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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 作者: 佚名 十、 「听说,孔夫子也有问题!」 上回提要:自从彭老总率志愿军入朝,大街小巷,从早到晚 都是歌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 曲调响彻云霄。「二椿」酒铺也活像个抗美援朝 的指挥部,闹哄哄的,但有些人却唱起《草桥关》 、《姚期》,说金日成是姚刚,毛主席是姚期。 是金日成先打人家闯的祸……。张老闷等一伙人 都不知为什么北韩的金日成要去打南韩挑起事端, 无事惹祸,因此闷闷不乐。 这一回:张老闷和邻居刘法全二人吃饭闲聊,忽的谈起电 影《武训传》,说的是前清山东一个要饭的兴办 义学的事,老闷儿说倒是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好 教材。可没几天,读了《人民日报》批判《武训 传》的社论,那是毛主席写的,老闷吓得瘫在椅 子上。他不明白怎么文艺问题一下子变成了政治 问题,不久张闷儿便受到大字报的炮轰。张老闷 一直揪著心准备作检查,可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 糊里糊涂当上了「武训历史调查团」的成员,由 白脸变成红脸,原来是「皇后娘娘」江青在背后 帮了他一把…… 「喂!换快些,窗子外头好像有人看你。」满堂说。 「我有什么好看,要看进屋来嘛!」当然说是这么说,张老闷换裤子倒是颇有看头的。「--咦!真有人!」提著裤头就往外跑,窗子墙根是刘四虎,旁道还有个咧著大嘴笑的六七岁的女孩。 老闷儿记得四虎,城墙上认得的小孩之一。 「你怎么上我们这儿来?」 「我爷住这!」 「爷是谁?」 「刘法全。」 「啊!那刘啊!」老闷说,「可不是有点巧?--不是说你住西琉璃厂吗?」 「那是我爹,我爹一个人住这,这是老房子。我妈、我妹跟我都跟爹住……」 「自然、自然,--啊这是你妹?」老闷问。那妹便卷在墙角笑。 「嗯!死要跟我来--」 「那,到屋里去吧!」老闷儿说。 「不罗!我爷只让我来看你--」 「他怎知道你认识我?」 「不知道。他只说咱院子住著一个块儿特大的局长,要我带妹看看,没想到是您--」 「进屋!进屋!」老闷真心实意地邀请。 四虎跟进,反身关照妹妹说: 「你呆这儿别动!」 妹傻了! 「怎么呆著?你个小子,让妹妹在外面干啥?你进得,你妹进不得?岂有此理……」 老闷儿没说完,拉著妹妹先走。 兄妹各坐一张椅子不动,眼睛却四处看瞧。 老闷儿给他们兄妹一人一杯酸梅汤,自己喝茶。坐下端详这两个孩子。 妹长得好,长眼睛,粗爽的辫子,深深的下眼沟,例开大嘴笑出好大的牙。真甜,十足北方平原吹惯北风、晒够日头、滚满泥粉的孩子,养出这样的孩子真不惭愧。 张老闷就想有这付神气的孩子,样子不像他,心底却十分像他。他不喜欢嫩皮嫩肉娇里八气,动不动哼哼叽叽的小贱种: 「那东西怎么能救中国?」 四虎焦急地看著妹妹一口气喝乾了杯子,不懂得作客的规矩,狠狠瞪她。 妹妹不在乎,喝完就喝完,两只小腿幌来幌去。 「我喜欢你!」张老闷那么开心:「你俩在我这儿吃饭!」 妹妹忙点头,四虎吓得站起来:「不行!不行!我们要走!」转过脸对妹妹说:「看我等下不揍你!」 「哎!哎!怎么回事?我留你们吃饭你揍谁呀?」老闷儿急了:「不准走!不吃饭不准走!」 妹妹又认真地点头。 四虎倒不知如何是好。 「同一个院子的嘛!我喜欢你们嘛!真喜欢你们!『瞎说是孙子!』」张老闷儿学著四虎的口气说。 