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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剑狂歌》
第二十四章 侠肠逢善女
秋华淡淡一笑,问道:“要对付什么人?”
“恕难见告。”蒙面女郎冷冷地说。
“能获贵盟垂青,在下深感荣幸。”
“可惜你是个风流浪子,不堪重用。”
“哈哈!挖苦得好。”
“别笑,你应该感到惭愧才是。”蒙面女郎沉声说。
“好,在下惭愧,但我警告你,我这个人不是好东西,你黑凤盟的人也不见得高明。我
这人不怕打,不怕挨骂,但却最讨厌被人利用。你们如果打算利用吴某,给我小心了。”
“啐!小心什么?”
“小心吴某反脸不认人。你别以为你黑凤盟有几个漂亮的女人,便自命不凡,任性而
为,屎壳郎戴花臭美。派几个女人探我的底,你们简直在自掘坟墓。天下间漂亮的女人多的
是,贵盟那几个丫头,还不足以令在下神魂颠倒。告诉你,在下所想找的女人,决不会是自
以为是,骄傲自大自命不凡。小娟姑娘并不是天生放荡,小琳姑娘也不是这种人。她们仇恨
深埋心底,别有苦衷,所以放浪形骸,用心良苦,小娟姑娘心地善良,要报仇心有所不忍,
所以她要忍痛一走了之,眼不见为静,因为寄望在吴某身上,希望在下带她脱身事外,这种
好心地的姑娘,贵盟的人决不会有这种脚色。再告诉你,小娟姑娘别有用意,在下也居心叵
测,双方尔虞我诈,互相利用,因此,我和她之间,谁也没占便宜。她仍是个玉洁冰清的好
姑娘,决不是你们想像中的水性杨花荡妇。同时,在下也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风流浪子。当
然,在下不理会你们的蜚语流言。吴某一生行事,不计较虚名,我行我素,笑骂由之,但为
了澄清你们对小娟姑娘的肮脏念头,在下不得不说了这许多废话。”
“你……你这人好……好无礼。”蒙面姑娘羞怒地叫。
“好了好了,在下不再噜嗦。小娟姑娘,等会儿打开老贼的珍藏,你和令姐尽量带。天
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难道说,你还想流浪在江湖做女强盗不成?你和令姐及令姐丈报了
亲仇,找一处山明水秀之乡,隐姓埋名安身立命,岂不甚好?”
“你……你呢?”小娟幽幽地问。
“我?我做我的江湖浪子四海游神,做男人就有这点好处,走江湖除了丢老命之外,永
不会吃亏。”
“你劝我安身立命,但你自己……”
“我不同,我无牵无挂。这些天来,你对我是一往情深,我对你却是虚情假意,我十分
抱歉。我一向飘泊惯了,只能聊算是个好朋友,却不是好丈夫。日后你如果找终身伴侣,切
记不要找像我这种人。假使你不听我的劝告,这一辈子你永远会担惊受怕、不安全、提心吊
胆,永远在痛苦中受煎熬。凡事量力而为,凭血气之勇无济于事,仇恨迷失理智,愚蠢之
极,你们最好忍耐片刻,不可鲁莽。”
他急急地说完,将室中的家俱移开。
众人会意,七手八脚纷纷动手,片刻,室中一空,所有的家俱和尸体,全堆放在床附
近,空出室前端两丈余长四丈宽的空地。
他左手挟了一枚飞电录,右手的凝霜剑隐在肘后,面向门口,屹立场中,泰然相候。
智多星夫妇在左壁旁,蒙面女郎和小娟则在右壁下相候。众女人仍躲在床上,不住发
抖。
脚步声渐近,他说:“像有三个人,分为两拨,两前一后。后面那人脚下极轻,将是一
大劲敌。”
小娟接口低声道:“老贼的秘室,地道像迷官,进入秘室的这条地道,除了我和琳姐与
及姨娘之外,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会有三人同来的。”
“事实确有三人。”秋华肯定地说。
“噤声。”蒙面女郎低叫。
片刻,外面响起铁笔银钩的怪叫声:“咦!怎么门是开着的,人呢?尤贤!”
