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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剑凝霜》


第五章 计探紫沙洲



    太平府与池州府,皆属南京管辖。两府的交界处一段江面,极为辽阔,一望无涯,
其中有不少新生的沙洲,江流夹洲而过,所以这一带江面也称夹江。有些沙洲是没有固
定位置的,每年洪水期一过,洲的面目一变,有些变大了,有些则消失无踪。洲上满生
着野草和芦苇,是水禽的理想栖息地,春夏白鸳飞翔,凫雁成群,晚秋雁南飞,洲上方
告寂静。
    太平府最南一县是繁昌,池州府最北一县是铜陵。两县交界的江心,有一座面积辽
阔的紫沙洲。紫沙洲的下游,有峰山嘴、黑沙洲、白马洲、鸡心洲、青沙洲、杨家套、
焦家湾……一连串的沙洲,把江水分割为两三股,江面最宽处,竟有二三十里一望无涯,
冬季里但见连天蓑草,江北岸,是芦州府的无为州地境,也瞩于南京管辖。
    清明时节雨纷纷,江南一带烟雨蒙蒙。江水在上涨,水色浑浊,各处沙洲的面积不
断缩小,水势滔滔。距汛期还有一段对日,因此水势还不算猛烈。江上船只往来不绝,
渔舟星罗棋布。
    紫沙洲的南面水道,形成一处巨大的河湾。江南岸有一座小镇,叫做中梅村,是一
座小得可怜的江衅村落,也是地广人稀三不管地带,有一条小径经过村南,东北至繁昌
三十余里,西南至铜陵八十里以上。西南十六七里有一座小镇,镇名黄浒,黄浒桥可是
铜陵县唯一著名的大桥,而且地当往来要冲,市面相当繁华。
    已牌左右,紫沙洲的上游漂来一间小渔舟。渔舟从丁家洲漂出,直往下荡,在烟雨
蒙蒙中不住打旋,在汹涌的波浪中摇摆,险象横生,似乎船上没有人。漂呀漂的,漂近
了紫沙洲。
    紫沙洲上一片绿,芦苇比人还高。
    这是一座已经定了位的沙洲,泥沙略带紫红,年深日久,洲上曾经有人居住,开垦
出不少肥田。可是洲上的居民却愈来愈少,田地开始荒废,开始生长树木,逐渐成为渔
夫们的歇息处,不时有三五艘渔舟在洲旁停泊。自从兵乱后,逃至洲上避兵的人逐渐重
返故园。兵乱时,响马流贼的船曾多次经过紫沙洲,但不曾登陆,江两岸逃至洲上避贼
的人提心吊胆,总算平安无事。乱后,有些人日在洲上生根,不走了。可是,近半年来,
紫沙洲一直在闹妖魔鬼怪,闹得鸡犬不宁,先是牲口平白失踪,接着是人口无缘无故失
踪或暴毙,胆小的人开始迁地为良,不走的人,从此与亲友们断绝信息。有妖,有鬼,
黑夜闹妖,白昼见鬼,百姓小民迷信鬼神,岂能不怕?渐渐地谣言愈传愈广,绘声绘色
添油加酱,可怕的传闻不胫而走,紫沙洲便成为妖魔鬼怪的地域,连行船的水夫也在船
经江面时,烧上一柱香求菩萨保佑,有些胆大包天,不怕鬼神的人,曾经携械往探,大
白天,竟然有去无回,洲上草高及顶,芦苇高有两丈余,而且杂树从生,连狗都钻不进
去,丢失几个人,找都无从找起。紫沙洲成了与世隔绝的鬼域,据说,狐仙和五行神白
