得好伤,简直是被刺着了骨髓,得一张脸都红了,恨恨地道:“ 你好,姓白的,你得意!我就一个儿走,咱们开封府里见!”   白愁飞袖手哑然道:“好啊,请便,我就不送了,小石头正好回来,要不要 扯他一道?”   温柔得噙着眼泪,一蹿身,就上了马,把绳抢在手里,打马而去。王小石不 明究里,怔立当场,望着那远去的动影出神。   隔了好半晌,白愁飞才向王小石歉然道:“小石头,这事是我不好,把她给 走了。”   王小石有点失魂落魄地道:“她……她还会回来么?她独自去京城么?”   白愁飞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王小石以为温柔也会像上次在汉水旁一般,终会悄悄地回来。   可是没有。   温柔再也没有回转。   他们没有马上出发,多等了两天,结果还是一样。   白愁飞只好和王小石并骑赴京。   在京城,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会,有千金一掷的豪赌,有一笑 倾城的美人,有仅在幻想中出现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这大城市里,也是活力的源泉,暮的蒸笼,既是功名的温床,也是罪恶的 深渊;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颓靡之处,好汉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文人士,来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 图平步青云,衣锦荣归,但总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成功才显得特别可贵。   也就是因为这样,各地精英云集在京城里,要崭露头脚,除了过人之能,还 要看时势,要靠运。   所有的英雄,都因时势而成的。天下最不可为者,莫过于逆势而行。逆势逆 时,往往不只是士倍功半,而是徒劳无功。逆势寸步难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 莫过于势,一般人以为是逆者,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势突变,你就变成先知先 觉,独占鳌头了;许多人往顺势处一窝蜂地钻营,到头来时势忽,反落得一场空 。   谁知道时势今天趋向哪一边?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谁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来是绝路,但在十七、八步后,忽然成了一条活路 ?   谁知道自今天走的是死路、还是活路?   谁能知明天的成败?   白愁飞不知道。   王小石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到了城里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间有许多事情,纵再聪明绝顶的人,也得要时间的摸索,经验的积累,成 败的教训,才会有柳暗花明、游刃有余的一天。   白愁飞和王小石是能人。   一个能人总有出头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有能为 ,可是,“能人”也一样可能被忽略、被蒙尘、不被重视,也一样要度过历劫受 艰、才不遇的过程。   他们是有一身本领,但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地方,总不能靠杀人而扬名;如果 他们这样做除了被衙差追捕,甚至引致宫廷内的高手追缉之外,一无好处。他们 知道城里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斗,但那是另 一个世界,和他们两人无关。   他们虽然并不得志,但两人在一起,一起度过许多风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么?   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 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 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王小石和白愁飞一起来了开封府,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 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直至白愁飞手上的银子,快要用完……   直至一个雨天   这样的一个雨天。   