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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碑》
作者: 朱贞木
第一章 新娘子步步下蛋
四川城内有巴、雒、泸、岷,四大名川,故称四川。巴即嘉陵江,古有巴蜀之称。雒即
沱江,一称外江。泸即金沙江,诸葛亮五月渡泸,便是此地。岷即岷江。这四大名川,到了
重庆,合而为一,经瞿塘三峡,巫山十二峰,奔腾激射而下,直趋下游,经洞庭鄱阳,越苏
淞而入海,成为中国大动脉之一的长江。
本书故事,开始于岷江之滨的嘉定城,嘉定是川南一个山明水秀的小城,这座小城,一
面靠山,一面临江,临江这一面,断岸千尺,下临江流,上游自成都、彭山、眉山、到嘉
定,下游是犍为、叙州、滤州,直达重庆,所以嘉定是成都重庆两江水道的中心,也是岷江
这条水道上客商船只必由之路,城池虽小,地却驰名。城南的大佛寺、乌尤寺,尤为名胜之
地,大佛寺的大佛,却不在寺内,在矗立江流的千寻峭壁上。这尊大佛,足有一二十丈高,
从后面大佛岩上去,穿过大佛寺的后殿,可以爬上大佛的头顶,纵眺岷江如画的远景,大佛
寺的左首,是乌尤山,山上便是乌尤寺,危崖曲涧,云影岚光,嘉禾华滋,上下一碧,端的
钟灵毓秀,风物宜人。在明季时代,嘉定便有“十不得”的胜景,“十不得”里面,便有
“大佛拜不得,乌鱼煎不得”的民谣。所谓“大佛拜不得”是一种神话,别个佛像都可拜,
独有嘉定的大佛,拜了以后,岷江的水,涨到大佛脖子上,便要淹没嘉定城了。所谓“乌鱼
煎不得”本地人把“乌尤”二字,念作乌鱼的缘故,其实乌尤寺是黄山谷的出典,还有八个
“不得”的景致,与本书没有多大关系,暂且不提。
明季时代,乌尤山山腰有一家出名的茶馆。这茶馆造得非常特别,五开间的瓦房,前后
都可进出,好像一座长方形的亭子,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
窗,里外都裱糊得雪洞一般,前面长廊内的茶座上,一面品茗,一面靠着红漆栏杆,可以饱
览江景。后面靠着上山必由之路,正是乌尤寺香客游客上下憩息之所。前后面门额上,都写
着“曼陀罗轩”四个字。这轩名非常新颖,因为乌尤山是佛教圣地,春夏之际,山上山下,
遍地开着一种缤纷馥郁的曼陀罗花。曼陀罗花盛开时节,也是游人最多,茶馆生意最兴隆的
时节,不知哪一位名士,便把曼陀罗三字题作茶馆的轩名,曼陀罗轩非但卖茶,还带卖点心
酒饭,曼陀罗轩的“抄手”,四远驰名,“抄手”便是馄饨,四川人喊作“抄手”。
有一年正值十月小阳春的日子,川南气候温煦,加上是个晴天,曼陀罗轩外面游廊上,
坐满了茶客,轩内坐满了酒客。内外酒客和茶客,正在议论纷纷,谈论一桩本地稀有的新
闻,廊座上一位花白胡子的茶客,向对面一位穷学究问道:“老子(川人张嘴,便称老子)
从彭山趁水下船,路过贵宝地,顺便上岸玩玩,一路听人讲‘乌尤寺和尚嫁女儿’的新闻,
真奇怪,出家人哪有女儿,老子活了这么大,真是头一遭听到,其中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那穷学究把一个橄榄脑袋摇得货郎小鼓似的,叹口气道:“异端,异端,攻乎异端,斯害焉
矣。”花白胡子的茶客,听他酸溜溜掉了一句文,等于白说,依然莫名其妙,萍水相逢,不
好意思掘根究底地问下去,不想茶馆里爱管闲事的人最多,这位茶客的坐处,靠近里面酒座
的一排敞窗,突然从敞窗内钻出一个酒气醺醺的脑袋来,哈哈大笑道:“听老先生是川北口
音,大约路过此地,怪道不知敝处的事,便是这一屋子的人,也只有老子最清楚。”说罢,