秋华哈哈一笑,说:“尤贤在内秘室,死啦!阁下。”
脚步声如雷,铁笔银钩狂奔而至,奔至室门,突然怔在那儿。他浑身浴血,肩臂有伤,
脸色有如厉鬼,魁星笔和银钩被血所染污,显然他逃入秘道之前,曾经过艰难凶险的搏斗,
气喘如牛,真力损耗甚巨了。
他身后,是浑身血迹的天孛王诸荣,霸王鞭上不但血迹斑斑,还黏了不少人肉。
最后出现的人,是狼枭奔雷羽士。
铁笔银钩是和天孛王一同退下地道的,未料到狼枭也跟来了,听到后面有足音传来,骇
然扭头观望。
狼枭的剑凝结着血迹,像是一把红剑,人未现疲态,桀桀怪笑道:“寨主老弟,你很够
朋友。”
“奔雷道长安全撤下来了,谢天谢地。”铁笔银钩惶然地说。
“不必谢天谢地,得谢谢你这位好朋友。贫道替你挡灾,你却溜之大吉,走时也不招呼
一声,如果不是贫道见机得早,恐怕早死在伏龙尊者老秃驴的杖下了。你叫别人走别的地
道,你自己却另有安全所在避难,瞒得贫道好苦。”狼枭阴笑着说,眼中闪烁着可怕的绿
芒。
“道长别误会,敝下不是不招呼,而是来不及招呼。道长说敝下走的路安全,瞧,出卖
本寨、杀了阴火散人道长的吴小狗已等在这儿,黑凤盟的女人也先到了,可知这儿并非安全
地道。”铁笔银钩急急分辩。
狼枭深深吸入一口气,冷冷地说:“咱们以后再谈,先宰了这畜牲再说。你先上。”
铁笔银钩对室中的情势大惑不解,举步跨入室中,狞恶地向智多星夫妇叫:“张全,你
们怎么啦?为何不向这出卖本寨的小畜牲动手?快上。”
小琳目眦欲裂,正待发话。智多星却拉了她一把,干咳一声,沉静地说:“我们不是他
的敌手。”
秋华见对方有三个人,狼枭是四枭中剑术最佳的一个,奔雷剑法霸道绝伦。天孛王在四
大天王中,艺业虽不见得最高明,但却以神力见称,双臂有千斤神力,鞭沉力猛,不易对
付。
他没有制胜的把握,恐怕蒙面女郎也接不下狼枭,看来大事不妙。
当下强定心神,叫道:“敖老贼,早些天你想要我的命,今天该我向你讨公道了。你过
去的罪恶,与吴某无关,吴某杀你并非替天行道,而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吴某行道江湖以
来,极少杀人。在贵寨却狠了心大开杀戒,十分抱歉,罪过罪过。”
“狗东西,罡风子道长至今不见,凝霜剑却在你手中,他必然是被你暗害了?”铁笔银
钩怒叫,希望提起虎枭的死,激狼枭先动手。
狼枭冷冷一笑、毫不动容,不上当。
秋华呵呵一笑,现出凝霜剑说:“虎枭罪有应得,死在吴某手下了。”
“狗东西!你……”
“别骂别骂,嘴皮子上称英雄有屁用。老兄,你大概已调和了先天真气,疲劳已消,该
上啦!”
天孛王跨进两步,切齿道:“老四是死在他手上的,在下先收拾他。”
铁笔银钩正中下怀,让在一旁客气地说:“诸兄请便,兄弟在一旁看吾兄大显神威。”
天孛王急步而上,大喝道:“小狗,拿命来。”
声落鞭扬,罡风虎虎,来一记“泰山压顶”,兜头便砸。
鞭粗而沉,力道又猛,秋华不敢用剑硬接,身形一闪,挪至对方身侧,抢攻左胁。
天孛王身法不够灵活,抡鞭旋身急扫。
秋华急速闪动,避开对方凶猛的七鞭狂攻,终于抓住机会到了天孛王身后,一剑削去。
狼枭已进入室中,在一旁观战。
天孛王扭身回旋,顺势出招自救,来一记“尉迟倒拉鞭”,“铮”一声架住了攻向后肋
背的一剑。
火星飞溅,断金切玉的凝霜剑,只将霸王鞭弄崩了一道缺口,剑却向外飞扬。
秋华感到虎口发热,暗叫利害,身形被剑势带动,向后疾退三步。
真要命,他身后不足一丈,站着挺剑而立的狼枭。
狼枭先前并无插手的打算,但秋华向他退,以背相向,机会来了,他感到手痒啦!猛地
将剑脱手掷出,一声狂笑,向前跨出,想抢回秋华的凝霜剑。
“身后!”小娟狂叫。
秋华向前仆倒,向侧急滚,剑几乎擦头皮而过,危极险极,生死一发。
天孛王冲势未减,飞剑迎面而至,百忙中抡鞭便砸,“铮”一声将剑击落,失去追取秋
华老命的大好机会了。
怪!冲上抢凝霜剑的狼枭,竟然收不住脚,直向天孛王冲去,右手仍向前伸出。
天孛王先前已听出狼枭对敖老贼不怀好意,以为狼枭存心恶毒,在这时突然出手要他的
命,以便等会儿对付敖老贼。他想歪了,不由勃然大怒,顺势一鞭反扫,喝道:“你想一石
两鸟?”