白愁飞刚在市肆摊子上卖了几幅字画。他写得一手好字,也画得具派,但他 就是没有名。   没有名,字画就得贱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钱,白愁飞可卖画,也不屑去做那些不必本钱的买卖。   他在返回“大光明栈”之前,先兜去“回春堂”里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在“回春堂”里当药师,“回春堂”是老字号的药局,他偶尔也替人 接骨疗伤,甚有神效,在这方面,倒颇受药局东主的赏识。对王小石而言,这也 是一“卖艺”,但总比“卖剑”的好。   白愁飞挟着几卷字画,折到“回春堂”时,王小石也正好要休歇了,两人如 常一般,要走到“一得居”去叫几碟小菜,加上一壶酒,谈文论武说天下,这是 他们来到京城之后,最快活自在的时候。   可是,在他们两人会合了之后,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一滴、两滴、叁滴,后来密集了起来,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罗,连飞 鸟也惶莫已,路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王小石和白愁飞知道雨要下大了,“一得 居”又在长同子集那儿,这地头只是苦水铺,全是贫民寒窟,没处躲雨。   两人用袖遮着,窜入一处似被火烧过的残垣里,那地方虽布满残砖朽木,杂 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塌落,还可以作暂时避雨之地。   两人狼狈地掠入这片废墟子里,匆忙地抹去襟发上的水渍,更怕沾湿了字画 ,白愁飞解下巾帕,抹干水迹,王小石也过来帮忙,墟外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 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惨淡、失落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罢?   两人竟为了几幅可换取蝇头小利的字画,如此紧张!   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所思,苦笑了起来。   这笑意其实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英雄落难时,最不喜欢谈落难,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个没完是不一样 的。   所以他们只好找话说。   王小石抹去发上的水珠,笑道:“这雨,下得忒大了!”   白愁飞伸长脖子张望天色:“这雨可得要下一阵子”忽然看见四个人,冒雨 跑了进来。   经过这废墟前的一条小路,一旁尽是枯竹苇塘,另一旁则是民宅破居,这小 路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将军胡同”,这四人便是从墙角旁闪窜出来的。   由于躲雨之故,行色匆匆,白愁飞也不觉诧。   四人进入废墟里,两人留在入口处探看,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王小 石和白愁飞横扫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剧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都像龟缩了起来,连听到他咳 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过去替他揩抹淋湿了的衣发。   咳嗽的青年摇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目一染红渍,而他双眸像余烬里的两朵寒焰。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轻。”   白愁飞道:“我们也快害病了。”   王小石问:“什么病?”   白愁飞道:“穷病。”   两人都笑了起来。白愁飞道:“难怪有人说穷会穷死人,再这样穷下去,别 的不说,志便先被消磨掉了。”   王小石道:“人说开封府里卧虎藏龙,看来,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 藏……”   这时候,那青年咳嗽声已经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 王小石和白愁飞身边,叁人横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织成一片灰 蒙蒙的雨。   雨仍下着。   下得好大。   好大。
