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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剑情花》
第 二 章 小霸王
幽虚炼气士摇摇头,优形于色地说:“目下不是该怪谁的问题了,问题是老怪逃得性
命,日后咱们这几个人谁也休想安逸,善后问题十分棘手。他如果逐一找上我们,诸位认为
谁可以对仍得了他?”
问题严重,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脸上出现恐惧的神情。
“咱们花费一些工夫穷搜天下,除之而后已。”九绝神君硬着头皮说。
但这些人皆心中雪亮,七个人布下埋伏,依然劳而无功,穷搜天下谈何容易?搜到了又
能怎样?
灵怪的化装易容术号称字内无双,千变万化出没无常,失踪十年音讯全无,江湖朋友万
万千千,谁也不曾见过这位江湖首怪,如何去搜?
“废话!”百戒和尚爆发似的说:“你以为天下万里江山是你的院子,一眼就可看得一
清二楚?”
“那……大师之意……”
“没有什么好怕的。”百戒和尚说:“贫僧不见得对付不了他,让他来找我佛爷好
了。”
百戒和尚并未与灵怪正式交过手,难免有点自负。但他口说不怕,到底内心仍有一些顾
忌。
“人已经逃掉了,咱们在这里穷耗也不是办法。”天残曹英不胜烦恼地:“咱们先回城
安顿,好好商量对策,走吧……咦!”
下面山径转角处,踱出四名青衣人。
走在前面那人年约半百,天生一张三角脸,一双不带表情的山羊眼,腰带上。扣了一根
三节棍,肋下接着一只特大号的百宝囊。
整个人显得阴森森带了五七分鬼气,是属于令人一眼难忘不可招惹的的特殊人物。
百戒和尚一征,脱口叫:“招魂使者詹宏!他怎么跑到南岳来了?”
“而且带了伴当。往昔他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伴同行的。”九绝神君讶然接口。
招魂使者詹宏已到了十步外,颔首冷冷地招呼:“诸位好。在下带了伴当,固然事不寻
常,而诸位皆是各行其事极不相容的江湖高手名宿,竟然不约而同在南岳聚会,岂不更令人
惊讶?”
“阁下是不是有意挑衅?”云裳仙史不怀好意地发问,脸上有明显的挑衅神色。
招魂使者阴阴一笑,山羊眼一无表情,说:“袁姑娘,不要话中带刺,那不会有好处
的,诸位在南岳聚会,不知有何贵干?”
“你说咱们有何贵干?”天残曹英冷冷地反问。
招魂使者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我想,必定与灵怪丘磊有关。”
百戒和尚眼神一动:“大概詹施主也与老怪有关。”
“不错。”招魂使者不假思索地答。
“是敌是友?”幽虚炼气士追问。
“很难说,要等见面后方能决定。”招魂使者毫无表情地说。
“他会与你见面?”九绝神君问。
“大概会的。”
“哦!事先约定了?”
“没有。”
“这就怪了,灵怪的行踪,天下问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阁下怎知他到了衡山。”
“他在衡州府江面露了形迹,在下是跟踪而来的。”
“原来如此。找他有何贵干?”
“有人慕名邀请他,要在下先来致意。”
“老怪从不接受陌生人的邀请。”
“他如果不识抬举,詹某会令他服贴的。”招魂使者傲然地说。
语惊群雄,七个人都心中一跳。
九绝神君困惑地瞥了其他三名傲态毕露的青衣大汉一眼,撇撤嘴说:“詹兄,你就带着
这三位仁兄,便可令灵怪服贴就范?佩服佩服。”
“余兄不信?”招魂使者问。
“不是余某不信……”
“要不要试试?”招魂使者冷然问。
“有何不可?”九绝神君愤怒地。
招魂使者向他的身后第一位青衣大汉招招手,说道:“万兄,去露两手给他们瞧瞧。小
心了,九绝神君余化龙余老兄,身怀九种绝学,九绝溶金掌尤其霸道,你可不能替咱们丢
脸。”
万兄举步上前,冷冷一笑道:“在下就领教他的九绝溶金掌。”
话说得十分傲慢,怒火上冲的九绝神君反而冷静下来了。戒备着问:“詹兄,这位万兄
是……”
万兄大踏步迫上,大声说:“休问来历,接我一掌!”
