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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剑情花》
第 一 章 祝融之会
衡山最南端的小山叫回雁峰。
据说,北雁南飞入冬时节,雁越过洞庭仍向南飞,但一到回雁蜂,便不再往南,在峰上
空回飞三两匝,有些往回飞往洞庭过冬,有些则留在湘江的沼泽地带过冬了。
小船靠上了峰南不远处的江岸,那位灰袍老人不等舟子搭好跳板,便轻快地就跳上岸
来。
另一位穿青短衫,英气勃勃,神彩飞扬的高大年轻人,手中提了一个包裹,跟着也一跃
登岸。
这里不是泊舟区,江岸遍生松柏与竹林丛草,西南一带才有田野,平时这里是罕有人
迹。
距岸三五十步,长了一颗高大茂盛的银杏树,浓荫蔽天,上面建了一个大大的喜鹊窝,
整天都有十几头喜鹊恰恰恰叫,又刺耳又难听。
这是种吉祥鸟的叫声。
但是,它的叫声并不比乌鸦的叫声悦耳多少。
“恰好午正。”老人向年轻人说:“你爹应该来了。”
“是的,师父。”年轻人将包裹放在树下:“我爹是个最守时的人。虽然是十年前的约
会,他老人家也不会忘记的。”
北面竹林边,施施然踱出一个青袍人,脚下一紧。
老人呵呵大笑,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大声说:“我敢给你打赌,你爹在这十年漫长岁月
中,必定每天晚上都在作恶梦,甚至作白日梦。”
“师父,人本来每天晚上都在作梦,没有什么好怪的。”年青人的神色开始有了激动,
但语气却尽量放轻松:“大概只有白痴才不会作梦。”
“白痴也会作梦,只是白痴不会计较梦的好坏。”老人说:“我的意思是:你爹每天都
会梦见今天把儿子接回来的情景。”
年青人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有点伤感。
“十年,日子过得真快。”
“孩子,你后悔吗?”老人平静地问。
“师父,你老人家知道弟子毫不后悔。”年青人郑重地说。
“那就好。对十年的江湖浪迹生涯,你怕吗?”
“这……弟子说不上怕不怕……”
“江湖鬼蜮,不怕是假。”老人冷冷地一笑:“为师浮沉江湖四十春,到现在仍然感到
很难放得开。”
“师父……”
“不要为我担心。”
“请问师父今后的行止……”
“谁知道呢?也许,我会找地方躲起来,过几年平淡的日子。也许……”
“师父,何不在弟子家中……”
“哈哈!你要我在你家养老?算了吧!”老人豪放地大笑:“为师生在江湖,也将死在
江湖,江湖六怪谁都没有家累,孤家寡人一个,日子好打发,一懒下来,甚么都完了。如果
你日后有勇气行道江湖,别忘了来找我,嗯?”
“这……弟子并不想外出行道……”
“那也好。”老人抢着说:“你的性情是外柔内刚,心不狠手不辣,闯荡江湖会吃亏。
十年来,你跟着我这亦正亦邪,亦侠亦魔的江湖六怪之首浪迹江湖,你承受了我一身武林秘
学,吸收了足够的江湖经验,但却未能臻于成熟境界,挑不起放不下的老毛病始终治不好。
老实说,你要是真的外出行道,我真不放心。”
“师父……”
“不要和我争辩。”老人摇手:“你肚子里那些牛黄马宝有多少斤两,难道我不知道?
不要说了,你爹来啦!”