十一 雨中废墟里的人
  白愁飞望着雨丝,牵动了愁,喃喃自语地道:“好大的雨。”   王小石在旁不经意地搭腔道:“雨下得好大。”   那病恹恹的公子居然也凑上了一脚,凝望着在檐下挂落眼前的雨线,道:“ 真是场大雨。”叁人都同是在说雨,不禁相视莞尔。外面尽是雨声。一位老婆婆 ,衣衫褴褛,白发满头,蹲在墙角,瑟瑟缩缩地大概在拾掇些别人废弃的破罐烂 毡。   一面崩败塌落得墙垣上,经过一只蚂蚁,那高大堂皇的汉子看它足足爬了半 天,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着了也停,被外头卷进来得雨溅到也停,忍不住伸出食 指,想把它一指捺死。   那病容满脸的公子忽道:“茶花,你等不耐烦,也不必杀死它;它没犯着你 ,又没挡着你,它也不过同在世间求生求活,何苦要杀它?”   那高大威猛的人立即垂下了手,道:“是,公子。”   那公子其时年纪不大,脸上却出现役似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候的有趣表情,问 :“你怕花无错找不到古董?”   那高大威猛的人不安地道:“我怕他会出事。”   脸有病容的公子望向被雨丝涂得一片灰暗的景物,双目又沁出了寒火:“花 无错一向都很能干,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瘦骨伶仃的老婆婆,可能是因为天转寒更逢秋雨之故罢,全身格格地打着 颤,披在身上的破毡也不住簸抖着。那公子道:“沃夫子。”   那两名在近阶前看雨的汉子中,其中一名帐房先生模样的人即应道:“是。 ”   病公子道:“那婆婆也可。”   沃夫子即行过去,掏出两锭银子,要交给那惨的婆婆。老婆婆大概毕生也不 曾梦想过有这样的施舍,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时候,忽听剩下一名在檐前看雨的汉子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喜色在病公子脸上一闪而没:“来了?”   这汉子转过脸来,只见他半边脸黝黑,半边脸白嫩,向病公子身后的残垣一 指,“花无错来了,他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微微吃了一。   原来这汉子不是“看见”有人来了,而是“听出”背后有人走近;在这滂沱 大雨里,来者又步伐奇轻,连白愁飞和王小石都不曾听出有人逼近。   茶花也循这汉子指处望去,也高兴地道:“花无错背的是古董,古董给他擒 住了。”   病公子微微地笑着。   王小石和白愁飞相觑一眼:原来古董不是古董,而是人。      花无错背着一个人。在雨里像一支破雨裂的箭,俯首就冲进废墟来。   他一来就向病公子跪禀:“属下花无错,向楼主叩安。”   病公子淡淡地道:“我已经一再吩咐过,这虚礼,谁也不要再行,你要是心 里尊重,便不必在口头上奉承,楼子里全以平辈相称,更何况还在敌人重地!你 难道忘了吗?”   花无错道:“是!公子。”   白愁飞和王小石惨骇更甚。   原来眼前这个满脸病容、呛咳不已、瘦骨嶙峋、神色却森寒冷傲的人,竟然 就是名动天下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没想到却在一个雨中废墟里,遇上了这武林中的传奇到了神奇的人物。   只听苏梦枕又问:“事情办得怎样了?”   花无错道:“古董已经押来了。”   “很好,”苏梦枕道:“弄醒他。”   花无错双手疾戳,在那被擒者的背上点了几下,又迎脸掴他四、五记耳光, 茶花在檐下水畦舀一把水,“霍”地泼在他的脸上。   那人悠悠转醒。   苏梦枕冷冷地瞧着他醒转。   那人一睁眼,看见面前站的是苏梦枕,震了一震,失声道:“苏……公子! ”   苏梦枕侧首看进了他的眸子里:“古董,你果然有胆色,可惜没有义。”   古董猛地摇头,苦笑着说:“公子明鉴,公子一向对属下行止,了如指掌, 公子身边的六大亲信里,要算我的胆量最不行!”   “你不行么?”苏梦枕神色里隐带一郁燥的寒傲,就像冰里的寒火一样,“ 你行的。就算是现在,你眼色里也没有真正的惧意。我倒一向看走了眼。”   古董一味地道:“公子明鉴,公子明鉴。”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那是他们‘金风细雨楼’内的纠葛,我们还是避 一避的好。”   白愁飞冷然道:“外面正在下雨。”   王小石踌躇了一下,白愁飞道:“开封府也不尽是他们的天下。”他停了一 停又道:“我们脚下占的位子也决不算多。”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王小石。王小石压低声音道:“这苦水铺倒一向是‘六分 半堂’的重地,苏公子在此处拿人,可以算是身入虎穴。”   