满堂听老闷儿最后这句话,从里屋伸出头来看了一看,笑著,又缩回去了。 「满堂!中午留这两个客人吃饭,有好吃的菜尽管弄出来!--我看,把你爷也请来吧!」 「我不去!」四虎说。 「我去!」妹妹站起来。 正在这时,门口的刘法全让起来了: 「哟!怎么进屋了?了不得!怎么进屋了。你看这俩孩子!」刘法全是真正的惶恐。 「……您问这俩孩子是不是刚说到您?正是让孩子去喊您,您先喊上了。请进吧!进、进、进啦!--嗳!街坊成什么样子了,这还客气!坐,就坐这儿……那好!跟孩子一道,今儿中午一齐在我这儿将就吃点吧!」 刘法全要客气已经插不上嘴。北京人不兴这样的,没正经地在人家家里吃饭。老闷家可没理这套,一大块肉身顶住门,冲出去也难,再说,还是个真正侠义的局长呀! 「我说呀!张局长,『二椿』那回,要没有您拉我一把,不知道现在我圈在哪里呢?老实对您说,我拉不下脸上您府上来道谢。……」两个孩子全听不懂爷说的哪档事。 老闷儿说:我说老刘,你是客,第一趟到我家来,咱们另起个题目好不好?我这儿有□南方朋友带来的绍酒『加饭』,兑一半『香雪』进去,你看,咱俩今儿不喝醉它,边喝边聊,我还想听听你的本行,……」 「本行?」刘法全瞪大眼:「您别说本行,咱没本行啦!见笑您啦!十五岁到现在,足足五十多年,落得现在走街串户啦!……这没说的,新社会为将来子孙好,个人的难堪咱得熬著点,……」 「喝!你说走街串户,闹得是什么东西?」 「还不是四处搜些旧书旧画,……」 「啊?弄来这些东西您往哪儿送?」 「下午在和平门墙根小肆蹲蹲,要不上美术学堂、师范学堂、北大、清华老熟人那儿走走……」 「您认识谁呀?」 「吓!您瞧您,咱这人算什么呀!认识顶啥用?人家怜惜咱,给点茶水鞋袜费就是,隔要饭的多几张破纸破画而已。」刘法全一句是一句地说下去。 张老闷儿赶著解释:「是这样,你听我说,你串门的那地方的人,可能我也认得几个,说不定还是我的老师和同学咧!」 「喔!这样啊!」刘法全听出了点张老闷门槛来了:「那局长您以前也是学堂里出来的罗!」 「哈!哈!说不定我在学堂还是哪位先生家里见过您啦!」老闷儿开怀了。 「吓!说不定还真有!」刘法全也来劲了:「我小时候跟我爹给黄侃、刘师培、辜鸿铭、罗振玉……那些爷儿们送过书咧,……」说到这儿,回头看看,声音小了「胡适之、罗家伦后来上台湾那帮先生……」声音更小「鲁迅的弟弟周先生,最近我还上他那儿去过,这老人猥得很,日子过得不撑抖,……下水泡过嘛!怪不得人家是不是?不过学问倒是顶儿尖的,我认人家这个,局长,你说是不是?陈半老陈先生、徐燕荪、舒舍予舒先生、陈梦家陈先生、沈从文沈先生我也都常捎点东西给他们瞧瞧。……」 「去过齐白石齐先生家吗?」 「啊!辟柴胡同,去过,不过他们家看门的老太监不好相与,难进。再说,齐先不买书也不买画。老人家是湘人,讲道义情份,送东西给他看虽说甭想买下,倒是会顺手画两笔草虫和虾米给你。可惜难遇上这好运气,门口太监实在恶!--徐燕荪徐先生买过我两张他说是伪作的石涛稿子,给了个假画的价,后来又印在石涛画集上,……这我哪能说得上什么呢?反正我进货也便宜,没吃亏……」刘法全说。 「这样吧!以后你进了什么新鲜东西,也算我一份好不好,让我也看看!」老闷儿说。 「哪能不好?同一个院子。原先我只是不敢。你是政府里的官,以为难贴啦!」 「唉!」张老儿闷儿叹了口气:「以后别这样吧!您看,我像个的官吗?」 「脾气不像,样子像!」四虎笑著说。 「--别插嘴!大人说话!」法全冲四虎吼起来! 饭局进展畅顺,满堂像个看热闹的,一声不响,眼见这两大两小全心全意地投入的场面,不禁十分感动。 红烧肉有的是,扣肉、粉蒸肉少吃到;虾米皮拌粉皮芹菜有的是,芹采、粉皮拌真材实料的大颗虾米也少吃到。