中年人已到了三二十步外,脸上可看到兴奋的神色,目光兴奋无比地老远便在年青人身
上转。
脚下不是在走,而是在放腿狂奔了。
老人哈哈大笑,亮声叫:“庄员外,你急什么?小心兴奋过度,你这脑满肠肥的身子会
中风的。”
中年人其实并不脑满肠肥,身材壮实。
半百年纪龙马精神,脚下利落快捷,行家一眼便可看出,练武的根底不差,虽则壮得像
头大姑牛,但至少小腹并未凸出。
年青人终于忍不住了,抢前数步屈膝拜倒,一面行四拜大礼,一面颤声低唤:“爹……
孩……孩儿回……回来了。”
庄员外老泪纵横,激动地搀起年青人,猛然有力地将爱子紧紧地抱住,含糊地叫:“谢
谢苍天!谢谢司天昭上帝安邦护国大天君……”
“啧啧啧……”
老人怪声怪气眦牙咧嘴:“多肉麻!你以为怡平还是十年前十二岁的心肝宝贝吗?这种
娘娘腔的举动,恶心之至,恶心之至。”
庄员外放开拥抱,向老人恶狠狠地说:“你如果想要我向你说感谢的话,最好死了这条
心。我儿子很好,我不和你计较就是。”
“哈哈!你计较什么?你总不会用你那什么南宗六合长拳,北派狗腿再和我赌一场
吧?”老人抱腹怪笑:“不赌则已,赌你还是要输。”
“你……”庄员外吹胡子瞪眼睛。
“哈哈!算了算了。”
老人拉住年青人庄怡平的手,交到庄员外手中。
“十年前,我丘磊为了寻找衣钵传人,在贵地足足察看了百日之久,对令郎诸多观察试
验,方满意地下了决定,安排了这株银杏树下的约会,巧安排引你上钩,赢走了你的儿
子……”
“鬼话!谁和你赌了?”庄员外大叫。
“好好好,你没有赌……”
“你是强夺!”
“哈哈!就算是强夺好了……”
“你不讲理!”
“我有时候是有点不讲理。”老人嬉皮笑脸说。
“你把我的儿子……”
“我把你的儿子怎么啦?”老人收敛了笑意:“你知道教养一个小孩子成人,要花多少
心血吗?”
“你……”
“你看,你的儿子壮得像座山,懂得待人接物的处世大道理,见过世面,学业也没有荒
疏,武技比你这三流武师调教出来的半桶水强一万倍,你还不满意?”
“你……”
“我们来好好商量好不好?”老人满怀希冀地问。
“你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庄员外气虎虎地反问。
“哈哈!你一共有四个儿子。”
“我庄世荣有四个儿子并不犯法。”
“你在回雁峰附近有数百亩良田。”
“我的田又不是抢来的。”
“你在衡州府城有几家店号。”
“我做的是公平买卖。”
“你两个儿子在府学都有了成就。”
“他们已考得了秀才。”
“把怡平给我,再陪我三年五载,怎样?”
“什么?”庄员外几乎跳起来:“你是不是疯了?你把我的儿子拐走了十年,你…
你……”
“天地良心。”老人丘磊怪叫:“我如果真要拐走你的儿子,还会依约送回给你?”
“你……”
“听我说,庄员外。”丘磊神色郑重:“你有钱有势,享尽荣华,让你的儿子替一些无
靠的人造福,我这点要求不算过份吧?”
“休想!你……”
“你这自私的家伙。”丘磊咒骂:“算我倒霉,白花了十年心血。好吧,人交给你了,
告辞。”
声落,扭头便走。
“师父!你老人家保重。”庄始平高叫,跪下四拜相送。
庄员外气消了,动情地高叫:“丘老哥,谢谢你。”
丘磊徐徐转身苦笑:“庄世荣,请记住我的话:一个自求多福的人,并不值得尊敬。自
求多福而又能造福他人,活得较有意义。
你有四个儿子,把他们一个个栓牢在家里,等他们孝孝顺顺送你的终,不让他们看看衡
州以外的世界,对他们是不公平的。富贵不会保持三代,幸运不会永远追随着你。如果有那
么一天你想通了,叫怡平出去闯他自己的天下吧,那样你会活得心安,你会因此而感到荣耀
的。”
“丘老哥……”
丘磊已经走了,身形快逾闪电,冉冉而去消失在江岸的树影中。
船顺流下放,驶过回雁峰,驶过衡湘浮桥,逐渐去远。
船面上,丘磊仰天吸入一口气,喃喃地自语:“这孩子没出息,不跟来也好。”
春汛刚过去不久,但水位仍高,浑浊的湘江水流湍急,船行似箭。
南岳第一峰回雁峰已看不见了,仅可看到府城北郊石鼓山上的来雁塔。
一名桨夫悠然运桨,一面含笑说:“老伯,该在府城歇息的,反正今天已无法赶到衡山
城了。”
丘磊脸上一片落寞,漠然地说:“明天午牌初,必须赶到衡山。老夫在望月台有约会,
今晚必须连夜下航。”
“放心啦!一百里路算不了什么。”桨夫肯定地说。
“那就好。”
“老伯要游南岳?”
