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七杀碑》
作者: 朱贞木
第二十三章 秘窟风波
鱼更初跃以后,九奶奶秘窟香巢内,洞房邃室,兀自静静地寂无人声,惟独卍字走廊通
到东首的抱厦内。左边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珠灯掩映,画烛通明,而且时有笑语之声,从
茜纱窗内,透曳出来。
这间屋内,中间紫檀雕花的圆桌面上,摆着一桌精致的酒席。杨展居中上座,打捞得珠
光宝气的三姑娘,含羞带笑地坐在右面相陪,左侧坐着谈笑风生的香巢主人一—九奶奶。两
个垂髫俊婢,执壶侍立。绣帘外面,几个伺应使女,不断地送进珍馐佳看来。九奶奶风流放
诞,不减当年,伸出肥藕似的手臂,翠镯叮当,和杨展猜枚行令,锐利的眼神,却时时打量
三姑娘。在九奶奶眼中,见她低头时多,抬头时少,偶然对答几句,也似羞羞涩涩的,以为
大家姬妾,初次做这风流勾当,毕竟胆虚,其实三姑娘久闯风尘,相当老练,此刻好像有点
羞答答,一半是故意做作,一半是暗自担心:事情能否顺手?不免低头沉思。同时还想起沙
河镇鸿升老店内,和杨展深宵相处的一幕趣剧,想不到今夜又和他扮演一幕“蓝桥相会”。
虽然假戏假唱,为的是要和仇人一拼,血溅画楼。可是绮筵绣榻,情景逼真,回忆前情,免
不得有些芳心历乱,惘惘无主,好像身入梦境一般。
酒尽席散,二更已过。九奶奶格格一笑,移动胖胖的娇躯,把相连的内室门帘一撩,笑
道:“小兄弟,时已不早,你们两位进去瞧瞧,老姊姊替你们预备得怎么样?”
这一句话,三姑娘面上,立时飞起两朵红云。九奶奶更是得意,哈哈一笑,赶到杨展身
边,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老姊姊多知趣,明天却要和你算帐,你也得掏出良心来,替老姊
姊效点劳。”杨展忙拱手道:“多谢多谢!以后有事吩咐,无不遵命。”九奶奶点点头道:
“好,过河不准拆桥,老姊姊不再罗唣你们,我也要张罗别的去了。”说罢,向三姑娘噗嗤
一笑,在一个俊婢扶持之下,出房而去。
外屋几个侍婢使女,忙着撤筵调席。杨展向三姑娘一使眼色,便进了内室。三姑娘低着
头,也姗姗跟入。一进内室,异香袭人,中人欲醉,鸳帏雀帐,色色俱全,画烛珠屏,处处
夺目。三姑娘奔波风尘,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华屋,处境又非常微妙,耳边又听得外屋侍女
们异样笑声,顿时心头乱跳,低着头,不敢用眼去瞧杨展,却听得房门,呀地一声,被杨展
关上,而且加上插销,她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腔子来,身子好像驾了云,不知如何是好,猛听
得耳边有人悄声说道:“义妹!你先定一定心,快到你报仇雪耻的时候了!你惨死的两位姊
姊,冥冥之中,也要默护你的。”杨展这几句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三姑娘耳边,
宛如晨钟暮鼓,芳心一惊,神志立清,一抬头,咬牙说道:“全仗义兄扶持,只要大仇得报,
小妹和那凶贼,同归于尽,也所甘心……”语音未绝,杨展嘴上,微微地发出一声“嘘!”
一耸身,跳上了侧面贴近一排花窗的长案上。一伸手,把上面一层冰纹格的推窗,推开了两
扇,向外面微一弹指。便听得窗外一株马樱花树下,也有人弹指作答。一忽儿,一条瘦小黑
影,窜上回廊,逼近窗下,哧地往上一起,旱地拔葱,捷如猿猱,伸手勒住檐顶短椽,两腿
一起,整个身子像壁虎般绷在廊顶上了。再一移动,便贴近了上层的排窗,杨展立在窗内,
知他四肢绷住了身子,无法褪出背上的东西,自己微探上身,伸手把他背上的一柄莹雪剑,
一支铁琵琶,替他卸下,拿进窗来,下面立着的三姑娘,忙伸手轻轻接过。杨展向窗外低声
说:“仇儿,快到外面,知会曹相公注意贼秃手下,千万见机行事,不要跑掉一个,里面的
事,你们不用管了。”说罢,依然把短窗推好,跳下桌来,一转身,把床上锦被抖乱,将铁
琵琶连同莹雪剑,都塞在被洞里。又把室内几盏明灯都熄灭了,只留下一支画烛,移到床侧
背暗之处,三姑娘也把两面排窗前遮阳垂苏软丝幔,一一垂下,烛光不致外露,即使有人在
窗外偷窥,也瞧不见房内动静了。
杨展坐在前窗下,暗地拉开一点窗幔,窥探外面动静。细听外室侍女们,也寂寂无声,
想已走净。片时,卍字走廊上,起了笑语之声,只见影绰绰两个侍女,提着纱灯,扶着一个
妖娆女人,冉冉地走向正中一所抱厦内去了。杨展料是曹家的七姨来了,花太岁不久必到,
