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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二十二章



  第一次化装易容在江东门走动,连与他有酒肉交情的牛鬼蛇神,并肩走在一起谈话,也
认不出他就是盛昌栈的豪少李季玉,其他的人更不知道他就是轰动京都的小霸王。
  码头与吃水饭的好汉,也认不出他是水性了得、打架泼野强悍的闹海夜叉。
  扮成粗衣麻鞋的中年水客,气势神韵恰如身分。
  古铜色的脸膛有皱纹,泛黄的掩口胡,再加上络腮须,眉毛粗了许多,走起路来背有点
驼,满身流露着风霜岁月留下的辛苦遗痕。
  这种资本不多所赚有限,从不引人注意,连江湖蛇鼠也懒得打主意的水客,多得不可胜
数。
  从江东门大街,折入南伸的小街,与他并肩而行扮成中年伙计的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和
他低声交谈。过往的行人,还以为他俩在谈生意上的事务。
  “就是这一家,轿子是从角门抬进去的。”中年同伴向街右那栋有庭院的大宅嘟嘟嘴,
脚下不停:“之后便罕见有人走动,仅偶或有一两个仆人进出,像到街上办事来去匆匆。”
  小轿、小驴,都是妇女们的交通工具。小轿最为普遍,城内城郊皆可看到小轿往来。
  如果是有华丽装饰的暖轿大轿,那就是有身分人家的交通工具了,平民百姓是不许拥有
或乘坐的。经营出租各式轿子的店号,城内城外为数甚多。
  设伏计诱李季玉,瞎猫碰上死老鼠擒住欧阳慧的两乘小轿,不是简单的出租品,而是够
资格使用轿饰的大户人家私有小轿,查踪迹并不难。
  “这是龙江关递运所分司的陈司务陈铭,买来送给小舅子胡百禄的大宅。”李季玉当然
对附近的环境熟悉:“胡百禄只是大驯象门种菜园的小农户,不敢住进这种大宅,租给在江
宁县道会司任道会的陶兴隆。陶道会出江西龙虎山,道号兀真,管理江宁境内的道人,这种
小道官不可能拥有那种小轿。咱们往回走,再次勘查小轿往来的路线,留意经过那些可疑的
宅院,是否曾经在何处停留,或可看出端倪。”
  “沿途小轿停留歇脚的地方,都有咱们的人小心进行调查附近可疑的处所。初步查证已
有眉目,我这就进行第二步搜证……”
  “不,那是我的事,你们只能负责初步查证,只有我才能进行深入调查,暴露行藏也不
会引起他们的疑心,我进行侦查理所当然,你们可不能落在他们手上。奇怪,到现在他们还
没放出风声,想等甚么?”
  “想你焦急,等你失去冷静,届时放出风声,算定你必定让他们牵着鼻子走。”同伴冷
笑:“绑架的人是行家,但也不算专业的。他们应该知道,你与汉府毫无往来,江东门的豪
少,哪配与皇亲国戚沾上边?汉府女人的生死,根本不关你的事。兄弟,你是不是弄错了?”
