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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影寒》
第四十五章 渡口设伏
储潭的上游,是章贡二水的合流处。渡口在储潭的下游,这一带的水势倒还平稳。
风雪仍在呼啸,天宇中彤云密市。江风虎虎,道上人兽绝迹。
安平孤零零的一个人,冒着漫天风雪,走向渡头。
分道处的山坪草寮中,升起了阵阵浓烟,有两处火头,伏路的暗桩发出信号了。
自从离开顺山,他的脚程缓下来了,却不知玉面狐仙母女已先一步在前面等候,也不知
不老书生一群人在后追踪。
蟠龙堡的恶贼们,在游龙剑客的率领下,早些天已乘船上航。他们并非催舟而上,而是
且航且泊,暗中指挥两岸的爪牙,消息极为灵通。江西岸,陆路由五湖浪子负责。江东岸,
有堡中的高手听命。
昨晚,游龙剑客接到了安平逃脱的消息,也接到五湖浪子送来不老书生推翻前议,以致
功败垂成的手书,便连夜促舟上航。
赣江冬日水浅,流势湍急,自赣州至万安,共有十八座险滩,在赣县地境占了九滩,行
舟困难,上航尤其不易,但他们的船居然到达储潭了游五六里附近了。
储山附近,早有妥善的安排,安平却毫无所知。
渡头静悄悄的,歇脚的凉亭中空阒无人。东西两岸的码头上,各系了一艘中型渡船,一
无艄公,二无旅客。对西东岸的小村中,炊烟四起,天亮了。
他进入凉亭,亭侧有一座候渡棚,他解了包裹,在亭中的木架凳上落坐,拂掉沾在衣巾
上几颗细小的雪花,眺望着渡头,心说:“风雪天,路上行旅稀少,不知渡船何时可以开
行,看光景还早着呢!我何不在此打盹养息养息?”
他将头巾向下拉,掩住了眼鼻,倚坐在亭柱下,闭目养神。
不久,他听到西面响起了碎步踏雪之声。
“有三个人,晤!是女人。”他想。
女人的脚步声易于分辨,而且鼻中已嗅到脂粉香,所以不用观看他便知道是女人和人
数。
他将头巾推上些,露出双目向来客瞥了一眼,重新将头巾拉回原处,闭目假寝,但耳中
仍留心对方的动静,安坐不动。
来的是三个村姑打扮的少妇少女,气质却不像村姑。
“晤!有两个村姑的眼睛,似乎有点眼熟。”
“这里就是渡头,两位小姐还有吩咐么?”一位村姑说。
“渡船怎么还不开?”一位小姐用银铃似的声音问。
“天气太冷嘛,船夫还没来呢!”先前发话的村姑答。
“可不可以去把艄公请来?我们有事急需过河呢!”
“可是……这里不是官渡,艄公共有四个,他们都是些酒鬼和懒虫。今天的风雪很讨
厌,他们来不来还说不定呢。”
“大姐,我们多给你五两银子,劳驾替我们把艄公找来好不好?”
村姑脸有难色,迟疑地说:“那几个痞棍,无家无室,所去的地方,都是肮脏的所在,
而且还不知在那一座村子里挺尸呢,找不到的。两位姑娘如果不愿等,还是走储山大路好
些.而且走储山大路还比这条路近十来里,两位……”
安平将一锭银子递给村姑,抢着说:“这样吧,你如果能将艄公找来,另有重谢,请劳
驾走一趟好吗?”
村姑感激地道谢,应喏着走了。
一高一低的两个村姑瞥了茅亭一眼,便向亭中走来。
受命去找艄公的村姑,是与玉面妖狐连系的暗桩之一,甫走出视线之外,立即奔向分道
口,与潜伏在那儿的暗桩会合。
树林的茅棚中,共有三名村夫打扮的大汉,烟火信号仍在升腾,显然仍在与二十里外的
暗桩连络。
一名大汉悄然迎来,低叫道:“张嫂,怎样了?”
村姑张嫂奔入林中,急急地说:“王兄弟,快传信第二站,催湖口双蛟赶来。那小辈沉
着镇定,似有所恃,宋夫人母女恐怕无法诱他上钩。从神色上察看,他不是个好色之徒。宋
夫人母女已是人间绝色,他居然连看都没看一眼。因此,双蛟必须快些赶来,必要时在水上
擒他。”
“张嫂,南面适才传来信号,杜少庄主已经赶来了,并表示少堡主的船正加快上航,不
久可望赶到。水中擒人有所不便,万一沉下江底,岂不前功尽弃?所以要咱们尽量拖延,绑
架渡夫换咱们的人,如无必要,不必令双蛟出面,避免在江中下手。”
“那……万一他等得不耐烦……”
“等得不耐烦是他的事,反正他无法飞越赣江,船上无篙无桨,等于是废物。他如果改
走陆路,前面自然有人等他,赣州的朋友已准备停当,没有咱们的事,咱们只负责监视和报
告消息。”
“宋夫人母女在等待回音哪!”
