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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碑》
作者: 朱贞木
第二十二章 卖荷包的家
三姑娘一曲弹罢,轻轻把琵琶搁在身后茶几上,盈盈地立起身来,对杨展低低地不知说
了一句什么话,便退下席来,远远地向刘道贞微一敛衽,竟悄悄地退出房去了。
刘道贞离席还揖时,见杨展任她退席,并没挽留,自己嘴上急想说话,一时又不便说些
什么,两道眼神把三姑娘一直送出房外,如有所失。心想这女子有点怪道,悄悄地进来,悄
悄地退去,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只轻轻和杨展说了一句,也听不出字音来,所谓风尘奇士之
奇,大约便在此处了?他无精打采地坐下,一时竟有点惘惘然。
刘道贞的神情,逃不过杨展两眼,故意问道:“这位义妹的琵琶,还能入耳否?”刘道
贞精神一振,连赞“妙绝,妙绝”忽地上身一探,很迫切地问道:“杨兄恕我冒昧,这位姑
娘端淑中寓流丽,秀媚中隐英爽,用的是生平仅见的铁琵琶,弹的是“风尘三杰”的逸调,
吾兄又故作惊人之笔,布成匣剑帷灯之局,如此种种,定有所为,如蒙不弃,认为可交,何
妨肝胆相示,遣此良夜呢。”杨展暗暗一乐,先不开口,却向曹勋瞟了一眼。刘道贞立时觉
察,嘴上哦了一声,向曹勋问道:“你和杨兄结伴来京,杨兄和那位姑娘结盟义妹的经过,
你当然比我清楚得多了?”
曹勋大笑道:“俺在沙河镇拜识杨兄时,那位姑娘已经在杨兄身边,俺又不像你事事讲
究掘根刨底,怎会比你清楚呢!”刘道贞微一思索,笑道:“我现在要和杨兄密谈一下,也
许事关隐秘,只许你听在耳内,却不许你随口乱说。”曹勋怪眼瞪得老大,高声说道:“我
喝我的酒,你谈你们事,听不听由我,说不说由你,你们信得及我时,便在我面前说,信不
及我时,等我吃喝完了,避开了你们以后,再说未迟。”杨展一听,这位老乡说话,真像打
铁一般。刘道贞却满不在意,点点头说:“好了!我信得及的。”说了这句,又向杨展笑道:
“我这位总角之交,刚而非怀,勇而有信,关系朋友重大之事,他是极有分寸的。”刘道贞
这样一说,明明是催杨展开口,急于一探三姑娘的隐情了。
杨展挥手命仇儿退出。一面殷殷劝酒,一面便把三姑娘立志报仇,进京寻访花太岁——
便是司礼太监曹化淳养在府中的拈花寺八指禅师。自己怜她一番苦心,业已允她相机臂助,
带她来京。男女同行不便,又怜她身世孤单,遂结为义兄妹,预备助她成功以后,再替她谋
个终身的归宿。但是初到京城,人地生疏,万不能鲁莽从事,必定要布置周密,一击而中,
还要事成以后,一毫不露破绽,使人无从捉摸才好。吾兄才识过人,这档事还得请教大才相
助,示以机宜,非但三姑娘感铭骨髓,戴德如天,连她家惨死凶手的幽魂,也衔恩于地下了。
杨展悄悄地说出底蕴,曹勋也听得两眼直勾勾的出了神,刘道贞却默不出声,两眼微闭,不
住地在那儿思索。他半晌不说话,大家都沉默了。许久,才见他双眼微睁,射出精光,向杨
展点头道:“此事如若先探仇踪,然后飞身入室,潜身伺隙,阻击歼仇,非但三姑娘身有武
功,还有吾弟这样大行家扶持臂助,也许手到擒来,并非难事,但是据我所知,曹宅确有八
指禅师其人,据说,武功绝伦,为曹监侍卫之首,八指禅师以下,恩养的四方武士,不下二
三百名,平时曹监出入,前呼后拥的校尉,便不下百余人,夜晚防护院宅,稽查出入,必定
戒备更严,万一稍有疏漏,一击不中,便误大事,何况京城非外省僻县可比,吾兄又是扬名
乡土,具有身家的人,加上武闱廷试之日,大约还要半月以后,岂能轻身涉险,贻害无穷?