白愁飞点头道:“连‘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都亲自出动,决不会是小事。”   只听苏梦枕沉声道:“现在,沃夫子、师无愧、茶花、花无错和你,只差了 一个杨无邪,五个人会齐来了,你来告诉我,我一向待你不薄,因何你脸也不翻 就将六个分舵四百多人,全骨头不剩地卖给了‘六分半堂’?”   古董垂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茶花在一旁冷笑道:“你没想到会给我们逮住罢?你以为躲在于‘苦水铺’ 里,就可以缩着头享尽富贵荣华?你既能把楼里千多人变成孤儿寡妇,你就算躲 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把你揪出来!”   苏梦枕道:“要不是花无错,我们也不知道‘六分半堂’在‘苦水铺’的实 力,近半月来已转移阵地,驻在‘破板门’那地带。这次我们几个一起共过患难 、创帮立道的人,一同出来,为的只是问你一句:‘你为何要这样做?!’”末 一句如同霹雳雷霆。   古董的身子震了一震,嘴里嗡了一嗡;那阴阳脸的汉子仍守着阶前,沃夫子 则在老太婆身前,等于盯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背后,以防这两个不知来路的人猝 起发难。茶花叱道:“说!”   他呼呼地又道:“你说!你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咱们!”   古董蓦地抬起头来,反问:“你真的要我说?”   茶花怒笑道:“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古董毅然道:“好,我说。”   他一口把话说完:“你们就坏在要我说这一节上。”   他这句话一说完,场中便起了天动地的变化。   这变化之巨,连白愁飞和王小石在旁,也完全被震住。      古董倏地弹了起来。   看他本来的样子,身上至少还有四、五处穴道被封闭,但他这一弹而起,却 是蓄势已久。   他手中亮出一柄青刃。   青刃闪电般没入茶花腹中。   这青刃是由下搠上的。   茶花脸上的表情,正是心肺被割裂的痛楚。   同一霎间,苏梦枕正想动手,花无错已经动“手”。   他一低首。   他背上至少有二十五暗器,同时射向苏梦枕,每一暗器的尖端,都闪着汪蓝 ,显然是涂上奇毒的,而且全是劲弩括所发射的,快、疾、准、毒,正是避无可 避、闪无可闪!   苏梦枕的心神,被古董的倏然出手,分了一分;而他的意志,正集中在救援 茶花上他的亲信花无错就在这一霎向他下了辣手。   苏梦枕大叫一声,他身上淡杏色的长袍,已在这电光石火间卸了下来,一卷 一回一兜一包,卷回兜包四个动作同一霎间完成,漫天暗器全都隐没不见。   只有一枚,像一粒绿豆般大小,钉在苏梦枕的腿上。   沃夫子乍见情势不妙,身形一动,正待往苏梦枕那儿掠去!   那老婆婆却陡然把身上的破毡一扬,向沃夫子迎脸扫来!   腥风扑脸!   沃夫子马上警觉:这是祈连山豆子婆婆的“无命天衣”,粘上都难免全身溃 烂而死,更何况是被当头罩着?   “无命天衣”带着劲风。   沃夫子就随着急风飘起。   一飘,飘到梁上,再飘,飘向废墟中央:他的目标仍然是先救援苏公子,自 身安危还在其次!   他的身形轻而快。   但有叁枚暗器比他更轻而快!   沃夫子警觉得也快。   只不过他想要躲闪时,叁枚无声无息至无形的细针,已钻入了他的脊背。   一幢残墙砖飞土裂。   发针的人冒了出来,只见一个光头和尚,左手托钵,颈挂念珠,右手发针, 全身却穿着其讲究的锦袍华衣!   这人原来一直就埋伏在墙里。   这人匿伏在墙里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但为的只是要发这叁支比发还细比风还 轻比电还急比雨还透明的针。      骤变迭生,一变再变。   沃夫子前掠的身子,突然搐了一搐,可是,他的势子,并不因而稍减。   他已掠到苏梦枕身前,一扬手,跟花无错对了一掌,花无错大叫一声,疾吐 了一口血,急退。沃夫子回身又劈出一掌,古董双手接实,也喊了一声,退飞丈 外,口角溢血。   这时,那老婆婆已然追到,沃夫子又反身一掌,老婆婆举拳一格,退了七、 八步,仍把不住桩子,沃夫子仍想再劈,但闷哼一声,身形一顿,眼角、鼻孔都 已溢出棕黑色的血丝来。   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才缓得一口,又向沃夫子逼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个生死关头,也是立绝世功名的时谁都不愿意放过。   而且谁都不能放过。   因为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旦发而不中,苏梦枕一定会找他们算帐!      苏梦枕猛掀开袍子下摆。   