转身把身上软巾直裰,统统脱下,露出里面预备好的一身青色夜行衣,又掏出两块黑帕,一
块包头,一块是蒙脸的,上有露眼透气的窟窿,拽在腰里备用。三姑娘也照样脱卸一身华装,
里面也是一身青的短打扮,也是黑帕包头,却没有蒙脸的东西。从被洞里取出铁琵琶,去了
丝弦,把喑器机关,察看了一下,息心澄虑的坐在床前,等待时机。杨展也把一口剑斜背在
身上。又沉了片刻,远远听得街上敲了三更,窗外夜深入静,月华如水。杨展先把脸蒙上,
仅露出两眼一口,噗的一口,把那支画烛也吹灭了,悄悄把房门开了,探头向外一瞧,漆黑
无人。转身向三姑娘说了句“到时候了。”三姑娘跟着杨展,一先一后,闪出房去,依然把
房门虚掩上。
杨展在先,三姑娘在后,悄悄从这所抱厦出来,不走卍字回廊,一齐掩入廊外草地,藉
着高高低低的玲珑假山,和花木的阴影,蔽着身形,绕到正面一所前后五开间的抱厦左侧。
前面各屋窗内,黑漆一片,后身靠左尽头一间窗内,却透出灯光,屋内还有男女嬉笑,杯箸
起落之声。杨展心里起疑,一瞧那屋内并未垂下窗幔,心里得计。暗嘱三姑娘隐身暗处,他
自己一耸身,跳过几折花栏,隐到窗下,缓缓长身,用舌尖湿破了一点窗纸,瞄着一目往内
细瞧时,只见房内一个扫帚眉三角眼阔脸暴腮,光头剃得铮亮的高大和尚,身上似乎未带兵
刃,膝上拥着一个满头珠翠的妖娆妇人,在那儿喝酒。听那妇人说道:“今天你来得晚一点,
怎地和平常不一样,悄悄地从屋上下来,没良心的行货,难道你还不放心我,特地考察我来
了?”和尚笑道:“休得胡想,府里有事拴住了身子,来得晚一点是真的,因为到得略晚,
怕你心焦,懒得走黑长廊推墙摸壁的又费事,干脆从屋上翻进来了,不过今晚有点怪道,我
从前面纵上屋时,瞥见了前面第三进屋脊上,似乎有个瘦小的身影,鬼影似的一晃便不见了,
我过去一搜,竟没有搜着,我不信,有人敢在我八指禅师面前捣鬼。也许我一时眼花,看离
了。”女子说道:“天子脚下,哪有这种事,再说你是什样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也许是小偷儿,你带来的人呢?”和尚说:“我今天只带两个人来,搁在前面破院内,
九姑娘照例留着人招待他们,让他们也自在一忽儿,你车上跨辕的小老头儿,却真亏他,抱
着鞭子,猴在驴屁股上不管满身露水,睡得直打呼噜,怪可怜的,明天多赏他一点吧。”杨
展听得暗暗吃惊,料不到贼秃今晚改了样,从屋上进来,他瞧见的瘦小黑影,定是仇儿无疑,
自己和三姑娘出屋来,一心以为他也从机关的墙外进身,没有被他碰上,还算幸运,不过原
定在仇人未到之先,将七姨捆缚藏过,叫三姑娘潜身入室,暗藏帐内的计划,已不能用,现
在只有单刀直入,立时下手的了。想定主意,一缩身,离开窗下,到了三姑娘伏身之处,附
耳说明屋内情形,叫她如此如此行事。
三姑娘虽然身有武功,久闯风尘,到了真个找到仇人,千钧一发当口,一颗心也提到腔
子里。因为当年花太岁武功不弱,事隔多年,也许本领益强,能否得手,尚无把握。跟着杨
展,鹭行鹤伏,亦步亦趋,向仇人窗下贴近,五官并用,宛如狸猫一般,不敢带出一点响声
来。贴着一排花窗下面的墙根,溜到后堂门口,杨展微掀软帘,一看后堂灯烛尽灭,阒然无
人,两人蹑足而进,和花太岁存身屋子,还隔着一间套房,房门口也垂着一重猩红呢帘子。
杨展矮着身形,把下面帘角拨开一点,瞧出套房内桌上只点了一支残烛,蜡泪堆得老高,一
个青年侍女,斜倚着靠墙美人榻上睡着了。杨展艺高胆大,一迈腿,便进了套房,一伸手,
窥准榻上侍女胸口软骨黑虎穴轻轻一点。
这是眩晕难醒的穴道,点重了长睡不醒。像杨展手有分寸,也无非使她昏睡一时罢了。
杨展一回头,三姑娘已跟踪入室,向她一招手,自己一塌身,悄悄地掩到里屋门边,微一探
头,从门帘缝里瞧出两扇房门只虚掩着,透出室内说话的声音,八指禅师和七姨兀自在房内
吃酒斗趣。杨展心里一转,急不如快,迟或生变,一缩身,向三姑娘耳边说:“你放胆进去,
进门时须把两扇门推开,我自有法接应你。”三姑娘娇靥煞青,柳眉倒竖,微一点头,卸下
背上铁琵琶,挟在左胁下,一耸身,到了里屋帘外。屋内似已听得一点声音,喝道:“小鸡
子似的女孩们,懂得什么,罗汉爷此刻用你们不着,挺尸去吧!”三姑娘一咬牙,杏眼圆睁,
一撩门帘,两臂一分,两扇房门,呀地大开,一声不哼,挺身而入。
房内八指禅师酒兴未尽,兀自拥着曹府七姨,大得其乐,蓦见房门开去,闯入一个一身
青,短打扮,挟着琵琶的异样女子,不禁一愣,却依然坐得纹风不动,只睁着一对三角怪眼,
把三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指着喝道:“你是谁?这儿没有你这样人,你闯进来为什么?快