怪,狼枭竟不闪不避,“蓬”一声大震,沉重的霸王鞭拍打在狼枭的右肩上,立即骨折
肩碎,血肉横飞。
“嗯……”狼枭闷声轻叫,侧飞丈余,“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滚了两滚,逐渐静
止。
同一瞬间,地上的秋华已打出了飞电录,射入天孛王的下阴,尽柄而没。
也在同一瞬间,铁笔银钩转身贴壁向室外大喝道:“什么人用暗器偷袭?出来。”
室外黑沉沉,空荡荡,没有人影,更不见回答。
“哎……呀……”天孛王狂叫,当一声霸王鞭落地,双手抱小腹,伛偻着踉跄前行。
秋华一跃而起,闪电似的掠出室门,看室外无人,立即转入室扬剑叱道:“姓敖的,该
你了。”
铁笔银钩被霸王鞭落地声所惊醒,脸色死灰,感到心田向下沉,持笔的手不住发抖。
“哎……”天孛王仍在叫,突然扭身栽倒,砰然有声,剧烈地抽搐片刻,身躯一松,呼
吸渐止。
三个人死了两个,铁笔银钩知道大势已去,猛地一声长啸,向室内侧妻妾们的藏身处扑
去。
秋华大惊,跟踪飞扑。
蒙面女郎和小娟,智多星夫妇,几乎同时截出。
中年女人勇敢地推开老妪和侍女,漠然地说:“我知道你要杀我们的,来吧!”
魁星笔对正中年妇人的胸口射到。
左右截出的人皆截不住,相距太远,眼看惨剧将生,抢救不及。
秋华起步太晚,即使他可以用飞剑掷击,但仍难阻止惨剧发生,老贼身笔合一全力飞
扑,即使中途中剑,冲势也无法止住,魁星笔同样可贯入中年妇人的心窝。
灰影从外室飞射而入,快得令人目眩,像是个只有依稀幻影的幽灵,从秋华身侧一闪而
过,追上了铁笔银钩,伸手抓住铁笔银钩的发结,向后轻轻一带。
灰影急退,一闪而没,出室一闪不见。室中,苍老而中气充沛的语音入耳:“大意轻
敌,该打!”
铁笔银钩向后摔倒,跌了个四脚朝天。
秋华知道灰影已然无法追上,先对付老贼再说,一腿斜飞,“噗”一声扫在敖老贼的右
耳门,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敖老贼昏天黑地,抛掉了魁星笔,身躯横挪。
秋华收了剑,一脚踹在敖老贼的左掌背,银钩脱手。
俯身一把抓起敖老贼,先抽四记阴阳耳光,在老贼小腹上顶上一膝盖。
“嗯……啊……”熬老贼虚脱地叫,浑身全软了。
秋华的右肘已经撞出,“噗”一声憧在老贼的左胁,有骨折声传出。
一连串凶猛无比的打击,令敖老贼昏天黑地,毫无反抗的机会,已然成了个半死之人。
秋华放手将老贼丢下,一面走向两具尸体,一面说:“如何公平处置敖老贼,你们好好
斟酌。一死百了,他总算对你们有养育之恩,不可太令他痛苦。”
他先检查狼枭的背部,没有暗器,仅脑户穴嵌入一颗从铁叶门上取下的铁钉。
“这人好利害。”他喃喃地说。
他从天孛王的下阴取回飞电录,大声问道:“谁看清刚才那位灰袍怪人的面容么?”
没有人回答,他都没看清,别人相距比他还远,自然更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了。
蒙面女郎走近僵卧在地的铁笔银钩,向小娟姐妹说:“先逼他说出开启藏宝室的机关,
再置他于死地尚未为晚,好么?”
