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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岳狂客》


第二十九章 穷追不舍



    绝大多数的豪强巨霸,必定拥有一些死党或忠心耿耿的爪牙,应付一切事故,皆由
这些死党爪牙处理,不需主人操心,甚至不需主人出面。因此一些胆敢向权威挑战,上
门生事制造借口的人,通常不得其门而入,首先就过不了死党爪牙这一关。
    当然,一个成名人物,身份地位与一个初出茅芦的人是不同的,岂能不经常受到一
些阿猫阿狗不断挑战?
    唐园主今天有点反常,亲自出马气势汹汹。
    其他的人皆怒目而视,却没有替主人分忧的举动,袖手旁观看热闹,可能认为主人
足以打发客人。
    唯一忧形于色的人是唐姑娘,却被乃母拉住动弹不得。
    “再给你一次机会,拿了两万银子滚蛋。”唐园主声色俱厉:“人应该明时势,知
道什么时候应该让步,匹夫之勇,不足为法。”
    “晚辈并非逞匹夫之勇不明时势,而是有必胜的信心。”姬玄华站在下首,态度近
乎傲慢。
    “该死的!你居然还敢说这种狂妄的话。”唐园主暴跳如雷。
    “晚辈说的话是事实,并非狂妄。”姬玄华却神态轻松,不再进一步激怒对方:
“前辈不会为难高夫人母女,更不会吩咐你的人对贵客不利。前辈是一代之雄,功臻化
境冠盖江湖,对同样具有英雄气概的后生晚辈,定有惺惺相惜的气量襟怀。因此,晚辈
虽则身在虎穴,而劲敌只有前辈一个人。晚辈不甘菲薄,自信尚可与前辈分庭抗礼,你
不要用大嗓门叫吼,你吓唬不了我的。”
    连唐夫人也忍不住笑出声音,大总管石磊掩口而笑大摇其头。
    “你这狂小子不知死活……”唐园主怒不可遏,冲上就是一掌。
    唐园主号称金刚,神力天生臂力惊人,本来是双手使用的沉重降魔杵,交手时单手
也挥舞如飞,可知手掌必定又长又大,巨灵之掌劈向颈根,力道之猛可想而知,真可能
劈碎磨盘大的巨石。
    姬玄华竟然不闪躲,左小臂神功默运坚逾金钢,用盘手硬拨硬架,扭身进步拳发似
惊雷,巨大的铁拳光临对方的胸口,连消带打气吞河岳,封架回敬一气呵成。
    刹那间的接触,出手皆出乎本能,速度太快,一切招式皆谈不上了,贴身相搏,发
则必中。问题是所中的部位,是不是要害,是不是经受得起打击,是否承受得了对方的
神功异劲重压。
    臂架住了掌,掌也挡住了拳。
    连声闷爆,人影急弹中分。
    唐园主弹退出八尺,双手一阵抓伸,再碎步欺进,虎目彪圆。
    “小子真有千斤力道爆发。”唐园主马步探进,像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难
怪你胆敢到苏州撒野,去你的!”
    姬玄华也被震退了近丈,对方是主攻打击,压力如上反震力太过猛烈,因此多退了
一步。
    这次,他豪勇地主攻,左掌右拳先一刹那冲上、切入、拳如开山巨斧,掌似万斤重
锤,以雷霆万钧的声势强攻猛压,六阳大真力发如霹雳。
    拳掌交加,震耳的声音似连珠。第二次震开,随即重新聚合,然后闪动的人影加剧,
旁观的人已无法看出两人出手的形影了,好一场实力相当的空前猛烈搏斗。
    分合的速度逐渐慢下来了,拳掌的劲道骤然爆发声响也减弱了许多。
    缠斗仍然如火如荼进行,劲道聚合的爆炸威力仍如雷电交加,只是歇间的时间拉长
了些,也表示每一击都是全力以赴的狠着。
    功力悉敌,看谁的精力耗损得快,看谁先气散功消,谁也不愿示弱采取游斗。
    闪动的速度减弱,已可看清形影,两人都浑身大汗,衣绉袍裂相当狼狈。
    六阳大真力以雷霆的声威强攻。六合解脱魔功也是走刚猛路子,但有一半时间以化
力作为防守的技巧,声势上也就有点见拙,拖久了很可能陷入挨打局面,除非修为火候
比六阳大真力浑厚。
    攻击永远是制胜的不二法门。双方实力相当,挨打的如果不能保持抗力,注定了是
输家。防守的技巧精熟,固然可以避免浪费精力,有效地消耗对方的锐劲,但任何些小
失闪,皆可能受到无法抗拒的重击。
    两人皆无意采用游斗的技巧,也不可能采用,攻击若雷霆万钧,贴身紧迫死缠怎能
游斗?
