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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儿女

主编: 贾芝

我的头一堂课


于敏
1943年秋冬之际,延河之滨兴起了秧歌运动,同时又创作出秧歌戏。“向劳动英雄 们看齐”的歌声优美而昂扬,响遍陕北的群山之间。这是延安文艺界“整风”之后的重 大成果。 鲁迅艺术文学院的各系——戏、音、文、美;各团——实验剧团、音乐工作团的师 生们打起背包,深入农村,学习、搜集、整理民间文艺,真正做到了“土洋结合”“推 陈出新”,为时代和群众的需要服务。我原在实验剧团工作,也在戏剧系数一点课。我 学无根底,只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而已。 秧歌运动一来,我既不会唱,也不会跳,称王的猴子不免露出本相。这时鲁艺已成 为延安大学的一部分。总支书记宋侃夫要我到延大中学部教课,我欣然同意。1944年春, 我到任了。 延大中学部是延安中学的前身。贾芝同志已经先我而至。 我担任第一班的班主任,兼教语文。我衡量一下自己,长处是读过不少中国、外国 的文学书,但是漫无系统,说长处其实很勉强。作为中国语文教师,短处可就很明显了。 为教书必须读书,读和教看似一致,实则不然。我在戏剧系教文学欣赏课,常常是准备 几天,讲两三小时就光了。把自己懂得的讲得人家也懂,而且引起人家的兴趣,可是门 大学问。 据中学部主任向我介绍,这个第一班已经是中学三年级,大多是干部子弟,其中也 有些高干子弟,年龄在17岁到19岁之间,男女合班。他们的纪律性较好,但是眼光颇高, 要求也高。显然讲不好压不住台,也下不了台。此时无情胜有情,真的要唱“逼上梁山” 了。学生们都很可爱,聪明而活泼,有的也已读了不少书。看来他们的接受能力很好。 那些明亮的黑眼珠自然向我投来好奇、疑问、不信任的眼光。经过几次较量,师生关系 渐渐融洽了。我一直很怀念他们,可惜除了毛雪华,任岳等数人之外,少年英俊的姿影 依稀尚在眼前,姓名则茫茫然所记无多了。据闻他们大多数都上了大学,或出国深造, 如今已经是各方面的栋梁之材了。“只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此语不虚也。 当时没有课本,也没有现成的教材。只能“现蒸热卖”,由教师自选教材,交油印 科刻钢板、油印,然后分发给学生们。 头一课我讲什么呢?这煞费脑筋。好比一次战役头一仗,只可打胜,不可打败。败 了,不但影响学生的情绪,也会动摇自己。那正是抗日战争最吃紧的年头,也是蒋帮30 万大军包围陕甘宁边区,蠢蠢欲动的年头。比较起来,教学条件还算不错。像鲁艺这种 “高级学府”,上课多半在露天,每人一张木凳,膝盖则是自己的课桌。当然也都没有 现成的教材。中学各年级则都有课堂。当然是窑洞,光线不好,但是不受日晒雨淋、风 雪严寒之苦。又有长木板凳和长木板桌,又有鲁艺的图书馆可资利用,幸福得很呐。不 知当今的中学生—— 他们有完备的教科书,有光线充足、桌椅完备的教室,有较齐全的教学用具,以至 于电化教育设施——见了,会作何感。 我思索再三。他们都是革命家的后代,有的则是先烈的后代。所以,一要在传授知 识的同时激发他们向上的思想感情。他们的眼光高,要求高,这须从两方面看。一方面 是他们的文化水平确实高些,知识面也宽些,不精彩的文章难于使他们心折。另方面则 是好高鹜远、不切实际的倾向。谁在少年时代不是脖子挺得老高,两眼朝着老天呢?所 以,二要适应他们的高眼光,把他们引向实际,因为他们在语言文字方面并未受过严格 的训练。“雕虫小技”么?这小技不认真、刻苦地下点功夫,都是不能登堂的,更不能 入室从特定的意义上讲,他们的“门第”确实很高,虽然一贫如洗——无产阶级嘛,可 又富甲天下——共产主义理想的实践者,其精神不但涵盖全中国,也涵盖全人类嘛。所 以三思,好吧,我就请一位头号人物来为我撑腰,为我“打场子”。 我选了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我想一定可以适应我以上的三种考虑。文章太 长,但是我决定全部刻印,发下去让他们先自己阅读。我只想着重讲鲁迅和柔石的一段, 以那首著名的诗篇“……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为中心。 我站在80只明亮的眼睛面前了。 没有悬念。站在几十个学生面前讲课,在我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是我没有受过 师资训练,也没专门研究过中国语文。我少年时代是学英语的,这对我大有好处。对于 汉语的字词分类和句法结构,我都可以触类旁通。我一向不赞成灌注式的教学,但怎样 才是启发式的教学我也不甚了了。反正是赶鸭子上架罢了。我让学生分段朗读课文,然 后我给以提示和讲解。对于左翼文学运动,对于鲁迅的生平和著作,我都略有所知。讲 解这样的课文,我自然可以胜任。至于具体怎样讲的,已经全然忘却。不能忘却的只有 《为了忘却的记念》。我是用全部心血,全部感情来讲的。从我站在黑板前面的地位望 下去,学生们很安静,显出全神贯注的模样。看来他们也用全部心血、全部感情接受了 字里行间所蕴涵的爱和恨——对于朋友、战友的火热的爱、无微不至的体贴,共同理想 的光辉;对于敌人的刻骨的恨,无边的轻蔑,而这一切都出之于浑厚的、质朴无华的、 十分精练而独具一格的语言文学。真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字字看来皆是情,字字看来皆 珠玑啊。《为了忘却的记念》帮助我稳定了人心,打开了场面。 但愿当今的中学生、大学生都以此文为必读的课文,人人心中都印上这永不能忘记 的《为了忘却的记念》。
  于敏
    男,曾任延安新中华报记者,鲁迅艺术文学院实验剧团研究科长、副团长,戏剧系
教员。此后任延安中学教员、教导副主任。后又任山东大学讲师。全国解放前后,专事
文艺创作及评论工作。1978年任中国电影家协会书记处书记,1988年改任顾问。创作有
电影剧本《桥》、《赵一曼》等多部,长篇《第一个回合》、《千里从军行》等三部。
有论文集《探索》及其他论文多篇。短篇小说及散文数十篇。译文有《演员的工作》、
《巴浦洛夫》等。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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