中年妇人冷冷地说:“他这个人我知之甚深,没有人能逼他说出藏珍室的开启机关来,
即使将他零刀碎剐,也休想他供出秘密。敢作敢为,不怕死,是他的长处,你们无奈他何。
据我所知,藏珍室正位于四进院下,另设有炸毁秘室的机关,中藏八大桶火药,有十六条以
硝石、炭末、硫磺特制的引火绳,扳动机捩,壁灯会自行内移,燃及火绳,倾刻间,秘室便
可化为乌有。他明知必死,不会招的,万一他存下与你们同归于尽的歹毒念头,你们便会成
了他的陪死鬼。”
秋华举步向外走,一面说:“他这种凶残恶毒、罪恶滔天的人,早晚会有横死的一天,
所以他有自知之明,死唬不倒他的。在下认栽,五百两黄金不要也罢,果真是陪了马匹又失
金,倒霉。趁大火尚未延及前院时,在下要找些盘缠上道。诸位,后会有期。
声落,他已经出了外室,循来路匆匆走了。
外面,白道群雄正在搜杀余贼,封闭了地道的内外各处出口,准备困死藏身地道内的
人。全寨各处,分派人手搜遍每一寸土地,找寻地道的通风口加以堵塞。
秋华避开群雄,偷入前进院,乘白道群雄安顿寨中的老少妇孺无暇他顾的机会,搜到一
些金银,仗地形熟悉,从西南角越寨墙而出,悄然一走了之。
孔公寨一场是非,他可说全军尽没,丢了五百两黄金,赔上马匹行囊,损失了一枚飞电
录。唯一可告慰的是,得了一把凝霜宝剑。再就是发觉自己的艺业,已有了长足的进步,见
识过黑白道高手的造诣,获益非浅,对自己的信心,有进一步的体会和认识。
他搜到数十两碎银,买行囊马匹当然足够,但人川万里迢迢,没有钱怎行?酒是英雄财
是胆,凭数十两银子入川找张三丰,那是不够的。
他决定走栈道入川,不用买坐骑,没有钱作没有钱的打算,沿途希望能找到一些为富不
仁的大户,或者找些贪官污吏打主意。
当夜,他回到县城投宿,买了一身青直裰和路上所需的杂物,准备长行。
他的路引是到汉中,身份是采药商,要入川,必须到汉中府换入川的路引。
次日上道,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人是衣装,佛是金装,他成了一个下层社会的贩夫行
商,不再是英俊的风尘骑士了。头裹青巾,穿贫贱之服青直裰,灯笼裤扎在快靴统外面,背
了小包裹。凝霜剑用布囊盛了,插在腰带上。百宝囊藏在衣袂内,皮护腰不让人看到。
夏日炎阳正烈,他撒开大步向前追赶,风尘仆仆,餐风宿露沿大道向西又向西。在外表
看,谁也看不出他是毁灭孔公寨的真正英雄,更没有人知道他是名震江湖的四海游神。
出了大散关,逐渐进入了北栈道……
北栈道也叫秦栈,起自大散关,南抵汉中。其实,真正的起点,该从渭河南岸算起,只
是从宝鸡到大散关这段路,目前已经改道拓宽,已不用栈道了。真正的起点,在草凉驿而不
是大散关,大散关只是汉中凤翔两府的交界处,经过此地必须查验路引。
这一带地瘠民贫,除了栈道附近的村落略微富裕之外,能耕种的田地少之又少,举目全
是崇山峻岭,除了山还是山,一片无穷尽的穷山恶水,无穷尽的原始丛莽。离开驿道,走上
数百里不见人烟并非奇事。
即使在驿道附近,土著村民大多是靠天吃饭的纯朴百姓,富裕者甚少,大多数的人,都
住在岩穴里,他们安贫乐道,与世无争,对外来的客人都十分热情。
安贫乐道与世无争,应该是最佳的人间乐土,事实不然。俗语说,人善被人欺,马善破
人骑,人太善良了,反而给那些为非作歹之徒以可乘之机。而且附近山区都是荒凉的丛莽,
便于藏匿。在各地做案的歹徒,不但不时到这一带藏匿避风头,而且居然在内建窟生根。
一般说来,栈道沿途的关隘,皆有官兵驻守,大规模的匪徒不敢公然啸聚,但小股的强
盗在所难免。出入陕川的人,大概能分三种。一是川陕调动的官吏,一是往来川陕的大商巨
贾,一是四海流浪的江湖混混。
赶到大散关,办好入川的路引,已经是日薄西山,将近黄昏的时光了。
关内不许百姓留宿,他匆匆出城,走向距关不远处的小镇投宿。
小镇真是小,只有二十余户人家,面对栈道入口,木屋凌乱地散布其间。
他沿小径急行,进入镇中,迎面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客栈,门前挂了酒幌子,灯笼上写着
四个大字:“连升客栈”。
入川这条路他没走过,反正也不急于赶路,在何处投宿不必计较。目前身上尚剩下五六
两碎银,还可以支持三五天,假使投宿在大客栈内,只可以支持两三天啦!