正如杨兄所虑,必须一击而中,还要不露破绽才好。这样看来,当然要计策万全,才能下手,
因此我想到一条线索,从这条线索上,得到一个奇计,不过此时还不便明言,明天我得先暗
暗访明了这条线索,才能安排下手的步骤。大约明天廖侍郎下朝以后,定要来请吾兄叙话,
那时或可与兄密商此事了。”杨展听他想得奇计,满心喜悦,不料还得查明线索,话来明说,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被他弄得心痒难搔。自己还未开口,曹勋便抢着说话了:“我
知道你肚皮里,有的是希奇古怪的鬼八卦,不然,我们小时候一淘顽耍的弟兄们,为什么替
你取个绰号,叫做赛伯温呢?不过你既然替杨兄想了个鬼八卦,何必再扭扭捏捏,吞吞吐吐
的令人难受?直接了当地先说明了,岂不痛快!”杨展听得大笑。刘道贞伸手拍着曹勋肩膀,
笑道:“没有你的事,喝酒是正经。”曹勋忽地一跳而起,指着刘道贞说:“怎么,没有我
的事,那不行,你们用计的用计,出力的出力,去充除强助弱的好汉,却把我老曹当废物,
蹲在客店里受闷气,那我不干,我也得替三姑娘卖点气力,回家乡去也说得嘴响,否则,我
得嚷嚷……”杨展一听要糟,他竟学起充惫赖的小孩子来了,又笑又气,却又爱他见义勇为
的一股傻劲,自己和他初交,不便说什么,却听得刘道贞和他说道:“谁也没有把你当废物,
不过你这一身铜筋铁骨,我都尽知,如果在长枪大戟,十荡十抉的疆场中,你倒可以去得,
现在需要的,却是飞行绝迹,随机应变的本领,这种本领,非你所长,如何去得,也罢,明
天我和杨兄商量停当以后,总得叫你出身汗,你才没有话说,可有一桩,你得自己留神你的
嘴,不要误了人家大事。”刘道贞这样一说,曹勋立时笑逐颜开,坐下喝酒了。酒席散后,
大家又闲谈了一阵京城掌故。
到了起更时分,刘道贞告辞别去。杨展拉着曹勋又谈了一阵,探出刘道贞家世。才知道
贞原是黎州大族,黎州有一个牢不可破的恶习,凡是有人登科,有了孝廉或进士身分,便要
建立旌坊,逞雄一乡,而且可以役使穷户,摊派富商,名曰“免差”。简直等于土豪恶霸,
官不能禁,沿为绅例。到了刘道贞登科成名当口,他独排众议,谢绝应得的恶例,竟率了妻
子,搬到临邛去住家了。黎州的人,弄他没法,从此这个恶风气,从刘道贞起,便革除了。
后来他发妻去世,断弦未续,便进京浪游,曾经上书当道,条呈救时之策,当道虽不能用,
却被廖侍郎赏识,请到家中,屈为西席,廖侍郎时时向他请教,宾主极为投契。现在他家中
还有老母寡嫂,前妻一子,也由寡嫂管领着。杨展探明了刘道贞家世情形,想起了眼前一档
事,心里便暗暗打了主意。
第二天午后,杨展正和三姑娘密谈刘道贞说有妥策,先去打探线索的事。谈话间,廖侍
郎已派车来接。杨展嘱咐三姑娘安心在寓,对于同院住着的曹勋,想法和他谈谈,用话笼络
住他,免得他单身出外,酒醉漏风。吩咐以后,自己带着仇儿,上车到廖府去了。
这天杨展到廖府时,廖侍郎把杨展请到自己内书房,密室谈心。问起刘孝廉时,左右说
是清早出去访友,尚未回来,杨展猜是探访线索去了。便一心和廖侍郎盘桓,顺便问问武科
廷试的情形。廖侍郎斥退左右,悄悄对他说:“你既然进京,这次武科,当然得应试一下,
在你又是轻而易举的事,定然高中无疑,不管时局如何,总得了此心愿,不过武闱高中以后,
难免钦派职司,指省效力,到那时却须看事论事,我自会替你想法。老实说,我希望你早回
家乡,早慰高堂倚闾之望。我谬充座师,对于有为英年,竟这样劝人涌退,对于朝廷提拔真
才,勤劳王事之旨,也说不过去,但是我另有想法。平时和墨仙,讨论未来局势,墨仙见识,