“别管她们,咱们最好少和这些高手名宿打交道,也好多活几年。避免她们噜嗦的最佳
妙法,便是敬鬼神而远之,离得愈远愈好。张嫂,你到后面歇息,不必多管闲事,咱们事不
关已不劳心。”
“但……如果宋夫人责怪下来,谁……”
“没你的事,放心啦!咦……”
正说间,北面雪影中,四名大汉放开脚步疾奔而来。
大汉定神注视片刻,接着说:“是胡家兄弟来了,必定有消息传到。”
两人退人林中,隐起身形。不久,四大汉到了,发出两声暗号,迳自奔入林中。”
三大汉与张嫂同时迎出,王兄行礼道:“诸位好,胡大哥,有事么?”
领先入林的胡大哥回了一礼,四个人冒着风雪疾奔而至,偌冷的天,竟然额上汗迹斑
斑。
“王兄弟,这里怎样了?”胡大哥急问。
“小辈果然机警,但不出少堡主所料,他要过江而走,目下在渡头等候渡船,宋夫人母
女已经和他碰头了。”王兄弟也急急地答。
“杜少庄主接获少堡主传来的口信,下令本堡的人,千万不可出面,以免引起小狗的疑
心。在未接获出面围捕的信号前,决不许本堡的人贪功妄动,由请来助拳的朋友们出面便
可。杜少庄主即将赶来,杜老庄主可能早到一步。只要三山小隐的群雄能及时赶来,小狗死
定了。”胡大哥兴奋地说。
“兄弟理会得。其实,咱们即使出面也讨不了好。小狗艺臻化境,出面拦截不啻用肉包
子打狗,岂敢妄动?”王兄弟苦笑着说。
“你我都有同感,不叫咱们出面最好不过了。兄弟得走了,诸位小心。”
“胡大哥转回去么?”
“不,前往通知南面的人,不必守株待兔,要在渡口附近配合三山小隐杜老庄主,将小
狗擒下。”
“杜老庄主带了些甚么人?”
“槐萌庄四雄全来了。”
“哦!这就好了。”
“还有几个人也许王兄弟知道。”
“谁?”
“蟠天苍龙和雩山四寇,还有一个甚么李天虹大爷。”
“李天虹大爷?他是甚么人?”
“不知道,似乎蟠天苍龙对他极为恭敬,他带来的五个人,都是阴森森不大爱说话的
人,似乎不是江湖朋友。”
“他们……”
“他们随后便到。兄弟要先走了,慢了怕赶不上。”
胡大哥四人急急告辞,向南如飞而去。
半个时辰后,三岔路口群雄聚会,人影憧憧。商议片刻,四散埋伏,四周危机重重,杀
气腾腾。
负责在西南角山坡下的人,以蟠天苍龙为首。他的西面不远处的林中,面对至渡头的小
径旁,是李天虹和蓝箭帮的五名高手,他们埋伏在林中。
李天虹不在埋伏区,他到了蟠天苍龙身侧,举目四顾,神色冷静地问:“槐荫庄三山小
隐杜方山,他为何也来趟这一窝子浑水?”
蟠天苍龙的目光,落在东北角落路对面的松林内,说:“李兄难道不知道,五湖浪子是
蟠龙堡少堡主的八拜兄弟么?”话说得倒还清楚,只是口中透风,十分难听。
“兄弟略有风闻,小一辈的恩怨,老一辈的人似乎不该过问。闯荡江湖,与人结怨在所
难免,老一辈的人若是贸然插手,反将弄得更糟。哼!杜方山浪得虚名。”
蟠天苍龙淡淡一笑,说:“谁管他是否浪得虚名?只要有他加入,咱们便可轻松些,何
必理会呢?”
“哼!你是说,李某得仰仗他们之力,方可乘机将姓夏的擒住拷问内情?”李天虹不悦
地问。
“李兄请勿误会。”蟠天苍龙急急解释,放低声音又道:“那小辈确是了得,很难对付
哩!”