他不打算落店,找一处村宅安身借宿,可省下数百文店钱。
他走向客栈对面的一栋木屋,向在门口劈柴的一位中年村夫抱拳行礼,笑问:“大叔请
了。小可姓吴,从凤翔来,请问大叔尊姓?”
村夫放下柴斧,不住欠身回礼,扣好敞开的衣襟,笑问:“小姓张。客官有何指教?”
“小可缺少盘缠,想省两文店钱,希望大叔方便,让可借府上一角聊避风露,茶水钱小
可照付,不知大叔肯否方便?”
村夫双眉深锁,歉然地说:“客官也许是头一次走这条路,不知敝处的禁忌,不是小可
不肯,只是……只是……”
“大叔如果不便,小可就不敢打扰了。”
“不是不便,而是……百十年前,敝处不准设客店,往来的客官皆借宿民宅,视客店为
犯忌。但这数十年来,却一反往昔,建了客店,民宅决不收容客人了。”
“为什么?”
“客官真不知道敝处的禁忌?”
“小可第一次经过贵地。”
“敝处的地名,叫做鬼迷店。”
秋华猛然省悟,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贵处的人不肯留宿客人,怕自己的房宅成为
店,确是犯忌。打扰了,看来,今晚的店钱非花不可啦!”
他回身向对面举步,踏入了连升客栈的大门。
客栈占地甚广,共有三进,每进有厢。西院的走廊下,停了两乘山轿,廊下和房内静悄
悄地。这一带是上房,所谓上房,只不过是些窄小的房间而已。
店伙引他进入东院,他要的是统铺,四尺宽的床位,住一夜是两百文,如果加租棉被,
要多加五十文租被钱。
天气虽是盛夏,但山区夜间仍然凉飕飕的,没有被盖不行,但他受得了,不需被盖,把
小包裹放在床位内侧,仔细看这种荒村野店的布置。
房间是长方形,低矮而黑暗,两座门,两座小小的窗。炕形的统铺长约四丈左右,可以
住十个人。盛夏时分,房中燠热而不通风,床上根本不需草垫,也不用棉被,破烂的麦草席
成了黄褐色,一股臭味直扑鼻端。
偌大的统铺,只住了三个客人,因此睡处并无限制,高兴睡在哪儿都行。
两端已被先到的客人所占,他只好睡在中间。右面的客人已外出进食,床内放着行囊。
左端的客人蜷伏在床角上,穿了一身打了不少补钉的褐衫,一头乱糊糊带灰色的头发披散
着,大概有百十天不见水,臭味外溢,很难分辨是男是女。
这是男统舍,当然不会是女人。这位年纪不小的客人,床头仅堆了几件破衣裤,半块光
饼,可能就是全部家当了。人蜷伏在床角,不住发出几声虚脱的呻吟。
这种为贫苦客官准备的客房,没有店伙招呼,食物自己负责,店伙只管一天送两次用大
桶盛着的茶水。房门不远处的天进中,有从山上引来的山泉,一切都得自己照应自己,想舒
服就不用住这种统铺。
“这人有病,可能是个穷途末路的旅客。”秋华想。
他久走江湖,知道出门人的困难,心中油然兴起助人一臂的念头。
练武的人,多少懂得一些脉理,他虽说不上高明,但足以派上用场。
他先扳正那人的身躯察看气色,不由心向下沉。这是一个花甲年纪的老人,脸色灰黄略
带黑褐,瘦得脸上全是皱纹,气息奄奄,去死不远。
拨开老人的眼帘,茫然的眼珠,白多黑少,似乎有脱水之势。一按脉理,脉跳动得几乎
令人难以察觉。
一股腐臭味直冲脑门,他拉老人的衣襟,臭味更浓,衣内有破布包得紧紧地。
“是伤。”他脱口叫。
伤在右胸近腋窝处,他不必察看,也知道严重的程度,可能比想像中的更坏。
房门口,出现了店伙的身影,慢条斯理地点亮了桌上的桐油灯,暗红色的火焰随风跳
动,室中明亮了些。
“客官,出门人别管闲事,这位老客官从四川来,病倒在敝店十天了,去死不远,敝店
倒担当得起,客官你千万不可惹火烧身。”店伙好意地说。
店伙的话确是实情,这年头在外行走,最好少管闲事,明哲保身。开客栈的有开店的规
矩,客死他乡死在客店的人平常得紧,只消报请官府派人前来验尸,只要不是他杀凶死,店
家不会受到干连。假使牵涉到旁人,那就麻烦大矣!至少在官府调查期间,牵涉到的人不能
离开,调查讯问焦头烂额,耽误行程事小,落个嫌疑两字,那才倒了八辈子大霉。
秋华是个血性人,他有胆量不怕事,虎目彪圆,跳下床来说:“你说,你这鬼店就见死
不救了么?”