“不必多问!”
桨夫碰了个软钉子,不再多问。
小船速度快,不久便赶上了前面的一艘中型客船。
那是三湖船行的定期客货船,航线是衡州至岳州,总站在长沙府。
客船的舱面,有不少旅客倚舷观赏江景。
小客船追上了客船,逐渐并船下放。
丘磊注视着客船上的人群,突然眼前一亮,不假思索地整衣而起。
客船上一位粗眉大眼,脸上怪肉横生,面貌狰狞的中年人,突然举手挥动大叫:“丘
兄,是你吗?”
丘磊示意舟子放慢船速,向对方高叫:“老刘,你怎么还没死?到三湘来现世吗?”
他出口就没有好话。
但老刘并不介意,笑道:“小鬼不勾,阎王不收,当然死不了。而且我刘向绰号叫山
精,成了精的人道行高,阎王想收也力不从心。喂!十年来你音讯全无,是躲祸吗?”
“祸那能躲?见鬼。”
“那你……”
“老夫从未脱离江湖。”
“可是,谁也没见过你……”
“我丘磊绰号灵怪,有千亿化身,以另一面目闯荡,当然没有谁见过老夫的本来面日。
现在,你山精该算是第一个。”
“兄弟深感荣幸。哦!上大船来聊聊,怎样?”
“不必了,容留后会。”
小船重新加快,片刻便超到前面去了。
山精刘向身边,多了一个鹰目炯炯,脸颊无肉的人,用那阴冷尖锐独特的嗓音问:“那
就是六怪之首的灵怪?”
“就是他。”山精刘向答,目光仍落在逐渐超前的小船上。
“怎能证明是他?”
“江湖六怪中,我山精刘向排名第二,也是唯一与他保持良好友谊的人……”
“十年不见,你凭甚么一眼就看出是他?据在下所知,灵怪为人乖僻,几乎不近人情,
易客术字内无双,艺业深不可测,见过他庐山真面日的人少之又少。刘见竟能在他失踪十年
之后,第一眼便看出是他,你要兄弟我相信?”
“信不信白你。”山精口气有点忿怒:“他腰带上系着的那只翡翠辟邪,其大如掌,天
下间只此一块,那是他的信记。只有我才知道那件饰物的底细。”
“哦!原来如此。”
“本来就是如此。”鹰目人淡淡一笑,向船首退,退近一个穿青道袍的中年人身旁,低
声问:“刚才二怪与大怪打交道的情形,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老道也低声说。
“设法通知随来的快舟。”
“怎么啦!”