还有川丸子、糟蛋。馒头是部里食堂买的。打卤面有南方味道,「合了什么啦?喔鱿鱼,怪不得鲜!」 老闷儿让法全先喝一小杯「香雪」,再喝一杯「加饭」。法全老头信服了: 「嗯!『香雪』单喝起来是甜了点,『加饭』味沉,合一合有道理!」 老闷儿说:「还有一种『善酿』,下次弄到再约你,有两样合起来的味道,还带另外一种新鲜糯米香……」 「……」刘法全问:「听『二椿』那边的人说,上海有部电影《鲁迅传》好看,挺受欢迎,是不是周启明周先生哥哥的事?鲁迅兴学办校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什么,什么呀?瞎扯什么呀爷!」四虎急了:「演的《武训传》,武训是个山东堂邑县要饭的,道德高尚,看到穷人家孩子没书念,四处乞讨,向大户人家磕头,得钱攒起来办义学。不是鲁迅。人家鲁迅是革命文豪,在女师大教过书,没办过学校,怎么会是他……」 刘法全这下给闷住了,怕是孙子四虎的意思对,就没有再骂他插嘴。 张老闷接著说:「是四虎说得对。北京电影院也快公演了。武训是个清未文化教育界的伟大的人物,是个有远见的中国开天辟地大人,是中国穷人的北斗星。中国的大教育家,共产党的好朋友陶行知先生,最佩服武训,一生从事进步的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学的就是武训精神……演武训的演员赵丹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听人说,他把武训简真演活了。我也还没有看。这时候抽出《武训传》,是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好教材,一定是这样的。……」 话说著说著,又说回到刘法全这个大嘴大板牙的快乐孙女身上。老闷儿和满堂都特别喜欢她。 「这孩子就像她妈!」刘法全说:「一个模子扣出来的,整天哈、哈、哈、哈、哈、哈个没完,一点心眼都没有。能干,孝顺。她妈也是乡里长大的孩子,总算读到几年小学,认得出报上的字,洗衣煮饭完了,还能帮四虎他爹料理下铺面……咦?」法全转身看著四虎;「武训那些事你打哪儿听来的?」 「书上看的。」四虎顺口回答。 「哪儿来的书?」法全问, 「你书柜里的。」四虎说-- 「爷爷!爷爷!他老翻你的书!」妹妹赶忙讨功。 刘法全慌了:「小子我可对你说明白了呵!翻是翻,可不准带走!」 「带了!他装在书包里,回回来都带!楼上他房里有个书架,都是偷你的书!不信您上琉璃厂看去!」妹妹越说越快,越起劲-- 「你乖!你不偷爷爷的书!」法全说。 「您又不看,干吗不让他偷呀!」妹妹问得从容。 「你个臭丫头!」法全笑了,老闷儿夫妇也忍不住笑起来,眼看这个小孙女吃得满脸是油。张老闷儿凑近她的胖脸问: 「喂!你当我们家女儿好不好?」 「你个臭胖礅!你是我儿子!!」妹妹说话间一溜烟哈哈笑著跑出门外不见了。 ………… ………… 张老闷看过《武训传》之后反而纳闷起来。这电影真这么好吗?导演孙瑜和主角赵丹都有点「硬滑稽」,崇高的武训好像在自我作贱、自我糟蹋,「他妈的!」张老闷对张素说:「我从开始一直脸红到电影结束,……办义学的崇高思想背景让一些自以为有趣生动的细节搅混了,……」 满堂也觉得报纸上的吹捧有七八分肤浅,不只政治水平、文化水平,文字也不行,跟不上武训的情操。 在部里,老闷儿谈到自己的看法,不少人也觉得老闷的话对。简单地狂捧《武训传》,可能在帮倒忙。 在局里的讨论会上,老闷儿侃侃而谈,觉得应该把武训本人的历史贡献和《武训传》分开来看。会上的同志听了都含蓄的点头表示了赞成的意思,认为这种论点既全面而有新意。 