昼现形,过往的船夫们,经常可看到洲上的异象。所谓异象,少不了是些鬼火、妖影、
魅形……人云亦云,骇人听闻,愈传愈广。从上游漂来的小渔舟,直向紫沙洲的上游滩
岸漂去。中梅村的村民,谁也不敢驾船去救,只能替船上的人祷告,求老天爷保佑船上
的人平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船顺风顺流,漂入一处洲的凹入部,终于搁浅在滩上了,
滩并不峻陡,两丈以上便是水线。水线以上,全是密密麻麻风雨难透的芦苇,近水线处
长满了水草。细雨霏霏,船搁在滩上不住摇晃,船舱内躺着一个渔夫,衣襟分张,露出
如坟如丘的壮实胸膛,浑身水淋淋,他却躺在舱内不言不动,像是昏厥了。舱壁挂了一
块船籍牌,这是官府规定的悬挂物,不论官船民船,不挂者一律查办,牌上写的是:
“池州府东流县吉阳镇。船主周昌,祖籍太平府洪春坊。渔区限界西起建浊县西界,东
迄铜陵大通河口。每月初六至初九,限至巡检司应役。”船上有凌乱的渔具,手网、拦
江钓、鱼叉、网兜……活舱内,有十余尾四五斤重的大鲤鱼、鲵鱼和七八斤重的鲶鱼……
拦江钓的钓绳有一半挂在水中,有一根钓绳还钓住一条死了的鲤鱼。看渔夫倒卧的姿态,
必定是从舱外倒入舱内的,头侧有血迹,裂了一道伤口。午牌过去了,未牌也过去了,
船上一无动静,仍然保持着原状。
    右端十余丈的芦苇丛中,有一双怪眼紧紧地注视着漂来的小渔船,自己至申四个时
辰中,这双眼神始终监视着小船的动静。但从眼光看来,眼的主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夜色降临,暮色四起。芦苇发出了响声,滩岸出现了四个黑影。两个黑影的手中,握着
一枝发出暗绿色火光的短棒,显然是照明之物,但光芒仅可及两丈左右,照得附近一片
暗绿,显得阴森可怖,远远看去,像煞了飘浮着的鬼火。四个黑影皆穿了蓑衣,戴尖顶
高耸的雨笠,内戴暗绿色头戴,只露出五官,身材本就高大,戴上了高顶的奇形而笠,
显得更为高大可怖。鬼火一闪,四个怪影鱼贯跃登搁了浅的渔舟。
    “先检查一遍,如无可疑事物,将船弄到外面去转身。”一个黑影说。一名持鬼火
棒的人探棒入舱道:“有一个死人,这条船必定遭到意外了。”四个人搜了一遍,一无
所获,没有其他的活人,也没有尸体。这种小型渔船,活动水域约两百余里,至少该有
四个人,内舱有睡具,后艄有炊具,怎么只有一个人?最后一名黑影从内舱钻向外舱,
一面说:“老五,我把船弄到江心扳开活门放水。船上没有可疑事物,咱们先回去禀
报。”经过渔夫身旁,他无意中触到渔夫的大腿,突然惊叫道:“咦?这家伙尸体尚温,
怪事。”前面一名黑影闻声转身,伸手按住渔夫的左胸心坎,叫道:“心还在跳,不是
尸体。带回去救醒他问问。”
    “算了,何必多此一举?救醒他不如就此掀下水去,反正他非死不可,救了再杀,
岂不麻烦?”先前发话的人说。“三哥,你负得起丢弃活口的重责?”