    砰然两声暴响,两人又一次分开。
    普通攻击的拳掌,不会用上真力,快速的攻防封拆皆不会聚劲施展,只有抓住时机,
才会真力爆发,神功在雷光石火似的刹那间爆发威力。任何火候精纯的内家高手,皆不
可能举手投足招招发出无俦的真力,那要不了三下五下,真力告罄耗尽精力大事去矣!
    这两记神功爆发拳掌及体的暴响,表示两人又拼了一记狠的。
    姬玄华斜震出丈外,头脸的汗水飞洒,脚下一乱,总算拉开马步稳下身形,几乎失
足滑倒,手猛揉左肋,脸色略泛苍白。
    唐园主一连三个后空翻,着地屈右膝移下身形,右肩袍裂肉现,呼吸一阵紧,脸色
也泛青,这一记重拳挨得不轻,幸好肩骨仍是完整的,护体魔功发挥了最大功能,卸去
了不少打击劲道。
    “好小子,你想毁我的右肩吗?”唐园主虎目彪圆,揉动着右肩站起向前逼进:
“我要好好整治你。”
    “你也想毁我的内腑。”姬玄华也向前迫进,双手重新恢复殷红:“非打散你的老
骨头不可。”
    交手的速度放慢,就表示每一击要全力拼搏了。
    同声沉叱,同时贴身用现龙掌攻击,双方的右掌闪电似的拍出,掌出才真力猛然爆
发。
    刚猛的劲道向上下左右迸爆而散,两人同被反震得挫退三四步,留下的脚印深陷坚
硬的地面寸余,可见身躯受力之猛烈。
    又一声沉叱,又同时扑上拳发黑虎偷心。
    出拳太快了,无法闪避,也无意闪避,一击即中,同时击中对方的右胸,拳着肉声
如炸雷。
    这一次,各向后暴退五六步。势均力敌,都经受得起打击,两种护体神功都具有强
劲的反震功能,挨上几下依然不受损伤。
    “你小子真练成了外魔不侵境界,老夫不信邪。”唐园主多退了一步,却威猛不减
徐徐欺进:“再给你几下狠的,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亦有同感,你的六合解脱魔功,支撑不了多久啦!大概再几下就气衰功竭了,
来吧!谁怕谁呀?”姬玄华豪勇地冲进。
    似乎两人心意相通,也的确有意拼出高下来。现龙掌相对,然后是拳招黑虎偷心,
这次是双掌齐发,同时攻出以力胜的推山填海。
    四掌一合,声如沉雷,气爆激起一阵飓风,脚下的落叶飞扬旋走,声势之雄怵目惊
心。
    一股旋风从右面激起呼啸异鸣的涡流,形成一股挟着落叶旋走的气势,远出三丈外
才一泄而散,有炙热的气流散逸。
    姬玄华斜撞出丈外,几乎摔倒。
    “我明白了,这才是解脱的秘诀。”姬玄华努力稳下马步说:“你吸引我劲道从上
下四方汇聚,然后从一方猛然爆散,如果我的修为不够,爆散的方向就是我攻击的劲道
集中点,刹那间气散功消,气海全毁。好!让你再试试看。”
    双掌一提,他揉身直上。
    唐园主退了四步,脚下也不稳。
    “好小子,竟然被你参悟玄机秘诀,反而及时引偏了老夫所发内聚真气,我不信你
仍有承受的能耐。”唐园主气冲冲迎上,虎目中神光暴射。
    春风入鼻,唐夫人出现在侧方。
    “你们想拼到精疲力尽吗?”唐夫人的右掌伸出,凌厉的潜流汹涌而出:“我可不
想看到你们两败俱伤。老头子,你想恢复当年的豪气吗?”