  “你是说……”
  “他们是冲汉府而来的,与你无关。所以,迄今为止仍没放出找你谈判的风声。”
  “唯一事先透露口风的人,是向我行刺的一群来历不明,潜藏在刘家大宅的人,行刺失
败,改向我的亲友下手,妄想逼我投效的杂碎。我留了一个活口,没获得口供。这些人一定
另有党羽,也必定潜藏在我活动的地盘内,不死心继续玩弄阴谋诡计。一定要刨出他们的根
底斩草除根,他们是相当具有杀伤力的潜在威胁,我就几乎葬送在飞刀下。哼!他们找到进
地狱的门了。这就分手,不要你管。你交代监视王千户的人,一定查出他派往凤阳的爪牙是
些甚么人,这几天爪牙应该动身了。”
  “好的。要小心,兄弟。”同伴岔入一条小巷,与站在小巷口的一个小贩打手式,匆匆
走了。
  ◇◇◇◇◇◇◇◇◇
  孤军奋斗成不了大事,在百万人口的京都,活动的地域太广,人际关系极为复杂,治安
单位多如牛毛,孤家寡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李季玉站在明处活动,有合法的身分掩护,酒色财气样样有份,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让
各方龙蛇把他看成无害的小豪少,京都出了任何大事故,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暗中,他有一群藏于九地的侦查助手,布下极为有效而绝对隐秘的调查网和掩护网,三
年来卓有成效,没有人怀疑他的身分根底。
  一旦成了众所注目的人,那就表示环境改变,是见好即收,另辟战场的时候了。
  在某处地方待久了,早晚会不经意地犯了无可弥补的错误,被精明的人找出蛛丝马迹,
后果便不堪设想啦!不知道急流勇退月盈即亏道理的人,早晚会成为可悲的失败者。
  他在潜山建秘内屈,目的就是安排退路。
  居然在潜山无意中犯下错误,管了刘晓荑与罗家母女的闲事,事故牵连到遥远的京都,
祸患的根苗在镇抚司,日后可能被挖出根苗来,这件事必须及早清除祸根,祸根就是王千户
  欧阳慧意外地失踪,打乱了他对付王千户的计划。
  上次他大闹金川门王家大宅,王千户中止派人前往凤阳追查。
  这次王千户获得凤阳方面,传来进一步的讯息,肯定会派出更精明的人,前往凤阳追查
飞天鼠的下落。他潜山秘窟所受到的威胁,更为严重了。
  另有其他事故需要他处理,而且时限急迫,他分身乏术,大感烦恼。
  昨晚不曾歇息,今天奔波了一天,虽然他精力旺盛,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累不垮他,天
快黑了,肚子唱空城计可就胃里要造反啦!
  他已恢复本来面目,一袭灰长衫,腰间有荷包有扇袋,仍是豪少打扮。
  不同的是,手中有用布卷着的剑。这把剑是新买的,两斤多一点恰好趁手,是真正的杀
人家伙,而非一斤四两的饰剑。
  这几天他公然以本来面目,在城内城外大方地走动,暗中跟监的眼线,认为跟踪容易,
比以往轻松,岂知却比以往困难,偶或掉以轻心,一转眼便失去他的踪迹,急得跳脚无可奈
何。久而久之,跟监的人已不在乎是否跟丢了。
  踏入江宁酒坊的店门,便发现有人盯在后面。
  酒坊以一买酒为主,但也准备了些现成烧卤小菜,供应一些在外买醉的主顾,所以在贩
酒的店堂侧方,摆了几张食桌,经常酒客满座。
  他很少光顾这种纯一买酒的小店,除非临时碰上酒友,拉进店切几碟小菜,来两壶竹叶
青,天南地北聊些所发生的新闻,喝完拍拍腿走路,百十文钱便可打发,经济实惠皆大欢喜,
既可获得消息,也可增进友谊。
  晚膳时光,吃酒的酒客反而不多,这里不是填饱五脏庙的地方,要填肚子须找小食店。
  拖过长凳就座,跟来的店伙张罗酒菜,一名中年大汉,走近在他右首拖凳落坐,怪眼中
有怪怪的笑意,令人莫测高深。
  “替我准备一份与这位少爷所要的相同酒菜。”大汉向店伙说:“但不要竹叶青,换徐
沛高梁一锅头。”转向他咧嘴一笑:“你很好嘛!咱们昨晚白耽心,白忙一场。”
  “他娘的!原来是你们做的好事。”他似笑非笑,粗话冲口而出:“难怪今天城门晚开