比我彻透得多,他说:‘朝廷饷兵两绌,屡失戎机,晋陕民变,已成燎原之势,万一晋陕一
失,京城必危,潼关一破,楚豫难保,真个到了这样不可挽救时候,只望江南半壁,划江自
守,蜀国天险,防堵得人,或可保存东南数省几分元气,留待中兴之机。’他这几句话,我
时常暗存心中,昨夜在相府密议傅总制失陷以后的办法,衮衮诸公,竟无一人说句像样的话,
最可笑魏德藻堂堂元辅,别的主意一点没有,却主张把这火急塘报压下,不使上闻,预备暗
地和一般当权太监密商以后再说。你想元戎陷贼,兵心解体,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大祸已在
眼前,还要蒙蔽君上,我忍不住说了几句利害关系的话,反笑我迂执之见,不合时宜。我回
来以后,气得一夜没睡。
你我这样无补时艰的老朽,早该挂冠而隐,无奈见危授命,杀身成仁之念,横亘于胸,
此时已非我高蹈之时。至于你,现在尚无官守,和我又不一样了,我也得为国家保全才杰之
士,预备他日中兴之佐,何况你在川南,夫妻双杰,人望所归,你的好友象川南三侠,都是
绝好臂膀,你如回到家乡,逢到西蜀危难之时,正可振臂一呼,保障一方。墨仙足智多谋,
也是绝俗超群之杰,我也预备请他和你们联袂出都,将来可以同你声应气求,保卫桑梓,比
较在此作扑火灯蛾,同归于尽,岂非有意义得多?此刻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务必铭记在
心!”说罢,竟自老泪纷披,长叹不已。杨展长眉剑立,俊目电射,朗声说道:“师训定必
铭心!门生不才,到那时愿毁家纡难,率川南数万乡子弟,乘流而下,扫荡中原,迎师座于
黄河之滨。”杨展正慷慨激昂的说着,一个长班,在门外禀报:“居庸关总兵张倜、宁武关
总兵周遇吉进京陛见,特来请渴。”廖侍郎向杨展说:“我到外厅会客,你在此等墨仙回来,
回头我们再谈。”说罢,到内室更换冠带,预备见客去了。
杨展独自在内书房,坐不到一盏茶时,长班来请,说是“刘师爷回来了,请杨相公到外
书房叙话。”杨展到了刘道贞屋内,两人相见,杨展便问:“刘兄古道热肠,今天外出,定
是探寻线索去了?”刘道贞微然一笑,一看左右无人,从自己书桌上青毡底下,取出一封柬
帖,交与杨展。杨展仔细一瞧,柬帖上写着,怎样布置,怎样探仇,怎样进身,怎样下手,
连如何退身,如何结束,一步步写得层次井然,后面还附着街道四至的简明地图。杨展噍得
暗暗点头。刘道贞拱手笑道:“小弟效劳,只有到这地步为止,此后只有静听吾兄的喜音了,
要紧的临时运用,随机应变,不要执滞,还得吾兄逐步留神,不要拘泥定策才好,还有我们
曹老弟面前,只好实行古人‘民可使由,不可使知’的那句老话了。”说罢,呵呵大笑。杨
展却皱着眉道:“刘兄,你这条计,真够得上一个奇字,佩服是佩服,不过却苦了我,万一
陷身香国,泄漏春光,闹得焚香捣麝,柳惨花愁,或者阴错阳差,把我当作腧墙穴隙的狂徒,
这可掬西江之水,难洗此辱,从此也无脸见江东父老了!”刘道贞大笑道:“杨兄望安,这
样重任,非大将军自己出马不可,好在令阃不在此地,尽可放胆而行。”说罢,笑得打跌。
杨展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说出一句话,觉得时机来至,便没出口。彼此又仔细商量了一阵,
已经日影西斜。探得廖侍郎贵宾不断的到来,应接不暇,便辞了刘道贞,悄悄回寓了。
杨展返寓,在当天晚上,把三姑娘仇儿叫到跟前,悄悄地密谈了一阵,把第一步应该做