    “这小子如果不教训他,日后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翻天覆地大祸。”唐园主怒叫:
“挟神功绝学胡作非为,以匹夫亡命自居,祸将愈闯愈大,必须把他囚禁起来,直到东
厂专使离境再放他……”
    姬玄华飞退三丈,向园门方向退。
    “唐前辈,休想打你的如意算盘。”他声如洪钟一字一吐:“你做你的隐世避仇过
气好汉,做你的急流勇退胆小金刚,休管我这种年轻人的闲事,老实说你也管不了。好
来好去,我走了。高夫人母女你如果不释放她们,五岳狂客那些侠义道英雄,会来隐园
找你的,甚至会传侠义柬大会隐园。我答应你不损害荀家的船只,其他的事你管不着。
不要下令拦阻我,我出入过比你这隐园更凶险的龙潭虎穴,前辈,后会有期。”
    声落,人化流光冉冉而去。
    “姬兄……”季华姑娘急叫。
    唐园主摇摇头苦笑,发出不许阻拦的信号。
    “这小子怎么可能知道六合解脱神功的奥秘?”唐园主向乃妻讶然问:“可恶!他
将会给咱们带来大麻烦。”
    “老伴,他答应不伤害荀家的船,就不会有麻烦。”唐夫人毫不担心:“我信任他,
最好把我们的人召回,免滋误会,荀家已不需我们暗中周全了。”
    “也只好相信他了。”唐园主举步向大厅走:“老实说,我们即使派多一倍人,如
果他食言,我们也奈何不了他,我们没有人能承受他可怖的雷霆攻击。”
    “女儿跟去相机行事。”季华姑娘说:“也便于提醒他遵守诺言。”
    “不许你跟去。”唐园主断然拒绝:“你也奈何不了他,也无法制止他惊扰荀家的
船只。”
    “女儿……”
    “不许多说。”唐园主不悦地叱喝:“将我们的人都召回来。”
    “可是……”
    “我知道你对他有好感,你已经忘了他是花花公子。”唐园主有点冒火:“为了防
微杜渐,必要时,我要亲自前往,用降魔杵打断他的狗腿,哼!”
    “爹,他不是花花公子……”
    “不许多说。快派人把高夫人母女带走,警告她们今后不许前来打扰。”
    返回枫桥镇农宅,已经是午牌末。
    高夫人母女,比他先半个时辰返回枫桥镇。隐园唐家的船快,把母女俩直接送返枫
桥镇,他是另雇小舟返回的,慢了半个时辰。
    五岳狂客偕妻女在农舍等候他,诚垦地向他道谢。
    母女俩虽然不曾在隐园见到他,却知道他曾经在隐园出入,招待她们的人也不想瞒
她们,说是姬玄华曾经在隐园作客。母女俩心知肚明,姬玄华决不是前往做和平使者的。
    在厅堂中品茗,五岳狂客向他打听隐园的底细。他当然不便将混世金刚的底细说出,
只明白表示隐园的人,是荀秋阳南货行荀东主的朋友,并将唐园主的警告说出,一再请
高家的侠义道朋友,避免对荀东主的船造成伤害,以免日后麻烦。
    “我们不会索连无辜,对荀秋阳南货行本来就没有骚扰的打算。”五岳狂客诚垦地
说:“老实说,应付三家走狗,我们已感到心劳力绌,哪有能力拖累其他的人?我们的
目标是保全善类,只要能牵制住他们,我们的目标就达到了。东厂的走狗一走,我们仍
有两家走狗需要周旋呢?”
    “你们真正可虑的人,正是织造署和巡抚署的两家走狗。”姬玄华当然了解情势,
据实指出问题所在:“东厂恶贼的目标,是杀专使的主凶费老哥。毕竟他们是远道而来
的人,对暴民首领的事不熟悉,只能用实力支持两家走狗缉拿。而本地的两家走狗消息
灵通,诸方罗织无所不用其极,你们的工作应该全力放在两家走狗身上。哦!扬州生死
一笔的仇恨,你们……”
    “那只是介入的借口,我们哪有力量报复?”五岳狂客长叹一声:“看来,只有期
诸来日了。”
    “姬兄,有你相助,我们就可以向东厂走狗大张挞伐。”高黛坦然向他求助:“一
定可以把这些害民贼留下,我们一直合作得很顺利,不是吗?”
    “我仍在尽力呀!”他也觉得这期间双方合作得很顺利愉快:“反正他们不愿偿债,
我当然不会放弃债权。而费老哥则志在要他们的命,他要命我要钱,双管齐下,一定可
以掩护你们工作的进行。咱们放胆进行吧!这两天情势有何变化?”