店伙一怔,说:“客官,你这不是狗咬吕大仙么?”
“不错,我这人就是不识好歹,我问你是不是见死不救?”
“客官,你不明白。小店不是善堂,开店小心侍候客人,只为了赚几文辛苦钱养活家
小,要是有家有产有田有地,谁愿意开客栈担惊受怕?这位老客官落店时已经不支,身无分
文,苦苦哀求收容他暂住一宵。敝店东不忍心他在外露宿,把他安顿在店中,不但没收他分
文店钱,十天来的食宿费全贴了,已经是情至义尽。鬼店地方小,没有郎中,只有用土单方
找草药救命。要请郎中,须到黄牛堡去请,来回一百三十里,要花两天工夫,郎中来不来很
难说,谁出得起重金去请?不是敝店见死不救,事实是爱莫能助。”
秋华怒火全消,柔声道:“假使在下不怕事,愿意替他尽一份心力,你能帮忙?”
“这……这个……”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老兄,你行行好。”
“客官之意……”
“这人受了伤,如不是拖得太久,在下不必劳驾任何人,但现下不成,必须内外下药。
他的身体已被拖垮,贼去楼空,我没把握。请老兄把店东找来……”
“小的去请。”店伙匆匆地说,出门急奔。
不久,店东带了两名店伙赶到,店东是个年约半百姓夏的殷实土著,操着生硬的官话向
秋华招呼。
秋华不再客套,在百宝囊中掏出三颗保命丹,和一大包去腐生肌散,说:“夏东主,请
先派人找一盆温开水和布巾来,一杯茶,在下先替这位老客官换药。”
夏店东为人倒也热心,督促店伙张罗。秋华熟练地替老人换药,准备停当,拉着店东向
外走,到了大厅落坐,他诚恳地说:“病人的伤口是刀伤,拖得太久,伤毒侵入内腑,以治
伤的药医治已无能为力,首先需替他找郎中才行。”
“吴客官,请郎中须到黄牛堡,这……”夏店东为难地说。
“到黄牛堡来回要两天,恐怕来不及。”
“那……”
“这儿有药店么?”
“由此向南翻越泰岭,在和尚原有药铺。”
“这儿难道没有?”
“也许到关内找军医,或可找得到药。”
“军医不行,他们不会有固元培本的名贵药材。”
“有药没有郎中,也是枉然。”
“当然不能乱下药,请问今晚的客人中,有没有郎中?”
“这个……恐怕没有。”
“何不问问看?”秋华抱着一线希望问。
“今天客人稀少,统铺只有十余位客人,而且都是些贩山产的小行商,其中不会有郎
中。”
“请领小可前往问问好不?”
夏店东离座而起,说:“敝下伴客官前往一走,问问也好。”
两人带了三名店伙,直入后院的东厢,那儿有一间与前面客房相同格局的房间,也是统
铺。
已是掌灯时分,客人大多在准备就寝,一个个坐在床上聊天,拧着脚丫子大谈栈道见
闻。
秋华大踏步入房,高举着写着店号的灯笼。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床东的角落上。那儿,
一个穿灰袍,梳道髻的高年老叟,正俯身安放包裹,这人的背影吸引住他的目光,他感到有
点眼熟。
老叟挺起腰背站直,回过身来,现出面容,看上去约有八十高龄,相貌清癯,留着掩口
长髯,一双老眼似乎有点昏花,举动迟钝,毫不起眼。
他呼出一口长气,自语道:“不是在老槐冈所看到的灰袍人,他不像练武的。”
他起初怀疑这位老人是大树将军庙赠丹的灰影,甚至以为是在孔公寨地道中,抓退铁笔
银钩的灰影。但看了老人老眼昏花、举动迟滞的光景,疑云尽消。
他高举着灯笼,亮声叫:“对不起,打扰诸位乡亲片刻。”
一位脱光上身的客人问道:“老弟,有何贵干?”