“跟踪大怪,设法把他弄到手。”
“是,稍后贫道便将信号传出。”
“小心了,告诉咱们的人,合力相图。”
“是,长上请放心。”
望月台,在祝融蜂顶。
祝融蜂是南岳第一高峰。
在望月台望月,其实不易看到,山间气候变动甚剧,经常云腾雾涌,有时三五晚也见不
到月影。
愿意爬上三四十里的高山顶端赏月的人,毕竟不多。
台与东面的望日亭同为上封寺游客流连之地。在上封寺投宿的骚人墨客,早看日出夜观
皓月,算是峰顶的名胜。
上封寺原称光天观,隋朝大业年间始改今名。由观改为寺,此中经过自然牵涉到佛道意
气之争。
千余年来,尽管佛门弟子已控制了衡山,思大禅师、梁海尊者皆在此地创建道场,但信
徒们真正供奉的神却不是佛,不念南无阿弥陀佛,却念“司天昭上帝安邦护国大天君”,大
天君才是南岳之神。
上封寺的确算得上伟大的禅林,高踞山颠气象万千,规模宏大,无与伦比。
祝融峰是南岳最高峰,上封寺就在峰颠,所以也是最高的寺院。
即使是盛夏,仍然寒不胜衣,冬天更是冰封寒寺,人迹罕至。
这里有百余名僧侣苦修,秋八月香期方有大量香客涌至。
目前是春去夏来,山径甚少看到有人行走。
近午时分,灵怪丘磊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在上封寺前。寺内的僧侣知道这位老客不是来
进香的人,懒得派知客僧款待。
灵怪久走江湖,首先便看出有点不寻常。名山大寺的和尚都是些势利鬼,但决不会将跋
涉卅余里的信徒置之不理。
他看不到僧人的身影,听不到梵呗之声,敞开的山门冷清清的,空荡荡地鬼影俱元。
“怎么回事?”他喃喃地自问。
最近廿年来,江湖上群雄四起,随着朝政日非的形势,亡命之徒一年比一年多。武林中
那些不甘寂寞的高手名宿,也为时势所迫,纷纷扩展自己的实力以壮大自己。
混得最有声有色的四个人,号称江湖风云四霸天。
这四位武林高手的实力,在这十几年中形成恶性的膨胀,他们…朋友、子弟、门人、亲
友……良莠不齐,不知引发了多少是非。
声誉甚隆的人也有四位,称为武林四杰。东神、西道、南衡、北岳,他们的武林地位,
的确是顶尖儿人物。
之外是六个妖魔鬼怪,江湖人把他们看成瘟神,统称江湖六怪,是人见人厌的怪物。
灵怪丘磊,是江湖朋友公认的首怪。
浮沉江湖四十年,人老成精,不但江湖经验丰富,而且艺业深不可测,四十年来,还没
听说他失过风,连武林四杰也对这位化身有术,武艺深不可测的怪物心存顾忌,敬鬼神而远
之。
他举目四顾,看不出任何异象。但他本能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来。
他抬头望天色,日将当头,午正将到。
他的手搭上了腰带上的尺八竹筋鞭。
那是一段竹根,每一节皆长半寸,十分匀称,粗如拇指。由于把玩过久,已成为深褐
色,透着暗红的光泽。
抽出竹筋,他自己也觉得气氛一紧,大有灾祸降临的感觉,他似乎已看到了不吉之兆。
这根竹筋是他的兵刃,防身的唯一武器。
平时他与人交手,仅凭一双手便可应付裕如。
他想进寺看看究竟,却又忍住了,略一踌躇,便向寺旁的望月亭走去。
首先,他在亭外的空地上,插上一根草枝,以日影定时刻,在午正的部位画上一根时
线,方举步入亭。
略一迟疑,最后终于盘膝在亭柱下落坐,闭目养神等候午正到来,片刻便进入了忘我境
界。
日影徐移,草影终于接触午正线。
一个灰袍人脚下匆匆,沿小径拾级而上,接近了望月亭,老远便呵呵大笑道:“磊老信
人,十年之约,果然如期到来。呵呵!一向可好?”
这人年约半百,方面大耳,留了三绺长须,气概不凡,一双大眼精光四射,腰带上插了
一把竹折扇,笑吟吟地举步而来。
灵怪整衣而起,微微一笑,顺手插好竹筋鞭,抱拳施礼笑道:“托福托福,没病没痛
的。呵呵!余老弟,十年不见,老弟的风采更盛当年,红光满面春风得意,比我这落魄江湖
的浪人风光多了。”
“好说好说。磊老十年来依然未现老态,想必内功火候已臻纯青境界了,可喜可贺。”
余老弟入亭行礼,笑得更爽朗:“十年来,磊老音讯全无,是不是在名山大川附近隐修去
了?”
“还不是浪迹风尘。只不过少管闲事而已。据兄弟所知,老弟曾经在止止轩耽了六
年。”
“不错,磊老怎知道的?”余老弟颇感惊讶。
“兄弟并未脱离江湖。”灵怪淡淡一笑:“这件事是真的了?那么,老弟必定已获止止
轩松月道长的纯阳真火真传,参悟其中神髓了。纯阳真火正是克制相成大真力的无上绝学。
看来,今天兄弟栽定了!”