半个时辰,城内城外大举搜捕昨晚在裴家杀人的强盗。你们……”
  “我们是去救你的。”
  “甚么?你们……”
  “咱们欠你一份情,希望能有机会偿还。咱们这些人恩怨分明,有恩不报非好汉,有仇
不报枉为人……”
  “去你娘的!”他笑骂:“你们来去如风,一进一出见人就杀,这样能救我?分明是存
心不良,促我早死,真是岂有此理,你还敢来见我?”不用猜,他也知道是怨鬼的人。
  这些江湖凶枭悍贼强盗,办事任性狂妄不顾后果,不会精心策划行动大计,哪能用这种
方式救人?难怪这期间他们毫无表现,已被镇抚司有效地阻绝他们报复的活动,处境日渐险
恶。
  快速地打了就跑,是他们唯一可行的手段,因此他并没真的生气,倒有哭笑不得的感觉。
  “我们不能耽搁呀!撤走如果晚了片刻,咱们一个人也逃不掉,一击即走,是咱们的惯
技。不能怪我们胡搞,咱们只能凭一股愤气,聊尽一分心意而已。你平安无恙,咱们好高
兴。”
  “去你的!胡搞。”
  “咱们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已经无法向镇抚司报复,始终掌握不了几个首脑的动静。
如果没有你帮助,咱们的损失将更为惨重。看来,不得不暂且忍耐,撤出京都等候机会卷土
重来。”大汉长吁短叹:“对付不相干的小豪霸哮天吠,咱们也感到力不从心,哪能奈何得
了镇抚司一些首脑人物?仅天地双杀星也吃定咱们了。”
  店伙送来酒菜,替他俩斟上酒便招呼其他酒客,不打扰他俩的谈话。
  他连喝了两杯酒,陷入沉思。
  制造时势与利用时势,是纵横裨阖成功的保证。
  以仁义道德或英雄好汉的心态办事,万事不成,在目下京都没有公义是非,没有天理国
法的环境中,英雄好汉注定了是大输家。
  这里所指的英雄好汉,与江湖人士口中的英雄好汉是两码子事。
  楚霸王是英雄,刘福通是英雄;荆柯是好汉,倪文俊是好汉。楚霸王与荆柯是古人;刘
福通与倪文俊是本朝初逐鹿群雄的人。不论古人或今人,命运注定了他们是大输家。
  他不是英雄好汉。在江湖人士的分类中,他是邪魔外道;在官方的档案里,他是土匪强
盗;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他是替天行道的报应修罗神。
  他必须依情势的发展,用自己的手段办事。
  “喂!你在想甚么?”大汉发觉他失神,大感诧异。
  “你们这些人,虽然夸称是亡命好汉,其实仍然贪恋生命,只是比别的人看得开而已。”
他定下神抛开思路,无意识地转动酒杯:“在某一处地方作案时间过久,犯了贵行的忌讳。
人手不足,实力有限,京都卧虎藏龙,你们哪有立足之地?再不见机远走高飞,下场是极为
痛苦悲惨的?”
  “这……我们明白,所以有些人走了。”
  “王千户正在改变防卫部署,把目标放在对付江湖龙蛇上,派遣得力臂膀带人分区防守,
一有动静就八方收网堵截合围。等他布署停当,就是你们的末日了。走吧!是该走的时候了,
对方已找出你们的弱点策定对策,你们能撑得了多久。”
  “可是,委实有点不甘心。”大汉恨声说。
  “要被捉住凌迟剥皮才甘心吗?”
  “老弟,帮我们最后一次忙,至少得把天地双杀星宰了,咱们才甘心撤走。”
  “我不能帮助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京都小霸王的地位相当满意,岂能找死做强
盗?”
  “咱们并不想拖你下水,你也该找他们自怨气呀!”
  “这样吧,我找一两个人替你们打前锋。”
  “哦!你是说……”
  “天地双杀星算甚么呢!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的爪牙。镇抚司目下掌权任意翻云覆雨,不
断残害官民的刽子手,是十大刽子手的头头,宰了他不啻替天行道。我找人替你们打前锋,
出其不意攻入他三山门黄家井大宅,你们随后跟入,杀人放火一击即走,即使杀不死他,也
够他受的了。阁下回去和怨鬼商量,如果同意,给我留记号答覆。在三天之内准备行动,如
何?”