说狂真狂,面对大名鼎鼎的九绝神君,居然无所畏惧地直逼而上,说打就打,现龙掌走
中宫无畏地拍出,招式之狂妄,委实令人侧目。
这一掌出手并不快,而且一看便知并未用上内家真力,马步也不扎实。
似乎这位万兄在摔展手脚活动筋骨,而非与宇内高手中的高手相搏。
九绝神君忍无可忍,功行右掌,力贯掌心,迎着来掌登出说:“好狂的家伙……”
双掌接实,蓦地劲流迸发,热浪四边。
万兄脚下一挫,连退了三步,脸色大变,右手不住颤抖,这一掌显然没占丝毫便宜。
九绝神君也不好受,退了两步。手掌与脸上的红光徐徐消失,右臂也抬不起来了。
招魂使者吃了一惊,讶然低呼:“纯阳真火!阁下高明。”
幽虚炼气士冷笑了一声,举步上前说:“哪一位来试试贫道的罡气火候?来!”
招魂使者冷笑一声,说:“在下有要事在身,无暇奉陪了。”
幽虚炼气士得理不让人,冷笑道:“今日事今日了,阁下如不奉陪,恐怕走不了。贫道
闯荡江湖卅余载,可说第一次碰上如此狂妄的人,阁下如不露两手绝学让贫道开开眼界吧!
哼!南岳就是你死我活的是非场。”
招魂使者冷哼了一声,向站在最后的那个矮小青衣人说:“吕兄,你就陪道玄道长玩玩
吧?”
吕兄嘿嘿笑,举步上前搓着双手说:“玄门罡气霸道绝伦,请道长手下留情,手下留
情!
幽虚炼气士阴阴一笑,一掌拍出叫:“你接下再说。”
吕兄伸掌接招,脸色突然苍白如纸。信手出掌按出,似乎整个人突然变得缩小了许多,
本来矮小的身材,显得更为矮小。罡气练至七成以上火候,掌上风雷之声便会消失。
任何外加的力道,一遇罡气便会被凶猛地反震而回,罡气则乘机一涌而至伤人于三尺
外。
幽虚炼气士的罡气火候已超过了七成,所以掌出看不到异象。
异象发生了,老道远在五尺外,掌一伸,掌心距吕兄已不足半尺。而吕兄抬手接招按
出,掌心恰好与老道的掌心接触。
老道突然飞退八尺,接着方传出气流的激荡呼啸声。
吕兄冷冷一笑,一言不发退回原处抱肘而立。
九绝神君七个人。脸上呈现惊疑不安的表情,皆以难以置信的目光,死盯着这位毫不起
眼的吕兄。
“这是甚么怪功?”
幽虚炼气上骇然自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傲气全消,恐惧的神色由双目中明显可见。
招魂使者哼了一声,背手而立神色冷傲。
九绝神君不是笨虫,知道幽虚炼气士吃了暗亏,淡淡一笑向同伴挥手说:
“咱们走吧!招魂使者詹兄已不是往昔的黑道一流高手了,显然他的处境已超越了不可
能的境界。他的同伴虽然隐起身份,但决不是武林泛泛之辈,真要拼起来,咱们知己不知彼
不会有好处的。”
招魂使者大概也心中有数,以四比七,决无取得绝对优势的把握,不得不见好即收,
说:“诸位请使。哦!余兄,灵怪可在山上?”
九绝神君伸手向四周一指,沉声说:“他就躲在这附近!詹兄也许能够把他搜出来。”
“他……”
“他挨了煞神胡兄一记摧心掌,躲起来了。”
“哦!承告承告。”
“告辞。”
七个人狼狈而走,去意匆匆。
招魂使者四个人依言在附近搜了半个时辰,最后失望地下山走了。
回雁峰右面另一峰是华灵峰,两峰之间有一座庄院,主人韦安仁,正是大名鼎鼎名列武
林四杰之三,静剑韦大侠,江湖朋友通常称他为南衡居士。
韦安仁平时不在庄院居住,他在回雁峰半山腰建了一座小有天精舍,自号南衡居士在家
修行纳福。
他本人也是山下雁峰寺十大护法檀樾之一。近些年来,他老人家极少在江湖走动,对雁
峰烟雨有无穷的眷恋。
距雁峰寺约里余,便是本城仕绅庄世荣的庄院。回雁峰自山麓至山顶,几乎全是有钱有
势的人的势力范围。
精舍别墅处处,亭台花木美不胜收。
从小有天精含至府城,须经过庄家的庄院左方的三岔路,路旁有庄家建造的烟雨亭供游
山的人歇脚。
这天午后不久,怡平穿了一袭青袍,与乃兄怡信走上了至府城的小径,越过烟雨亭,右
面可以看到巍峨的雁峰寺,北面远处的府城呈现在眼下,怡信年长怡平八岁,身材却没有怡
平健壮,有府学读了将近十年书,两次参加乡试榜上无名。
只能保有秀才身份,眼看没有希望,只好回家种庄稼。但在地方上,秀才的身份已是上
等的人了。
“四弟。”怡信扭头注视着怡平:“爹对你被拐走的事从不提及,你又不肯说,这十年
来,你到底流落在何方?为何不请人捎书信回来?”