的事,仔细吩咐明白。
三姑娘自然心领神会,感激涕零,仇儿却如梦方醒,才明白自己主人带三姑娘进京,原
来目的在此。心里正奇怪三姑娘进京以后换了个人,次日淡装素服,沉默寡言,无异一位幽
娴贞静的闺秀,主人和她,分居别室,平日兄妹相称,亲而不密,看得莫名其妙,直到此刻
主人说明就里。
自己暗暗惭愧,觉得自己在沙河镇,有点错疑主人了。
第二天下午,曹勋正在杨展屋内聊天,刘道贞到来,身后却跟着一个乡下装束的仆妇。
杨展更不细问,便领着仆妇到三姑娘房去了。半晌,杨展回来,身后跟着三姑娘和仇儿,仇
儿还扛着一个铺盖。三姑娘进房,向刘道贞含笑见礼,款款道谢道:“诸事蒙刘先生费心关
照,实在感激不浅,现在同我兄弟特来告辞,改日再一并道谢罢。”说罢,向刘道贞曹勋都
福了一福,便退出房去。仇儿也笑着向杨展说了句:“相公,此刻送我姊姊到亲眷家安身,
回头再来伺候相公。”说罢,忍着笑,跟在三姑娘身后也出去了。曹勋瞧得乱翻白眼,不想
三姑娘原有亲眷在京?可是仇儿和她,怎地忽然变成了姊弟?而且带去的女仆,还是由道贞
替她找来的?忍不住问道:“三姑娘大事未办,怎地走了?”杨展道:“办事不在一时,女
流同处一寓,到底不便,让她在亲眷家安身也好。”曹勋听得理路满对,便不再问了。刘道
贞却对他说道:“此刻我来接你们两位到廖府寄住,比在嘈杂的客寓,毕竟好得多,你行李
不多,也得收拾一下,外面车辆已经备好,我们马上便走。”曹勋听得又是一愣,觉得事情
都是突然而来,其中定有说处,定是刘道贞在那儿捣鬼,一时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刘道贞又
连连催促,只好先到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廖侍郎原预备接杨展到自己家中,现在听得他同来义妹已经访着亲眷,另有安身之处,
杨展已经还来,便将花圃一座精致小花厅,拨作门生寄寓之所。杨展带来的长随们,也安置
在小花厅旁耳房内,可以早夕伺候。刘道贞却把曹勋安置在自己书屋的邻室,廖侍郎看在西
席面上,对于曹勋,当然也另眼相待。从这天起,杨展和廖侍郎师生周旋以外,常和刘道贞
安步当车,出外游览京城景物,偶然也带着曹勋同行。一连好几天,曹勋觉得三姑娘仇儿两
人一去无踪,杨展和刘道贞也绝口不提,问起时,两人又浮光掠影的一说,听得摸不着头脑。
有一天,杨展独自外出。刘道贞也拉着曹勋到街上闲步,向大佛寺街南首走去。经过司
礼太监曹府门口,向右一拐,绕到曹太监府后一条僻街上,几步又拐进一条长长的静静的小
胡同。走没多远,一家破旧的红漆双扇门外,挂着一块半旧的木招牌,招牌上漆着一个五采
荷包,下面写着“南北巧绣,识绵串纱,四季时样,色色俱全。”曹勋笑道:“久闻京城荷
包有名,却不料在这小胡同破落户门口出卖,这样冷清清地方,鬼也没得上门。”刘道贞道:
“你知道什么,京城闹市绣货铺里,有的是带卖荷包的,但是要挑选上上的出色货,还得上
这儿来,你可得记住这地方,回家时,可以买几件去送人。”两人串了一阵胡同,便转到热
闹街上,进了一家酒馆,对酌了一回,便回廖府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杨展换了一身华丽的衣冠,只和刘道贞曹勋打了个照面,说是另有约
会,便独自走了。刘道贞和曹勋在自己房内对酌,刘道贞问道:“我记得你从前善使一条精
铜连环锁子蛇骨鞭,这是你祖传的得意兵刃,这道来京,防身利器,想必带在身边的了?”