说!”三姑娘往前一迈步。右臂一抬,指着八指禅师冷笑道:“我是谁,叫你死得明白,我
是大同镖师左臂金刀的第三个女儿。花太岁!十年旧帐,此刻是你偿还血债之日……”语音
未绝,三姑娘一侧身,左胁下铁琵琶已横在胸前。右手稳住前端琵琶颈,左手一托下面琵琶
肚。机关一开,咔叮一声,一支三寸长的纯钢雪亮丧门钉,疾逾电闪,哧的向花太岁脑门射
去。花太岁惊得一声厉吼,两臂一抬,竟把拥于怀里的爱宠,当作挡箭牌。而且也做了打击
敌人的武器。满头珠翠的七姨,一个瘦怯怯的娇躯,竟被花太岁抛起,像一朵彩云似的,向
三姑娘头上砸下来。三姑娘真还不防他有这一手,一闪身,只听得七姨尖咧咧鬼也似的一声
惨叫,在三姑娘脚边,金莲一顿,立时玉殒香消,酥胸上已插着一支丧门钉,先做了情人的
替死鬼。
在七姨中钉跌死的一刹那,花太岁早已跳身而起,顺手捞起绣榻旁鼎立着的一人多高落
地古铜雕花长烛台,顶端莲花瓣上,还签着一支火苗炎炎的巨烛,积着油汪汪的满兜烛油,
花太岁顺手牵羊,把它当作家伙,而且心狠手毒,随手一抡,虽然花太岁立在酒桌那一面,
可是蜡签上的巨烛,和满满的一汪积油,却向三姑娘兜头飞来。三姑娘一伏身,带着火苗的
一支巨烛,飞落窗口,飞溅出来的滚烫烛油,却溅了三姑娘一身,幸而伏身得快,面上没有
溅着。三姑娘却也厉害,伏身之际,不忘杀敌,乘机一按琵琶颈上的机括,又是咔叮一声,
一支丧门钉,从桌子底下射了出去。花太岁眼光虽然锐利,苦于一张圆桌面隔着灯光,也不
料敌人暗器,与众不同,来得太快,而且从下三路袭来,势疾锋锐,一支丧门钉,哧地穿透
了他的右腿肚。凶狠的花太岁,咬牙忍疼,一声不哼,两眼闪闪,突得像鸡卵一般,手上长
颈落地铜烛台,当枪使,前把一起,把中间圆桌猛力一挑,挑起老高,向三姑娘身上砸下。
同时,哗啦啦一阵脆响,桌面上杯盘酒菜,粉碎了一地。三姑娘一退身,捞住砸下来的桌子
腿,顺势一甩,把整张桌子,甩在上面金碧辉煌的床坑上。花太岁一声怒吼,恶狠狠平端着
长铜烛台,利用顶端莲花瓣上七八寸长的尖锐铁烛签,向三姑娘直刺过去。三姑娘展开师傅
铁琵琶的独门功夫,抡、砸、拍,崩、磕,和花太岁手上长铜烛台交上了手。一个凶淫和尚,
一个风尘英雄,在这锦帏绣阁之间,竟作了拚死决斗之场。
房内这样惊天动地一争斗,虽然是眨眼之间的事,夜深人静,声音当然震动了整个香巢。
潜身门堂外面的杨展,暗喊:“要糟!”心里一急,把手上预备的两枚金钱镖,一抖腕,从
门帘缝里飞了进去。房内花太岁疯狂如虎,挥动手上长烛台,已把三姑娘逼得娇汗淋淋,那
料到门外还有伏兵。暗器上身,躲闪不及,一中左眼,一中右肩,脸上立时血汗齐流,手上
铜烛台劲力一挫,被三姑娘铁琵琶用力一拍,落在地上,顺势反臂一抡,向花太岁胸口劈去。
满以为敌人已受重伤,不怕逃出手去,那知花太岁真个厉害,他左跟虽血肉模糊,尚非致命,
一见敌人琵琶迎面劈来,势沉力疾,自己双手空空,忙一吸胸,一侧身,琵琶落空,顺势左
掌向下一截,向三姑娘右腕上斩去。三姑娘一击不中,敌掌已到,疾一拧身,微退半步,正
想换招,猛见花太岁双足一顿,人已跳上窗口上的琴台,右肩一摆,哗啦一声响,一扇排窗,
竟被他肩锋撞散,人也跟着碎窗飞了出去。不过花太岁飞身出窗时,嘴上却惨吼了一声。原
来杨展又送了他一枚金钱镖,又中在后腰上。
花太岁穿窗而出,杨展一镖发出,人已窜进房内,喝声:“快追!”一个燕子穿帘,身
子已经飞出窗去。三姑娘一眼瞥见,被花太岁甩落那支巨烛,火苗未绝,已把窗幔点着,烧
了起来,又听得别的院落内,已有惊呼之声,料知九奶奶闻声惊起,忙把琵琶一挟,跳上琴
台,窜出窗去,再一耸身,落在花栏外面草地上,只见杨腰纵上一丛假山上面,四面探看,
倏又飞身而下,向三姑娘说:“秃驴身上受伤,已难上房,这一忽儿功夫,竟躲得踪影全无,
这儿房子曲折,路道他比我们熟悉,九奶奶们已经起来,不能再留连了,我们快退。”说罢,
便向前院飞驰,忽地脚下一停,向三姑娘说:“不好!我们住的房内,还留下几件衣衫,日
后难免从这几件衣服上出毛病,还得把它带走才好,你在这儿停一忽儿,我去去便来。”说
罢,飞一般向东面一所抱厦奔去。
杨展走后,三姑娘咬牙切齿,痛恨竟被仇人逃出手去,心有来甘,金莲一顿,纵上院内
卍字廊顶,仔细留神,绝无音响,忽地心里一转念,翻身跳下廊去,向出口处暗装机关的一
堵假壁奔去。刚到壁前,吱喽喽一响,墙壁内缩,从黑胡同里跳出一条黑影来。三姑娘娇喝
一声,“贼和尚!你现在还往哪儿逃?”铁琵琶一扬,一个箭步,赶近前去,便要下手。却
听得那黑影低喊道:“三姑娘!是我!那秃驴已被曹相公料理了,快跟我来!我们相公呢?”