“跟着一个浪人东飘西荡混食糊口,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含糊其词:“千里迢
迢萍踪无主,怎能寄家书?大哥,你为何辍学?不是还有一次乡试的机会吗?
怡信失声长叹,悻然苦笑:“小弟,你不明白官场的事,难怪会责备我缀学。像我们这
种门户不大不小的人家,凭什么去和那些世代官宦人家竞争?就以本府来说吧,够资格乡试
提名的人,几乎全是官宦世家的子弟,平时不在学舍攻读,聚居在石鼓书院另聘专人督学。
考前则送至衡山的岳麓书院,由京中请来的人指导。而我们这些空有满腹经纶的穷书生,只
配在学舍与那些附读生死读经书。总之……唉!与其被他们赶出来,不如乖乖缀学比较光荣
些。”
庄怡平默然,久久不语。
“小弟,今天我带你到店里看看,爹的意思……”怡信改变话题。
“爹的意思是要我看守潇湘门的店面。”怡平抢着接口:“大哥,我不是做生意的材
料”
“小弟……”
“我明白,不要强迫我,大哥。”
“可是……小弟,难道你没有打算?成家立业……”
“大哥,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怡平问。
“看出什么?”怡信真不明白。
“我们家四兄弟。”始平认真地分析:“田仅三百亩不到。虽在城里有三家店面,但生
意难做,赚不了几个钱。如果分家,除了大哥你是长子,可以分得一半田地之外,其他三个
人能分多少?三位哥哥都成了家,大哥你娶妻不到六年,却已经有了四个娃娃,日后他们长
大成人,每人又能分到多少田地过活?”
“小弟,你不能这样说……”
“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怡平苦笑:“回家这几天,我看过不少地方,也听到不少
闲话。我发觉三叔一家都过得不如意。大伯父四个堂哥已有两个往粤东去求发展,沿湘江西
上迁徒,到粤东蛮荒碰运气。”
“小弟,我们家……”
“我们家又怎样?”他笑得更苦涩:“我们不能寄望兵荒马乱的岁月来减少人丁,田地
长的东西只能养活有限的人。就算我们兄弟感情很好,不分家五代同堂,吃什么?能守得
住?”
“我们家有店生息……”
“有店?”怡平冷笑:“哪一个官那一个吏,不眼睁睁死盯着那些商贾?他们容许你多
嫌几个钱?算了吧,大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有几个真正是经商致富的人?如果你真的赚了
大钱,那就表示你大祸不远了。”
“这……”
“我有我的打算。”怡平沉静地说。
“小弟,你有什么打算?”
“早些离开,到有发展的地方另创基业。”
“甚么?你要离开?你……”
“不错,天下大得很呢。”怡平微笑着说。
“不,小弟,你……”怡信焦灼地说。
怡平用手势阻止乃见解释,因为对面有人来了,他不希望兄弟俩的话让外人听到。
怡信也看清了对面来的人,脸色微变。
两名青衣大汉,跟随在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后生身后,神气地昂然而来。
小后生穿一身墨绿色短装打扮,不但穿得体面,人也清秀健壮,一双大眼亮晶晶,一脸
的顽皮像。
握了一根竹杖,一面走,一面拍击路旁的草木,在枝叶纷飞中,嘻笑着快步急走。
小后生看到了怡信兄弟俩,停止抽打草木,好奇地盯着怡平,眼中有慧黠的神色流露。
怡信一拉乃弟的手臂,微笑着避在道旁。
小后生到了,目光仍在打量怡平,停下脚步向怡信说:“喂!酸秀才,进城去吗?”
怡平一皱眉,脸沉下来了。
小后生眉清目秀,粉妆玉琢似的讨人喜欢,浑身都是劲,人见人爱的,怎么这样没有教
养?
怪的是怡信不以为逆,陪笑道:“是的,进城到店里走走。”
小后生丢掉竹杖,小手一叉腰,摆出大人样直逼至怡平面前,笑问:“喂!你大概就是
被拐走十年的庄家老四了。”
怡平也盯着小后生,似笑非笑地说:“对,你是老几?”