“等会儿动手时,在下不许你干预,你给我乖乖地在一旁见识。”李天虹阴恻恻地说。
“这个自然,兄弟决不碍脚。”蟠天苍龙心中暗喜地说;他真不希望再和安平动手,至
今他脸部仍有些儿浮肿,身上仍在酸疼,牙齿被打掉了六颗,提起安平的名号,他就感到心
惊肉跳,不要他动手,他正求之不得哩!
李天虹的目光,落在蟠天苍龙的脸上,紧吸住对方的眼神,眼中杀机涌现,阴森森地
说:“等会儿在下先问姓夏的,那天他迫问你口供的情形,如果有一言不实,老兄,你给我
小心了。”
蟠天苍龙脸上发赤,抗议地说:“李兄,你以为潘某会出自己的丑,来讨取你阁下的同
情么?别忘了,潘某也是横行天下,名震江湖的风云人物,为了争取阁下的同情,会这么自
贬身价……”
他身侧坐着四个满脸横肉,狰狞可怖的半百年纪大汉。一个暴眼突腮的人怪眼一翻,不
悦地抢着叫:“潘兄,这人是怎么回事,神色可憎,咄咄迫人,简直岂有此理!”
蟠天苍龙大惊,急叫道:“文老弟,请……”
李天虹正在火头上,受不了激,在蟠天苍龙的叫声中,身形一闪,便到了大汉身前,冷
笑道:“雩山山主,你是甚么东西?”
四大汉挺身站起,手按剑把愤怒地说:“文莱是雩山四雄之首,是大名鼎鼎的一山之
主,你如果不知道,何不去打听打听?你阁下……”
蟠天苍龙插身在两人之中,急急地叫道:“两位,使不得。目下正是紧要关头,夏小辈
还不知何时可以现身,万一咱们自己先……”
蓦地,对面山中红旗一闪。
“快藏起来,夏小辈来了。”蟠天苍龙焦急地说。
李天虹和雩山山主只好恨恨地罢手。分手时,李天虹向雩山山主冷笑一声,阴森森地
说:“姓文的,咱们以后再算。”
“咱们雩山四雄随时恭候。”另一名大汉冷笑着说。
李天虹猛地疾冲而上,伸手便抓。
大汉不是笨虫,对方敢将蟠天苍龙当作小辈看待,虽不是江湖人,看蟠天苍龙的神情,
便知李天虹决非好相与的人物,怎敢大意?喝一声,退步、拔剑、出招、一剑向伸来的手挥
去。
李天虹冷笑一声,反手便扣。但见剑虹甫出即隐,已被李天虹牢抓住。
李天虹手一振,大汉虎口裂开,身形前倾,猛地左脚挑出,挑中汉的下颚。
“嗯……”大汉闷声叫,口中出血,身躯仰而倒飞,“砰”一声跌个手脚朝天,挣扎难
起,虚脱地在地面上扭动。
李天虹抓住剑身的右手五指一收,剑应劲而折,“噗噗”两声坠地面,向呆如木鸡的其
他三雄冷笑道:“刚学会抓,你们便想飞了。哼!聊施薄惩,给你们学学乖,下次再敢在李
某面前无礼,李某要将你们的骨头,一根根拆散。”
说完,扭头便走,回到他的埋伏区去了。
雩山山主吓了个心胆俱寒,死盯着地上被李天虹抓断的长剑,抽着冷气向蟠天苍龙们:
“总提调,这……家伙到……到底是……是谁?”
蟠天苍龙怎敢说?惊恐地说:“文老弟,问不得。”
“他们……”
“他是咱们新加盟的人,千万不可惹他,他的脾气躁,生性孤僻。别看他平时笑容满
脸,其实骄傲万分,目中无人。千方不要和他斗气。”
“他的艺业……”
“可用深不可测四字形容。文老弟,不必问了,伏下,正点子来了。你如果想见识李天
虹的艺业,等会儿必定不会失望的。”
果然不错,正点子来了,渡口方向,一个人影正绕过前面的坡脚,大踏步而来。
且回头表表安平。
他在凉亭中静坐假寐,听到两村姑用银子打发另一村姑去找艄公,留下的两村姑,正是
他认为双目有些眼熟的两个人,暗中便留了心。
他安心等候,一面养神,一面留心对方的动静,不敢大意。他明白,五湖浪子既然请来
了追踪的人,决不会就此罢手,必将千方百计追搜他的下落,此距顺山仅一日路程,可说仍
是险地,岂敢大意?