    “只要你们不说,谁会知道?这家伙一天没动静,谁也不会想到他设死。”
    “我带走,免得吃不消,为了一个人而赔上脑袋,我可不干。走!”三个黑影带了
渔夫及船牌跃登洲岸。一个黑影将船撑出,到了急流处,扳断活舱的樯板,然后带走两
条鲤鱼。泅水登岸。船顺水漂流,徐徐下沉。这位渔夫相貌英俊,只是脸上因风霜而呈
古铜色,但反而更衬托出他的男性魅力。浑身精壮结实,雄壮如狮,身上每一条筋肉皆
表现出蓬勃的活力,年纪轻,显得精力充沛,能经得起风霜的。他在昏迷中徐徐苏醒,
首先,他感到眼前强光刺目。接着!有脚步声人耳。他挺身而起,吃了一惊。“我……
我的船!”他叫,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伸脚下床。他处身在一间相当雅致的房中,有
五盏一面发光的明灯安置在一旁,光线全向他集中,令他看不见灯后的景物。一床、一
柜、一几、一凳,床上有锦衾绣枕,但没有帐,被和褥都是精制品,他上身精赤,下身
不知何时换了一条月白色灯笼裤。头侧的伤口上了药,是一张膏药。床下摆了一双快靴,
他略一迟疑,最后穿上了,刚将靴穿好,五盏强光突然一亮,全室大放光明。接着,五
个青衣大汉出现,将灯放在壁座上。一名虬须大汉恶狠狠地冲上,怒吼如雷:“该死的
东西,要你的命!”吼声中,冲上就是一掌拍到。他尖声大叫,双手急封,可是心慌意
乱,封不住,“啪”一声响,右胸挨了一掌。“哎……”他狂叫,“砰”一声跌在床上,
余势未尽,倒翻至床内壁下。虬须大汉如影附形抢进,一把抓住他向外拖,“砰”一声
摔倒在床下,再一把抓住他的右臂向上提,一掌劈向他的颈根。他手忙脚乱,左手慌乱
地在大汉的脸部打了两拳头。大汉承受了两拳头,连眼皮也没眨动一下,然后狞笑着落
掌,“噗”一声劈在他的右肩上。“啊……”他亟叫,右边身子向下塌。大汉左手一松,
他站不住屈身挫倒,狂叫道:“饶!饶……命”其他四名大汉哈哈狂笑,袖手旁观。虬
须大汉也哈哈大笑,丢下他举手一挥,五人出房而去,顺手带上房门。“哎……哟……”
他虚脱地叫唤,揉着肩膀和胸膛,吃力地爬起,浑身脱力地倒在床上呻吟。五名大汉进
了邻室。邻室中,有三男两女,正在全神注视着囚室的动静,那儿设有几个特巧的小孔,
可以看到囚室的动静。三个男人中,有两个是相貌凶猛的中年人。一个是身材瘦弱的花
甲老人。两个女人很出众,橡是两团可溶化男人的烈火。穿榴红衫裙的女人,看年纪已
是卅一二,正是徐娘风韵。粉脸桃腮,有一双流光四转的灵活眼睛,五官秀美,可惜颧
骨嫌高了一点点。耸胸、蜂腰、丰臀,三围分明,任何男人见了也会砰然心动。好粉面
带广大,口角含春,显得风情万种,成熟女人的风韵极为动人。穿紫色衫裙的女人,年
纪要小几岁,出落得曲线玲珑,但脸蛋并不出色,比起穿榴红衫裙的女人,姿色要差一
分半分。好在地年轻,少妇的风韵弥补了先天的不足,而且身材似乎要略胜一筹。五个
大汉入室行礼,虬须大汉禀道:“这人拳上的力道有限,也许是出拳太近,不足五十斤
力,已算是孔武有力了。手慢脚缓,不是练武之人。”红衣女人轻点螓首,笑道:“他
有一副练武人的骨格,这是一块玉,稍加琢磨,不难成器。”花甲老人讶然问:“杨夫
人,你要收客这个来历下明的人?”
    “怎说来历不明?纪伯未免多虑了。”杨夫人泰然地答,眉梢眼角荡漾着春情。纪
伯不住摇头,说:“这样好了,明天派人到吉阳镇去查他的底,不然老朽不放心。”
    “好,纪伯可以进行调查。今晚让他好好养息,以后请二妹去盘问好的底细。”二
妹是紫衣少妇,她含笑问:“大姐,是文来呢,抑或是武来?”
    “不许赫唬他。”杨夫人媚笑着说。邻室的囚房中,周昌已倦极沉沉睡去。
    一位相貌凶猛的中年人怪眼中冷电四射,用粗豪的声音说:“弟妹、愚兄反对收容
附近的人尤其是来到本洲的人。”
    “二哥,为什么?”杨夫人含笑问。”其一,咱们在此地暂时避风头,必须让附近
的人不敢接近本洲,保持神秘便可随心所欲。假使收容附近的人,谁还敬畏我们?其二,
谁知道这人到本洲来是何居心?说不定是官府派来探虚实的鹰犬?谁又敢担不是其他仇
家派来卧底的人?”