那绿豆般的小暗器蓦然就嵌在他左腿上。   他想也不想,手中就多了一柄刀。   多么美的刀。   像美丽女子的一声轻吟,动魄动心。   刀锋是透明的,刀身绯红,像透明的玻璃镶裹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 映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刀挥动时还带着一像空籁一般的清吟, 还掠起微微的香。   这是柄让人一见钟情的刀。   同时也令人一见难忘!   因为苏梦枕第一刀就砍向自己。   他剜去了那颗“绿豆”沾上的地方和旁边的一大块肉。   他切下自己的一块肉,犹如在树上摘下一粒果子伤处鲜血迸溅、血肉淋漓, 一下子湿了裤袜,他却连眉都不皱。   他的咳嗽,也神奇般消失。   他左手使刀,剜去自己腿上一块肉,右手已扣住了沃夫子的背门。   那柄奇的刀,也突然红了起来。   他右手像弹琴似地挥、点、戳、拍、推、拿、揉、捏,每一下俱丝毫不失。   他左手刀却封杀了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的抢攻!   而且一刀就剁下了古董的头!      豆子婆婆和花无错惧、急退。   花无错眼见古董的头飞了上来,还瞪着一对眼珠子,不禁撕心裂肺地狂喊: “红袖刀!”   红袖刀!   苏梦枕右手仍在救护沃夫子,左手刀已先杀了一名劲敌,退了叁名大敌!   这一刀砍下一名敌人的首级之后,刀色更加深烈。   这实在不知是柄神刀,还是魔刀?   拿刀的人,也不知是个刀神,还是刀魔!      沃夫子飞身营救苏公子的同时,那华衣托钵的光头和尚,也全身掠起,要拦 街夫子。   但茶花截住了他。   茶花拔出了递入他心脏的匕首,跟那和尚斗在一起。   因为他只知道一件事:只求苏公子有会喘息!   只要让苏梦枕有会喘一口,他就算死,也可以无憾!   不只是茶花是这样想法,沃夫子也是这般想法,连师无愧,也是这想法。   废墟里,苏梦枕、沃夫子、茶花同时遭受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古董、花无 错的狙击,然而在阶前把守的,还有个阴阳脸的师无愧!   可是,敌人既然要杀苏梦枕,又怎会让师无愧闲着!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苦水铺的寒窟旧墙,全部倒塌下来:至少有四百支劲弩 一齐弯弓搭箭!   师无愧不能闪躲。   他一躲闪,这些箭就会射向苏公子!   师无愧只有硬挡。   两百多支箭齐发,他至少挡了一百八十支,他使的是一柄龙行大刀,大刀舞 得虎虎作响,只见刀花不见人影,但他不能让任一箭射向墟内,所以还是中了两 箭!   第一轮箭刚射完,轮到第二排箭手发箭。   师无愧狂嚎一声,一刀横扫,把一大片残垣扫倒!   密雨、阴天,加上垣塌墙崩,箭手一时也拿捏不准,师无愧拖刀回援,一刀 逼退花衣和尚,茶花已软倒在他的里。   茶花的一张脸,已变成惨绿色。   另一边苏梦枕一手使刀,已杀了一人,退二敌;另一掌内力源源逼出,只听 “波波”两声,沃夫子背部已有两枚透明的针,逼跳出来,落在地上。   沃夫子哼了一声,满脸红光,惨笑说:“公子,我不行了,我不及运功抵御 ,其中一枚‘化骨针’,已上了脑”   这时花衣和尚、豆子婆婆、花无错全都退去,那四百名箭手,已抢进墟内, 团团包围,即又分作两排,一排疾蹲下去,另一排立着瞄准,即要发箭!
十二 一个从来都不疑自己兄弟的人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实明箭也不易挡。   象遇上这团团包围、训练有素的箭手,等他们把筒里的一百支箭发完时,包 管就算是燕狂徒出,李沈舟再世,也一样只有变成刺猥,没有办法反击。   第一排箭手已经发箭。   苏梦枕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地上古董的尸,往师无愧身上就一扔。   此举救了师无愧!   苏梦枕立时就以古董的尸为盾。   沃夫子却大叫跃起,全身旋舞了起来。   他护在苏梦枕的身后。   苏梦枕只要搪开左右及前面射来的箭矢。   所以,这一轮箭之后,沃夫子“砰”地撞在地上,但并没有倒下。   他已成个箭靶。   箭支顶着他的身,斜挨着没有仆倒。   师无愧又挨了两箭。   茶花则着了四箭。   第二排箭手,又拟放箭。   这些没完没了的箭。   就像雨一般!   苏梦枕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的弓箭手,忽然像波分涛裂似的,逐个踣倒在地, 未仆地不起的,忙掉头应战,但都如滚汤淋雪,当者披靡。   两个年轻人蹿高伏低,遇者当殃,不消一回,已倒下四、五十人,其他的箭 手,发现包围已不成包围,一想到苏梦枕的刀,全吓得丢弓弃箭、抱头鼠窜。   一群人的好处是在团结齐心的时候,足可众志成城;但坏处是一旦各自为政 ,则成了乌合之众。   