李觉觉也在很认真地谛听张老闷儿的宏论,也点头,甚至于比别人多下了一点工夫,记在笔记本上。 老闷儿自从作了两三次这型号的发言之后,心里十分之舒畅,甚感自己这种分析运用了辩证唯物主义武器。 跟著又传来中南海的领导看《武训传》的细节。 反映良好,有掌声。 朱老总朱德说:「很有教育意义!」 周恩来总理说:「卖打、讨钱、狗腿子毒打武训残暴场面太长。」 周总理是和乔木同志一起进场的。两人没提多少意见。 朱德朱老总其实就是个解放中国的武训。他太单纯;很容易受一种像粮食、像盐和清水的主题感动。 张老闷儿想: 「周总理我不敢说,老乔木的看法一定跟我一样,只是他不像我轻易乱说。」 张老闷下班得早,一个人坐在大靠背椅上,闲适而得意,嚼著苞米花,哼出整则整则的京戏: 「我本是,一穷儒,太烈性,冒犯了,太师爷的罪非轻。念卑人,结发糟糠,无有□影,棒打鸳鸯两离分,往日里,饮酒不醉,心中,有事酒能醉人。……」 满堂推门进来,神色紧张: 「看到《人民日报》了吗?」 「怎么不看?」 「你看了?头版头条?」 「哎呀!不都是些《武训传》的捧场文章,一篇又一篇,庸俗!」 「您仔细再瞧瞧!」满满堂顺手把报纸扔给他。 「怎么啦?您!」老闷儿懒洋洋摊开报纸:「我的天!」 赫然几个大字标题:社论 《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 满堂在里屋说: 「注意啊!编者按是毛主席写的。」 「……像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满清未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封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道是我们所应该歌颂的吗?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是一些号称学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党员,他们学得了社会发展史--历史唯物论,但是一遇到具体的历史事件,具体的历史人物(如像武训),具体的反历史的思想(如像电影《武训传》及其他关于武训的著作),就丧失了批评的能力,有些人则竟至向这种反动思想投降。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侵入了战斗的共产党。……」 张老闷腿抖得利害,一下子瘫在椅子上: 「啊!文艺问题变成政治问题了。事要闹大,无可怀疑。看起来,武训这人跟《武训传》现在是一码事了。社论连我都兜进去了……个人的文学修养、智商形成的判断力,看来值不得几个铜子了……武训那么大点事,全党全国都干起来,上算吗?……好,不说,也不想,好!吃饭!喂!我说屋里的!今晚吃什么啦?」 早上上班,局问口一圈人围著看墙上贴著的字,见老闷儿近来,都闪开让位。 「武训这个人和《武训传》这部电影之间有根本的区别吗?质问张劳民局长同志」。文章一大篇,底下署名「李觉觉」。 「我就知道他在笔记本上猛写准不是好事,这下算给他逮著了。」张老闷一边走一边想,迎面撞见李觉觉擦身而过,这小子没打招呼,却是很女性地笑了笑。进得办公室,陈秘书说周副部长有电话来叫去一下。老闷儿想: 「啊!司马的兵来得好快啊!」 周扬坐在办公桌前,指著旁边一张椅子,杵了杵。 周扬朝他全身望望,通讯员送来一杯开水,轻轻掩上了门。 周扬歪过头去,手指头在张老闷面前□了□: 「看见墙上贴的质问信了?」 张老闷儿点了一下头。 「唉!『不为天下先』嘛!」