    “二哥的意见,我会考虑的。”
    “咱们羽翼未成,又无法与寰、宠两位兄长取得联系,怎可大意?弟妹务请三思而
行,咱们不能再被官府盯上了。”宠,是指刘六,在响马贼流窜期间,称排行而不称名,
易于知道身份。刘七名寰,两人是不是亲兄弟,外人无从得悉。但两人确是文安人,对
外称亲兄弟,与杨虎、齐彦名同时投军任巡捕,在霸州专捕境内大盗,被太监刘瑾所迫,
便挺而走险。后来在平县的匪首张茂家中藏匿,结交太监张忠、马永成、谷大用,居然
混入皇宫,甚至在豹房走动,与正德皇帝斗猛兽,玩踢球。他们几个人的武艺,比那些
喇嘛僧、法师、勇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刘瑾的余党御使宁皋,派名捕头李主簿伪
装弹琵琶的伶人,混入张茂的宅院,里应外合,淬然袭击,张茂重伤,刘六刘七也醉中
被擒,押解到京师。太监张忠和马永成落井下石,索贿白银二万两,刘瑾的家奴梁洪,
也索贿一万。刘六兄弟与杨虎哪有这许多银子买命?不得已只好出城劫掠筹金。在京师
附近劫掠,自然困难重重,官府一追二迫,迫得杨虎火起,火焚官署,劫牢反狱救走张
茂,再次沦为盗贼。他们并不想一辈子做贼做寇,因此在涿州州官召请他们复职时,他
们毅然应召,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御使蒋瑶更替他们在朝中说话。可是,宁皋并不肯
放过他们,抄他们的家,将他们的家族一网打尽。这一来,他们又只好亡命,开始招兵
买马自保,公然攻击官署,打家劫舍。刘瑾伏诛,御使宁皋也跟着垮台,朝廷下诏许他
们自首。刘六便请乃姐出面办理自首事宜,自己带了三十四名勇士改邪归正,再次替朝
廷卖命。但是,朝廷的其他官吏,对他们并不完全信任。以兵部来说,奏请许他们自首
的出于兵部。但下密令严加监视,觅机调散他们的,也是兵部。这一来,他们看出朝廷
对他们并无安置的诚意,不得不溜之大吉,往投横行京师的大盗白英,窜往山东,攻破
安肃县死牢,救出老伙伴齐彦名,号召穷民造反,登高一呼,十天内聚众近万。这是正
德六年春正月的事。从此,他们把大明江山南北五省,捣的稀烂。直至正德七年八月,
齐彦名与刘七率舟渡江阴,走通州,皇天不佑,八月天起飓风,船队正没,退保狼山。
大军云集,京营、边军、神机营……数万兵马合围,围攻他们五百勇士(其实飓风覆舟
时已死掉一半),齐彦名被神机营的火枪火炮击毙,刘七也中箭投水自杀,方结束了这
一段公案。刘六与其子刘仲淮,死于闰五月,地点是在湖广,据说是黄州上游,于湖广
大军遭遇,风折帆樯,把他父子俩击毙落水的。刘七则死于八月,中箭跳水自杀。兄弟
俩是否如官兵所说的死状呢?恐怕有出入,两人弓马无双,飞檐走壁万夫莫敌,水性高
明,说他们全死在水中,未免令人有点难以置信。杨寡妇是杨虎的妻子,杨虎死于正德
五年十一月,位于毫州白龙王庙小黄河,他率领九名悍贼渡河,竟想冲垮一千三百名官
车的阵势,十骑悍贼挟马渡河,官兵出船截击,双方河心遭遇,十贼夺船冲阵,被官兵
发石弩将船击沉,杨虎不幸中古落水失踪,官兵发表的战报是己将他击毙了。杨虎确是
死了,不然杨头领的妻子,便不致于称为寡妇。
    在官府的告示中,称杨虎的未亡人为杨寡妇。但在贼党中,她仍然被尊称为杨夫人,
她娘家姓吕,小名芍。杨虎死后,她追随刘七,奋战利律、高苑、德平、邓州、光山,
攻击湖广大江两岸,在武昌阳逦团风镇,一口气杀掉湖广巡抚都御使马炳然全家六十口,
脸不改色。响马贼喜穿白,贼兵过处,但见漫山遍野一片白。她杨夫人却喜穿红,进军
时方在外面穿一件白披风,红白映掩。极为抢目。这位杨夫人确是了不起,一枝六沉枪,