三姑娘一听是仇儿,问话之间,杨展背着一个包袱赶到,听说秃驴已死,很是惊异。回头瞧
见正中抱厦后面,已吐出火焰来了,九奶奶和一般侍女们尖叫之声,嘈杂一团。三人忙穿过
假壁出口,杨展按动机纽,依然把壁还原。三人穿出黑胡同,经过前面客堂时,杨展瞧见堂
内桌上点着一支残烛,摆着一桌残席,一个丽服的侍女,和两个武士装束的大汉,都死在地
上。杨展料是仇儿干的事,没功夫细问,大家飞步赶出前门。只见曹勋立在一辆车边,手上
提着联环蛇骨鞭,低着头瞧着脚边一具死尸。
杨展三姑娘低头一看,又惊又喜,花太岁脑浆迸裂,血流满地,已被曹勋弄死了。曹勋
却指着地上尸首,说道:“我细看这家伙,只有八个指头,大约就是三姑娘说的那话儿了。”
杨展一乐,拉着他说:“这辆车是曹府七姨的,让它搁在这儿好了,快跟我走,回去再说。”
大家先回到三姑娘安身之处,因为三姑娘住身所在,原是特地捡着九奶奶香巢不远处所,租
赁了隐僻地段一家后院居住,三人从后墙悄悄纵入,进入屋内,换了衣服,杨展向仇儿曹勋,
问起杀死花太岁和前院几个贼党经过,经两人说明所以,才知道花太岁活该遭报,竟被曹勋
毫不费事的结果了。
原来曹勋在快到三更时分,记着刘道贞的嘱咐,悄悄溜到九奶奶挂荷包招牌门口,捡了
一处黑暗所在,蹲了不少功夫。果是铃声锵锵,轮声辘辘,一辆精巧车子,驾着一匹小黑驴,
从胡同口进来。车上没有点灯笼,到了九奶奶门口停住,跨辕的跳下车来,在门环上敲了几
下,里面一开门,一个使女提着纱灯,赶到东边,撩起东帘,扶下一个环佩叮当的女子,进
门去了。女子一进门,两扇大门立时关闭。驾车的没有进去,把车子拉离门口一段路,掉转
车头,便靠壁停住。曹勋观得清切,一个箭步过去,健膊一起,从驾车背后,夹颈一把挟住,
立时拖翻在地。把他身上号衣剥下,掏出身上预备的绳索,捆了个结实了,又撕下一条衣襟,
塞在驾车嘴里。其实驾车的是个瘦小的老头儿,被曹勋铁臂一夹,早已弄得两眼翻白,动弹
不得。
曹勋还唾了一口,暗骂:“没用的东西!”把地上捆缚的人,提了起来,撩开车帘子,
轻轻往车内一掷,鼻管里一阵乱嗅,连说:“好香!你舒舒服服在这香车内睡一觉吧。”曹
勋初步工作完成,跨上车辕,鞭子一抱,在驴屁股上,伏身装睡。过了不少功夫,胡同内鬼
影都不见一个,曹勋两眼一迷糊,不料是真个睡着了,而且睡得挺香,直打呼噜。连花太岁
带了两个从人,从他身边走过,两个从人敲门而进,花太岁独自纵墙而入,他都一点没有觉
察。可是花太岁从他身边过去时,认识这是七姨的车子,只见车夫抱头大睡,身上披的曹府
号衣,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当然一毫没有疑心,反以为七姨早到,急匆匆跳墙而入,会他的
情人去了。
在花太岁从屋上进去当日,正是仇儿把背上铁琵琶莹雪剑交与主人以后,从屋上退身出
来,几乎和花太岁觌面相逢。幸他机警,家传小巧之技,与众不同,疾逾飘风,身形一闪,
闪入一重房坡后面。花太岁急匆匆心在七姨身上,直向后面秘密香巢奔去,待他去远,仇儿
一长身,便向外院一层房顶纵去,在瓦上一伏身,侧耳细听。下面堂屋内有人说话,料得跟
着花太岁来的,不知门外有人没有?先下去瞧瞧再说。心里一转,移动身形,从堂屋后进的
侧房,轻轻纵下,潜身暗处,偷瞧这层院内,寂无人影,只前面堂屋内,透出男女嬉笑之声。
胆子一壮.问了问胯间镖袋,和腰中九节亮银练子枪,掩入堂屋背后的过道,矮着身形,从
门帘缝里往外偷看。只见堂屋中间桌上,左右坐着两个身着箭衣的武士,正在对酌,旁边立
着一个满脸脂粉的侍女,在那儿殷殷劝酒。两个武士,一面喝酒,一面不断和女子调笑。仇
儿登出二支三棱枣核镖来,身形一起,左手撩开门帘,一抖手,先向左面一个武士发出一镖,
眼尖镖疾,正中在太阳穴上。那武士手上酒怀,当的一声跌落,身子往后便倒。右面的武士
一声惊呼,跳身而起,说时迟,那时快,仇儿的第二镖已到。右面的武士正在这时候倏跳起
身来,无意中被他躲过,这支镖正从他胸前飞过!立在他下首身旁的侍女遭了殃,哧的正穿
在咽喉上,一声不响倒下地去。那武士伸手拔刀,一转身,仇儿九节练子枪,毒蛇入洞,已
到胸口。武士往横里一闪,用刀一迎,不料架了个空,仇儿一抖腕,猱身进步,九节练子枪,
哗啦一响,反臂一抡,又从他头上砸下来。这武士是个猛汉,对于这种软硬兼全的外门兵刃,
有点面生,单臂一攒劲,单刀往上一撩,似乎想用力把敌人兵刃磕飞,哪知道这种兵刃逢硬