  “好。”大汉高兴得跳起来,把一壶酒以口就壶喝干:“我这就回去,再见。”
  “好走,小心了。”
  镇抚司掌权的,除了主管袁镇抚之外,真正综理行动业务的,是下面的三个指挥。
  排名第一的是王千户,号称十大刽子手的第一名。
  他对顶头长官袁镇抚爱理不理,桀傲跋扈目无长官,所倚仗的是: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绝
世人屠的心腹,随时皆可能挤走袁镇抚由他接掌。
  镇抚司是锦衣卫的唯一对外单位,绝世人屠随时皆可撤换该司的官兵,任用心腹爪牙为
所欲为。
  因此,袁镇抚早就大权旁落,根本指挥不动王千户。
  锄除王千户永绝后患,比歼除派往凤阳的爪牙更为有利,釜底抽薪,打蛇打头。
  既然机会来了,岂可放过?利用怨鬼出面承担责任,就不会影响他日后的活动,反正怨
鬼这些人要撤出京都,不会牵扯到他。
  ◇◇◇◇◇◇◇◇◇
  晚霞满天,在城门开始驱赶行人准备关闭时,他大摇大摆进城,跟监的人也尾随而入。
  这表示他今晚在城内活动,城外发生任何事也与他无关,跟监的眼线,就是他不在事故
现场的证人。
  他沿秦淮内河北岸小街,见街就走见巷就钻,三折两转便把跟监的人摆脱了,然后从中
山王府走上了大功坊大街。
  街灯明亮,但他的外貌已改,跟监的人即使跟来,也认不出是他了。
  长衫改换了青直裰,发结藏在青巾包头内,成了极普通的下等市民,与先前上等市民的
穿章打扮然不同。布卷了的剑,藏在宽大长及膝上的直裰圆领衫内,除非走得甚急,不然
从外表绝难发现衣内藏有兵刃。
  向北走了里余,后面已看不到中山王府。街上行人不多,大功坊大街不是商业区。
  右侧一条小巷中,钻出扮成书生的符晓云,一瞥之下,还真有几分神似假书生欧阳慧。
  两人年纪相差无几,身材也概略相等。年轻貌美的少女,没经过开脸打扮,除非脸型方
圆分明,不然在光度朦胧中,不易分辨谁是谁。
  “唷!你也扮书生,有何用意?”他向傍近并行的晓云怪腔怪调:“想冒充她吗?”
  “扮男装活动方便呀!”晓云伸手挽他的臂弯,突又急急缩手,大男人在大街上挽臂行
走不像话:“欧阳慧这期间昂首阔步,甚么地方都敢去,就是因为她穿了男装十分方便,神
气得很。我就不如她自在,所以……”
  “所以,她被那些混蛋掳走了;所以,你还能逍遥自在。晓云,你认为贺二爷肯接受我
的计划吗?”
  “应该会。”晓云语气并不怎么肯定:“他们消息不灵通,乱了章法,所出的都是强干
蛮干的危险主意,风险大得很。你有更好的主意,他能不接受?”
  “但愿他能接受,不然成功的希望不大。”
  “你真了解情势,知道那些人的底细了?”
  “有七八成把握,两三成尚待证实。”
  “擒活口便可弄清这两三成呀!”
  “不能妄动,擒活口便会打草惊蛇。他们如果提高警觉加强戒备,或者迁地为良,那就
前功尽弃了,以后更大费周章啦!一旦迁走把欧阳慧藏得更隐密,想查出下落谈何容易?”