一把可绝壁穿洞的宝剑,马上步下勇冠三军,冲锋陷阵马前无三合之将,下马肉搏剑如
狂龙闹海当者披靡,横行三丈直上十寻,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她也有缺点,一是好杀,
二是见不得英俊雄壮的男人。她与杨虎名是夫妇,其实各行其是,有名无实。杨虎天性
残忍,好勇斗狠,对女色毫无兴趣,唯一的乐趣是找官兵厮杀为乐。夫妇俩各有贼众,
各走各路,极少碰头相聚,谁也不过问对方的私生活。她的贼众人数最多时,超过一千
之数,而在她身畔的亲军,经常保持一百人左右。这一百名亲军全是身高六尺以上,脸
貌英俊身材雄伟的勇士,每人带两匹马,冲杀时锐不可当,勇士们皆愿替她效死。刘七
兵败狼山,她也失了踪,官兵清理战场,没找到她的尸体。死在水中的贼人虽多,却不
见她的踪影,因此通缉的告示也有她一份。她到了紫沙洲潜伏,暗中派人打听旧日党羽
的消息,也积极进行联络旧日伙伴的大计,准备东山再起,她知道官府正千方百计缉捕
她治罪,所以不敢丝毫大意。第三天一早,三名村夫打扮的人,踏入了吉阳镇。
    吉阳镇,在东流县北州里,背枕大江,没有巡检司维护地方治安,是一座不大不小
的江畔小镇,约有两百余户人家。三人相貌不出众,而且有点呆头呆脑,踏着慢腾腾的
脚步,走向镇北近江一面的小巷,在一座低矮的茅屋前止步,向左邻右舍打量片刻,然
后上前叩门。连叩四次,屋内无人回答。左邻半掩着的本门内,伸出一须白发苍苍的脑
袋,眯着老眼问:“你们找谁?那间屋子的主人出外打渔去了。”
    “小可找周昌,是不是他的家?”一名村夫问。“是的、他打鱼去了,已有三天没
口家啦!”
    “他家中……”
    “他夫妻两人都在船上,同船的还有吴家俩兄弟。平时他们要十天半月才来一次,
很少在家。”一名村夫含笑走近作揖行礼,憨笑着说:“老人家,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
来,向他打听一点事,请问,他是不是太平府人?来了多久了?”
    “他是太平府洪春坊人,来了快一年啦!原先是逃难来的,在本村落户成了家,算
得上是本村很出色的打鱼郎哪!”
    “哦!承教了。”
    “你们找他……要不要留下话?”
    “不,不了,我们过几天再来好了。”大叹笑吟吟地答,转身便走。三个村夫发现
巷口有两个穿皂衣的人站在那儿,不住向他们指手画脚,不敢再向别处打听,向巷尾走
了。两个皂衣人略一迟疑,最后跟踪便追。三名村夫绕出村南,一个村夫向同伴低声说:
“定是巡捡司的丁勇,咱们扔脱他,绕西面至江边上船,以免引起纠纷。”
    “不再打听了?”另一名村夫问。“不必了,邻居的话自然可靠,走!”两名皂衣
人跟到村口,不再跟踪,停留片刻,急急往回走,径奔先前与村夫打交道的老人住宅。
拉门进入,笑声传出。这间茅屋内部空荡艺,蛛网尘封,显然久已无人在内居住。一张
三脚凳上,坐着白发老人,双手端着酒葫芦,将酒往嘴里灌,见两人进入掩上大门,放
下酒葫芦笑问:“怎样,走了么?”一名皂衣人笑道:“真怪,那三个家伙来路不明,
鬼头鬼脑,大概看走了眼,把咱们看成公人了!”老人伸手在头上一抹,取下一头白发,
用手在脸上一阵搓揉,掉下不少泥灰,现出本来面目,原来是一个中年人、头上的假发
和脸上的泥灰都弄掉了,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每人二十两银子在此地守三天,
这桩买卖真是一本万利。走,咱们回城找乐子去,足够咱们逍遥十天半月。”
    “今天还未完呢,这么快就走?