“磊老既然知道在下随松月道长苦练六载纯阳真火,却又如约前来,可知定然无惧纯阳
真火,是吗?”
余老弟不笑了,神色一片萧杀,脸变得真快。
“不然。”灵怪正色说:“人无信不立。老夫既然与你订下十年之约,不管是否有抗拒
阁下一击之力,仍得守信前来如约,你能一掌把我灵怪击死,算我命该如此。”
“磊老快人快语,在下佩服。”余老弟狞笑:“我九绝神君余化龙一生不服人,对磊老
你可是尊敬有加,虽则兄弟曾两次败在你手下。”
“这一次阁下必可捞回本利了。”灵怪轻松地说:“时辰不早,该走了。”
九绝神君向亭外伸手虚引,客气地说:“磊老请。”
“有僭。”灵怪泰然举步出亭。
两人言词间十分客气,双方都神态从容,彬彬有礼,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是积恨廿年的生
死对头。
两人离开上封寺,便并肩而行,有说有笑颇为融洽。
不久,真正的峰顶在望。
这里居然可以看到一些七八尺高的矮松,形态奇古,树虽矮小,却有一两百年的树龄
了。
在罡风怒号中摇曳生姿,可看出生命的坚韧力是如何的神奇。
再往上走,已看不到草木了,坡度峻峭,加上罡风刺骨,大感举步维艰。这里俗称风穴
难怪草木不生。
左侧是供南岳真君的老殿,有殿三间,石墙铁瓦古色古香。
平时这里仅有三五名老僧和几名道士,都是上了年纪的有道方外人,从不过问外事,也
不理会香客。
两人在老殿的侧方空坪止步,相对一笑。
站在此地,令人有小天下的感觉,四周群峰罗列俯于脚下,湘江九向九背历历在目。俯
首下望,身处千仞高空,神移胆寒令人毛骨悚然,加以罡风怒号,衣袍须发随风飞扬猎猎有
声,更添三分恐惧。
“请了!”九绝神君抱拳行礼。
灵怪不客气地就北首主位,回礼说:“有僭,老夫托大了。”
九绝神君淡淡一笑,阴森森地说:“上次阁下是胜家,理当称尊。”
“好说好说。”灵怪神色依然不变。
“廿年来,你我三度相逢。”
“迄今为止,丘某仍不以为那次管了尊驾的闲事于理不合。”
“咱们不谈理字。”九绝神君乖戾地说。
“也好,我灵怪本来就不大讲理。
“我九绝神君在江湖上的声誉,本来就不好。”
“彼此彼此。”
“因此,今日之会,已无话可说。”
“老夫也有此同感。”
“不论胜负如何,日后……”
“没有日后。”灵怪冷然接口:“丘某已是花甲年纪的人,谁也不知道是否能再活三天
两天,与阁下连订两次十年约会,已是可笑的愚蠢行为。今日之会,不论谁胜负,恩怨一笔
勾销。阁下是否愿意,丘某并不在意。”
九绝神君眼中杀机怒涌,冷笑道:“你是说,今天是在下杀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灵怪沉静地盯着对方,久久方一字一吐地说:“恐怕是的。”
“以后……”
“阁下似乎没有多少信心。”
“在下的意思是万一杀不了你……”
“那你永远没有机会了。”灵怪冷冷地说。
“你不再在江湖闯荡了?”
“老夫还没厌倦。”
“那……咱们日后江湖上见。”
“悉从尊便,只怕阁下找不到老夫的踪迹了。”
“在下会找到你的。”九绝神君狞笑:“现在,该开始了吧?”