一个指头,向自己酒糟鼻子上乱点,花白胡子的茶客,正苦没法探听真相,忙不及双手乱
拱,殷殷求教。窗内的酒客,大约已经酒足饭饱,藉此卖弄消息灵通,也许藉此打混,逃避
掏腰包请客,先用两个指头,挟着酒糟鼻子,转身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后探出半个身子
来,似乎这样好消息,不愿意叫一个人知道,故意先打了个哈哈,大声说道:“你们知道嫁
女儿的和尚是谁,便是山上乌尤寺老方丈破山大师。这还不奇,诸位一定要问,新郎新娘是
谁呢?哈哈……说出来,诸位要吓一跳,新郎不是别位,是我们嘉定第一大户,新中第一名
武举,杨大相公。新娘便是杨相公义妹、师妹——川南三侠齐名的雪衣娘。新郎新娘和那位
高僧,都是我们四川的奇人。奇人办奇事,才有这样新奇的奇闻,老子索性告诉你们,今天
便是他们洞房花烛的良辰。老子怎地知道这样清楚呢,因为老子也姓杨,是杨大举人的本
家。回头杨大举人到此‘亲迎’(川俗,新郎必先至女家亲迎,随同花轿回家,然后交拜成
礼),老子便要赶去喝喜酒了。”他这样一表白,果然,里里外外的茶客酒客,在窗内窗
外,把他包围住了,七嘴八舌,向他乱问,都想打听个细微曲折。因为嘉定上下游的人们,
都知道杨大举人名声远大,雪衣娘杨相公上擂台的事(四川打擂的风气,在抗战时期,还有
所闻),更是平日茶馆里面的谈话资料。起初大家只知道乌尤寺和尚嫁女儿,不知和尚是
谁?女儿是谁?更不知新郎便是本城鼎鼎大名的杨武举。现在听到这位酒糟鼻子一抖露,真
是一桩奇闻。
凡是在曼陀罗轩喝茶吃酒的,恨不得一个人拉着他到一边去,细谈细问。无奈这人知道
的,也只有这一点,满肚皮早已抖出来了。再要问他细情细节,起末根由,连他自己还想打
听别人去哩。
酒糟鼻子,大约是杨武举五服以外远房远支。不然的话,当天是好日子,早应该在杨武
举家里,帮忙照料。还有工夫,陪着朋友在曼陀罗轩帮吃帮喝,说闲白儿吗,这时被众人包
围着,正苦无话可对,忽听得山脚鼓乐之声,细吹细打地响上山来,顿时直着嗓子大喊大嚷
道:“诸位快瞧,杨大举人上山迎亲来了。”这一嚷,果然有效,曼陀罗轩内的酒客茶客,
呼地一声,一窝蜂挤出茶馆外面,迎在山道上,等候迎亲的喜仗到来。独有两个雄壮大汉,
依然纹风不动,坐在轩内酒座上,浅斟低酌,悄悄谈话。
山脚下树林里转出四面彩旗,迎风舒卷,缓缓地涌上山来。旗后十几名披红插花的鼓吹
手,吹手身后,一对对的垂发绣衣童子,分执提炉宫灯宝扇之类。前队过去后面又是两面麟
风呈祥的五彩锦旗,引着一匹雪白川马,雕鞍鲜明,鸾铃徐引,马上稳坐着一个剑眉虎目,
面如冠玉的杨大举人,披着一身大红喜服,配着雪白的骏马,红白相映,益显得新郎器宇轩
昂,不同凡俗。新郎马后,便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的一乘花轿,轿后又是一队十番细乐,
吹笙按笛,一路奏着“齐天乐”的曲子。后面一群牵羊担酒,挑盒夹包的杨府下人,个个衣
履鲜明,喜气扬扬。这一大队亲迎喜仗,从山脚排到山腰,足有半里路长,山上山下,挤满
了看热闹的人们。马上新郎,经过曼陀罗轩时,有许多本地茶客酒客,都认得杨武举的,便
拥在道旁,齐声道喜。这时新郎不能下马,只好在马上含笑拱手。
这当口,新郎在马上一眼瞥见曼陀罗轩茶廊内,立着两个汉子,有点异样,被众人一阵
缠绕,只瞥了一眼,人已跟着队仗走过,也就忽略过去。
曼陀罗轩茶馆内一般看热闹的人们,有许多游手好闲的,会了帐,跟着亲迎的喜仗,赶
上山去。大家以为和尚嫁女儿,新娘子定在乌尤寺内上轿的了。和尚寺跑出新娘子来,真是
天字第一号奇闻,哪知众人猜想的满错了。亲迎的喜仗,并不进乌尤寺,却从寺后绕了过