弓鞋踏雪声入耳,渐来渐近。
“她们要进亭来了。”他想。
进亭避风雪,理所当然,但两村姑不至候渡棚躲避,反而到八方透风的凉亭来,委实令
他起疑。
他的双目上半部已被头巾所遮,他所看到的视界有限,只能看到五六步外的地面,有人
走近时只能看到双脚的下半段,看不到双膝以上的部位。
首先,他鼻中嗅到阵阵淡淡的幽香,这种香他不陌生,一嗅便知是那些小家碧玉所用的
薰衣香,与脂粉香完全不同,从香气中便可大概分辨出女人的身份。
“唔!确是村姑,但……但她们却生着一双明亮澄清的眼睛,可能这一带山明水秀,女
孩子生得不同凡俗。”他想。
因此一来,他几乎撤去戒心。
凉亭不大,北风劲烈,微粒状的雪花被罡风刮入亭中,能避雪的地方并不多。他所坐之
处在西南角,可以看到东面的码头。凉亭坐南朝北,他是斜身倚坐,眼角首先看到踏上亭来
两双不大不小的棉弓鞋,接着是长及鞋面的青布棉裤管。
亭中有人,两村姑不以为怪,但仍在亭口略一踌躇,然后到了亭的东南角。在亭柱下放
下两个小包裹,目光灼灼地向外倚柱假寐的安平打量。两人会意地轻颔螓首,淡淡一笑,除
下头帕,不经意地抖落身上的雪花。
几颗雪花溅落在安平的身上,他不加理睬。
男女授受不亲,规矩的女人,决不会厚着脸皮向陌生男人搭讪,双方僵住了。
安平看不见村姑的脸部,未留意她们的表情。
久久,身材稍高,看上去年长些的村姑向同伴一打眼色,发话道:“珠丫头,怎么那位
张嫂还没将艄公找来呢?真急死人。”
“谁知道呢?她拿了我们的银子,恐伯迳自回家去了,不管我们啦!”叫珠丫头的小村
姑答。红艳艳的小嘴噘得高高地,娇憨的神情十分动人。
“我看,我们还得自己去找找着,在这里等,要等在甚么时候?万一家里的人发觉我们
逃走了,派人追来岂不糟糕?”
“这里我们人地生疏,离家已有二十多里,艄公住在何处我们又知道怎样找法?”
“唉!真是……”
安平一怔,心说:“原来是两个离家出走的女娃娃,麻烦大了。”
久久,仍不见动静,码头上依然冷清清的,不见艄公的身影。怪的是对岸的码头上也
是,鬼影俱无。距码头最近的村落也在四五里外,到何处去找艄公。
久久,年长的村姑又说:“珠丫头,你去问问那位爷,看他能不能帮我们的忙?”
“五娘,这……这不方便吧!”珠丫头不情愿他说。
五娘长叹一声,焦虑地说:“如果找不到人帮忙,我们……唉!如果被他们追上,我们
便生死两难。”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叹得安平心中侧然,激起了他的侠义心肠,戴正头巾,徐徐整衣
站起。
他的目光刚与两村姑接触便不由怔住了。乖乖!这两个村姑不但脸蛋美得出奇,那流露
在外的娇艳神韵,更令人心动,已除下头帕的村姑,比刚才动人多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村
姑,吹弹得破的脸色红馥馥,美好的五官极为匀称而出奇的秀丽,黑白分明的大眼动人极
了。
他心中疑云大起,但仍不动声色,含笑点头为礼道:“两位姑娘请了,小可也是等渡的
人,更是人地生疏,想帮助姑娘也力不从心,奈何?”
五娘一手挽了羞答答不敢见生人的珠丫头,脸上布满焦急的神色,走近两步优急地说:
“妾身看到爷台的包裹,知道爷台也是等渡的外乡人,因此方敢向爷台求助……”
“可是,小可却爱莫能助。这样吧,我到船上去看,小可略知掌船,如果艄公再不来,
小可也许能将船弄过北岸。”安平苦笑接口,说完出事而去,疾趋码头。
他失望了,船上一无桨,二无篙,除了一条缆绳,一无所有。渡船有私渡,渡夫晚间将
船具带走,并无异处,不值得惊讶。
他返回亭中,苦笑道:“运气不好,渡船上的船具皆被船夫带走了。”
“那……那怎么办?”五娘花容变色地问。
“那……那只好等艄公来了。”安平无可奈何地答。
“但……我们却不……不能等哪!”
“两位姑娘为何急于过江?”