“请便。”
两人客气地就位,行礼如仪,礼毕双掌一分,拉开马步立下门户。
灵怪立下的门户很怪,左手立掌位于腹右侧,右掌在眉心印堂前,掌背向外取斜势,似
乎随时皆可拂出。
脚下踏丁字步,但更像玄门弟子的天罡步,而又两者都不像。这种非驴非马的功架,委
实令人莫测高深。
九绝神君取的却是传统中的四平势,双掌平置掌心向上,左掌略超前半臀,表示出手时
必定以右掌主攻。
因为左掌超前不易全力攻出,距离不够力道不能全部发挥。
罡风怒号,但撼动不了他俩的马步。
首先,是九绝神君的袍袂不再飘扬,接着长须也不受罡风扫刮而向下直垂。
按理,这是不可能产生的现象,近尺长的三绺须,竟然不为狂风所吹动,但事实却发生
了。
他的脸开始出现殷红,掌心更是朱赤如血,呼吸像是停顿了,似乎已获玄门弟子龟息的
神髓。
灵怪的身上,也发生了异样,袍袂不受罡风所左右,向外有节拍地鼓胀飞扬,一收一放
有如雨伞张开合,不徐不疾速度平匀。
双方几乎皆不约而同移位,斜进一步拉近了五尺。
一声沉叱,人影乍合。
双方艺业皆已臻化境,神奇的反应速度相等,不知到底是谁抢先出手,反正声一出人便
接触,快得令人目眩。
四只巨掌急骤地挥动,响起两声轻震,人影相错而过,各怀戒心一沾即走。
人影刚斜向分开,立即旋身易位,招发如流光电火,行再次的近身搏击。
“噗噗啪!”三声怪响,劲气迸射,然后是人影中分。
灵怪斜退了两步,脸色一变,沉声说:“好厉害的九绝掌!你的内功进境十分惊人。”
九绝神君移步逼进,冷笑道:“为了你,在下付出了超人的忍耐力和无穷的心血。”
灵怪也徐徐迫进说:“丘某也没闲着,十年来,坚苦卓绝大有所成。”
“你的内力火候更为精纯了。”
“彼此彼此。”
“给你一记摘星换斗!”
九绝神君沉喝,扑上了。
双掌光临灵怪的上下盘,快逾电光石火,力道万钧,肉眼看到的是掌势。其实却是霸道
的铁指功以抓为主。
灵怪身形一扭一旋,从指缝中溜走。
到了九绝神君的身左,顺势用左脚一拨一钩。
九绝神君左脚一提,大喝一声,左掌突然反拍而出,热流随掌而起,势若雷霆。
“啪!”灵怪左掌反挥,双掌接实。
这一击石破天惊,两人同被震退五六尺。
灵怪呼出一口长气,凛然说:“牛鼻子把压箱子的绝活全教给你了,化铁溶金的纯阳真
火果然名不虚传,你已有了八成火候。”
九绝神君也脸色一变,沉声说:“这不是你的相成大真力,你又参悟了奇异的心法?”
“你以为老夫送死来了?”
“你……”
“即使你的溶金掌击中了老夫的要害,也要不了我灵怪的命……”
“在下不信邪!”九绝神君怪叫,一闪即至,掌发如惊电,上下齐至。
这一次双方不再轻松,不再一沾即走,而是各展所学全力进攻,攻招化招快得令人目
眩。
激斗廿余照面,力道及体的响声不绝于耳。双方的护体奇功皆禁得起打击,接上三五下
毫不在乎。
双方皆找机会攻击对方的要害,与保护自己的要害不被击中,其他不紧要的部位难免会
被对方触及。
好一场势均力敌的龙争虎斗,棋逢敌手半斤八两,浑忘身外事物,双方皆以雄浑的气势
向对方加紧压迫,潜劲已发挥至极至。
又是三二十招过去了,招式渐慢。
势一慢便得凭实力拼搏,接实的机会越来越多。
“卟啪!”各击中对方一掌。
“啪!双掌突然接实。
灵怪身形一晃,马步斜挫。
“呸!”九绝神君怒吼,全力追击,掌已光临灵怪的颈根,有如巨斧惊天一劈。
这一掌又急又猛,力道万钧,灵怪如果不能闪开,脖子可能被劈碎。
眼看得手,九绝神君大喜过望。
糟!他只看到灵怪的脖子竟然随掌而动,却发现自己的右掌腕被一只怪手扣住了,真力
并未因被扣而消减。
却被一股怪异的力道所吸引,像潮水般涌出,一发不可遏止,平时收发由心的真力,竟
不受神意所支配,收不回来了,发势更凶猛、更霸道、更具威力。
他知道糟了,收发不由心大事去矣!已没有令他转念的余暇,生死胜负决于刹那间。
他向前飞升,身不由已向三丈外飞去。
三丈外便是崖口,跌下去不骨散肉裂才是怪事,他必须在崖口之前着地,不然……
他想控制身躯,但已无能为力了。
就在灵怪的手离开他的脉门,借力将他扭身扔出的瞬间,真气一泄,浑身一震使像被雷
电所击,失去了活动能力,已无法控制身躯了。
“我完了!”他绝望地在心底狂叫。
“砰!”身躯重重地掷落在崖口,腹胸着地向前滑,滑出了崖口,他一声长叹,闭目待
死。这一栽下去,最少也得滚落三二十丈方能停止,恐怕骨头早已散了。
他感到下沉的心突然一顿,滑下的身躯猛地回升。
灵怪及时抓住了他的右脚跟,恰好把他拉上来,从鬼门关里把他拉回阳世。
他等昏眩感消失,方吃力地爬起,脸色苍白,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年,虚脱地问:“你为
何要救我?”