    “货船正在加紧上货,专使座舟已改泊胥门外姑苏驿码头,防守极为严密,白天的
警卫也用匣弩设岗,看来他们真有赶紧离境的打算。”五岳狂客的消息十分可靠,可用
的人手愈来愈多。
    “唔!我讨债的工作,得放勤快些了。”姬玄华欣然说:“要不,两万银子要泡汤
啦!高前辈,我得加紧着手进行。”
    “咱们的眼线很可靠……”
    “高前辈,最好把眼线撤远些。”姬玄华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他不甘心,很可
能恼羞成怒,大举找某些人发泄。你们不能损失人手,要保持实力与两家走狗周旋。你
们不能滥杀,他们能。”
    “这……”
    “真的需要特别当心,他们的眼线必然比你们高明。咱们分头进行吧!我这就去找
费老哥商量。”
    “我跟你去。”高黛想缠住他,这期间双方合作颇为顺利。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我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行动将无所顾忌,必要时我将不惜掀
起狂风巨浪。我不怕他们用任何罪名扣我,但你却不行。他们奈何不了我,却可以用许
多借口向你们高家讨伐,所以除非有其必要,不然你不能和我再在一起公然露面。”
    其实,高黛不在他身边,也不见得安全,这次被隐园唐家掳走便是明证,那时高黛
并没与他在一起。
    “你怎么给他们这种荒谬的承诺?”费文裕直摇头,不以为然:“那些恶贼一定全
往货船躲,货船就成了他们的护身符。你的两万银子泡了汤,我也宰不成他们了,你这
笨蛋。”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某些强权,老哥。”姬玄华脸上有无可奈何的表情:“混世
金刚人手不少,真要倾巢而出和我们来硬的,咱们还真的穷于应付,何况……”
    “何况,对你情意绵绵的高黛姑娘在他手中。”费文裕打趣他:“宁可酒醉鞭名马,
不愿多情误佳人;这是哪一位大诗人的滥句?”
    “老哥,怎么扯上情了?胡搞。”他苦笑:“那丫头鬼心眼多,满脑子侠义女英雄
念头。她之所以向我表示好感,是因为算定我能帮她。她对你就心存害怕,你爷爷天魔
的名号让她不安。假使让她知道我是旱天雷,她不找地方躲起来才是怪事。”
    “唔!我也有点看出来了,至少我认为她对你缺乏依恋关切的情意,很可能对你的
花花公子表现怀有戒心或潜在的反感。好在彼此在相互利用,你如果想进一步发展,必
须在心理上早作准备。”
    “准备什么?”
    “收起花花公子形象,放弃旱天雷。”
    “荒谬绝伦!”姬几乎要跳起来。
    “侠义英雄五岳狂客,和大盗旱天雷……”
    “别说啦!老哥。”姬玄华大笑:“哈哈!和五岳狂客在一起的一群侠义道高手名
宿,一定会去跳太湖。”
    “跳在太湖里也洗不清呀!兄弟。”
    “我不会忍心让这种事发生。”
    “那可不一定哦!某些事的发生是难以避免的。哦!混世金刚的六合解脱魔功,真
的很可怕?”
    “谈不上可怕,问题是我不能让他恼羞成怒,既不可胜,又不能败,我的处境相当
不利。”
    “你的意思……”
    “我老爹十几岁出道时,就和潮音魔尼梁丘七忘打了一架,没赢也没输,此后不见
面就罢了。见面就你嘲我讽斗嘴皮子。那时,梁丘七忘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女人了,她
名叫七忘,其实什么也没忘,非要引经据典,证明她参悟的六合解脱神功如何伟大,有
时还动手动脚。家父念在她年纪大位高辈尊,懒得和她计较,讽刺一番了事。老哥,你
认为我真对付不了混世金刚?”
    “唔!真的不能赢也不能输,处境恶劣。”费文裕大摇其头:“胜了,隐园的人恼
羞成怒,输了,人家就把你看扁啦!”
    “所以吃了不少苦头,挨了好几下重的。”
    “活该!喂!你老爹是不是北天王?”
    “没错。”
    “没和南金刚较量过?”
    “没碰过面,一南一北互不侵犯。家父连混世金刚的师父梁丘假尼姑也不介意,哪
能与混世金刚计较?”
    “北天王南金则,都是在壮年急流勇退,委实是江湖一大损失。”费丈裕说:“一
个杀贪官,一个惩豪强,如果两人能联手轰轰烈烈干一场,保证把江湖搞得烈火焚天,
岂不大快人心?”
    “权势与声威一旦发展至某一颠峰,烈火焚天就势难避免了,一定有人拥簇着,向
另一颠峰迈进。人的欲望是没有颠峰的,会一直升至死亡为止。他们都很明智,欲望也
不高,所以急流勇退,焚天的烈火烧不起来。老哥,我到姑苏驿走走。”
    “千万小心,别让那些混蛋在你背后用匣弩暗算得逞。”费文裕叮咛:“我到织造
署附近走走,我怀疑生死一笔那些人,是不是还藏在宾馆里。姑苏驿码头的三艘专使座
舟,摆出金城汤池的姿态,表示专使已在船上。我看靠不住,从船的吃水深度估计,船
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躲在舱内。如果不在宾馆,人躲至何处去了?”