五娘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唉!说来话长,我们的命太苦……”
“姑娘,小可认为,如果姑娘感到不便,不必说了。”
“不怕笑话,妾身倒并没有甚么不便,虽则我和珠丫头做事丢人不见谅于世……”
“姑娘言词落落大方,不像村姑嘛。”安平笑着说。
“妾乃是古冈坳涂家的第五房妾侍,涂家是赣州府的财主。请问爷台贵姓大名?”
“小可姓夏。姑娘刚才说怕甚么人追来……”
“古冈坳在西面二十里左右。”
“姑娘是逃出来的?”
“夏爷猜得不错。”五娘爽直地承认,并说:“珠丫头小名香珠,是涂二爷第十九房小
妾的女儿。夏爷也许知道,妾侍所生的子女,地位并不比奴婢高多少,可知珠丫头在涂家的
境况了。涂二爷人如虎,他的手下恶仆毒如狼,动辄将笞至死,每月至少得鞭死十余名家仆
奴婢,甚至妾待亦难例外。他额定拥有妾侍三十二名,全是以威迫利诱巧取豪夺而得来的可
怜虫,稍不如意便百般凌虐,甚至置之死地,死一个又补上一个。他有财有势,派有不少恶
仅,在各地物色美女,因此不虞匮乏,可苦了与妾身同一命运的女人。涂二爷狠毒成性,妾
深恐终有一天会被他凌虐至死,因此与珠丫头计议多时,决定逃出火坑,另寻生路。”说到
这儿,她已成了个泪人儿。
安平摇头苦笑,不以为然地说:“姑娘这种做法,委实风险太大,逃不掉的。你们一无
路引,二无收养之人,即使涂二爷不抓你们,官府也不会放过你们任汝逍遥的。”
“妾有一堂兄,现居雩都,只要逃过河东,便不怕涂二爷了,只是无法早些过江,偏偏
今天艄公至今尚未到来,恐怕……”
她一面说,一面向安平走近,像一朵带雨梨花。但藏在泪水中的眼神,却落在安平腰间
露在腰带外的寒影剑上。
安平聪明过人,机警绝伦,他先前已疑云大起,经过这次长谈,也已看出这两个女人不
等闲,虽则泪眼盈盈,但其实并无真正的哀伤神情表露,心中更疑。
身处危境,岂可让人近身?他油然兴起戒心,有意无意地向侧方走动,拉开安全的距
离,目光始终在两女的脸部流动,留意她们的眼神。
“姑娘何不从南下的官道先到赣州府至雩都,比从这儿过江前往,只近不远哪!”他表
现得十分同情而诚恳地说。
“不行,涂二爷如果发现我们逃走之后,会到府城拦截搜寻的。”香珠哀伤地说,也向
他走近。
他故抬头眺望飘舞着的雪花,有意无意地扳着亭栏,一跃而出,伸手接下一些雪花,留
心地察看。这一来,双方隔了一道栏干,便不怕她们近身了。
“你们在这里苦等,也一样危险哪!”他正色道。
五娘倚在栏干上,颤声问:“夏爷,能不能帮我们的忙呢?”
“船上无篙无桨,小可……”
“夏爷身上带了刀,人才一表,身材壮伟,必定孔武有力,谅可保护妾母女的安全。在
候渡期间,如果有恶奴赶来,尚请夏爷鼎力加以援手。”
“这个……”
“夏爷如果不肯见怜……”
“两位不必耽心,小可必定量力而为,决不袖手旁观。”
“妾身感激不尽,愿来生犬马相报夏爷的大德。夏爷请入亭,妾与珠丫头先叩谢夏爷答
允援手的大恩。”
安平不愿入亭,笑道:“不敢当两位的大礼,这时领谢,未免言之过早,且等真有恶奴
赶来后再说吧。”
香珠扑去泪痕,斜坐在栏干上,换上了笑容,曼声说:“请问夏爷从此过江,不知有何
贵干?”
“到兴国县访友。”他信口答。
“妾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夏爷能否答允?”
“姑娘的意思……”
“五娘有位堂兄可奔,妾却无亲无故,举目无亲。听说家母在吉安府还有些远房亲友,
妾却毫无所悉,一个弱女茫然无知,无法前往投靠。夏爷前往兴国,尚望周全,携带妾身前
往吉安府立命,投靠家母的亲友,尚请见怜俯允。”
“这……”
“妾身带有一包金珠,价值逾万,夏爷如能携带妾身投靠亲友,愿以金珠酬谢相助盛
情。”
安平还未及开口,五娘蓦地神色一整,向香珠说:“珠丫头,我有主意了。”
“五娘,你的意思是……”
“你跟我到雩都,说来并无不可,但如果日后东窗事发,被你爹打上门来,他诬赖我拐
带你逃走,那时岂不更糟?在官府前如何解释?”