去。在寺后不远所在,一条小径,穿过一片松林,在一处突兀的悬崖上面,盖着极精致幽雅
的一座小楼,楼外圈着短短石墙,墙上碧油油的朱藤翠叶,遮没了墙身,里面静悄悄的不像
办喜事样子。亲迎队仗,在墙外草地上吹打了一阵,只新郎跳下马来,领着花轿抬进门去。
其余的人,都在门外候着。
没有多大工夫,花轿抬出门来时,后面另有一乘小轿,跟着走。轿一出门,新郎出来跳
上马背,立时鼓乐齐奏,吹吹打打地下山了。看热闹的人们,既没有瞧见新娘子是甚样子,
也没有瞧见新娘子家里的人。花轿出门时,探头往里瞧,嫁女儿的破山大师,似乎也没有露
面。有几个好事的,拉着杨家管事的探问。管事的只微笑不答。问急了,手指着这座小楼笑
道:“这座小楼是我家相公从前读书之处,连这座楼,还是我们杨家的,你还打听怎的。”
在管事的,以为这几句话,答得要言不烦,包括一切了。在问话的人,一发弄得莫名其妙。
满腹怀疑地又跟着亲迎队仗下山,回到曼陀罗轩茶馆内,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一发把这档
事,当作奇闻了。
这天夜里,嘉定城内首户杨武举家中,张灯结彩,贺客盈门,一番富丽辉煌的气象。在
嘉定城内,也只有像杨武举这样富户,才能这样铺张。最奇怪的是,这许多贺客里面不论近
亲远眷,知道这头亲事底细的,没有几个。接到杨家的喜帖,才知杨武举在今天结婚了,因
为喜帖发得日子太近,想送点出色的贺礼,都赶办不及,所以这般贺客里面,大半和曼陀罗
轩的茶客差不多。只知道杨武举娶的是有本领的雪衣娘,老丈人是乌尤寺高僧破山方丈,众
人都不知破山大师来历,只奇怪破山和尚戒律精严,怎会凭空钻出个女儿来,和杨家怎会结
成亲事,人人肚里有一连串疑问,到杨家贺喜的,没有一个不在暗地打听,无奈杨家上上下
下,能够说出这头亲事内情来的,实在不多,大家都说,这头亲事,除出新郎本人以外,只
有杨武举母亲,杨老太太一个人彻底明白了,男女贺客人人想抓个机会一问杨老太太,或者
杨武举本人,无奈贺客一班去,一班来,杨老太太和杨武举,哪有工夫长篇大套地细谈细
讲,所以内外男女贺客们,一个个肚子里都闷着这档事。
大家肚子里闷着这档事,一听到花轿到门,大厅上立时人山人海,要瞧一瞧这位雪衣
娘,怎样的一个姑娘,无奈阴阳先生捡定了交拜的时辰,花轿搁在厅上,轿门兀是紧闭,好
容易到了吉时,礼生高赞“降舆”,满厅的眼光,集中花轿的门,门是开了,新娘子已和新
郎并肩站在红毡上了,无奈看到的,只是新娘子身上的凤冠霞帔,凤冠前面,长长的一块红
巾遮着面孔,好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众人眼光,好容易等得交拜礼成,送入洞房,不料女
客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布置得天宫似的几间洞房,早被女客们挤得风雨不透,有不少落后
的女客们,没有挤进房去,还在房外等着,想遇缺即补,男客们一瞧这样情形,只好吐舌而
退。
这时已到申牌时分,洞房内珠灯璀璨,宝烛辉煌。新娘子面上红巾一去,露出真面目
来,立时满屋子啧啧赞美之声,一屋子都是争看新娘子的人,其中自然有不少争妍斗艳的女
子,一见新娘子真面目,心里通的一跳,觉得今天所有女贺客,都被这位雪衣娘的美貌压下
去了,有几个眼珠瞧着雪衣娘,心里起了微妙作用,似乎惭愧,又像嫉妒,有几对秋波,仔
细在雪衣娘面上搜寻,想搜寻出一些缺点来,安慰安慰自己,偶然回头在镜台上,照见了自
己尊容,才觉自己实在比不过人家,一赌气,退出洞房去了。
内外开宴之际,乐声笑声,酒香花香,浑成一片,俗例宴后有“闹洞房”之举,“闹洞