“你管我是老几?”小后生眼中有怒意,大概受不了顶撞:“你刚回来没几天,看样子
顶神气的。晤!你真是庄家的老四?”
“我是庄家的老四并不犯法吧?”怡平的态度也不友好,对这位小后生大起反感。
“你说什么?”小后生冒火了。
“你耳朵聋了不成?”
小后生大概从来没有被人顶撞过,小性儿大发,猛地起脚进攻,噗一声踢中怡平的左小
腿,瞪眼骂道:“无礼!岂有此理。”
怡平被踢得横退了一步,本能地握起了拳头,怒目而视要发威了。
“小弟,不可。”怡信急叫。
“喝!你想打架?”小后生神气地说:“你们家武馆那几个三脚猫武师,一起上也禁不
起小爷三拳两脚。哼!你敢?”
怡信把乃弟拉至身后,陪笑道:“小少爷,休怪休怪。舍弟不知家乡的事,多有得罪,
我这里给你赔不是。”
怡平强忍怒火,叹口气不再理会。
小后生气消了,做了个鬼脸,撇撇说:“看你长得倒是怪壮的,牛高马大,四肢发达心
智简单,居然想和小爷打架呢?你配?”
“小少爷,休怪休怪。”怡信低声下气赔不是。
小后生哼了一声,笑吟吟神气地带着两名从人走了。
怡平憋了一肚子火,目送小后生去远,向乃兄问:“这小畜生是甚么人?可恶透顶!”
怡信摇头苦笑说,“他是韦家的小少爷,闯祸的魔星。彼此也算是邻居,日后你千万不
要惹他。他韦家号称武林至尊,拳头重不讲理,惹了他不会有好处的。”
怡平的眉心又锁起来了,冷然说:“怪事!这小魔星怎会变成这鬼样子?我记得韦家的
大公子韦云鹏,不是很和气很文雅的人吗?”
“他韦家的人其实都很不错。大公子与大小姐都是受人敬重的人,就这个小魔星被她娘
宠坏了,那一天他不在外面闯祸?谁拂逆了他,他不将人家打得头青脸肿决不罢手,坏得不
可再坏,府城的人都暗地里叫他小霸王。”
“他叫什么?记得我离家时,他还不到两岁。”
“叫韦云飞。”
“云飞?飞得愈高,摔得愈重。哼!他会为韦家招祸的。”怡平悻悻地说。
从此,他对韦家有了极恶劣的印象,无可解释极深的成见。
他当然知道,韦家的老太爷名列武林四杰的第三杰南衡,绰号叫静剑,剑术讲求以静制
动,不攻则已,攻则必中。
武林四杰也被江湖人尊称为四剑圣,皆以超尘拔俗的剑术享誉武林。
排名第一的是东神,蓬莱神山的神剑鲁非,剑术神奇莫测,也是武林公认的第一剑客。
西道排名第二,据说出身西昆仑,道号天苍真君,绰号称异剑。
昆仑门下以剑道通玄享誉武林,天苍真君的剑术诡异得匪夷所思,与他交手的人,常会
莫名其妙地中剑认栽。
老道为人并不坏,坏在门下子弟品流太杂。
排名第四的是北岳霸剑常宗源,家在嵩山东面的五虎岭小隐山庄,是少林俗家门人中成
就最高的一个,已获达摩剑法的神髓,霸道绝伦。
四剑圣的剑术各有所长,他们的成就虽然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在目下的江湖
道上,就很难找得到比他们更高明的剑道名家。四个人分处四方。
有人在想:如果他们四人碰头,神、异、静、霸到底谁最高明?
这问题没有提出的必要,四人皆是修养够、气量大的正道人士,即使聚在一起,也不会
为了名位意气而较量拼搏。
四剑圣的排名先后,与他们的功力高下无关,而是江湖人为了记忆容易,以东、西、
南、北来区分他们的名次而已。
怡信并不知乃弟是武林高手,更不知乃弟熟悉江湖事,不再多说,催促乃弟就道,向府
城匆匆而去。
庄家在府城有几家店铺,以潇湘门的土产店规模稍大,行销两广的货物,皆从衡州府装
船。
庄家与船行有约定,栈房里经常堆满货物。
怡信有自己的事料理,因此在店中耽了一个时辰便走了,留下他和店里的管事张罗店中
的事务。
店务的琐碎事甚多,与各方面的生意往来更不是简单的事,千头万绪,必须以最大的耐
心和灵活的办事手腕来深入了解。
忙至申牌左右,他总算有了些少头绪。
他不打算在店中住佰,因此必须在天黑之前出城,刚打发店中管事自便,一名店伙匆匆
进入账房,向他说道:“少东主,店堂有位姓刘的大叔求见,正在店前相候,少东主要不要
接见?”