曹勋指着腰里说:“这是我的性命,当然刻不去身。”刘道贞一看房内无人,悄悄问道:
“你不是愿意帮助三姑娘一点忙吗,现在还愿意不?”曹勋听得一愣,说道:“这何消说得,
丈夫一言,如白染皂,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三姑娘安身亲眷家以后,一无消息,连杨兄那个
小管家都不见了,我正想问你哩。”刘道贞微微一笑,喝了口洒,缓缓说道:“今晚三更,
便是你帮忙的时候了。”曹勋一听全身一震,霍地跳起身来,把自己坐的一张椅子,端到刘
道贞下首,坐得靠近些,探着身,压着嗓音说:“唔!我说这几天杨兄常常独自外出,你也
有点鬼鬼祟祟,不用问,都是你的鬼八卦了?却把我瞒得实腾腾的,到底也用着老子了,好!
只要不把老子干搁在一边,由你们捣鬼去,我的军师爷,我明白观在你是升帐发兵,想指挥
老曹出马了,用不着激将法,水里火里,老子都去,你就痛快说吧!”说着,说着,嗓门的
话音,不由得便高了起来。“嘘!”刘道贞急用一指,在嘴上拢一个“中”字,曹勋脖子一
缩,舌头一吐,轻轻地说:“没有外人,快说,这几天闲得没事做,连周身筋骨都不得劲儿,
拳头痒痒的,擂几个王八羔子,臊臊皮,也是好的。”刘道贞正色道:“你不要把事看轻了,
也许你用不着出手,也许你这条蛇骨鞭,要替人家抵挡一阵,不论如何,得听我调遣,事情
出入太大,一毫乱来不得!”曹勋点着头说:“依你!依你!”刘道贞又说道:“今晚二更
过后,你换身短衣,暗带蛇骨鞭,和一条坚实绳索,悄悄地蹲在那条胡同背暗处所,快到三
更时分,定有一辆朱轮绣帜驾着黑驴的精巧车子,在卖荷包的门口停下,车内也许下来一个,
或两个女子,你不用管它,等女子进门,赶车的汉子拉到远一点地方息着当口,你便出其不
意地扑过去,一下子把他制住,第一不准他出声,把他身上号褂剥下,捆住手足,藏在车内,
你却把剥下的号褂,套在身上,抱着赶车鞭子,坐在驾车的位子上,假装抱头打盹,暗暗地
留神那家门口进去的人,如果瞧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进去,你得仔细留神和尚的随从,有
几个跟进去的?有几个等在门外的?如果你瞧见,有人在暗中料理和尚的跟随,已进门的你
不必管,出在门外的,你得帮同下手,不管死活,一个不准他们逃出胡同去,假使风平浪静,
你却不许动手。
此刻我和你说的,无非是一种猜测,也许到时,情形有点不同,好在到了分际,定然有
人替你打接应,怎样悄不声的退回来,也有人知会你的。”
刘道贞和曹勋密谈的时分,杨展打扮得纨绔子弟一般,早已进了那条胡同内卖荷包一家
的门。其实他已是轻车熟路,成为这家的入幕之宾,而且摇身一变,变成了脂粉队中,出色
当行,挥金如土的王孙公子。原来这家人家,并非真个出卖荷包的破落户,荷包招牌,是个
幌子,也是个暗记,门外好像是破落户,门内前几进闲屋,也瞧不出什么来,可是再进去,