房”时,在新娘面前,可以长幼不分,随意笑谑,但是杨家男女贺客,实在太多了,“闹洞
房”没法排个儿,反而没法下手,加上杨老太太一辈子抚孤守节,家教严肃,乡党驰名,贺
客中束身自爱的,便不敢跟着起哄,只有一般风流少年,暗地安排了一个计划,寻着了新郎
杨武举,向他说:“今晚人太多,洞房闹不成,便宜了新郎和新娘,此刻新娘在内,行完了
庙见礼,定要到外厅来,拜见远近亲属,我们久闻雪衣娘本领超群,比新郎还强,今晚我们
在场的贺客,定要见识见识,否则,我们还得闹洞房,这差事,非新郎自己去通知不可,新
娘子快出来了,你快去通知他罢。”杨武举一听,暗暗为难,陪着笑说:“诸位吩咐下来,
理应通知贱内照办,无奈新娘子头一天进门,怎能当着老少亲眷们,飞拳踢腿,诸位如果爱
瞧武功,还是我来献丑罢。”杨武举这样一说,围着他的一群少年,齐喊“不成,不成,你
这点气力,留着伺候新夫人去罢,我们想见识的是雪衣娘的本领,而且我们也不能大煞风
景,叫新娘子穿着凤冠霞帔窜高纵矮,我们自有办法,叫新娘子武戏文唱,……”杨武举忙
问:“怎样武戏文唱,诸位何妨先说出来,我酌量着,才好进去通知她。”众少年立时起哄
道:“你倒想得满好,今夜我们要考验考验雪衣娘的本领。考官的题目,关防严密,岂能先
漏给考生们,你不用想暗通关节这条道,快替我们进去知会好了。”杨武举留神这般少年,
虽然不是行家,其中很有几个出名促狭的在内,不知他们想的什么鬼主意,问既问不出来,
驳又没法驳,只好进内知会去了。
这般少年,都是本城绅宦世家的子弟,和许多老一辈的体面贺客,都在前面广厅上喝
酒。厅内摆着十几桌喜筵,上悬珠灯,下铺锦毡,画栋雕梁,光如白昼。片时,屏后,环佩
璆璆,香风细细,先有两个垂髫使女,提着一对红纱宫灯,从屏后冉冉而出,娇喊一声:
“新娘子出来见礼了!”厅前阶下的鼓吹手,立时细吹细打起来,门厅十几桌贺客,个个精
神大振,几百道眼光,齐注屏后,刚才出题目的一般少年子弟,更是紧张。有两个离席,跑
到屏门口一堵,向屏内躬身说道,“久仰雪衣娘大名,想请新娘显点功夫,让我们开开眼
界,藉此代替了闹洞房的俗风,在新娘方面,也是有益无损,刚才已托新郎转达,谅蒙采
纳。”这当口,提宫灯的两个使女,已经转过屏门。还有两个使女,捧着新娘子,也到了屏
口,被两个少年一堵,只好在屏口站住,听两个少年这样一说,新娘身边一个俊俏使女,笑
道:“两位相公,想见识见识新娘本领,也得让我们出去见了礼,再说呀!”两个少年身子
往后一撤,指着地上锦毯笑道:“今天是良辰吉日,我们不敢请新娘子动刀使剑,飞拳踢
腿,只好请新娘子施展一点小巧之技,劳动新娘子两瓣金莲,在这一段小玩意儿上,走了过
去,美人步步生莲,现在我们改作‘步步下蛋,’也无非替新郎新娘,取个吉利口彩罢
了。”大家听到两个少年说出“步步下蛋”的趣语,不禁哄堂大笑,连新娘身边那个俊俏使
女,也掩口而笑,大家急向屏口一段地上看时,原来在两个少年堵着屏口说话时,另有一个
少年,身上兜着许多生鸡蛋,撅着屁股。把衣兜内鸡蛋,一个一个地放在地毯上,从屏门口
起,一直摆到大厅中心,地毯不比地砖,鸡蛋摆上去,还不致骨碌碌乱滚,可是地毯上一个
个鸡蛋的部位和尺寸,非常促狭,也有两个鸡蛋并在一起的,也有两个鸡蛋,虽然并放,却
有三四尺远,也有一个鸡蛋放得很近,另一个却在四尺以外,不用说要步步落在鸡蛋上,便
是没有鸡蛋,照这样部位,叫一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一对金莲,忽而细步,忽而劈腿,忽而
一迈好几尺,试想一个新娘子,照这样走法,变成什么形状,还不使一厅的人,笑掉了牙
么,何况还要叫她在鸡蛋上走呢,大家一看,这个题目太难了,出这个主意的人,太损了,