“所以我请求夏爷带我到吉安。”香珠沉静地说。
五娘的目光不住的在安平和香珠的脸上转,看得安平心中不安。这两个女人如果所说属
实,那么,他岂能撒手不管?如果要管,如何管法?他在赣南无亲无故,如何安顿这两个女
人?难道说,要跟着两个弱女子可怜虫,在道路不靖,盗贼如毛的境遇中,带着她们的金
珠,和足以引起男人垂涎的美丽容貌,孤零零地在路上闯荡?他苦笑道:“珠姑娘的境遇,
小可万分同情,只是……”
香珠掩面饮泣,颤声道:“夏爷,妾身的要求也许太苛了,岂能贸然……”
“珠姑娘,话不是这样说……”
“夏爷,彼此素不相识,男女有别,妾身提出此项要求,确是……”
“珠姑娘,请让小可静一静,小可也许能护送姑娘至吉安,但尚望姑娘与五娘详加考
虑。小可认为,姑娘如此信任小可,是否太草率了些?地方不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能
信任的陌生人不多,姑娘不知世道艰难,未加深思熟虑,如此信任小可,确是太过界险。虽
则姑娘认为无妨,但小可知不能不权衡利害,姑娘既不知吉安的亲友景况如何,也不认识任
何亲友,小可护送姑娘前往投奔。假使没有结果,请问姑娘如何自处?小可不送则已,送则
必负责安排姑娘今后的安身立命处所,兹事体大,必须慎重从事,以免误了姑娘的大事。”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神态真挚。香珠的大眼熠熠在光,目不转瞬瞬地注视着他,有点
发呆。
五娘转过身躯,仰首悄悄地吁出一口长气。久久,她方回复先前的神情。显然,两女已
被安平的话所感,她们发觉安平是个正人君子,对她们此行的成功信念大为不利。同时,她
们对安平的看法也加深了一层了解,觉得要陷害像安平这样的正人君子,良心上似乎有所不
安。
这位五娘,正是不老书生的妻子玉面狐仙涂念慈,香珠是她的爱女香珠。
十年前,摘星庄被以破扇竹箫为首的白道群雄所毁,不老书生一家子逃过大劫,遁隐麻
姑山,理头苦练,志切复仇,与白道群雄誓不两立,甚至对所有的白道武林朋友皆怀有成
见,仇恨深结,夫妇两发誓在日后,重行出道时,要杀绝诛尽所有的白道高手名宿,重建摘
星庄,横行天下。隐忍了十年,总算是机会来了。他要利用蟠龙堡的庞大潜势力,助他东山
再起。
十年前,不老书生的艺业,并不下于破扇竹箫,摘星庄的被毁,只能归咎于进袭的白道
群雄人数太多,他失败得极不甘心。经过十年来的埋头苦练,进境十分惊人,而且找到了一
把宝剑青锋,不啻如虎添翼。在他说来,雪耻复仇重振声威的机会可说是已经到来了。
果然不错,第一次交手,便击败了崛起江湖,剑下无敌的神龙夏安平。虽则胜来不易,
但已经够光彩了。安平从九江至玉笥山这段日子中,击败了不少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前辈名
宿,出没如神龙,寒影剑迄今未逢敌手,却败在他的手下,足以令他兴奋万分、认为这次重
振声威,必定易如反掌了。
不老书生为人工于心计,府城甚深,做事只问利害,不择手段。他之所以任由妻女前往
设法擒捉安平,只是为了懒得追逐,和希望利用这期间找到那位揭破他身份的女人,反正只
要擒得住安平,让妻女出手又有何不可?他竟然任由妻女抛头露脸诱擒安平,便可猜出他的
为人了。
玉面狐仙母女,早年固然不是甚么正派人,不然也不配称狐仙,世面见得多而广,但所
见到和接触到的人,几乎全是黑道的恶魔邪寇,全是些争财夺色,杀人放火、极端凶毒的
人,极少与正道人士交往。常言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说物以类聚,她们也决不
会好到那儿去。因此,发现了英俊魁伟,侠胆慈心的安平,不由她们的内心中涌起波澜,居
然对安平刮目相看了。
但玉面狐仙是不会轻易放手,按下心潮,恢复了常态,向安平道:“夏爷,妾身有一妙
法,不知是否使得。”
“五娘有何妙法?”安平讶然问。
玉面狐仙不住向他打量,神情装得十分严肃,说:“也许说出来有些袤渎,尚望夏爷别
见怪。”
“五娘的意思……”
“请问夏爷仙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作何生理?”