    “货船。”
    “货船还在上货呢!”
    “好吧!咱们各自小心。”姬玄华说:“生死一笔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他敢出其
不意把躲在虎丘生祠的主力撤走,必定有足以应付我们的阴谋。”
    “兄弟,只要不操之过急,咱们足以冷静应付任何阴谋,我们小心做一个冷眼旁观
者,比鲁莽冲动硬干有利多多。”
    “我并不急,反正抢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宰他们的心愿还未了呢!天杀的!这老狐狸不易对付。”费丈裕恨恨地说。
    姑苏驿是水驿,也是江南规模最大的水驿,本身拥有的交通驿舟,就有四十艘之多。
大小驿船是红色的,驿站码头一色红。水上朋友都知道,这些红色船只,在任何水道里
都有优先通行权,其他船只必须让出航道,连官船也不例外。
    驿站码头不许商家的船只停靠,三艘专使座舟却有优先权,也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专使旗、军旗、职旗……各式旗帜被刮得猎猎飞扬,极为壮观。
    码头与船上,皆有跨刀挟弩的人戒备,闲杂人等皆禁止接近,外围有吴县的治安人
员驱赶闲人。舱门舱窗紧闭,不可能看到船内的动静。
    馆舍占地甚广,一次可以接待五六十位过往的官员。这种大驿根本不接受一般普通
旅客,想混进去侦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寒风砭骨,人躲在舱内是十分正常的事,不能因舱门舱窗紧闭,而断定里面没有人。
    姬玄华摆平了一个驿卒,将人塞在废物堆里,换穿了驿卒衣裤,溜至一艘驿船,仔
细侦查三艘座舟的动静。他很有耐心,像伺鼠的猫。
    专使座舟偶或有人出舱走动,他发现一个相当熟悉的人。没错,名剑客乾坤一剑解
彪解大爷。
    可是,他看出某些可疑的征候。
    他不喜欢乘代步舟,太慢了。如非时间充裕,他宁可撒开大步赶路。
    绕过阊门走大道,至枫桥还有八九里,脚下一紧,有点心中焦躁。
    河堤边奔出扮成村姑的高黛,奔出拦住去路。
    “姬兄,请留步……”高黛喜悦地叫。
    “哦!你们得到消息了?”他问。
    “什么消息?”
    “不知道?”
    “究竟什么呀?”高黛一头雾水:“我们只知巡抚署的走狗,全都撤回城不出来走
动。”
    “那就对了。”
    “姬兄,你是说……”
    “生死一笔那些狗东西,重施金蝉脱壳计,不知何时已经走掉了,所以巡抚署的走
狗暂时不会出城活动。”
    “他们走掉了?不可能呀?”高黛不相信:“今早我们的人,还亲眼看到那个孙专
使下船上船,在众多警卫的护送下,到城内织造署走了一趟。”
    “都是假的。”姬玄华语气肯定:“我看到乾坤一剑解彪在船上走动,相距甚远看
不真切,但腰间的剑是普通兵器店都可买到的下等货,他的青钢剑是上品,可列于宝剑
级的利器。”
    “哎呀……”
    “他们走了,你们保全善类的工作,减少了八九成压力,可以放心进行了。”
    “你呢?”
    “我一定要把债讨清,他们逃不掉的,哼!”