鸡蛋有多大的力量,不要说在上面走路,便是一脚踏上去,还不壳碎蛋飞,这简直不可能
的。
这时新郎杨武举也在厅上,比别人更关心,一瞧地毯上鸡蛋,便知道主意太歹毒了,他
知道新娘身上的功天,倒不是怕新娘踹碎了鸡蛋,歹毒的是鸡蛋忽上忽下,忽近忽远的部
位,一个踹不稳,便成了笑话,最可恨的是,堵着屏口的两人,还巧立名目,叫作什么“步
步下蛋”,竟把新娘子当成老母鸡了,在新郎心神不宁当口,猛听得屏内使女娇声报道:
“诸位相公上眼,新娘子出来了。”这当口,全厅的贺客,屏气凝神,眼光着力,一齐盯住
了新娘裙下双钩,远一点的,便跳起身,站在椅子上,直眉瞪目的,瞧这新鲜玩意儿,连阶
下一群吹鼓手,忘记了吹打,伺候的下人们,忘记了待客,涌在厅口,个个踮着脚跟往里
瞧,内外鸦雀无声,人人替新娘担心,只怕两瓣金莲下面,噗托一声,蛋碎黄飞。
可笑厅内厅外这许多眼珠,竟没有瞧清楚,新娘出现以后,裙下金莲怎样踹上屏口两个
蛋上去的,只瞧见屏内新娘子身形微微一动,一对纤小的金莲,已点在两个鸡蛋上了,虽然
只一点脚尖,点在鸡蛋上,非但鸡蛋不碎,而且新娘子亭亭玉立,站得四平八稳,连头上凤
冠挂下来的珠串子,都没有晃动一下,新娘子一张搓酥滴粉的娇靥,依然低眉垂目,气定神
闲,众人心想,这真是邪门儿,再仔细一看,新娘面前,头一步迈过去,必须迈开四尺多
远,才能落在鸡蛋上,大家又替新娘担心,站是站住了,往前要迈四尺多远,却不容易,不
料新娘右脚下的一个鸡蛋,忽然向前滚了过去,新娘只左脚尖点在鸡蛋上,右脚并不落地,
身上依然纹风不动,滚出去的鸡蛋,滚到二尺左右,新娘忽地身形微晃,右脚已落在滚出去
的鸡蛋上,只一沾脚尖,左脚已到了四尺多远的鸡蛋上,并不停留,凡是左脚一落,右脚下
的鸡蛋必定向前滚去,右脚一落,左脚下的鸡蛋,也同样滚向前去,众人眼花缭乱,只见地
毯上鸡蛋,一路直滚,新娘一对金莲,便在骨碌碌乱滚的鸡蛋上,活似点水蜻蜒似的点了过
去,并不用迈开大步,身子像星移电掣一般,转瞬之间,两瓣金莲已跟着一路乱滚鸡蛋到了
大厅中心,站在最后两个鸡蛋上,和在屏口现身时一般,亭亭立住,鸡蛋也不滚了,全厅的
人,立时轰地喝起连环大彩来,喜得新郎杨武举笑得合不拢嘴,屏内两个使女慌忙赶出来,
扶住新娘子,走下鸡蛋来,不料一个提宫灯的使女,走得略慌一点,一个不留神脚尖碰了鸡
蛋一下,这个鸡蛋经不起一碰,骨碌碌滚去,碰在桌脚上,噗托一声,蛋黄流了一地,众人
立时大笑起来。
新郎新娘在厅心向众人行礼以后,由两个使女,代替新娘向各席上,敬了一巡酒,阶前
细乐,复又吹打了一阵,两个提灯使女,引着新郎新娘从厅左走了出去,绕到后面花园内,
进了临池的一座水榭,这座水榭内,也有一桌喜筵,只有三位与众不同的贺客,在内一面喝
酒,一面豪谈,一见新郎新娘进去,大家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阔面大耳的怪和尚,嘻着嘴,
呵呵大笑道:“今天雪衣娘只可称为红衣娘了。”新娘见了这三人,并不矜持,竟微微一
笑。和尚左面一个形似叫化的精瘦汉子,两丛耳毛,刺出老长,头上一蓬鸡巢似的乱发,披
着满身泥垢的短衫,下面一条破裤,露出半段瘦毛腿,光赤着脚,连草鞋都不穿一双,这怪
汉向和尚笑骂道:“你这酒肉和尚,依我说,你趁早还俗,赶快娶个花不溜丢的红衣娘,免
得眼热。”说罢,大笑。怪汉对面是个买卖装束的人,向新郎新娘拱手道,“恭喜恭喜,珠
联璧合,后福无量。”那怪汉又哈哈笑道:“余兄善颂善祷,我可斯文不来。依我说,新郎
新娘今晚够受的。听说新娘在前厅,在鸡蛋上施展轻功。
本来这手轻功,练过笆篱边儿幼功的,不算难事。难得的随机应变,保持了新娘的身