“请问诸位乡亲中,谁会把脉开单方?”
一名坐在床上揉着脚丫子的壮汉大笑道:“哈哈!你的意思是找郎中罗?”
“正是此意,有一位客人重病在身,需要一位郎中。”
“哈哈!你不睁开眼睛看看,咱们这一群苦朋友像不像郎中?要不我去看看,保证药到
命除。”壮汉怪声怪气地说。
秋华心中正在焦躁,闻言不由火起,沉声道:“人命关天,你老兄还有心情打哈哈,简
直不通情理。”
壮汉也不是个好气量的人,不悦地问:“老兄,你说什么?”
“说什么?如果病的是你,你阁下便知道在下说什么。”秋华冷冷地说。
壮汉一蹦而起,穿好靴子叉腰大骂道:“混帐!出门人口没禁忌,你咀咒我么?”
“老兄,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干嘛?”秋华冷冷地问。
“干嘛?哼!老子走了一天长路,要早早歇息。明明知道住统铺的人没有郎中在内,你
鸡猫鬼叫地叫什么魂?滚你的蛋,别打扰老子的睡眠,明天还要赶路呢?”壮汉恼羞成怒地
叫,声势汹汹向前逼进了两步。
秋华摇摇头,苦笑道:“好,算你利害,在下不和你计较。”
壮汉已迫近至面前,怒叫道:“要计较你又想怎样?去你娘的!你滚不滚?”
夏店东和店伙都在门外等,里面太窄,听到叫骂声便待进入排解,但秋华站在门内,挤
不进来,只能在外面叫:“诸位不必动火,少讲两句,免伤和气。”
秋华示弱地退后一步,说:“在下说过不和你计较,你利害,这总成吧。”
“你要计较又能怎样?你咬我鸟?再不走,老子要撵你出去,快滚!”
秋华忍无可忍,冷笑道:“如果要计较,在下……”
“你要怎样?你的拳头比我硬?”壮汉抢着叫,将大拳头直伸至秋华的眼前,狞笑着
说:“老子拳头上可以站人,胳膊上可以跑马,跑遍天下没有人敢在老子面前称能,你要不
要老子给你两拳爬着走?”
灰袍老人站在那儿不言不动,昏花着眼茫然地注视,似乎吓呆了。
所有的客人,皆摇摇头站得远远地,只有一个獐头鼠目,长了一脸大麻子的中年人叫:
“孔老二,打他一顿,叫他爬出去。”
孔老二的大拳头向下沉,向秋华的小腹捣出。
秋华忍无可忍,左手的灯笼向外移,右手向下一拨,拨开捣向小腹的大拳头,手掌上
升。
“劈啪劈啪!”四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把孔老二的脑袋打得像是惊闺鼓。
“哎……哎……”孔老二大叫,向后踉跄倒退五步,口中出血,掩住两颊狂叫道:
“你……你打人?你……”
秋华迫近,冷笑道:“你先动手,四耳光便宜了你。你要是想活的话,给我爬到床底下
去躲,想死,大爷剥了你的头皮。”
孔老二大概挨了四耳光,心中有数,输定了,凶焰尽消,恐怖地向后退,口中仍顽强地
叫:“你……你打人,我……我到衙门里告……告你,告你行凶想……想打劫。”
“你要死还是要活?”秋华沉喝,逼进两步。
孔老二略一迟疑,突然屈身向床底爬去。
秋华突然伸手抓住坐在床中、大麻子伸在床口的右脚,向外一带。
大麻子会飞,平空飞落床下,哎唷哎唷怪叫连天。
秋华冷笑一声,叱道:“你也不是个东西。说!要死还是要活?”
大麻子不叫了,狗也似的钻入床底。
秋华转身出房,身后,传来一阵哗笑声。
“还有客人么?”他向夏东主问。
“没有了。”店东信口答。
回到前面,秋华指着西院的上房,问道:“夏东主,西院上房有山轿,不是有客人
么?”
夏店东双眉紧锁,说:“他们是从凤翔来的客人,已住了三天,一位管家,两位苍头,
带着两位小姐,三天来心事重重,足不出户,像是大户人家的家眷,怎会有郎中?”