    “姬兄,算了吧,请留下帮助我们,飞天豹子与唯我居士那些走狗……”
    “那与我无关,高姑娘。”他摇头拒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目标,有他自己
的事业前程。你们的工作是长期性的周旋,做的是救苦救难大菩萨的工作。我不能放弃
自己的事,耽在这里虚耗光阴。”
    “姬兄……”
    “去找费老哥吧!”他诚恳地说:“生死一笔那些人并不该死,对付费老哥是他的
责任身不由己,既然胆怯逃回京师,费老哥不至于赶尽杀绝穷追不舍。而且费老哥的目
标,也是保全苏州的善类,他当初大闹公堂击毙专使,确是引发民变的主因,所以他认
为有责任保全善类,因此不会离开苏州。唯我居士与飞天豹子,才是搜捕善类的刽子手,
所以费老哥必须留下来与走狗周旋,他才是你们最得力的保护神。”
    “这……”
    “高姑娘,不要太重视你们侠义道的神圣宗旨,认为天魔的后人,必定也是可怕的
凶魔。如果你们不捐弃成见,你们的工作是相当困难的。飞天豹子的死党很多,像冥火
真君毒手阴神那些人,决不是你们所能对付得了的,没有费者哥相助,你们所付的代价
必定十分重大。去吧!去找他……”
    “你……”
    “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姬兄……”
    他脚下一紧,头也不回急急走了。
    高黛长叹一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不胜依依。
    东厂专使偷偷溜掉了,金蝉脱壳计用得十分高明。
    两家走狗奉命停止活动,表示集中全力保护留在姑苏驿的专使,掩护真的专使远走
高飞。因此城外已经走狗绝迹,没有安全的顾虑。
    姬玄华本来就半公开活动,一点也不介意三家走狗的监视,走在大道上往来快速,
走狗们不可能仓猝间集中人手对付他。
    除非行刺暗杀,没有人敢出面自讨没趣,因此他来去自如,在城外是他的天下。
    沿途没有人跟踪,他放心大胆赶路。
    离开高黛,他毫无留恋地各奔前程。对这位侠义女英雄,他始终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感情上毫无波澜,先天上就在意识上划下了不可能跨越的鸿沟。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孩很美,相当可爱,但却没有意气相投的认同感存在。
他宁可与镜花妖这类女人交往,镜花水月这类女人,没有像女神一样的尊严面孔,那才
是真正的女人,逢场作戏最好的女人。
    想起女人,他有点心动。
    唐季华,这位气质千变万化的小姑娘。
    相处为期短暂,他却有熟稔契合的感觉。
    他叫玄华,唐姑娘叫季华,是巧合吗?仅在名字上双方就拉近了一步。
    想起唐姑娘在船上,所流露的温顺柔婉少女风情,他怦然心动。他不知道那晚在窄
小的船舱内,他是怎样度过浪涛排空的半个时辰。
    假使姑娘把他制住,结果如何?
    冥冥中似乎有一根线,把他俩牵连在一起,想到唐姑娘,唐姑娘果然出现在他眼前。
    唐姑娘一身青袍,打扮成明眸皓齿的小书生,在农舍的门口,笑吟吟地迎接他。
    “辛苦了,姬兄。”唐姑娘欣然抱拳行礼:“你匆匆忙忙,不会是有跟踪吧?刚沏
好的茶,请进。”
    “是龙井吗?”他进门便嗅到茶香:“谢啦!正感到口渴呢!”
    “不许牛饮哦!”姑娘俏巧地替他斟上一小杯:“只带了一小袋,茶具是农舍主人
的。”
    “你的两位侍女呢?”
    “这……”
    “没带来?”他喝了一杯润喉:“谢谢你释放了高夫人母女,我保证一定会遵守诺
言。其实谈不上遵守,专使们已经用金蝉脱壳计跑掉了。”
    “咦!你知道了?”
    “是你们设计的?”
    “是生死一笔设计的,瞒住了所有的人。一早便船发阊门,走山塘出浒墅关。我们
都以为他会在今晚动身,这老人精的确厉害。”
    “哼!他逃不了的。”
    “姬兄,荀东主仍然希望你接受他代偿的两万银子……”
    “你真以为我是为了钱而胡作非为?”
    “哎呀!我猜对了。”姑娘兴奋地娇叫。
    “你猜对什么?”
    “我猜你用讨债作借口,惩罚那些害民贼,我没看错人,我好高兴。”姑娘得意地
说:“人人都说你是贩卖人口的勒索凶犯,是花花公子,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结果,你错了。”他接口:“我一定要讨回拍卖朱雀功曹的二万两银子,仍然是
见了漂亮女人就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你高兴的是,荀秋阳南货行的船,不会再受到我
的骚扰,因为欠债人已经不在货船上了。”
    “就算我错了,我仍然要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是呀!助你追讨两万银子的债,助你追回已落在生死一笔控制下的镜花妖。”姑
娘眉飞色舞:“有我相助,成功的机会倍增。”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姑娘脸一红:“不打不相识,你不觉
得我这个人也不俗吗?”
    “岂仅是不俗?”他用夸张的口吻说:“你是令人惊奇的太湖精灵。咦!你敢助我
讨债?”
    “有什么不对吗?”
    “生死一笔会要毛巡抚抄你的家。”
    “连荀家也并不知道我家的底细,三家走狗更毫无所知。我家暗中帮助荀东主是无
条件的,没有把柄或痕迹落在他人手中。走狗们死光了,才是天大的好事。目下恶贼们
离开苏州了,出了任何意外,也不会连累苏州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不,我不要把你牵扯进这种杀头抄家的灾祸里。”他断然拒绝。
    “要抄嘛,也只抄你的家。”
    “什么意思?”