拐弯,当的一声,撩是撩上了,练子枪的枪头上几节却拐了弯,“壳托!”正砸在猛汉头顶
上,砸得猛汉头上一昏,身子一晃,微一疏神,仇儿的练子枪活蛇似的,一抽一送,银蛇穿
塔,猛汉顾上不顾下,哧的一枪,正穿在小肚上。猛汉吭的一声,一个趔趄,仇儿乘机又抡
圆了向他背上一砸,猛汉单刀一落,便爬在地上起不来了。又一枪,结果了性命,两男—女,
都已了结。仇儿在一男一女身上,起下了自己枣核镖藏入镖袋,正想到门外知会曹勋,忽听
堂屋侧面夹弄里,机关暗壁,吱喽喽几声微响,仇儿心里一动,窜出堂后,一闪身,隐在院
子内的花坛暗处,刚一蹲身,便见夹弄里窜出一人,月光照处,一个满脸血污的和尚,跄跄
跟踉奔到院子里,回头向堂屋内,喊了声:“你们快去通信,这儿有匪人了。”一语未毕,
仇儿人小胆大,哧地从暗处窜出,哗啦一声,九节练子枪,太公钩鱼,向那和尚光头上砸去,
和尚一声厉吼,一转身,左臂一起,竟把当头砸下的枪头接住,往后一带,力沉势猛,仇儿
一个身子,竟被他带得往前一栽。仇儿喊声:“不好,”人急智生,一撒手,那和尚手上练
子枪带了个空,步下也站不隐了,往后退了好几步,几乎跌倒,却拖着仇儿的练子枪,一溜
歪斜向前门冲去。仇儿手上失了兵刃,心乱意慌,预备登出镖来袭击,前门一响,和尚已开
门而出。
这时,门外的曹勋,还在车辕上半醒不醒抱头打盹,朦胧之间,忽觉有人使劲推他,耳
边还喊着:“快送我回府,越快越好!我有重赏。”曹勋猛一抬头,两眼一睁,瞧见身边一
个血脸淋漓的光头和尚,一手攀着车辕,一手拖着仇儿的九节练子枪,一个身子,似乎已站
不住,摇摇欲跌,嘴上兀自哑声喊道:“快!快!快送我回曹府去!”曹勋吃了一惊,一转
身,跳下车来,嘴上说着:“好!我送你回去。”左手一插和尚的臂弯,好像要扶他上车一
般,右臂却捏紧了粗钵似的拳头,砰的一拳,实胚胚捣在和尚脸上。把和尚捣得蹦了起来,
一座塔似的倒了下去。曹勋更不怠慢,急急一松腰上如意扣,解下连环蛇骨鞭,往前一迈步,
抡圆了往下一砸,这一下,和尚脑浆崩裂,顿时涅架。曹勋是个急劲儿,心里兀自迷糊糊的,
瞪着一对怪眼,细睽了半天,才看清这个和尚,两手只有八个指头,才有点明白了。这当口,
仇儿已从门内奔了出来,一看八指禅师,却被曹勋砸死,从地上收起了自己九节亮银练子枪,
翻身又纵进门去,通知自己主人和三姑娘去了。这才四人会合,奔回三姑娘隐身之处。
杨展三姑娘听明了两人的经过,万想不到花太岁会死在曹勋手上,可是事情真够险的,
几乎被花太岁逃出手去。如果真个被花太岁逃回曹府,便要大糟特糟,掀起无穷风波,不堪
设想了。现在三姑娘在众人扶持之下,总算克偿心愿,得报大仇,一番感恩铭德之心,自不
必说。尤其在曹勋面前,不断称谢。乐得曹勋撕着阔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花太岁脸上身
上腿上,受了好几下重伤,勉强逃到曹勋车边时,业已支持不住,否则曹勋虽然勇猛,也难
得手。
九奶奶秘密窟内,出了这样凶杀的事,而且关系着声势显赫的司礼太监曹府。死在香巢
内的,有曹府的宠姬七姨,而且房内遭火,幸而没有延烧起来,死在门外胡同里的,有曹府
的总教师爷八指禅师,死在前院堂内的,有两名曹府卫士,一名九奶奶的侍女,外带七姨车
内细缚得半死不活的车夫。一夜之间,香巢内外,惨死五命。九奶奶虽然手眼不小,也没法
弥缝,第二天,当然轰动了九城。
兼掌九门提督大权的司礼太监曹化淳,惊悉之下,事关切己,当然要究查案情,查缉凶
手,首当其冲的,当然是秘营香窟的九奶奶,饶她背有靠山,手眼通神,当不得案情重大,
曹太监怒发雷霆,九奶奶也铁索锒铛,背了黑锅,要从她身上,追究出凶手来,可怜这位养
尊处优,风流教主的九奶奶,从此便风流云散,堕入悲惨地狱了。照说这起凶案,九奶奶实
在受了冤枉的牵连,可是她这香巢,不知害了多少青年男女,也算是情屈命不屈,可怜而不
足惜了。
可怜的是官法如炉,要从柳憔花困的九奶奶,和她的几个侍女身上,锻炼出杀人凶手,
这叫九奶奶和侍女们,怎样说得出来?明知出事那晚,有不知姓名来历的,一男一女,借地
幽会,事后一齐失踪,当然认为可疑,无奈来到香巢的一般偷偷摸摸的男子,都是假名假姓,
来历不明的主顾,便是事先请教,也是枉然,除非大有来头,平日知名的一般王孙公子,以
及像七姨和八指禅师,与九奶奶有特殊关系的,才能知根知底,最后悔的是,平时游蜂浪蝶,