便别有洞天,曲房复室,宛如迷宫,锦帏绣闱,有如内苑。这家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夫
人,上下人等,都称她为九奶奶而不名。据说当年权倾朝野的奉圣夫人客氏,是九奶奶的干
娘,因此京城内呈亲国戚,权门豪奸的姬妾们,十九和九奶奶有来往。客氏死后,气焰冰消,
九奶奶却手段通天,密营香窟,内赫赫门第的荡妇妖姬,辟一方便之门,同时替一般公子王
孙,做了蚁媒蝶使,两面凑拍,于中取利,九奶奶便成了旷夫怨女的广大教主。但是九奶奶
眼高于顶,普通人休想问津,凡是入幕之宾,都是经九奶奶亲自选就的,有财有貌的风流男
儿,或者是具有特别权势的人物。前几年,香窟并不在此,却是门庭如市,车马盈门,而且
黑车四出,用计劫取俊壮男子,囚入迷香窟里,许多少年子弟,竟有因此失踪伤身者,风声
闹得太大,御史登了弹章,九奶奶几乎弄得锒铛入狱人、财两失。幸而她平时背有靠山,声
气相通,居然弥缝了事。这一来,九奶奶匿迹销声,藉着司礼太监曹化淳的庇护,悄悄迁居
于这个僻巷之内,不敢像从前明目张胆的大做,居然想入非非,用荷包为记,只偷偷摸摸做
些旧日生涯。可笑曹太监庇虎伤身,引狼入室,府内一群姬妾,正在广田自荒,得此近水楼
台,岂肯放过?早和九奶奶结成不解之缘,另订密约了。
刘道贞倜傥不羁,也许在九奶奶家,曾作入幕之宾,也许耳熟能详,深知内幕。为了三
姑娘的事,运筹帷幄,居然想到这条线索上去。他自己并没露面,指明地点,暗授方略,由
杨展单独前往,以挑选荷包为名,敲门而入,杨展进门时,只有一个龙钟的老妪应门,领到
第二进院落穿堂小坐,老妪便自退出。堂内设备,并不起目,无非应有尽有而已。半晌,一
个垂髫雏婢,从屏后出来,捧着一盏香茶待客。杨展已经明人指教,九奶奶诡计多端,恐怕
这盏香茶内有把戏,那敢沾唇,便向雏婢道:“我要挑选上等的各式荷包,你家货样可曾完
备……”一语未毕,屏后笑道:“上等货应有尽有。”从这句话音里,转出一个画眉裁鬓,
面如银盆的贵妇人来,看脸上依然明眸皓齿,还留着一点少妇丰姿,而且翠羽明铛,一身内
家装束,颇有点华贵气象,只可惜发胖得有点身材臃肿。杨展明白,这妇人定是盛名之下的
九奶奶,故意学出纨绔子弟的样子,跳身而起,兜头一揖,笑嘻嘻地说:“幸会幸会!想不
到九奶奶今天亲自出来待客,面子不小,有幸!
有幸!”九奶奶嘴上噫了一声,格格一阵笑,笑得面颊两块肥肉,画凉粉般哆嗦了一阵,
指着他笑道:“小伙子,九奶奶面前,休弄鬼吹灯,你不是想挑选上等荷包吗?这儿不是谈
话之处,来!跟我走!”说罢,便往屏后走。杨展吃了一惊,心想自己还没有说出所以然,
她倒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为了三姑娘大事,既然到此,也只好冒险一闯的了,心里转念,
脚下已跟着九奶奶转过屏后。见她没往后院引,转入侧面一道黑黝黝的夹弄,九奶奶一面走,
一面和他说笑。杨展心头直跳,不敢答腔。九奶奶立时觉察,嗤地一笑说:“小伙子,你还
是初出道的雏儿哩!”