    “因为我正打算冒充你,制造一些事端。”
    “什么?你……”
    “我的小名也有一个华字,只要一通名,就有人怀疑到你头上,妙不妙?”姑娘得
意地冲他做鬼脸。
    “岂有此理!”他大为不满:“你简直……”
    “姬兄,别生气嘛。”姑娘笑吟吟替他斟茶:“我认识他们藏匿的船,你很难找到
他们的。”
    “我会找得到的,门路多得很。你敢冒充我……”
    “姬兄,你知道我的化装易容术很不错,即使不冒充你,我也可以把他们整得焦头
烂额。你却盲人瞎马似的沿途摸索,一事无成。”
    “你是存心和我捣蛋……”
    “答应嘛!”姑娘挽住他的肩膀倚在他背后催促:“不要推三阻四好不好?我不希
望我敬佩及喜欢的人,是一个执拗刚愎的莽夫。替我引见费兄,动身愈早愈好。”
    “这……人手不够呀!他……”
    “如何?”
    “我以往办事都是独来独往。你的侍女呢?”
    “她……她们……”
    “他们的武功不错,六合解脱神功火候不差。”
    “她们不来。”姑娘吱唔其词。
    “你老爹来?”
    “不,他也不能出面。”
    “那你。”
    “快走啦!你的行囊我已经替你整理好了。“姑娘岔开话题:“他们走了快有五个
时辰啦!再耽误恐怕永远追不上了。”
    “这……”
    姑娘已一溜烟往内院走了,他只能摇头苦笑。寄宿在农舍,他只有简单的行羹,从
生祠抢获的珍宝装了箱笼,寄存在可靠的隐秘处所,哪能说走就走?
    其实,他也急于动身,而且也感到追踪不易,船如果不靠码头,怎知道哪些人藏在
哪艘船上?
    河上往来的大小船只甚多,根本不可能逐船盘查。
    当姑娘提着两个大包裹冲出厅堂,他只好认了。
    但一到河边他愣住了。
    是一艘普通的单桅双舱客船,不是唐家的华丽快舟。有五个健壮的舟子,一看便知
虽则一个个孔武有力,但显然没练过武功,那位船主已经年近花甲老态龙钟了。
    “我雇来的。”姑娘不理会他的惊讶,跳上船钻入前面的客舱:“这种船如不载满
客货,速度是相当快的,也不引人注意。我家的船目标特殊,不能用作追踪船。
    “就你我两个?”他钻入舱傻了眼:“挤在这么一点点地方作长期追踪?”
    “这是住六个人的客舱呢,你还嫌小?”姑娘还没会意,将他的包裹放在右侧:
“你睡这一面,留意右面的船只。我负责监视左面同航向的船,我老远便可看出他们藏
身的船只。如无意外耽搁,在常州以北至舟阳途中,才能追上他们。”
    姑娘不理会他的惊诧,迳自打开自己的大包裹,幽香充满全舱,是女性的裘被、衣
裙……衣物另用布帕包住,只留下一床叠好的丝绵被,一转身,便看到发愣,且面红耳
赤的姬玄华,跪坐在一旁手足无措。
    姑娘这才会过意来,蓦地脸红到脖子上了。
    “我……我我信赖你……”姑娘转身以手掩面,语音几不可闻:“我会适……适应
江湖儿女生涯……”
    “要……要是让你老爹看到这种光景。”姬玄华吃惊地说:“他……他会打破我的
头。”
    “你如果欺负我,那就会。”姑娘胆气一壮,掩面偷笑:“我爹对付强豪恶霸,最
喜欢打破对方的脑袋。那晚在船上,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你如果信赖我,会在茶中放麻沸汤?”