他一怔,怎会有姓刘的人找他?据他所知,他并没有姓刘的朋友,但开店的怎能不接见
客人?
他站起说:“请客人在客堂相见,快请。”
他本想将管事找来一同接见,再一想却又忍住了。
他到家没几天,而且是第一次来店中了解店务,竟然就有人来找他,的确令他感到有点
诧异。
客堂是与大主顾谈生意的地方,他先到达,吩咐店伙准备香茗,客堂门便出现一个一脸
老实像的中年人。
他吃了一惊,含笑将向内招呼客人,将领客人人室的两店伙打发走,亲自奉上香茗,欣
然低声道:“师父,你……你老人家的气色不太好,先喝口茶。师父怎知道徒儿在店里?”
刘姓客人坐下,接过茶喝了一口,点头道:“你一眼就看出是我,而且看出我的气色不
太好,我的易容术真的没有用了。”
来人是灵怪丘磊,在祝融蜂逃得性命。
“徒儿是从师父的双目看出来的。”他微笑着说。
“所以,我严格要求你苦练改变眼神,以及如何改变眼型的秘诀。”
“徒儿已大有所成。”
“为师两世为人,目下功夫已失大半。”
他大吃一惊,跳起来惊问:“师父,怎么一回事?”
“你坐下,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灵怪用责备的眼神注视着他:“不管遭遇了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故,也不可激动自乱心不
神的。激动可令你气机流动加快,加快则力道锐减,你将失去应付突变的力量。”
“徒儿知错。”他坐下恢复镇静:“只是,师父一定遭遇了可怕的变故,徒儿心中难免
焦急。”
“急什么,我还没有死呢!你就这么沉不住气了!”灵怪含笑又喝了一口茶:“孩子,
你记得我们去年年初行脚淮安的时候,碰上总理四盐运司都转运使鄢狗官所做的事吗?”
“徒儿记得。那狗东西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以左副都御史身份总理
的。”
“我们看到他用十二名美女抬他的大轿。”
“带甲卫士整整三百名,还有数不清的便装卫士。所经处,整座镇市不许任何人通行,
违者当场格杀。”
“他的大总管是谁?”
“江湖风云四霸天的老四,拔山举鼎皇甫俊。”
“对,拔山举鼎为人机诈万分,善用权术,鹰视狼顾,工于心计,跟随鄢奸八年,行刺
鄢奸的人从来就没成功过,实力极为强大。”
“师父,这与我们无关,湖广不是鄢奸的盐运区,他不会远来湘南肆虐。”
“号召江湖豪杰除奸的人,以何人为首?”
“风云四霸天的老二,仁义寨万家生佛吴仕明,江湖朋友公认的领袖人物。其次是风云
四霸天的老大,天下第一堡威麟堡堡主,乾坤一剑公孙宙。”
“好,你都记得。还有,招魂使者詹宏。”
“黑道颇有名气的高手,他的二节棍可攻击两丈外的人,暗器杀人不择手段,不是一个
好东西。他三年前便投效拔山举鼎替鄢奸卖命,听说已成了个大财主。”
“他已经到了南岳祝融峰。”
“咦!鄢奸的魔爪真伸到湘南来了?”
庄怡平沉不住气了,脸色微变。
“恐怕是的……”灵怪将在祝融蜂,与九绝神君约会遇险的经过说了。最后又说:“为
师躲在草坑中,督脉受损行动艰难,只好忍痛躲藏,恰好碰到招魂使者与那些卑鄙的货色打
交道,所立处恰在为师身侧不足八尺。
为师与招魂使者毫无交情,他为何要找我,他所说那位慕名的人又是谁?泄露为师行踪
的人,毫无疑问是好朋友山精刘向了。山精是为师唯一的朋友,他为何出卖我?”