  “你真的神通广大,大半天就查出结果。”晓云其实并没感到惊讶,知道他有不少龙蛇
在暗中相助:“贺二爷亲自找到镇抚司衙门讨取消息,袁镇抚答应出动全部密探侦查,迄今
仍然毫无讯息。五城兵马司与应天府衙,也出动大群便衣官兵与巡捕,同样毫无所获。”
  “镇抚司会全力侦查?可能吗?”他冷笑:“如果我所料不差,镇抚司的密探很可能牵
涉在内,可能藏匿欧阳慧的地方,就在天地双杀的有效控制管区内。这件事暂时不要向贺二
爷透露,万一我料错了,所掀起的轩然大波,将难以收拾,会连累不少人。时辰不多了,赶
两步。”
  折入洪武衡,晓云抢先向街右的一座大宅闯。
  汉王世子府在皇城内,府中的一些文武家臣,另有住宅散布在京城各处,甚至有人在城
外置产。
  一旦汉王之国(就藩),便得全部迁至封地,因此所置的产业,格局都属于中等,以便
变卖容易。一旦迁走,永远不会回来了。
  贺二爷这座大宅其实不大,大的是他的名气。在京都的皇亲国戚恐怖的权力斗争中,汉
王朱高煦是顶尖的。所属的家臣属吏,身分地位也是佼佼出群的。
  大院门外不论昼夜,都有两名甲士警卫。
  里面有三名门子,昼夜值班,任何宾客部属求见,都必须先通过门子这一关,能否晋见,
大权在门子手中。
  警卫事先已奉命迎接贵宾,门子也早就开了大院门恭候,往昔门子恶劣的嘴脸一扫而空,
可知贵宾的身分不同凡响。
  贺二爷率领八名随从,亲至垂衣门迎接贵宾。
  正屋大三间,中间的大厅灯火灯明,但不见人踪,人全被遣走了。
  八名随从仅有四名随同入厅,另四人在厅廊外监视着大院子,假使发现可疑的人影,随
时皆可扑出。
  各处静悄悄,警卫藏在何处,只有负责警卫的人知道。禁止心腹以外的人接近,以保证
这次秘密会晤的消息不至于外泄。
  只有两位小侍女出来奉茶,随即悄然退走。
  李季玉与贺二爷不算陌生,曾经见了几次面,仅在燕子矶交谈了几句话,贺二爷对他的
态度不好也不坏。这次,却是相当客气。
  客套一番,主人焦灼的神情溢于言表。
  “已经有了眉目。”李季玉知道对方心焦,开门见山说出情势:“对方真正的底细,今
晚将可揭晓。在证实之前,二爷务请忍耐。欧阳小姐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不大,挟人质要胁,
见面之前,人质是安全的。他们的确冲小可而来,要小可替他们找出千幻修罗的下落。按情
势估料,后天他们就会放出风声要求我出面了。”
  “老弟估料是哪方面的人?”贺二爷心中略宽,脸上的焦灼神情舒缓了些。
  “在没能证实之前,不敢妄下定论。按情势推测,确有蛛丝马迹可寻,有脉络可见。”
  “老弟有何打算?”
  “务请二爷沉着应变,不要表现出惊怒紧张的气势。其一,秘密派人监视太平巷申家。
二爷知道平江土地苏洲沈文度这个人吧?”
  “知道呀!那是个卑鄙无耻的杂碎,幸而漏网的罪犯家属,充军南荒的沈富沈万三的儿
子,当年随同他叔叔沈贵扮奴仆遁走的。太祖高皇不予深究。不再理会沈家的事。这杂碎奔
走在纪纲指挥使门下,作奸犯科在苏州坏事做尽。早些天他来了,要等纪指挥使随圣驾南旋
献宝。”
  “这个人藏在太平巷申家。”
  “老弟,我不能管这种事。”贺二爷苦笑:“王爷与平民百姓不可能有瓜葛,也不允许
干预平民百姓的事务。这个人与绑架的事有关?”
  “平江土地有许多出身江湖的爪牙,武当山就派有弟子在暗中保护他。早些天他放出风
声,召集江湖龙蛇协助,对付千幻修罗。应召前来的人是些甚么货色,由于他们散居藏匿,
不易摸清底细。是否有人参予绑架,不久自知。请二爷严密监视太平巷申家,一有异动,比
方说:纷纷四散出城逃匿。二爷必须逮捕这些人,不让平江土地漏网,我就可以放手对付绑
架的人了。投鼠忌器,为了欧阳小姐的安全,监视的人千万不可暴露行藏,二爷办得到吗?”
  “相信我,好吗?”贺二爷咬牙说:“如果他涉案主谋,我要剁碎了他喂狗,铲平他苏
州的祖坟,把他沈家四十年前的老账一起算,哼!”