    “你不要冤枉好人。”姑娘忘了害羞,转身瞪着他:“怕你禁不起风浪……”
    “好了好了,晚上我到后舱和船夫挤一挤。”他只好让步。
    船已经启航,正进入枫桥镇,所谓船到江心,这时想换船已来不及了。
    薄暮时分,船驶入浒墅关钞关码头。依姑娘的意思,船需昼夜兼程。但姬玄华要在
这里打听消息,从虎丘生祠偷偷溜走的另一群走狗,带走了大批金珠,在这里换船,很
可能与生死一笔后继的一群恶贼订有会合的行动计划,在这里或许可查出一些线索。
    钞关码头船只甚多,只有货船要检查报关,普通不兼带货物的船只,停泊在码头末
端一带。
    船毗邻一艘中型自用船只系缆,邻船的中舱灯火辉煌,一群粗豪的大汉,与三四个
妖艳的女人,正在兴高采烈晚膳,酒菜香以及粗俗的话语声浪透舱而入。
    两人打算在街上晚膳,略加拾掇便登岸走向灯火阑珊的大街。
    浒墅关是一座大镇市,是北行船只第一座必须查验的钞关。如果是货船,要半天或
一天的停留,报关纳税凭单放行,逃税者在这里各显神通,所以是一座十分复杂的码头,
龙蛇混杂狩猎场,市况相当繁荣,地当山塘河的会合口,是走私船只夜间活动的范围。
    在这里,衣食住行酒色财气,苏州有的这里都有,只是规模小得多,比枫桥镇复杂
十倍,夜间没有夜禁,码头上昼夜都有人忙碌。
    进入虎风楼,楼上楼下几已满座,这座食客以粗豪江湖人士为主的颇有名气酒楼,
生意兴隆酒菜实惠而且价格大众化,也是江湖朋友聚会的好地方。
    总算在楼上弄到一张小桌,食客的喧闹声震耳欲聋,猜拳劝酒声此起彼落。
    灯火并不怎么明亮,两人的书生型打扮,总算没引起多少人注意,这里是读书人不
敢来的地方。
    “你对这地熟悉吗?”姬玄华问。
    “没来过。”唐姑娘摇头苦笑:“出门闯荡的日子似乎不怎么好过呢!这地方怎么
这样乱?”
    “回去做大小姐还来得及,小华。”两人已相当熟稔,姬玄华托大,叫姑娘小华,
要姑娘叫他大哥:“江湖儿女的生涯,充满危险刺激和无奈。当然也可以过锦衣肉食的
生活,但必须混出像样的局面,有人,有权势,有钱,同样可以带了一群人耀武扬威遨
游天下,我可以办得到,但我不想这样做,你跟着我……”
    “你不要替我担心,你能过,我也能过。”姑娘正色说:“我不想窝在家里锦衣肉
食过一生,早就想到天下各地开开眼界,女人一旦成家,这辈子算是上了络头戴了枷,
白活了。”
    “但是,你想到后果吗?”姬玄华大感不安:“你老爹急流勇退,就因为江湖诡谲
难以施展,一个女孩子更是荆棘重重,镜花水月这些人就是活榜样。带一些人到天下各
地游览并不坏,与在江湖闯荡是两码子事,带了剑涉入江湖事,可不是好玩的。你既然
来了,我会尽全力照顾你,事了我要亲自送你回家,不许胡闹,知道吗?”
    “人家听你的啦:“姑娘心不甘情不愿应诺。
    “你是偷跑出来的,对不对?”
    “是,也不是。”姑娘颇为得意。
    “怎么说?”
    “我负责暗中留意荀家的船只,直到船过了江。你别小看我,我到过不少地方,北
镇江,南杭州,就是……就是没到过江北。”
    “所以,你想乘机过江。”
    “有你,我就敢。”姑娘缠定了他:“你也该提携后进呀!哦!你在干什么?”
    店伙送来了碗筷,一缸饭,五色菜肴,没有酒。酒能乱性,他不敢喝,有姑娘在一
起,姑娘太信赖他,他必须自我约束。
    他自己的碗覆在桌旁,竹筷在碗底摆成交叉斜十字,不伦不类,难怪姑娘起疑。
    “你吃,别等我。”他说:“我在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姑娘更为迷惑。
    “我要见本地的大爷。”他解释,指指覆着的碗:“这表示非见不可,不见就天翻
地覆。”他再指指斜交叉的竹筷:“平摆在碗旁,表示和平洽商;平搁在碗上,必须以
平等地位商量;交叉,必要时武力解决。”
    酒楼上食客甚多,来来往往身份难时,店伙也来往张罗,川流不息。这地方的店伙,
与普通的小食店单纯小二哥不同。酒楼也是转播消息的最佳所在。
    “是江湖人公认的信号?”
    “天下大得很呢!各地所用的信号各有不同。这种信号,只限于大江以南这一段漕
河两岸埠头。你老爹也应该知道呀?”
    “你好像记性很坏。”姑娘俏巧地白了他一眼:“我爹早就不管江湖事了,也不许
子女介入江湖是非。这次是荀家情势急迫,不得不伸手助一臂之力。”
    “呵呵……”
    “你笑什么?”
    “这叫做掩耳盗铃。”
    “你……”
    “吃啦吃啦!”姬玄华含笑催促:“不必等我。”
    “可以叫店伙多给一付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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