    “姓周的老弟已经交代过,只要有人来问,便算大功告成,为何不能走?”
    “好,走就走。三哥,说真的,那位周老弟到底是何来路?花钱在城里雇咱们来应
付……?”
    “兄弟,江湖上的事千奇百怪,千万不可多问。姓周的花钱请咱们来,又不是要咱
们做伤天害理的事,谁管他是何来路?走吧!回城还有三十来里呢!”
    三个人掩上门,匆匆走了。
    周昌被虬须大汉打了之后,埋头大睡。第二天,他装腔作势,故意哼哼哈哈叫痛。
头痛、肚子痛、伤痛,还有腰酸背痛,躺在床上不下来,可怜兮兮不胜痛苦。他不住向
送饭菜的人哀求放他走,好话说尽。说他不知为何冒犯了他们,说自己的船上还有妻子
朋友要照顾,总之,请好汉们放他走,他愿意嗑头陪罪。没有人理他,送来的饭菜竟然
相当精美,不像是囚粮,而且还有半壶酒驱风寒。午间,有一位自称是郎中的人谷他把
脉,说他受了风寒,好在身体强壮受得了。说他的头上碰伤小意思,换一次膏药便可落
痂。腰酸背痛不要紧,等会儿送来两杯药酒,喝下去保管百病皆除。药酒送来了,他感
激地一口喝干,脸无难色。
    晚上的晚餐十分丰盛,他不再哀求放他走,狼吞虎咽地将饭菜一扫而光,然后躺下
安心大睡证明他的体力恢复得十分迅速,是个熬得住苦,经得起考验的人。邻室中,监
视的人昼夜不断。
    第三天,仍然是美酒佳肴,除了郎中向他说明病情之外,其他的人对他的哀求和诉
苦充耳不闻、不和他说话。夜来了,他知道,成败关头已到。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赌
命,可不能输,他必须赢,只消有丝毫差池,押上赌注便收不回来了。孤身入虎穴,如
果凭武力解决,他输定了。不要说其他的人,一个杨寡妇也足以置他于死地,他只听说
过杨寡妇是如何可怕,如何杀人不眨眼,刀枪不入,秉性残忍,如果不用智取,决无胜
算之望。可是,迄今为止,他还没见过这位杀人女魔,风流寡妇。“吉阳镇的消息该已
传来,不知那凡位仁兄是否出了纰漏?”他想。首先,他得作应变的打算。当然,未到
绝望关头,决不作绝望的打算。他必须沉着冷静,善加利用自己的机智,把握任何有利
形势,作最恶劣的打算,控制每一机会,决不能有任何差错。囚房门倏开,一名警卫站
在门外叫:“出来,有人要见你。”“大爷,小的……”
    “不许说话,走!”他打一冷战,胆怯地向外走,在两名大汉的挟持下,沿一条黑
暗的甬道疾走。不久,眼前一亮,鼻中嗅入一丝脂粉香。他心中怦怦跳,心说:“看来,
那几位仁兄没没使人失望,骗过了这些老江湖。唔!可能我即将见到大名鼎鼎的女魔头
杨寡妇了。”这是一间尚算华丽的绣房,墙壁全是上好木料所建,上了桃色的彩漆,很
难看出是茅屋中的精舍。紫沙洲不产石头砖瓦,所有的房屋皆是木造,运木料至洲毫无
困难。他在囚房已留心到房屋的建筑形式,已看出这一带的房舍外表看来简陋,其实相
当坚牢,木墙厚实,可能还有复壁,门窗甚少,很难破壁而出。从囚房到目前的绣房,
只经过一条甬道,可知房屋的面积并不广,住不下多少人。绣房中异香扑鼻,妆台前坐
着一个浑身火红的女人,只看到曲线玲珑的背影。四名俏丽的带剑侍女分立在床前,一
个个如花似玉,可是,俏丽的女人带了剑,总令人感到不是滋味,心中发毛。红衣女人
并未转过身来,从妆台上的铜镜中,留意着入房的人一举一动。
    银灯照耀,异香扑鼻,红妆在房,风光绮媚。如果四位侍女不带剑,这情调该多美?