安平一怔,摇头道:“请恕小可无礼,姑娘问这些话,有何用意?在下行走江湖孤身一
人,从不向人述说家世,何况又没有显赫名声,说出来并不光彩。”
“妾并不想打听夏爷的家世,只希望夏爷坦诚相告,府上是否椿萱在堂,夏爷是否已经
娶亲。”玉面狐仙低下头,幽幽地说。
“小可家远着呢。”
“珠丫头年方十七,此次逃离涂家,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可以说无依无靠,举目无亲。
虽然她带了大批金珠。一生衣食当然无虞饿寒,但世道艰难,谁也不敢说日后的境遇究竟是
福是祸。她跟着我不见得幸福。我也很难照顾她,自身尚且难保。夏爷如果有心……”
安平烦躁地摇摇头,抢着说:“两位请稍候,小可到河岸两侧看看,看艄公是否在附近
避风雪。”
不管两女的反应如何,他扭头向码头走去,开始在码头左右寻找避风处,希望果能找到
可能躲在附近偷懒的艄公。他却不知,艄公在昨日午后便被人囚禁起来了。
他走后,香姑低声道:“娘,看样子,他不会上当的,既然套不出口风,又难以接近
他,还是干脆动手好了。”
玉面狐仙摇摇头,慎重地说:“不可,在未将他的寒影剑弄到手以前,千万不可动
手。”
“我们并不怕他,以二比—……”
“你爹胜他不易,你我两人手无寸铁,怎能和他动手?”
“我去取回兵刃,还未得及。”
“不行,普通刀剑禁不起寒影剑一击,取来何用?”
“可惜!”香珠不胜后悔地说。
“可惜甚么?”玉面狐仙问。
“可惜丹霞观主不曾同来,不然的活,她的迷香正好派上用场,我们该请她一同前来
的。”
玉面狐仙叹口气,惋借地说:“谁想得到这小后生会如此机警呢?他并不因你我是人间
绝色而意乱情迷,步步提防,不让我们接近至五尺以内,没有任何机会让我们夺剑。早知他
是这种人,为娘便会请丹霞仙姑同来了。”
“等会儿女儿奋身上扑,抱住他阻止他拔剑,妈便可……”
“傻丫头,你未免太小看他了。你一扑之下,他定会立加反击,岂会让你近身如意?使
不得。”
“这么说来,我们便就此罢手,让赣州的人坐享其成么?”
玉面狐仙吟了一声,说:“这时便说放弃,未免言之过早,未绝望前决不轻言罢手。这
样吧,等会儿为娘要将你许配他为妻……”
“妈,你疯了?你不看他那拒人于千里外的神情么?即使将女儿许配给他,光天化日之
下,他是个守礼的人,就算他答应,也不会与女儿亲近而立,女儿同样没有机会接近他
呀!”
“有了!”玉面狐仙喜悦地低叫。
“有甚么了?”
“等会儿他来时,我要你拜他为兄,他……”
“拜他为兄,他肯?”
“他这人自命侠义,侠骨柔肠,怎会不肯?”
“怎见得?”
“他本来是到赣州,刚才他愿送你到吉安,由此可见他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这种古道
热肠的人,最易受骗,即所谓君子可以欺其方。”
“他答应了又能怎样?要女儿在赴吉安途中擒他?”
“用不着赴吉安,就在这儿擒他。在你拜他时,赖在地上不起来,他还能不扶你么?近
身相对,出其不意袭击胸腹要穴,手脚齐出,任何功臻化境的高手,也难逃此劫。即使击不
中要害,顺手拔出他的寒影剑,你难道也办不到?”
香珠笑了,喜悦地说:“妙啊!办得到,女儿保证可以将他制住。”
“就这么办,只是要你拜他,委屈了你而已。”
香珠羞红着脸说:“妈,得手之后,不必将他交给狄少堡主。”
“为甚么?”玉面狐仙怪声怪气地问,笑得邪门。
“不为甚么。”香珠忸怩地答。
“给你?”
“我要。”
这一双母女真不像话,听口气就不是好货。玉面狐仙格格笑,拧了女儿一把说:“要是
你爹不肯,怎办?”