“徒儿去找那些狗东西……”
“你又冲动了,孩子,目下不是找他们报复的问题,为师不希望你浪费工夫去和那些狗
东西玩命,不值得。目前最要紧的是,查一查招魂使者那些人来湘南有何阴谋。”
“徒儿推测,恐怕是南衡静剑韦安仁。”庄怡平用肯定的语气说。
“为师也是作如是想。如果南衡真的被说服投效鄢奸,鄢奸又多了一条压榨官民的臂膀
了。”
“师父,南衡大概不会不保晚节,他信佛甚驾,早已向江湖朋友表明态度,不作出岫之
云。”
“很难说,白云是否出岫,由不了自己的。为师督脉受损,己无法和那些狗东西周旋。
孩子,你既然不再闯江湖,你就在家乡留意一下韦家的事好了。”
“不,师父,徒儿不想老死家乡,已向爹恳切表明,徒儿要闯荡江湖,为一些无靠的人
造福。爹已经不如先前那么坚决将徒儿留在家中了,徒儿本来打算过几天去找师父,现在,
得尽早去找九绝神君……”
“我已经告诉过你,那些人不值得计较。”
灵怪郑重地说:“这些极平常的江湖仇杀事件,如果你斤斤计较,这辈子你什么正事都
不用办了,你将穷年累月为了报复而寝食难安。”
“那……师父打算……”
“本来我打算回家养伤,但招魂使者的出现,我有点放心不下。南衡是你的近邻,如果
不幸而料中,他恐怕将有大麻烦,很可能把你也牵连进去。”
“徒儿与韦家的人并无交往……”
“有否交往是一回事,被波及又是另一回事。我怕你一时冲动伸手管事,弄得不好反而
陷进去不能自拔。南衡为人不错,如果他受不了威迫利诱而投效鄢奸,将是武林的不幸,武
林气节将因此而荡然无存。
但祸福无门,惟人自招,他真要把持不住。谁也挽不回江湖劫难。我今天来的目的,就
是要你小心在意,让你心理有所准备,能伸手援南衡一把,不妨伸手,但千万不可强出头,
凡事勉强不得。”
“徒儿当牢记在心。”
“那就好。为师在散去护体真气时受到摧心掌暗袭,督脉受损非轻,年事已高,三年两
载是否能痊愈,仍是未定之天数,因此打算隐身调养,你不必再出去闯荡了。”
“师父,徒儿以至诚恳请师父留在此地调养……”
“不行,为师得先找到老友大方丹士,没有他的灵丹妙药,为师复元无望。大方丹士不
知云游到何处去了。我一个人去找他方便些,时光不早,我要走了。”
“师父,请先到徒几家中,也许徒儿可以替师父行功疗伤……”
“我知道你的内功火候够精纯,但这种深入骨髓的重伤,没有灵药相辅,任何人也无能
为力。船在码头相候,我必须昼伏夜行远走高飞。我走了,不要送我。”
“师父……”
“等我好了之后,我会来找你的。”
晚霞满天,庄怡平走上了返家的路程。他显得有点心事重重,背着手一面缓步而行,一
面低头沉思。
倦乌归林,小径中不时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归家客。穿过一座小林,他听到身后传来了
脚步声。
他并未在意,返家仅几天工夫,离家时年方十二,十年来附近的亲邻,他已没有多少印
象了。
来人大概不会认识他。十年来他长大成人,改变得连近亲叔伯包不知是他了,没有打招
呼的必要。
一阵淡淡的,品流甚高的特殊幽香入鼻。
他一怔,本能地止步扭头回顾。
一瞥之下,他又是一怔。
“哦!好秀丽的小姑娘。”他心中暗叫。
接着,似曾相认的感觉撼动着他。这种感觉,将时光拉回十余年,儿时的情景,依稀出
现在记忆中。
那是一位极为秀气的美丽少女,有一双深潭也似的钻石明眸,虽然穿了青衣素裙补实无
华,不但掩不住她的风韵。更掩不住她的花容月貌。
总之,那是一位十五六岁,含苞待放花样年华的小姑娘,令人一见便难以或忘的少女!
她那种仅属于少女的青春气息,在任何时地皆掩不住她的醉人光采。
少女也看清他了,脸上涌起明显的诧异神情,脚下一慢,手中捧着的野花,突然散落了
一地。他知道少女是谁了,也想起了午间那位踢了他一脚的小霸王。
人与人之间,第一印象最为重要。第一眼你看对方顺眼,以后如无特殊变故,印象都不
会改变。
同时,印象与联想分不开,你喜欢某个人,也会喜欢这个人的兄弟、姐妹、朋友。反之
亦然。
“你是庄家哥哥。”少女欣然地,天真烂漫地轻呼,接着红霞上颊:“还记得我吗?”