灵怪站在三丈外,摇头苦笑:“不为什么。”
“你……”
“也许我之所以称怪,就是作事很少问为什么。”
“你知道我不会感激你。”
“我知道。”
“二十年前,你的拳和剑,勾销了我九绝神君雄霸天下的雄心壮志。”
“也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灵怪平静地说。
“只有你是在下唯一的劲敌,连武林四杰也不在我九绝神君眼下。我恨你!我……”九
绝种君发疯般厉叫。
“我不和你争吵,我要走了。”灵怪说,向后退。
“我恨你!”
九绝神君厉叫:“拳、剑、掌我……我都输给你了,我与你仇深似海,你……”
灵怪突然转身,向来路急急走了。
“哈哈哈哈……”九绝神君发疯般仰天狂笑。
灵怪摇摇头,脚下一紧。
刚超越老殿,刚到了下坡的级道口。下面的矮松下升起三个人影,一僧、一道、一美
妇。
灵怪脸色一变,脱口惊呼:“红尘三邪!你……你们……”
身后一声长笑,老殿内踱出两个白衣中年人,像貌相同,穿戴打扮完全一样,连佩的剑
也装饰全同,真像两个英伟的挂剑游学书生。
“哈哈!还有我们宇内双残曹英、曹俊呢。”有首的白衣人说。
灵怪扭头向远处的九绝神君看去,眼中涌起怨毒的火花,咬牙切齿说:“余化龙,你好
无耻!”
九绝神君冷然屹立,不住狞笑。
红尘三邪,是当今江湖道上魔道中的翘首人物。
僧人是百戒僧悟非。
据传说,这无恶不作的酒肉和尚甚么都不戒,是江湖六怪中第五怪游僧法元的师兄,不
知是真是假,连首怪丘磊也摸不清贼和尚的底细。
老道是修真西洞庭山左神幽虚之天,幽虚炼气士道玄,玄门奇学罡气的火候将臻纯青化
境。
美妇是云裳仙史袁玉燕,四十来岁仍像廿出头的黄花闺女。
宇内双残曹英和曹俊,是双胞胎兄弟,年纪也有四十出头了。
老大天残曹英最为狠毒,剑出鞘不见血决不归鞘。兄弟俩横行天下十余年,据说从未碰
上敌手。
这五个人的名号,虽然没有江湖六怪响亮,但论真才实学,他们并不见得比六怪差,虽
则他们从没有与灵怪过手,但至少在气势上并不输于灵怪。
天残曹英在殿前的广场止步,招手叫:“不要怨九绝神君余兄,要找你较量是咱们的主
意。来啦!不要咱们请吧?”
下面,红尘三邪正举步向上走。
三邪双残都是武林绝顶高手,加上功力相当的九绝神君,六比一。
老江湖灵怪知道逞强不得,岂能上了对方的圈套等他们围攻?心中一转,顿萌退意。
他必须冲破三邪的阵势,脱身往山下逃。
山上这一带没有草木掩身,往下走方有生路。
他面向上面的天地双残,徐徐迈出一步,哈哈大笑道:“丘某有幸,竟然劳动三邪双残
的大驾,倍感光采。看来,已由不了老夫选择了。”
天残点头微笑,傲然道:“不错,已由你不得了。”
下面,三邪已快到了。
云裳仙史先发出一阵银铃似的轻笑,用悦耳的俏甜嗓音说:“丘老头,能得到我们这些
人替你收尸,可真是无上光荣呢。”
灵怪突然转身向下飞掠,狂冲而下怪叫着:“老夫还没死呢!打!”