进入香巢,只有雄的,没有雌的,雌的都是袋中人物,偏偏这一遭,破了例,连那女的都是
陌不相识的外来货,任凭有司衙门,三推六问,连过热堂,也只能说出那晚一男一女一点面
貌格局罢了。偌大的京都,人海茫茫,想寻出这一对男女来,却非易事,无非多派干役,在
茶坊酒肆,热闹处所,大海捞针般,四面查访而已。照例头几天,因为曹府的势力,认真地
雷厉风行,日子一久,线索毫无,不由得缓缓松懈下来,渐渐变成了一桩疑案悬案了。
香巢凶案风声紧张当口,杨展自然深处廖侍郎府内,仿佛避嚣养静般,足不出户,每日
与刘道贞盘桓。廖侍郎公务羁身,在家时少,也料不到自己这位得意门生,竟和香巢凶案有
关。至于三姑娘隐藏内院,二门不出,大门不迈,人家以为女人本分,更不易惹人起疑,邻
居的人,也摸不清她路道,也看不出她身有武功。帮忙的曹勋和仇儿,黑夜行事,见着他们
面貌的,都已死无对证。便是被曹勋捆缚的曹府车夫,黑夜之间,仓卒遭殃,虽然未死,根
本连曹勋面目,也未看清,所以曹勋仇儿两人,不愁官役指认,照常随意出游,暗探此案起
落。至于此案幕后划策的刘道贞,更是无人知晓,在杨展深居不出的时期内,他受了杨展托
付,常到三姑娘安身之处,照料一切。起初是杨展托付,后来是心熟脚勤,每天必往,每往
必和三姑娘款款深谈,大有乐此不疲之势。在三姑娘大仇已报,第二桩人事,便是自身归宿
的婚姻大事,在沙河镇和杨展一夜相对,意外的希望,遭了意外的打击,不得已只好另辟途
径。恰好有位风流倜傥,才高学富的刘孝廉萍水相逢,而且替她划策报仇,这几天刘孝廉又
每日相见,情愫微通,形迹日密。她想起杨展只管侠肠义胆,爱护情深,却是另一种正义的
爱,和自己心内希望,背道而驰,便觉他语冰心铁,芳心里总觉委屈一般,现在和刘孝廉每
日相对,觉他言语举动,温暖了自己受创的心,每天盼望刘道贞到来,变成了日常功课,假
使刘道贞到得晚一点,心里便有点凄楚,如果刘道贞一天不到,心里便觉失掉了一件东西,
整天的茶饭无心,等到第二天见着面时,不由得把盼望之心,从言语举动之间,流露出来。
刘道贞心心相印,忙不及打迭起精神,转弯抹角的百般譬解,才又眉开眼笑。两人讲不断头。
这样情形,瞒不过奉命照护的仇儿。仇儿暗地通知自己主人。杨展得知此中消息,正中心意,
预备到了水到渠成的时机,自己从中一撮合,非但免去许多唇舌,而且成就了一桩快心的事
了。
这样过了不少日子,外面沸沸扬扬的香巢凶案,渐渐平静。茶坊酒肆,明查暗访的快班
们,也渐渐松懈,似乎有点雾消云散的模样。杨展却已到了进关会试之日。主办武闱的,是
兵部礼部钦派监临的,是勋戚王公,亲信权监,这其间主持武闱的权臣,还得推重司礼太监
兼九门提督的曹化淳。杨展在廖侍郎代为安排之下,很顺利地进闱应试,谁也料不到这位应
考的英俊的武举,便是香巢要犯,而且便是奉旨监临武闱司礼太监曹化淳想缉捕的要犯,曹
太监家里一位千姣百媚的七姨,一个保身护院的八指禅师,便是这位武举送的终。
这次会试应考的科目,和成都乡闱,虽然大同小异,但是集各省武举于一处,校技竞射,
各显本领,自然人物荟萃,比乡闱当然要堂皇冠冕得多。论杨展一身武功文才,这次会试,
不敢说稳夺头名状元,像状元以次的榜眼探花,似乎很有希望。可是武闱的考试科目,是呆
板的程式,重力不重技,而且重势不重才,明季一样贿赂公行,考名武进士,一样可以钻门
子,送人情,这其间,不知埋没了多少真才实学的英雄。虽然如此,杨展在这武闱中,恰幸
巧遇机缘,做了一桩出类拔萃,一鸣惊人的事。
武闱考弓马这场,是在紫禁城禁卫军御校场举行。这天御校场内,晓风习习,太阳刚从
地平线上冒出头来当口,一片偌大的校场,围着旗甲鲜明的禁卫军,和东厂的健锐营神机营
的火枪队标骑队,一千多名应考的武举,个个箭衣快靴,背弓胯箭,静静的排列在演武厅两
旁,直排出老远去。演武厅左首一座两三丈高的将台上,矗着直冲云霄的一支旗竿,上面扯
着一面迎风乱飘的杏黄旗。旗竿的下面,肃立着两位顶盔披甲,有职守的军官。演武厅台阶
上下,也排着无数荷戟佩刀全身披挂的将弁。演武厅内正中两旁几张公案内,已到的是兵部
礼部的两位尚书,和左侍郎右侍郎及职司武闱应办各事的大小官员,正中公案后面,还空着
三位座椅。演武厅内外,以及整个御校场,虽然围着威武整齐的无数兵马,却显得静荡荡的,
绝无喧哗之声,只有四围马匹奋蹄打喷嚏的声音,和各色军旗被风卷得猎猎的声。