这条夹弄,足有四五十步长短,夹弄尽头,却是一堵砌死的墙,黑沉沉地看不出有门来。
九奶奶抢上一步,伸手在墙上摸了几下,吱喽喽一响,整堵墙壁,竟向右面缩了进去。面前
顿时一亮,立时鸟语花香,嫣红姹紫,换了一个天地。九奶奶和杨展走出墙外,一按机关,
整堵墙壁,依然严丝密缝的还了原。杨展留神这堵墙壁,原来是极厚坚木做就,下有铁轮子,
嵌在石槽里,里外都有暗藏的启开机关。暗暗记在心里。
杨展跟着九奶奶,踏上一条花园正中的卍字画廊,这画廊中间是十字形,把一座精致花
园,划分为四面,除这面暗藏机关的木墙,似乎是出入的总门以外,其余三面画廊尽头,都
通着一式的雕栏朱户的抱厦,四周花木映带,池沼萦回,益显得曲径通幽。重门叠户后面,
还有妙境。
杨展逐步留神,看出此处定是当年公侯府第的花园,大约因为先后衔接,仅一墙之隔,
被九奶奶圈了过来,整治一新,辟为秘窟。九奶奶领着杨展,穿过画廊十字交叉的中心,向
对面正中一重绣户走去,立时从里面走出两个妖娆侍女,打起猩红软帘,让两人进内。杨展
举步进室,只觉宝光璀灿,陈设富丽。九奶奶并没在进屋内待客,穿过这重堂屋,只一拐,
又转入一处目迷五色的华屋,屋内绣帏锦幛,似乎前后还套着不少复室。九奶奶和他,在这
屋内靠壁的绣榻上,并肩坐下,侍女们立时分献香茗,端上果盒。九奶奶微一挥手,侍女们
便悄悄退走。
九奶奶笑盈盈地向杨展说道:“你既然知道我九奶奶名头,当然经过明人指教,才敢到
此,你为什么不挨到起更进来呢?你要知道,你要挑选上等货,有的是,可得等到三更时分。
再说,看你模样,当然是一位阔公子,但是京城里几家说得出的公侯府第,都在我九奶奶肚
里,这几家的子弟们,都没有像人样的,你又带着川音,可见不是这儿人,而且陌不相识的,
居然敢单身独闯,胆子真不小!小兄弟,你得说实话,你是谁家子弟?
进京干什么来了?今天上我这儿来,还是瞧见了谁家可人儿,设法想,想九奶奶施点手
段替你医相思病呢?还是想见识世面,求九奶奶画符点将,替你做个媒呢?小兄弟,不用害
臊,你就痛快说吧。”杨展一听,明白晚上才有鬼戏,心头一松,故意摇着头说:“你猜的
都不是,我不是四川人,不过从小在四川长大的,至于我姓甚名谁,谁家子弟,关系我父亲
名头,我不便说,你也不必问我,也不愿对你随意捏造,指点我到此的人说,只要你肯接待,
照例不问人家姓名出身的,怎地破例问起我来了?”九奶奶说:“咦!此刻几句话,很是在
行,好,我暂不问你出身姓名,你刚才说过,我猜的都不是你到此的原因,我问你,你巴巴
地为什么来了,难道你只要见见我九奶奶么?”