“你是小纯纯。”他也笑了,是真诚的笑:“拖鼻涕爱哭的毛丫头,转眼间变成小仙子
了。好美,如果在街上,我真不敢认你呢。”
“你好会说话。”纯纯轻盈地走近,一抹羞笑更增三分妩媚:“听我爹说你平安回来了
我好高兴,可是……我不好去看你。”
“纯纯,我们都长大了。”他叹息一声:“时光把我们拉远了,过去的永不会再来。当
年满山摘花偷果的快乐情景,已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模糊得已无法记忆了。是的,我们都
长大了,现在我们已越过了梦幻的年龄。即使我不失踪十年,时光依然会无情地把我们拉远
的。”
“庄哥哥,你真这样想吗?”纯纯幽幽地问。
“不是我要这样想,而是必须这样想。哦!你还保持采野花的爱好?”
“是的,女孩子谁又不爱花?庄哥哥,这漫长的十年,你到何处去了?
“跟着一个浪人东奔西跑,糊糊涂涂就过了十年。纯纯,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
“我们一起走。”
“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他缓缓举步:“这么晚你还在外面采花,不可以的,知道
吗?”
“我……我是来等你的。”
“等我?你……”
“小弟说午间看到你和怡信大哥进城,所以……我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又怕不认识
你,毕竟我们已经十年不见面了。我等了快一个时辰,突然看到你,我真有点不知所措。”
“谢谢你等我。”他喃喃地说。提起那位小霸王,他的情绪开始低落。
他十二岁离家,纯纯那时只有六岁。在附近的人家中,孩子们天天在一起玩耍,满山乱
跑偷桃摘李。
纯纯与其他七八位六至八岁的小丫头,也跟着男孩们野。
那时,他对这位经常文静地跟在他身后,动不动就哭的小女孩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只
觉得纯纯不喜欢与同伴争抢,因此经常多分一些偷来的果实给纯纯作为补偿,如此而已。
依稀,那爱哭的小女孩仍跟在他身后。
可是,事实是丑丫头变成了仙女,正傍在他身侧,与他娓娓叙说儿时往事。
他记得,纯纯还有两位哥哥。
大哥云鹏,比他大四岁,是他们那一群二十余个男孩女孩的头儿,壮得像一座山,性情
好像相当暴烈。二哥云翼,大他两岁,也是一个不爱干净,偷邻家果子最快的捣蛋鬼。
总之,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后生。从不爱护自己的小妹妹,似乎认为有一个爱哭的小妹妹
跟在后面,并不是光彩愉快的事。
“你哥哥还好吗?”他问。
“我记得,每一次到山上来玩。我都在等你。”纯纯抓住先前的话题不放:“只是,庄
哥哥。你好像并不太喜欢我。”
“我记不起来了。”他在记忆中搜索:“好像我对谁都一样好。唔,记起来了。有次你
跌在山沟里,是我转回去把你背回家的,几乎被你家的二管事江二爷揍一顿。他认为是我欺
负你的,你那时哭得天崩地裂,没空替我辩白,以后我就不上你们家了。”
“都是我不好。事后,我爹把江叔狠狠地骂了一顿。”
“听人说,去年你爹与长沙武学舍的谭教头途经洞庭王,与洞庭王闹得很不愉快,目下
怎样了?”
“我爹已不再在江湖走动,不计较这些无谓的事了。记得山南蔡家的霞姐吗?”
“蔡小霞?她……
“小时候你最喜欢她,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年头一个年尾一个。”
“哦!她好福气。”
记忆更清晰了,小霞,那个八九岁梳着两条小辫子,精灵刁钻的小女孩,会撒娇,人见
人爱。是的,他最喜欢蔡小霞,青梅竹马的小玩伴。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她嫁到上横江李家,嫁给一个她一无所知的人。夫婿是个纨绔子弟,嗜赌如命。公婆
也怪她,怪她栓不住夫婿。”
纯纯的语气充满愤懑:“那畜生从小就是赌鬼,怎能怪霞姐?这都是媒婆害了她,她爹
妈也没把女儿的幸福当作一回事。上横江距此不过三十里,事先打听对方的人品并不困
难。”
“这就是人生。”他有点黯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碰到这种事,只有认命。”
“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不要说笑话,纯纯。”他苦笑:“我如果真去看她,她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蜚语流
长,不闹个满城风雨才是怪事。
再说,我和她只是小时候要好的邻居,专程走上三十里去看她,人家不把我看成疯子,
也会看成无赖。”
两人并肩而行,毫无拘束地畅谈儿时往事,不知不觉间,烟雨亭在望,不远处便是怡平
的庄院。
亭前的三岔路,另一条路至韦家的小有天精舍。
两个青影从小径折出,站在亭前眺望,看到了怡平与纯纯并肩而行。小径本来并不宽
阔,两人并肩而行,自然而然地形成相倚相偎肩肘相接,状至亲呢。
两青影是两位英俊的年青人,青袍飘飘,人才一表。
尤其是左首书生打扮的人,佩了一把镶珠嵌玉的华丽长剑,英气照人,倜傥出群,那双
傲视天苍,精光四射的虎目,真有令人不敢逆视的威严。
“那是舍妹,”右手年青人说。
“那人又是谁?”书生打扮佩剑的人问,剑眉慢慢内攒,眼中的冷电一闪。
“唔!好像是邻居庄家刚返家的儿子庄怡平。”
“哦!云翼兄,似乎令妹与他颇为亲密呢。”
“从小一块儿长大嘛!”