只要有一人想开溜,人人都生逃命之意。   结果,除了倒下去的人外,有八成的箭手,都是不战而去的。   当猝击突然发生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发现不对劲,一溜烟、一抹影似 的逸出了废墟。对方的主力都集中在苏梦枕的身上,自没功夫去理会他们。   当箭手包围了废墟的时候,白愁飞问王小石:“要不要出手?”   王小石道:“要。我看苏公子的人挺善良的,对部下也好。你看呢?”   “这也是个晋身的好时。”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请尽量不要杀人。”   “可以。”白愁飞疾道,“我不是为了你要求,而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 六分半堂’的人仇视我,更不想雷损为敌。”   说到这里,不过才几句话,但几句话的功夫,眼看苏梦枕已难逃厄运,王小 石和白愁飞立即出手:他们自弓箭手的后方攻了过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制住 了敌人的胆魄。   白愁飞运指如风,他是以指叩穴。   王小石是以手沿作刀,凡所砍处,不重不轻,只把人击昏。   当两人一出现,苏梦枕眼里的神色,又变得孤傲、冷傲,甚至是刺骨的寒傲 。   他过去看沃夫子。   沃夫子满身都是箭,成了箭垛子。   他再去看茶花。   茶花已经死了。   但一双眼睛并没有合拢,他瞪着双眼,充满着不甘愤憾。   苏梦枕俯身说了一句话。   “我会替你报仇的。”   说得斩钉截铁。   残瓦上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茶花眼眉下、眼眶上,茶花的眼忽然合了 起来,神态也安详多了,就像听了苏梦枕这一句话,他才死得瞑目似的。      苏梦枕缓缓站了起来。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稳住了大局,师无愧着了 四箭,但没有伤着要害,箭仍在肉里,他并没有把箭拔出来。   他黑的一脸更黑,白的一脸更白。   苏梦枕问他:“你为什么不拔箭?”   师无愧仍像标枪一般地悍立着:“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   苏梦枕道:“很好。古董叛了我们,卖了五百名兄弟,我叫花无错去逮他回 来,结果,我身边六名好兄弟,只剩下你和杨无邪了。”他双目中又发出寒火, “沃夫子和茶花的死,是因为古董和花无错。古董死了,花无错也一样得死。”   师无愧说:“是。”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望王小石。   白愁飞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苏梦枕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的。”   王小石道:“那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姓名?”   苏梦枕道:“现在还不是问名道姓的时候。”   王小石奇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苏梦枕一指地上躺着的沃夫子和茶花的尸首道:“待报了大仇,还有命活着 回来的时候。”   白愁飞冷笑道:“报仇是你们的事。”   苏梦枕道:“也是你们的事。”   白愁飞道:“我们跟他们两人毫无交情。”   苏梦枕道:“我跟你们也毫无交情。”   白愁飞道:“救你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苏梦枕道:“这游戏还没有玩完。”   王小石切入诧问:“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报仇’?”   苏梦枕摇头。“不是以为,而是你们一定会去。”   王小石更是愕然。   白愁飞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苏梦枕冷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现在。”   “现在?!”   白愁飞和王小石全都吓了一跳。他们是有眼睛的,自然看见苏梦枕身上的伤 ,和身边只剩一名手下。   王小石忍不住道:“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弟兄。”   “我受伤,他受伤,其余的,都死了,”苏梦枕笑了一笑道,“我们都不能 就这样回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时?”   