片时,校场外,号炮震天价响了三声,一队仪仗,和无数校尉,簇拥着三乘大轿,从御
校场口进来,飞风一般抬到演武厅阶下。厅内几位尚书和侍郎们,都步趋如风的抢出厅外,
躬身迎接。这三乘轿内,便是领派监临武闱的重臣:第一个下轿的,是执掌钧衡,当朝首相
大学士魏藻德;第二个下轿的,是勋戚襄城伯李国桢;最后下轿的,便是司礼太监兼九门提
督曹化淳。照说这几个大臣,论位高权重,要算大学士魏藻德,次之是襄城伯李国桢,不料
这两位大臣,下轿以后,忙不及趋到曹化淳轿前,拱手齐眉,然后左辅右弼的,半掺半扶,
和曹化淳一齐进厅。
(崇祯亡国死难,多半误此三奸之手。)
三位监临大臣一到,文武各官,纷纷出动,先是鼓乐齐奏,然后宣读谕旨。一套仪注完
了以后,便按名点卯,架设箭鹄,分别考验步下三箭,马上三箭;凡是箭中红心的,将台上
必定擂鼓一通,杨展在这种场面上,当然游刃有余,箭箭中鹄。在这马上步下,校射过以后,
突然演武厅内,趋出一位手执红旗的将官,手上红旗展动,大声向阶下喊道:“应考各武举
听着,领派监临曹公公有谕,今有口外千里马一匹,名曰‘追风乌云骢’,性狞力猛,无人
驾驭,应考武举们,如能驾驭此马,绕场三匝,在马上三箭中鹄者,非但高高得中,并将此
马赏赐,以资奖励。”这人一连喊了几遍,惟恐远一点的听不着,又命人牵过了一匹马来,
跳上马背,扬着红旗,泼刺刺向场心跑去,勒住马缰,卓立场心,又照样喊了几遍,然后跑
回演武厅,跳下马来,进厅缴令。
这人回厅缴令以后,便听得演武厅后身,唿咧咧一阵长嘶,声音特异,与众不同。一忽
儿,十几个壮健校尉,从演武厅左侧,捆孽龙似的,服伺着一匹异种狞马,像一阵风似的卷
到演武厅阶下。只见马颈一昂,左右两个扣嚼环的校尉,被马头带起老高,双脚离地,马屁
股一耸,两条后腿一飞,后面夹持着的几个校尉,便纷纷闪退,那马摇头摆尾,一个盘旋,
十几个校尉,便跟着转圈,几乎制不住它,忙不及把一副锦袱,向马头一罩,遮住了两眼,
才屹然卓立,不发狞性了。大家知道这是追风乌云骢了,细看时,只见那马白头至尾,丈二
有余,立在地上,高出校尉们半个身子去,全身乌光油亮,玄缎似的一身黑毛,一片领鬣,
一条长尾,却是金黄色的,腿胫里是虎斑纹的拳毛,兰筋竹耳,雾鬣风鬃,端的是一匹千里
脚程的异种宝马!这样名驹,不知为什么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约口外番酋,有事走他们门子,
贡献与他的了。马能识主,性狞如龙,曹化淳无福骑此烈马,才牵到御校场来,一时高兴,
出个难题,想考校考校武举们,能否有人驾驭?才不惜把这名驹,当作奖品了。
这时,刚才传令的武官,又走出厅来,手上红旗一展,又高声喝道:“追风乌云骢已到,
自问能驾驭此马的,便可下场一试,但是此马非常,性子太烈,十几个善骑的校尉,围着这
匹烈马,还降伏不住它的狞性,你们自问没有十分把握,切勿以性命为儿戏。”这一喝,话
带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举耳内,却变成激将的语气。有个膀阔腰粗,身似铁塔的一名武举,
便抢了出来,嘴上还喊着:“烈马何足为奇,咱在居庸关外,哪一天也离不开鞍子,只消咱
压它一个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着,人已到了马前,便向一群校尉说:“诸位闪开,
瞧咱的!”校尉们向他瞧了几眼,摇着头说:“这马可和别的牲口不一样,你将自己掂着一
点,我们一闪开,你一个制不住,要闹乱子的。”这人满不在意,一挥手,说了句“诸位望
安。”便欺近身去。校尉们说了声:“好!瞧你的!”十几个校尉,忽地向四下里一散。这
人一手接住缰绳,一手把马头上的罩跟的锦袱一揭,正想转身攀鞍上镫,猛见马头一转,两
只马眼,精光炯炯,其赤如火,心里顿时一惊,觉得眼蕴凶光,确是与众不同,转念之际。
左腿一起,背着马头,正想踏镫上鞍,万不料他背后马头一低,四蹄一动,马嘴正兜着
他屁股一掀,把他铁塔似的一个身躯,掀起一丈多高,叭哒一声巨震,甩跌在演武厅的滴水
阶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马却把头昂得高高的唿咧咧乱嘶,前蹄一起,后蹄一挫,呼地窜出
二丈多远,向校场心奔去。演武厅阶上下许多校尉们,齐声惊呼,连喊“要坏要坏!