  贺二爷这番充满血腥的话,可不是唬人的。
  汉王世子号称天下第一勇将,性情特别暴躁残忍,谁冲犯了他,皇亲国戚照打不误,当
街打死三两个三四品官员,小事一件。
  汉府中的家将亲随,全是杀人如屠狗的勇士铁卫,一旦包围太平巷申家,刀剑如林强弓
如雨,能有几个活的人逃脱?肯定是一场可怖的大屠杀。
  锦衣卫的官兵中,许多是汉王世子的老部下,勒令镇抚司的人抄没苏州沈家,可说电下
雷随易如反掌。
  何况沈家本来就是钦犯遗属,汉王一句话就可让沈家烟消火灭,翻四十年前的老账,活
的人恐怕就没有几个了。
  “其二。”李季玉不想知道以后沈家的处境:“天亮以后,你们的人不要在江东门一带
走动。一旦他们发现有异,将欧阳小姐移走,在外地藏匿,情势就控制不住了。我不希望拖
得太久,多拖一天,欧阳小姐便多一分危险。我不要你们的人在场,以免他们转向你们施压,
提出要求或交换条件,必定影响我的行动,反而增加欧阳小姐的危险,打乱我的救人计划。”
  “我信任你。”贺二爷郑重地说:“但我要知道,有哪几种可能的结果。成功的不必说,
说失败的。最糟的结果,糟到何种程度。”
  “不会有最糟的结果。”李季玉泰然一笑;“万一事不可为,我会接受他们的条件。他
们要利用我找出千幻修罗的下落。欧阳小姐也向我表示过,也要我助她找千幻修罗。千幻修
罗曾经到汉府抢劫,也是汉府必欲得之的仇敌,你们双方的目标是一致的,我答应协助岂不
皆大欢喜?只是……”
  “只是甚么?”
  “我耽心他们另有目的,这就十分棘手了。”
  “依你的猜测……”
  “要等我和他们接触之后,才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甚么。天色不早,我该前往探索了,
告辞。”
  “祝你顺利。”贺二爷语气极为诚恳。
  ◇◇◇◇◇◇◇◇◇
  江东门刘家是废宅,江宁县衙看管的人,每年都换一次大院门外与各重要房舍,剥落老
旧的封条。
  时限未到,不能提前拍卖。
  至于房舍深处发生了些甚么事,是没有人理会的,反正一定会成为狐鼠之窝,不会有人
胆敢偷偷爬墙出入在内居住。
  上次那三位仁兄,利用一个飞刀术了得的人,把李季玉引来,隐约透露说是前来京都,
图谋发展的江湖龙蛇,要网罗李季玉这条当地龙蛇做马前卒。
  结果,发出威胁亲友的恐吓讯息,激怒了李季玉,四个人送了老命。
  令他震惊的是,这些人知道欧阳慧是鲁王国主的郡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江湖龙蛇
怎么可能知道远在山东,龙子龙孙皇室内部的秘辛?
  其实死鬼三个人的谈话,他早已潜入,听得一清二楚,那位孙兄无意中透露了重要的讯
息。
  刘家大宅距那条小街的胡家大宅,隔了几条街巷,其实直线距离,相差仅里余。两乘小
轿从石城门返回胡宅,不需经过刘家大宅。
  而调查小轿所经路线的人,证实小轿的确绕经刘家大宅这条街。
  可惜找不到目击小轿曾否在何处停留过的人。即使有目击者,也不知道小轿停留时有何
异样举动。
  李季玉与晓云行动非常迅速,初更天离开贺二爷的大宅,偷越三山门的水门,二更初便
到达刘家大宅附近,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夜市刚张,正是江东门最热闹的时光,逛街的行人
摩肩接踵,谁也不理会旁人的事。
  他俩的装束打扮,也不会引人注意。
  他俩藏身在右邻的厢房屋顶,远远地监视刘家正房的第二进房舍。
  院子里长满乱枝蔓草,房舍参差错落,远在百步外,不可能看到全貌,更难看出动静,
却可隐约看到房舍的屋顶,透天高处如果有人起落,目力佳的人,必定可以看到形影。屋下
面的光景,却无法看到了。
  两人倚在厢与正屋交界处的屋顶暗影中,悠闲地留心刘宅的动静。刘宅黑沉沉,没发现
任何灯光。
  天色尚早,不是夜行人活动的时光。
  “你怎知道这里有人活动?”晓云紧倚着他坐得舒舒服服,用他的肩窝作枕,抬头转脸
问。
  “人与兽不同,人会以处世的经验思考得失利害。兽类一旦发现巢穴被强敌骚扰侵入,
便会放弃旧巢。人不同,不会轻易放弃。有些人的想法与众不同,认为某些地方出过灾祸,
反而更安全,仇敌绝少重回守候。”他不便将在这里怒开杀戒的事说出:“反正我猜出他们
有此想法,来求证才决定找出他们另一处巢穴。”