他寒电似的双目,向王小石和白愁飞各盯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感觉到一彻骨 的寒,“‘六分半堂’的偷袭刚撤,不管他们是在庆功还是在布置,我们这一下 衔尾回袭,连楼里的实力也不调派,他们决料不及,意想不到。如待日后,他们 必定保护花无错,以他为饵,诱我们来杀他,但我们现在就下手!”他脸上出现 一度傲慢之色,“何况,战可败,士不可失,‘六分半堂’毁掉了我四个人,我 也要让他感到如失右臂!”   然后他君临天下地道:“无愧,准备好了没有?”   师无愧即叱应了一声道:“准备好了!”他身中四箭,还像个铁将军似的, 横刀而立,威风凛凛。   苏梦枕道:“你说,‘六分半堂’的人,会护着花无错退去哪里?”   师无愧道:“破板门。”   苏梦枕道:“几成把握?”   师无愧道:“六成。”   苏梦枕道:“好,有六成把握的事,便可以干了。”   白愁飞忽然道:“你现在就走?”   苏梦枕笑了一笑,就像脸肌抽搐了一下,道:“难道还等雨停?”   白愁飞道:“这一地的人,只是受制,你若不把他们杀了,他们便会即刻通 知防患。”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他们。第一,我从不杀无名小卒、无力相抗的人; 第二,如果我现在出发,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行动;第叁,如果我要攻击他 们,根本就不怕他们有防备。我要攻击的是整个‘六分半堂’,不是任一名弓箭 手。”   王小石忽然道:“不好。”   苏梦枕倒是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王小石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不好不去!”他说着,把裹着剑鞘的布帛扯 开,丢弃。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焰,也似暖了起来。   白愁飞一跺足,发出一声浩叹:“这样有趣的事,又怎能没有我?”他说这 话的时候,把腋下的字画弃之于地。   苏梦枕眼中已有了笑意。   但很快的,他的眼里又似这阴雨天一般森寒。   他一纵身,已掠入雨中。   师无愧紧跟而上。      “‘六分半堂’总共有十二位堂主。霍董死于湖北之后,剩下十一名。刚才 出手的是七堂主豆子婆婆和八堂主花衣和尚。这干弓箭手全都经过严格的训练, 十堂主‘叁箭将军’料想必在。一向守着‘破板门’地带的,还有雷家子弟雷滚 。”师无愧在一路上向王小石和白愁飞简略说明敌人的情形,“这次雷损并没有 出手,想必是听花无错的走报,‘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里的薛西神和莫北神 会于‘竹苇塘’,他大概要亲自出动,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所以双管齐下。”   王小石好奇,听了便问:“那么薛西神和莫北神岂不危险。”他想起了赵铁 冷那微妙的受伤。   “其实,这消息是假的,雷损去将扑一个空,搞不好还会踩上我们布下的陷 阱;”师无愧道,“楼里有杨兄弟和郭东神布置妥停,也不怕雷损派人掩扑。”   白愁飞即问:“既然你们一早就提防花无错,为何又上了他的当?”   “我虚设这个消息,根本不是要讹花无错的,我也不知道谁是‘六分半堂’ 派来的卧底谁是内奸,我只是把假消息放出去,直至赴苦水铺之际,才告诉了同 行的人,想必是花无错为了贪功,还是要行险一试,若雷损无功而返,而他们这 一组人却取了我们的性命,岂不更见高明,”他冷笑一下道,“其实,就算他今 天能杀了我,他这作为,雷损也不会容他的。雷损是什么人!”   雨浸湿了他一双诡的鬼眉,眼中的寒火却未被淋熄:“我从来都不曾疑过花 无错……我从来都不疑我的兄弟的!”      他们在雨中奔行,逆着风,逆着雨势,都感觉到一激烈的豪情。   这一股豪情,把他们四个人紧紧绾结在一起。   人生路正漫长,但快意恩仇几曾可求?一个人能得一痛快的时候,何不去痛 快痛快,痛痛快快!   白愁飞的心,王小石的懒散,被苏梦枕所激起的傲慢,全涌起了一股战志, 连同战神一般的师无愧,一同奔赴“破板门”。      破板门究竟是什么地方?   破板门其实是叁条街的统称。由于这叁条街的共同出口都要经过一条破旧的 牌坊,而叁条街的后巷都围着一道木板堵子,因为街后连接着拣石坑,那儿有一 片十几亩地的地坪,通常有牛羊放牧。这破板门叁条街住着的人家,大都是权贵 富人,后街却是贫窟破寮,所以前街的人不愿被牛羊骚,便建了木堵围着,年月 一久,板堵经风吹日晒,破旧不堪,所以人们都称这叁条街为“破板门”,同时 有着奚落这一带有钱人的意味。   这叁条街的物业,都属于“六分半堂”的。      在第二条街的第叁向大宅的厅堂上,有好一团人。   但这一群人里,只有五个人是坐着的。   