三邪两面一分,中间的百戒僧左手铁木鱼护身,右手的沉重紫金木鱼槌一摆,迎上狂
笑:“哈哈!来得好!佛爷算定你要向下逃命……”
灵怪狂冲而下,竹筋鞭入手,眼看要与和尚接触,身形突然斜飞而起,以令人难以置信
的奇速,从百戒僧的顶门上空飞越而过。
坡度甚陡,他从和尚顶门上空丈余飞越,远出三丈外,下面的高度已超过四丈以上,这
一落下来,不跌断腿也得两胳膊。
四丈高,已经是三层楼的高度了。
他急剧下降,浑身一松,砰一声大震,背脊手脚同时着地,着地的身法妙到颠毫。
三邪回头飞抢,上面的双残也急掠而下。
他向下急滑,滑下四五丈,方止住滑势挺身而起,向下飞奔。
“老怪休走!你这怕死鬼!”百戒和尚破口大骂,像奔牛般向下狂追。
他冲过数丛矮松,已远出百十步外。
蓦地,他听到身后传来异声,来不及转念,耳听啪一声响,只感到浑身一震,胸口一窒
眼前金星乱飞,喉间一甜,浑身失去活动能力。
按理,三邪不可能追及他,他的轻功已臻化境,速度有如电火流光。三邪比他差上一大
截呢。
在后面出手攻击他的人决不是三邪。
“谁暗算我!”他狂乱地大叫。
他重重地栽倒,滚元宝似的向下急滚。
偷袭他的人,是一个虬须中年大汉,预先躲在矮松内,等他经过时随后袭击,一掌击中
下他的背心,出其不意一掌得手。
虽然并未击实,但劈空掌力比击实更可怕。
“他挨了我一记摧心掌!”虬须大汉兴奋地大叫,跟踪而下。
追得最快的百戒和尚远在二四十步外,一面奔下一面欣然大叫:“毁尸灭迹,把他拖上
来。”
灵怪滚势终于止住,就在虬须大汉追到的前一刹那,他突然急跃而起,向山下如飞而
去。
虬须大汉哎了一声,一怔之下,脚下一顿,等猛然醒悟重新再追时,灵怪已逃出廿步外
去了。
越过了上封寺,满山青翠,登山大道空荡荡不见人迹,灵怪已经平空消失了。
七个宇内邪魔搜遍了附近三里方圆的每一角落,最后失望地在山径的一处转角山崖下聚
集。
“怪事!他怎么可能逃掉的?”虬须大汉说,神色有点不安。
“你真击中了他的背心?”天残曹英问,剑眉紧锁,眼中有不信任的神情。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要不是击中他的背心,怎能将他击倒?”虬须大汉坚决地分辩。
“要不就是你并不是用摧心掌击中他的。”
百戒和尚悻悻地又说:“贫僧确是看到你击中的,也亲见他被击倒向下翻滚。尊驾煞神
胡泰的摧心掌,乃是武林一绝,隔纸溶金隔墙灭烛,中者立毙。”
“大师不信胡某的造诣?”煞神胡泰怪眼彪圆,要冒火了“胡某可以证明给你看。”
“但老怪不但没有当场毙命,而且在咱们七位宇内一等一的高手眼下逃掉了。”百戒和
尚悻悻地大声说。
“算了算了。”九绝神君打圆场:“老怪的奇异内功令人莫测高深,也许他受得了胡兄
的摧心掌。在下的九绝溶金掌决不比胡兄的摧心掌差,在交手时,在下共击中他十二掌之
多,掌力及体便无形自散。根本就伤不了他。胡兄的致命一掌虽则击实,恐怕也没有多少作
用,这不能怪胡见不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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