两名大汉在房门外欠身行礼,禀道:“禀娘娘,人已带到。”
    “叫他进来,你们可以走了。”
    一名侍女说。两大汉将周昌向房内一推,掩上了房门。
    “你们也各自歇息去吧。”红衣女郎说,并未转过身来,周昌只能看到她的侧面,
发觉那是一张颇具美感的脸蛋。灯光下,她显然曾经过细心化装,粉脸桃腮,不易看出
年龄。四侍女请安告退,从另一道门悄然退出。
    如果这时行雷霆一击,该是难逢的好机会。可是,谁也不敢冒险一试,即使一击成
功,如何全身而退?室外必定戒备森严,冲不出去的。据说杨寡妇练了内家气功,刀枪
不久,必须气功比她更高明更精纯的人,方可制她的死命,在未摸清底细之前,行险一
击未免太过愚蠢。“床前有绣墩,难道要我请你坐么?”周昌僵立在门旁,身躯在发抖,
脸色不正常,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他说:“这这是女人的……的闺……园房,
小的不……不能…”“这是我的闺房,你是不是怕我红娘子杨寡妇?”红衣女人神态悠
闲他说。
    “小……小的……”女人徐徐站起,慢馒转过身来,笑间:“你该认识我,所以才
敢大胆混入紫沙洲吧?”周昌手脚发抖,避开正题惶然问:“姑……姑娘,你……你说
这……这里是……是有妖怪出现的紫……紫沙洲?”红衣女人走近,奇香扑鼻,臀波乳
浪撩人心魄,灯光下脸容显得艳丽如花,一双可钩魂摄魄的媚目,不住地在他浑身上下
转,笑容极为动人,问道:“你敢说你不是故意装傻?嗯?”周昌脸色泛白,恐惧他说:
“姑娘,小的不……不懂你的话,你……”
    “你来此地有何图谋?”
    “小……小的不……不知因何到……
    了这里的。”
    “你不知道?”
    “小的在丁……丁家洲收拦江钓,突遇怪风,小的只知失足滑倒,便到了……便
被……便到了此地,被五个人打了一顿。姑娘天恩,请把船还给小的,小的妻子和两位
邻居都在船上……”
    “你胡说八道。”红衣女人沉下脸叱喝。
    “小……小的……”
    红衣女人突然伸出春笋似的玉手,一把扣住他的左手一带。他身不由己,顺带势冲
出,“砰”一声大震,栽倒在丈外的朱栏大床上,跌入香喷喷软绵绵的罗绣衾中。接着,
红衣女人跟到,伸手将他笑吟吟地拉起,笑道:“坐好,我来你。”
    “小的……小的……”他脸色苍白地叫,被按在床沿坐下。“把你的身世说来听
听。”红衣女人在床头的绣墩坐下说。
    “小的姓周,叫昌,太平府洪春坊人。去年逃贼,来吉阳镇投奔朋友。只因为小的
本是打鱼的,便和朋友合伙打鱼过活。去年三月天,朋友好心替小的说了一门亲事,我
那位岳父替我买了一条船,总算是熬出头来……”
    “你的妻子姓什么?”