快圈住它!”惊喊当口,武举队中,有两人不约而同一跃而出,手脚非常娇捷,齐向追
风乌云骢追去。两人似乎都想夺这匹宝马,一左一右,向那马横兜过去,那马似乎听得身后
脚步响,忽地一转身,又奔了回来,长鬃飞立,尾巴直竖,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举,直冲过
去,其疾如矢,威猛异常。那武举喊声“不好!”向斜刺里纵身远避。但是那马野性发动,
四蹄奔腾,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队武举冲了过去。这队武举们一声惊喊,四下奔散!其
中却有一人卓立不动,待得那马挟着猛厉无匹之势,冲到身前,倏地微一闪身,让过马头,
奋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环,一较劲,竟把奔发之势阻住,可是那马怎肯甘心,口喷怒沫,四
蹄腾蹿,把头一昂一甩,力劲势猛,这人竟有点把握不住,一个身子,随着这匹怒马,在当
地擂鼓似的转了几圈,扣嚼环的手一松,撩住马缰,乘势一顿足,腾身而上。人刚跨上锦鞍,
那马猛地往后一挫,呼地又向场心飞纵过去,马一落地,前蹄倏又飞立起来。这人竟被那马
一窜一掀的猛劲,已坐不稳鞍上,虽没有被马抛落鞍下,却已溜落到鞍后马屁股上了。那马
忽地又凭空往前直窜过去,马屁股上又滑又溜,当然更吃不住劲,一个身子嗤溜往马屁股后
溜了下去。这人身手却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时,两手把竖得笔直的马尾鬣掳住,那马奋蹄往
前直奔,那人平着身子,竟悬空挂在马尾上跟着跑。那马似乎也吃惊不小,四只铁蹄,翻钹
似的绕场飞奔。这时演武厅上上下下,以及围着御校场的武举和军弁们,万目齐注在那人身
上,没有一个不替这人担心,既然骑不上马鞍,还死命攒住马尾作什?只要一松劲,定然跌
得半死。
全场注目担心当口,扯在马尾上面的人,已跟着马飞驰了半个圆场,忽见他凭空虚悬的
身子,飞鱼一般,向前一窜,两腿往下一夹,上身一起,竟又骑上锦鞍。他两脚并不找镫,
两膝一扣,裆中加劲,一俯身,撩起缰绳,把马缰一收,任它绕场飞奔。这时马只管飞风的
疾驰,身子却是又平又稳,骑在马上的人,一个身子轻飘飘的粘在马鞍上,并没十分吃劲,
和起初乱掀乱耸时,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这一来,围着御校场的人们,春雷一般喝
起彩来。转瞬之间,绕场飞驰一周。马上的人,忽地想起,骑在马上,还得连射三箭,但是
这匹烈马,不愧称谓“追风”,实在跑得太快了,快得无法在马上张弓搭箭,场心正对演武
厅架着的红心箭鹄,飞马而过时,一晃即逝,那有张弓的手脚?转念之隙,胯下的追风乌云
骢,闪电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厅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缰,右手在腰后箭服里抽出一
支雕翎慈菇镞的硬箭,暗加腕劲,待马飞驰过箭鹄前面时,竟用三个指头,撮着箭头,像暗
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红心遥掷过去。离那箭鹄,虽没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马又跑得飞一
般快,不用弓弦,要这样投射红心,非但四围的人,瞧得悬虚,连马上发箭的本人,也是头
一遭这样发箭,并没有十分把握。箭一发出,眼不及瞬,马已飞跑过一段路,只听得将台上,
鼓声像撒豆一般急擂起来,四围的人们,也暴雷价喝起连环大彩来了,原来这一箭,竟不亚
如弓弦所发,恰恰的直中红心。
鼓声未绝,彩声犹浓,追风乌云骢又星移电掣般,又从那面快转到演武厅前,这一次,
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卖弄身手,一个镫里藏身,竟贴着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过
圈子来时,更俏皮,更奇特,一耸身,人已立在马鞍上,手上箭一发出,两臂一抖,施展轻
功,竟离马鞍飞身而起,直向马头前面,飞出身去,马仍然向前飞驰,身子一落,恰好依然
落在马鞍上。三次马鞍子,三次用手发箭,用了三种身法,三支箭却一齐插在箭鹄红心上,
马果然跑得疾,箭也发得准,将台上的鼓声,和人们的彩声,跟着马趟子,一直没有断过,
把上上下下整个御校场的人们,眼都瞧直了。待得马上三箭射完,鼓声彩声,将停未停当口,
那匹追风乌云骢跑发了性,飞一般又跑了一圈。
将台上有人大喊着:“上面有令,马上人是那省武举?快快报名!”马上人正在将台下
跑过,扭身报道:“四川杨展!”
杨展在川中,骑惯了小巧驯良的川马,对于北方高头大马的性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
想人前逞能,出头骑这匹狞烈的追风乌云骢。万不料有凑巧,几个自命善骑的北方武举,都
碰了一鼻子灰,马又发了狞性,竟朝他直冲过去,逼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时,几乎被马甩
落尘埃,幸而仗着从小锻炼的一身功夫,才勉强骑上了马鞍。不意追风乌云骢驮着人一跑开
趟子,虽然快得风驰电掣一般,却是腿动身不动,骑在马上,竟比普通马还要平稳,几个圈
子跑下来,杨展已略微识得此马性情了。那马似乎也服了杨展了。三箭射毕,又多跑了一趟,
最后转到演武厅前时,杨展怕收不住缰,勒不住马,一偏腿,霍地飞身而下,说也奇怪,杨
展一下地,那马竟屹然停住,一阵唿咧咧长嘶,好像自鸣得意一般。杨展喜极爱极,抱着马
颈,拍拍它身子,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马却作怪,似乎驯良起来,和杨展犹如旧识一
般,回过马头,不断在杨展身上摩擦,一对火眼金睛,不断向杨展直凑,自古英雄爱名马,
名马亦能识英雄,杨展感觉那马眼光中,好像发现了一种情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舍
不得离开。忽听得演武厅阶上,有人高声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举杨展进厅回话。”杨展
把拽在腰上的下襟放下,转身向阶上走去,那马竟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起来,阶上下一般校
尉们,个个失声道怪,都说:“这匹宝马与这姓杨的有缘,注定是姓杨的了。”杨展转过身
去,抚摸着马头笑道:“好宝贝,你且在这儿候信,也许上面说话算数,你是属于我的了。”
说罢,那马真像懂得他话一般,立住不动了。
杨展进得演武厅,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称“四川武举杨展,参见列位大人。”只见
正中一个脸色惨白,没有胡子的贵官,指着坐在右旁的官员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
侍郎提拔出来的门生,果然是个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难为你了,凭你这一手降劣马,空
手发箭,你这名武进士,算稳稳高中了,我这匹追风乌云骢,有话在先,你就牵回家去,好
好调理它去罢。”杨展偷眼看那侧坐的廖侍郎满脸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杨展忙向上打了
一躬,口称:“恭谢大人恩赏。”便退身走出厅来。
出厅时,隐隐听得中间没胡子的人发话道:“这孩子长得倒挺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们,
礼数总差一点,竟没有向咱们下跪。”杨展听得剑眉一挑,暗暗冷笑,接着又暗暗叹息,心
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性男儿,像这种祸国权监,误君首相,便该用我莹雪剑一一
斩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