  “你的人手多,不必亲自来的。我真没有用,连欧阳慧的身分也无从着手去查,抽丝剥
茧式的侦查方法,我没有这份能耐。”
  “我那些人不便正式出面,因为很可能会被发现而动武。”他更不便将同伴的事说出:
“其实查这里的事并不难,这座没收入官的大宅,只有那些有特殊关系的人,才能设法交通
官府购买。藏匿在这里的人,看中这座大宅,想弄来做巢穴,无意中说出江宁衙门里有朋友,
可以设法取得。我在县衙也有朋友,略施手段便查出线索。这个设法想购买的人,叫剑断魂
孙世贤,是邻县高淳青山里的地方名人,也是名动江湖的名剑客,应朋友之约前来助拳的烂
货。想想看,会有哪些人请他来?”
  “镇抚司……”
  “不,镇抚司只用威胁手段,利用前来京都谋发展的人供奔走,限制他们发展。像不贪
和尚、乾坤大天师,就是这一类不得不接受利用的货色,而且都是声名狼藉的牛鬼蛇神。剑
断魂是颇有名气的剑客,令人不敢领教的坏剑客;现在,剑客中没有这号人物了。天色还早,
你何不假寐养神?有动静再叫醒你。”
  倚在某些物体小睡称为假寐,晓云就斜倚在他怀中,一阵阵少女特有的淡香,不住往他
鼻中钻,逐渐有点心猿意马,似乎把晓云当成欧阳慧了。
  如果是欧阳慧,哪会如此安静温驯?那位小郡主个性爽朗开放,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对
情绪的反应是直觉的,情绪上所产生的心理生理刺激,是不满现状,要求更多更深入,追求
更大的满足,除了本能的生理需求之外,其他一切皆抛出九霄云外,情与欲完全混淆在一起
了,很容易让男人认为是荡妇淫娃。
  “我不累,我想和你谈谈欧阳慧。”晓云倚躺在他怀中,怎知道他在想些甚么?声调有
点与往常不一样:“我讨厌她,她似乎把你看成她的人,居然……居然……你和她到底发生
了些甚么事?”
  以往,晓云只是不介意欧阳慧的举动,彼此并无仇怨,都是权贵名门的千金小姐,小冲
突不值得计较。
  现在,晓云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
  “不关你的事。”他含糊以对:“你既然讨厌她,竟然说动我救她。你所做的事真的很
反常。”
  “那是……那是以前的事啦!”晓云突然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想挺身移开却又迟疑。
  “甚么以前以后?!你的意思……”他感觉出紧靠在胸怀上的娇躯,似乎肌肉有强直的
间歇性脉动。晓云背上传到他胸膛的温度,有升高的感觉。
  他心中一荡,对这种变化他相当熟悉,挽住着小腰肢的大手,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大手
压力增加,占据男性心目中的欲望城堡。
  “没……没有甚么啦……”晓云在他的大手下悸动,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了一倍。
  双方背胸相贴,都看不到对方面部的表情,只能凭感觉想像,更增加几分神秘刺激。他
自己也浑身产生浪潮般的反应,真把晓云当成欧阳慧了。
  他怎知道昨天晚上,送晓云回妆楼,在晓云的芳心深处,掀起多大的波澜?小姑娘不再
是好奇的旁观者,而是觉得芳心已有着落,陷入情网的怀春少女,产生自私独占的念头,分
别爱憎的心态健全成熟了。
  亲昵的接触一次比一次深入强烈,晓云的身心都起了激烈的变化。
  这变化不算陌生,只是强烈了些,畏缩地想挺身坐正身躯,不自觉地推却按在酥胸上的
大手,却发现纤手有点不听指挥,颤抖而且软弱无力。
  “哦!我明白了。”他发觉晓云羞窘的身躯变化,心中一跳,神智一清,急急挪开蠢动
的手,呼出一口神情松懈的长气:“我和她,只是各怀机心的亲蜜朋友,双方所做的事,都
是心甘情愿的。这种男女间错综复杂,却又非常简单的事,你不需过问,你还小,不需要知
道。而且……而且……”
  “而且甚么?”晓云反而捉住他的手不放。
  “你老爹与我毫无利害关系,对绝多数人无害的好人。”他扶正晓云的身躯,浪潮从身
上消退、冷却:“和你做朋友是非常愉快的事,却不能对你造成伤害。我这种人对好坏的看
法,虽然与众不同,但心中自有分寸。欧阳慧与你不同,而且她知道自己在做些甚么,要些
甚么。你不能和她比,你和她是完全不同型类的人。有动静了,果然被我料中啦!”