“爹不肯,我带他走。”
“他如不肯呢?”
“女儿会设法令他就范,我不信他会是不要女人的男人,食色性也,难道女儿的姿色,
打动不了他么了”
“好孩子,你看他像不像个会对你动心的人?和他说了半天活,他居然不曾多看你一眼
哪!”
“情势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等他落在女儿手中之后,控制了他的生死大权,他会转变
的,除非他是个不知人事的白痴,不然保证他转意回心。”
“狄少堡主等着要人哪!”玉面狐仙转过话锋说。
“等女儿厌倦了之后,再给狄少堡主处治,并未为晚。”
母女两低声商量许久,仍未见安平转来。
安平藉故离开,以便冷静地思量如何安置香珠的事,在江岸走了一圈,一无所见。这段
思量的时光中,他先前对两女所发的疑云逐渐扩张,更想起了五湖浪子请来了三个女人的
事。接着,他心中一动,暗叫道:“咦!这两个女人的眼睛,我不是感到有点眼熟么?我记
起来了,很像是在顺山所看到的,那两个冒风雪登山赶路的女人。”
他立即向侧方的河岸树林一闪,小心翼翼地缓向凉亭的后方,藉草木掩身,蛇形鹭伏逐
寸欺近。
罡风怒号,雪花飞舞,凉亭座北朝南,他绕向亭后,正处在下风,声息无法上传,他也
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息,匍匐接近至五丈左右,居然声息全无。
他到晚了些,只听到玉面狐仙最后所说的话,也听清香珠所说厌倦了再交给狄少堡主的
妙着。
他恍然大悟,不再偷听,徐徐退走。
两女不知阴谋泄露,仍在亭中低声商量下手的步骤。
许久许久,码头上出现了安平的人影。
他先前躲在树林深处,用寒影剑砍下一株扁柏,削成两根桨,花费了不少工夫,将桨藏
在码头侧方的草丛中,方现身踅回凉亭。
玉面狐仙在亭口相迎,笑问道:“夏爷,找到艄公么?”
安平脸上堆着笑,不动声色,心中早有防备,何所惧哉?这两个鬼女人显然不是他的敌
手,不然她们早该动手擒他了。同时。他认为女人并没有甚么可怕的,真正有皓姑娘那种高
深造诣的人并不多见。大不了使用暗器或迷香等物献宝,如此而已。因此,他吞下了一颗清
神丹,防范于未然。
他泰然进入亭中,一面背包裹,一面说:“没有消息。看天色已是不早,不久艄公定可
到来,咱们到码头上去等,也许艄公在远处偷懒,看到码头上有人,便会前来摆渡了。”
“夏爷,先前妾身所请的事,夏爷拿定主意了么?”香珠满脸冀求地问。
“拿定甚么主意?”安平装傻,含笑问。
“请夏爷怜妾孤零,伴送妾至吉安。”
“如果姑娘坚持前往,小可愿效微劳。”他大方地答。
玉面狐仙淡淡一笑,喜悦地说:“夏爷侠骨柔肠,是人间大丈夫,低允相送,恩比天
高。只是,只是,两位上路时,孤男寡女,未免有些不便,而且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后果堪
虞。如果夏爷不嫌珠丫头丑陋……”
安平脸色一变,不悦地抢着说:“大丈夫但求问心无愧,何畏人言?五娘的话,小可听
不进耳。至于珠姑娘上路的事,小可自有安排。”
“夏爷且听妾身将话说完,可好?”
“好,你说吧。”安平捺下性子说。
“妾认为如果夏爷不嫌珠丫头高攀的话,便认她为妹,以兄妹相称,在路上岂不方便
些?”
安平还来不及回答,香珠已匍匐在地,掩面泣道:“夏爷,可怜妾身孤苦伶仃,逃出涂
家举目无亲……”
“起来起来,珠姑娘,不可如此。”安平上前伸手相扶,挽起她说:“珠姑娘,请听小
可……咦!你……”这瞬间,突变倏生。
香珠在他的右手挽扶下盈盈站起,她的右手掩在脸上,身形刚要站正的刹那间,突下杀
手,手臂一伸,纤指便点向安平的左期门穴,迅捷无比,宛若电光石火。
安平早有准备,左手急抬,托住了对方的手腕,一点落空.
香珠一着失效,第二着紧接着袭到,身躯挤入安平怀中,双手齐动。左手疾沉,抓住了
安平置在腰带前的寒影剑把。大拇指顶开了卡簧,右手屈肘撞向安平的左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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