“有没有人?”秋华问。
“主人倒有,住店的第二天,便动身转回凤翔,至今未见返回,大概要等十天半月才能
回来。”
“大户人家的管家,必定是有见识的人,不妨前往看看。”
“管家姓李,他们的主人姓秦。李管家交待下来,不许人前往打扰小姐的安静,不听召
唤,禁止店伙入内,西院他们全包下了。”店东为难地说。
“事急从权,为了救人,咱们也管不得那许多。夏东主,咱们两人前往请见李管家。”
“这……”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必迟疑了,不然在下单独前往。”
“好吧,我随你前往走走。”
进入西院门,店东高叫道:“请问李爷在么?敝下是夏店主,请见李爷有事相求。”
厅门徐开,一位老苍应声踱出厅门,含笑欠身道:“原来是店东,请进请进,敝管家在
厢房洗嗽,请稍候半刻,请进。”
老苍头白发苍苍,举手投足之间极有分寸,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人,见过场面,谈吐不
俗。
老苍头接过秋华的灯笼,肃客就坐,亲自奉上香茗,连称慢客。
厢房在右首,隔了一座小天井。不久,进来了一个中等身材,年约花甲的青衣人,进门
先抱拳施礼,笑道:“对不起,两位久等了。夏店东光临,不知有何见教?两位请坐下
谈。”
夏店东和秋华站起迎客,依言落坐。
“李爷,敝下未经召唤前来打扰,十分抱歉。”他向秋华伸手,又道:“这位是小店的
客人,姓吴,名秋华。”
秋华站起抱拳道:“小可冒昧,李爷休怪鲁莽。”
“老弟请坐,不必多礼。请教老弟在何处得意,仙乡何处?”李管家含笑问。
“舍下祖居洛阳,小地方。小可流浪在外,倚赖小手艺混日子,没出息。今晚小可日
昧,只因为……”
他将落店发现病危老人的事一一说了,最后说:“小可已经向店中的客人打听,其中没
有郎中,因此前来打扰李爷,不知李爷对方脉之学是否涉猎。大户人家的管事爷们,也
许……”
“呵呵!老弟抬举老朽了。老朽不学无术,对方脉之学一无所知,好教老弟失望。”李
管家诚恳地说。
秋华确是失望,苦笑道:“看来,那位老客官恐怕拖不过一两天了,无论如何,我得连
夜到黄牛堡把郎中请来。”
“你连夜到黄牛堡请郎中?”两人同声惊问。
“是的,小可不能见死不救,小可脚程甚快,必须一走。”
“但……但郎中不肯来的。”夏店东摇头道。
“哪怕把他背来,我也会背的。”秋华断然地说。
“这……”
“请郎中要钱,不瞒店东说,小可阮囊羞涩,有心无力可否请店东负责日后的请郎中费
用?”
李管家突然接口道:“那位客人能拖多久?”
“小可已给他服下护身保命的丹丸,无奈他目前已不是伤而是病毒在体,丹丸只能保住
些少元气,不管用。据小可推测,他病势凶险沉重,能拖至明日已是不错的了。”
“两位请稍候。”李管家离座说。
“李爷之意……”
“家主人是凤翔有名的儒医,只是不以行医济世而已。家小姐对歧黄之术,涉猎甚广。
老朽且请示小姐,事急从权,看小姐是否……”
话未完,内室突然传来银铃似甜美嗓音:“李伯伯,快请夏东主派人将那位老客人抬
来,安顿在西面厢房,我立即准备应用物品。”
显然,说话的女郎早就在内倾听他们的说话了。
秋华心中一震,肃然起敬,心说:“这位姑娘有一付菩萨心肠,委实难得。可见天下间
不是没有善心的人,只是我所见不多,没遇上而已。”
“大小姐,老奴这就请夏东主准备。”李管家向内室欠身说,转身向两人道:“那就是
我家大小姐,两位已经听到了,请赶快准备。”
夏东主和秋华大喜过望,赶忙道谢辞出。
不久,一名店伙和秋华用门板将老人抬到,夏店东亲自掌灯领路,由李管家领入西厢
房。安顿停当,夏店东和秋华偕店伙回避出厅,内室中刚好出来一高一矮两位女郎。高的年
约十六七,矮的还是个孩子,年约七八岁。
秋华心中一震,心说:“这位大小姐确像观音大士,她的心地正如她的面貌。”
大小姐身材相当高,眉目如画,脸色白里泛红,吹弹得破。她脸上挂着安祥慈和的笑
容,那神情不仅是美,而是灵性的化身。任何人在她面前,只感到爱慕而不敢亵渎。
“好个集灵秀于一身的女郎。”秋华低下头来心中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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