份,这便是常人办不到的。依我说,两位趁此坐下来,喝一杯,休息一会儿。”杨武举拱手
笑道:“里面女眷们席上,还得去周旋一下。三位只顾畅叙,恕小弟不能奉陪,诸位远来不
易,务必在此下榻,明天……”杨武举话还未完,姓陈的怪汉抢着说道:“杨兄不必费心,
这位狗肉和尚,已和我们两人讲好,他说在一个地方,偷偷地藏着几坛陈酒,几条风腊的肥
狗腿,不能让他独享,好歹吃他个海晏河清,两位不要管我们,快请进去罢。”新郎新娘笑
着告退,转身之间,七宝和尚忽然想起一事,立起身来,悄悄地说:“豹子岗两个狗强盗还
不死心,刚才我进城来时,在街道上,似乎瞧见这两人的身影,被他们钻进人缝里溜走了,
我想他们并不是路过嘉定,定然不怀好意,两位还是当心点的好。”杨武举恍然大悟道:
“被你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白天上山亲迎时,在曼陀罗轩茶廊内,我原见两个汉子有点
眼熟,定然是这两个人了。”说完,便向三人告辞进内去了。
水榭内三位怪贺客,是江湖驰名的川南三侠,一个是荤酒不忌,专吃狗腿的僧侠七宝和
尚,一个是光脚蓬头,形似叫化,新郎称他陈兄的瘦汉子,是丐侠铁脚板,还有一个黑圆
脸,土头土脑,一身买卖人装束的,是洪雅花溪人,姓余名飞,江湖上称为贾侠,这三位不
伦不类的贺客,如果杂在大厅缙绅酒席之间,大约一厅的人,都要人人注目,称奇道怪了,
所以主人特地在后花园幽静处所,替这三位怪客另设一席,另派两名书僮侍候。三怪客和前
厅缙绅们气味不投,也愿意在水榭闹中求静,便于高谈阔论,谈笑不忌。说起这三位怪客的
来历,和主人杨武举的交谊,各各不同。三客中的余飞,和杨武举还是新交。对杨武举和雪
衣娘这头亲事,只知道一个大概情形。
这时新郎新娘告退进内,三人仍然就座,放怀畅饮,余飞便向七宝和尚探听新郎新娘两
人结合的详情。七宝和尚笑道:“他们两位,真可以说是举世无双的奇缘,今天城内城外,
满街都轰动了,人人都打听乌尤寺老方丈哪里来的女儿,真是嘉定城千古未有的大笑话,但
是人们要探听这大笑话的内情,却是不易,因为其中详情,只有五六个人知道。头一位是杨
老太太。这位老太太素来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贤母。第二位是破山老禅师,道高望重,面
壁功深。次之是新郎新娘本人。他们两位自己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剩下来的只有他这个臭
要饭和我这个狗肉和尚了。余兄问得真是地方,今晚我这顿喜酒,是生平第一快事,便是我
佛如来,马上拉我上西天,罗汉证果,我也得把这份快事,向你说明了再去……”说罢。仰
天大笑,声震屋瓦,一低头,把面前满满一大杯酒,长鲸吸川般,喝得点滴无存。姓陈的瘦
汉笑道:“今天我看你乐大发了,别人成双作对,要你出家人这样兴高采烈作什,我看你这
狗肉和尚真个动了凡心了。”对面姓余的不禁也狂笑起米,七宝和尚却一本正经地,轻轻敲
着桌沿,说道,“不然,不然,你们不要打岔,听我狗肉和尚现身说法,我把其中来龙去
脉,慢慢地讲出来,你们听得心里一痛快,保管要多喝几杯酒。”(作者开手写了万把字,
书中主人翁和几个主要之宾,特先一齐登场,作个提纲挈领的虚冒,读者一定急于知道这几
个登场人物的来历,同老和尚嫁女儿的内情,现在便借这位狗肉和尚的嘴,一一披露出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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