说罢,格的一笑。杨展故意笑道:“也许有一点,说实话,我想求你帮个忙,不过初次
见面,一时又碍口,不知怎么才好。”九奶奶笑道:“说着说着!又显出雏儿的嫩相来了,
九奶奶是干什么的,这儿是什么地方,孔夫子门前休卖百家姓,用不着假撇清,那一家的雏
儿,摄了你的魂了!”杨展故意嗫嚅了半晌,才说道:“实对你说,我无意中瞧见了大佛寺
街曹府的七姨,实在长得和天仙一般,害得我眠思梦想了许多日子,经人指点子一条明路,
才知那七姨是你干女儿,常到你这儿来的,所以……”九奶奶一听他说出七姨,立时眉头一
皱,不待他再说下去,抢着说道:“要命!你怎地偏偏看中了七姨呢?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依我看,曹府几房姬妾,最美的要算五姨和十二姨,你怎地偏偏看上七姨呢?曹府十几房姬
妾,除出七姨,不论那一房,我都可以替你手到擒来,惟独那七姨,连我九奶奶一时也没法
想了。”杨展有意绕着圈子说:“我的九奶奶,七姨是你干女儿,你便作难了,事成以后,
你要我怎样重谢,都可以。”九奶奶叹口气道:“小兄弟,实对你说吧,七姨现在被一位魔
王占住了,这位魔王不是别人,便是曹府的总教师爷八指禅师,此人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
手下统率着一二百名打手,是曹公公唯一保护身家的高人,你怎地想虎口上拔毛呢?”杨展
假作吃惊似的问道:“我真不懂,八指禅师一个出家人,不守清规,替人家护院,已是不该,
怎的又占了主人的姬妾,曹公公难道睁着眼充王八么?照说曹公公是净身的太监,怎地府内
养着十几房姬妾,这不是没事找事,自讨没趣么?”九奶奶哑然笑道:“初出道的小伙子,
你不懂的事多着呢,你知道太监净身怎么一回事?宫里太监多得数不清,能够巴结到皇上面
前,得到宠信的没有几个,这许多太监,真个净身的,当然不少,也有在净身时化了钱,弄
得半净不净的,曹公公便是这种人……”杨展听她说得离了题,慌拦住道:“九奶奶,老虎
口上拔毛,我没有那么大胆子,我只好死了这条心,可是你这地方太好了,九奶奶!现在我
再和你商量一档事,明晚我想借你地方,会一个人,请你替我办一桌精致的消夜菜席,九奶
奶!你如应允的话,请你把这个收起来。”一面说,一面从腰兜里掏出一锭黄金,搁在九奶
奶身边。九奶奶看都不看,用手指着杨展笑道:“九奶奶这儿,本来没有这个规矩,别人来
是办不到的,今天老姊姊,存心交你这个小兄弟,可有一节,下不为例。明晚起更时分,你
们悄悄地进来,一切都会替你预备好的。九奶奶存心交友,这锭金子快收起来,将来老姊姊
求你的事,多着哩!”杨展站起来,拱拱手道:“彼此心照不宣,这点小意思,你留着赏人
吧。”说罢,便举步告辞。九奶奶亲自送出抱厦,却命身边侍女们,陪着通过进来时候的,
装有铁轮石槽,活动的假墙壁。
杨展出了九奶奶香窟,马上赶到三姑娘安身之处,说知备细,叫她和仇儿预备明晚应办
的事。原来三姑娘安身之处,是刘道贞替她租了几间僻静的闲房,叫仇儿伴着她,姊弟相称,
又雇了一个乡下女仆伺应,遮蔽耳目。白天深居不出,到了晚上,人静更深,仇儿和三姑娘,
每晚隐身九奶奶香窟左右,早已探明花太岁改称八指禅师的仇人,每夜三更时分,必到香窟。
曹太监的几房姬妾,也常常在香窟进出。惟独七姨,差不多每夜必到。有时杨展也施展轻功,
潜踪隐伺,而且深入曹府,暗地窥探花太岁手下,有什么扎手人物。大致探明,才按照刘道
贞定下计划,实行下手。照说三姑娘访着了仇人,有杨展等臂助,尽可直入曹府下手,何必
费这周折?这里边完全是刘道贞智深虑远,顾全事后不生枝节,杨展等仍可逍遥京都,不致
变了黑人。因为曹府屋宇深沉,戒备相当严密,不论事情得手与否,稍一败露,立时可以掀
起滔天风波,非但杨展难以漏面,进不了武闱,连带廖侍郎,也难免受了牵连。京城究非外
省可比,曹太监又是炙手可热的人,不能不计策万全,利用九奶奶的香窟了。
在刘道贞授计曹勋这天晚上,起更时分,杨展和三姑娘在街上雇了一辆车子,悄悄到了
九奶奶门前,先打发了车子,然后敲门进内,深入香窟。这时杨展和三姑娘,都内着劲装,
外罩华服。三姑娘更打扮得螓首蛾眉,珠光宝气,而且湘裙百折,宫发堆云,飘然是一位大
家姬妾,杨展的莹雪剑,三姑娘的铁琵琶,并没带着身边,却叫仇儿背在身上,施展他家传
的小巧功夫,从屋上进身,隐在暗处,听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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