其中四个人都是“六分半堂”的分堂堂主。   这四个人,是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叁箭将军”,以及五堂主雷滚,另外 一个能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就是花无错。   花无错看来垂头丧,有如弓之鸟。   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也坐立不安、无精打采;连高大威猛的叁箭将军,精神也 显得有点紧张。   只有一个人安和如。   而且度自信。   那人坐在大堂首位。   他的祷最高。   也最有权威。   他是雷滚。      雷滚的自信,除了来自他是雷家嫡系的当权派系之外,还来自他的一对“飞 天双流星”。   “六分半堂”里姓雷的有叁百七十多人,其中高手大不乏人,但他仍能在“ 六分半堂”里稳坐第六把交椅,自然有过人之能。   能跻上“堂主”之职的雷氏子弟,还有二堂主雷动天、叁堂主雷媚、四堂主 雷恨。   这是雷滚另一个度自信的原因。   因为他万一出了事、闯了祸,二堂主、叁堂主、四堂主全会为他掩护、为他 求情,就算总堂主雷损再大公无私,也很难会责罚到他的身上。   这次的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   当然上头也有授意给他,不过他也还没弄清楚,这“杀苏梦枕”的行动,究 竟是大堂主狄飞的计策,还是总堂主雷损的意思。   不过想必不是雷损的主意。   外面人人都说:这几年来,“六分半堂”的天下已经给“金风细雨楼”瓜分 ,势力已渐被取代。   传言里更有:雷损就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狮子,遇上了年轻力壮、箭利叉锐 的猎手苏梦枕!   雷家的势力已经给打得无还手之力!   雷滚当然不服。   他绝对相信,以“六分半堂”现有的实力,决不在“金风细雨楼”之下,只 不过在官府朝廷上,“金风细雨楼”是强上一些,但若论在各地潜伏的力量,以 及多年来黑白两道、绿林武林和官方势力之间的结合,还远在“金风细雨楼”之 上。   “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绝对是可以一拼的!   他不明白近几年来,为什么雷总堂主老是避让,以致“金风细雨楼”步步进 逼!   他才不相信那痨病鬼苏梦枕有多大能耐!   再这样忍下去,“六分半堂”可退无可退了!   雷滚决定要予以回击。   他要对“金风细雨楼”施予颜色。   所以他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他都要展开行动,准备一举格杀苏梦枕。      可惜功败垂成。   今天的结果,让雷滚十分失望:围杀的人不但仓皇败退,连深潜入“金风细 雨楼”的“古董”余无语,也在斯役中丧命,另一个卧底花无错也泄露了身分, 这使得“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里埋下的耳目受到重创。   本来,对方也折损了两员大将,那就是“茶花”和沃夫子;可是,败退回来 的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和叁箭将军,还十分畏惧会遭到苏梦枕的报,这使得雷滚 更是暴跳如雷。   苏梦枕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他有叁头六臂!   这干没用的饭桶,吃了亏回来,还怕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了“六分半堂”的 颜面!   雷滚按照上头的指示,先作了一些安排,然后任命十一堂主林哥哥把守“破 板门”要塞,他自己再召众商议应对之策。   他当然不怕苏梦枕来犯,因为:第一,他曾六次击退企图攻陷“破板门”的 敌人,其中一次,还是“迷天七”率叁百名奇兵突袭,但都被他率众一力击退; 第二,苏梦枕魂未定,身陷敌人阵地中,只求逃出生天,怎顾得反攻?   故此雷滚好整以暇。   他要先听听七堂主、八堂主、十堂主等人有什么意见。   他喜欢让他们先把话说清楚,然后才作出总结,并提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意见 ,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他觉得这是显示权威的法子之一。   而且也只有已经有了权威的人,才能够利用这个办法。   这使他分外感到人在权势里的春风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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