远远地,庄怡平也看到了这一面的人,向纯纯说:“你瞧,你二哥来接你了。”
纯纯猛抬头,笑笑说:“是我二哥,另一人……”
庄怡平这十年来,随乃师在江湖闯荡,乃师隐姓埋名掩去本来面目,带着他冷眼旁观江
湖的众生相。
因此,他对江湖不陌生,多看多听,但如非生死关头决不伸手管闲事,江湖动静瞒不了
他师徒俩。
“翩翩浊世佳公子,河南卫辉府天下第一堡,威麟堡乾坤一剑公孙宙的爱子,号称武林
一公子少堡主公孙云长,在江湖可说大名鼎鼎,家喻户晓。”
他有条不紊地叙说:“乾坤一剑名列风云四霸天之首,与你爹小有交情,想不到公孙少
堡主竟然还来湘南在尊府作客,很可能将有甚么大事发生。”
“咦!你怎么知道江湖事?”纯纯讶然问。
“你忘了吗?我是被一个江湖浪人所拐走,随着他四处流浪,怎能不知道江湖事?不知
道就混不下去啦!”
“这位少堡主甚有气概呢。”
“号称江湖一公子,才貌当然高人一等。”
“他为人如何?”
“这个……闲谈不论人非。”两人脚下一紧,终于到了亭前。
庄怡平抢先抱拳向韦云翼行礼,微笑着说:“韦二哥,还记得小弟庄治平吗?”
韦云翼一面回礼,一面笑道:“城里城外早就传遍了你返乡的事,像貌依然依稀可辨,
怎不记得?
怡平弟,这几天我和大哥都不在家,昨日傍晚船方抵埠,从长沙回来。呵呵!十年不
见,你长得好壮,过几天我再约你到城里喝几杯。来,愚兄替你们引见,小妹也过来。”
佩剑的书生果然是公孙云长,目不转瞬地盯着韦纯纯,眼中涌现异彩。
引见毕,客套一番。
公孙云长一听韦云翼介绍怡平是半农半商,足迹未出衡州府的土财主的儿子,那将怡平
放在眼下?再看怡平穿得那么土,因此连点头打招呼也显得十分勉强。
但对韦纯纯,这位武林一公子显得分外殷勤,笑得十分得意,向韦纯纯欣然说:“听令
兄说,姑娘的内外功火候皆成就非凡,天下大可去得。目下天下汹汹,名门大派的弟子,皆
纷纷至江湖创业,武林人才辈出,大有可为。
姑娘如有兴至江湖磨练,在下当为前驱。舍下位于大河北岸,欢迎姑娘前往一游。以韦
老伯南衡的武林威望,姑娘必可获得侠义道英雄的热烈欢迎,扬名立万易如反掌。”
纯纯保持温和的微笑,极有风度地说:“家父曾经说过,江湖鬼蜮,处处陷阱,女孩子
不宜走江湖。敝乡山明水秀,人杰地灵,连家父也愿终老是乡,我一介女流,又何必至江湖
抛头露面呢?公孙公子的盛情,只好心领了。”
庄怡平知趣,向韦云翼说:“韦二哥,过几天小弟再过府拜候,告辞了。”
韦云翼不便挽留,笑笑说:“刚到家,家里来了不少客人,抽不开身,过几天我们好好
谈谈,你请便。”
“庄哥哥,明天我来找你。”纯纯向他嫣然一笑:“谢谢你送我。”
一旁的公孙云长,虎目中冷电一闪即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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