    “姓王,是吉阳镇西巷口王家的人。”
    “她目下……”
    “她在船上,不知目下怎样了。”
    “船上只有你一个人,漂到紫沙洲……”
    “哎呀!我……不会吧?江风虽大,水势并不猛,怎会漂到紫沙洲?船上还有吴家
两位大哥,我也不会糊涂得昏了头让船漂流,这……”
    “我们的人发现你时,你已昏迷了五个时辰以上了。船上只有你一个人,你的妻子
和吴家兄弟都不见了。”
    “什么?我的天老爷,我……哎……我记起来了,怪风一起、我丢下钓索叫吴大哥
快掌好舵,只感到身了一虚,便不知道以后的事了,他……他们……”
    “哼!你装得真像。”
    “老天爷,我……”红衣女人将一具自带火石火刀的半尺长的活摺子,丢入他怀中
沉下脸问:“这是什么东西?”他拾起火摺子左看右看,久久方摇头:“不知道,小的
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这是江湖人使用的火摺子,构造精巧,价格昂贵,同时,外行人
想买也找不到门路。通常一具下乘货,也要十来两银子。构造并不复杂,一个缠了绒绳
的竹筒,上品也有用金银制成的筒身内盛棉花或碎布,浸以香油。筒口有盛纸媒用的小
管,上附火石,另置火刀。擦动火刀,火星引燃纸媒,迎风一晃或用口吹,纸媒发火便
燃烧油筒,可以支持片刻。这东西极难伺候,怕水怕风,尤其是纸媒,媒头稍一触动,
便会短少或缺落,擦破了石刀,也无法引燃,更不用说发火了。因此,除了老于此道的
老江湖,谁也懒得带这种并不灵光而又沉重的玩意。红衣女人明亮锐利的目光,不断捕
捉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可是,他机警地应付,用茫然困惑的神色小心地保护自己,令
对方无懈可击。“这是在你船上找到的东西。”红衣女人冷冷地说。他猛烈地摇头,急
躁地分辩道:“小的可以发誓,船上决没有这种东西。”
    “真的?”
    “小的天胆也不敢说谎,这东西……”
    “会不会是吴家兄弟的东西?”
    “决不是,吴家两位大哥家徒四壁,身上从来不带什么零碎东西,他们……”
    “你敢担保不是他们的?”
    “小的怎么不敢担保?小的十分了解他们。”
    “你真会强辩,说,这是什么东西??红衣女人声色俱厉地问。“天老爷,小的从
未见过这种东西,怎知道呢?我……”红衣女人含笑而起,脸色变得好快,取回火摺子
笑道:“好,不谈这些,谈谈你自己。”
    “小的妻子……”
    “你听着,这里是紫沙洲,你已经来了,除了你自己,不许谈及其他的人,他们大
概已经不在人世了,你……”
    “哎呀!天……”
    “不要叫天,你认了命吧,也可说是命该如此。
    目下你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的生命控制在我手中,不管你愿不愿意,事实已无可
更改。这里有你吃有你穿,是一处世外桃源,我要留你在此地,你如果不肯,我叫人拖
你出去砍了,丢下江中喂鱼虾。”
    “这……”
    “你一表人才,人生得强壮,留在此地,我会把你造成文武双全的英雄,日后安享
荣华富贵。你听清了,这间绣房的房门,便是生死分途的鬼门关。你要活,就住在房内,
要死,你可以推门外出。房内是天堂,房外是地狱,任你选择。我等会儿派人来招呼你,
让你好好思量。”红衣女人和善他说完,袅袅娜娜地从待女退出的小门走了。房中,脂
粉香熏得人晕陶陶。他往床上一倒,掩衾闷声叫。最后,他决定留在天堂里了。不久,
侍女们送来了酒食、衣着及盥洗用具,这一晚,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直至红日东升方
沉沉睡去。当然啦!一个凡夫俗子,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能安心入睡,岂不反常。邻室
中,始终有人从秘孔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直至近午时分,他方被侍女叫醒。侍女们今
天友善极了,嘘寒问暖笑意盈然,张罗洗漱饮食极为殷勤。膳罢,他向一名侍女央求道:
“小的想劳驾姑娘一件事,请代向昨晚那位红衣姑娘请示,可不可以让小的到江边走走,
找一找我妻子的下落……”
    “周爷,不行的,快死了这条心吧,我家小姐不会准许的。再说,江水暴涨,水流
湍急,你怎样找法?你还是安心留下算了。”
    “昨晚那位红衣姑娘是什么人?”
    他试探地问。“那是我家小姐。”
    “她……”
    “她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我家姑爷姓杨,已逝世两年,因此小婢仍称她为小姐。
咦!你没到过东流县城?”
    “小的从不进城。”
    “城门口就挂着缉拿我家小姐的告示。”
    “什么?姑娘不要开玩笑。”
    “小婢说的是实情,通缉榜文上称我家小姐为杨氏,也称杨寡妇,喜穿红裳。”他
脸色大变,骇然间:“杨姑娘上了榜?那……她犯了什么罪?”
    “日后你便知道了,不要多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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