  居然能抑止升起的情欲中止挑逗,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在黑暗的夜空下,任何理智的堤防也会崩溃,这时只有男女的单纯需要,其他一切问题
都遥远模糊,甚至不存在了,想抗拒生理的强烈需求,极为不易。
  刘家大宅第三进正屋,确是出现隐约的灯光,是从某一座花窗泄出的幽暗光芒,光芒微
弱,该是有人点燃了一支小烛。
  这座大宅应该没有人活动的,这是官府查封保管的充公产业。
  上次刺客把他引来,那是事先安排布网等候他的,人被杀死,同党怎么敢仍在这里盘据
活动?
  真被他料中了,这些人认为他不会再注意刘家。
  当然他并不知道,所留下的一个活口,并没撑过生死关头,在他离开片刻之后便断了气。
  即使有三两个人怀疑是他下的毒手,也提不出证据让同伴信服,凭他一个只会几手花拳
绣腿的豪少,怎配和江湖超等高手玩命来真的?他涉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负责调查凶手的
人,根本就没把他列在调查对象名单内。
  “唔!好像真有人。”晓云被扰乱的情绪恢复稳定,看到那隐约的光芒:“要不要接近
侦查?也许可以弄到一两个人盘问口供。”
  “不行,那会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以后的变化便难以掌握,势将重新布局,失去时效。
再等片刻,转赴胡家大宅,看有何发现。”
  “你的人手多,犯不着亲自侦查呀!”
  “不能派人在附近守候侦查。”他分析情势:“这些人都是江湖人精,是布眼线定桩的
专家,当然知道如何对付仇敌所布的眼线,所以我的人手虽多,绝不可派人在附近监控。我
要求贺二爷不动声色,原因在此。一旦他们发现异象,远迁至四乡外县,那就奈何不了他们
啦!”
  “我进去侦查,我的轻功……”
  “轻功与侦查的经验和技巧,是相辅相成的。你缺乏经验和技巧,而且在这里也派不上
用场。”
  “你不要小看我。”晓云提出抗议。
  “在没查出囚人的正确处所之前,任何涉及可能使用武力的行动,都必须避免,投鼠忌
器不可影响人质的安全。你进去侦查,十之七八会被暗哨发现,结果如何?唔!灯光有异。”
  灯光本来就微弱,可能是从某一间小房的小帘花窗,帘是内帘而非两帘的雅室透出来的。
  内帘通常使用半透明的纱绸制成,灯光透出光影朦胧。
  灯光在有节拍地闪动,明灭不定。
  共出现四次停顿,闪动的次序是一短一长、两短一长、一短两长、三短一长。最后,灯
光终于不再出现,全宅黑沉沉。
  “在打信号。”晓云出身武臣世家,对信号不外行。
  “对,灯火信号,从特定的方向发出,我们正处身在接收信号的经路上。毫无疑问,在
我们这一方向的某一处房屋,有他们的外围警哨,另设有策应站或接待站。我们走,从右面
撤。”
  “哦!似乎人数不少呢!”晓云跟在他身后,利用瓦沟爬行:“这附近布伏的人,我对
付得了。”
  有人在这附近,必须特别小心,不能被这些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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