周扬说:「你可以摇头摆尾地欣赏事物的发展嘛!演什么高明呢?『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嘛!这下你看!那个李么子?……」 「李觉觉!」老闷儿补充。 「啊!是的,李觉觉,鲁艺有他吗?--喔!是鲁艺的,嗯!不是,不是鲁艺的……不过也是个延安老同志嘛!是不是?哈!……麻烦!」周扬每次说到事情麻烦总是点头而不摇头:「……这同志,嗯,嗯,我看他听明咧!咬住不放咧!……下嘴快而狠咧!……」 「你看,我要不要作个初步检查?」老闷儿动心了。 「检查嘛!是要做的;不过早了一点!叫你来,是打个招呼,部里知道了!我知道了……晚上去看苏联大歌舞,我叫人送两张票来,让满堂也去。服装整齐,……你那个裤钮问题要特别注意!」 两天后,部里召开了一个「《武训传》批判动员大会」,部长、副部长各司、局长及全体干部把礼堂挤得满满的。声势辉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分发了一厚叠正反两方论点的、报上发表过的文章材料给所有到会的同志。 其实没什么人注意张老闷儿,他自己倒彷佛被人押上断头台似的难受,仔细翻了印发的材料,却又没有自己的发言在内。 沈部长开场,周扬发表激昂而斩钉截铁的讲话,说是不彻底胜利,绝不收兵。……足足说了两个多钟头,最后奇峰突起,宣布成立一个由《人民日报》和中央文化部发起组织的「武训历史调查团」,到山东堂邑、临清、倌陶等县去实地调查。成员共十三人,其中一个半人最引人注意;整一个是张老闷,半个的是李进。李进这人会场里大半人没听说过,所以算半个。后来传来传去知道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的化名,简直成了一记炸雷,武训这下子准玩完!打赌一赔十。 局里人除李觉觉之外,都认为让张老闷局长跟「武训历史调查团」出去散散心是个好办法。 张老闷局长命运的峰回路转是自己也想不到的,只是不知谁又拉了他一把?想多谢一声都找不到对象。 全团的人集中抓紧学习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江青好久没见到老闷儿了,抑止不住兴奋,对老闷儿说: 「胖子呀!你要多谢我呀!是我向主席提的你的名,我说,这个团太严肃了,让张老闷也参加吧!可以调剂一下群众关系吧!群众哪年见过那么大型号和气胖子?主席笑了,点头批准!」 张老闷儿听了江青这番殷勤,跟著大伙儿笑了几声,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操你妈江青,早知道你这番打算,老子情愿向李觉觉认错也不跟你闯山东。操你妈,臭婊子养的!」 大夥儿斗志昂扬地上了火车。在火车上,江青倒是真心实意地向十二个人问寒问暖。人在中南海,好吃、好喝、好住惯了,养得好温柔脾性,由不得人看了不顺眼不舒服。延安七八年都熬不黑她,现在嫩嫣嫩嫣的体肤自然会得到更好的发挥。 因为跟张老闷儿熟,江青就故意要在人前显得亲热,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人难受: 「胖子!你说说,早上起来怎么结裤带的。」 「过日子,哪几样特别要你爱人照顾?」 「在延安你骑过马吗?马受得了吗?」 每问一句,她还要笑著对大伙看看,提示别人跟著她一起开心。 幸好一宵到了山东,换汽车,自己背包自己背,十足地下乡的样子,先到了堂邑。 堂邑的县委书记名叫段俊卿,县长赵安帮,都算是调查团的成员。段俊卿是县委书记,心里有底,早知李进就是江青,这一次的来,是存心要找武训的麻烦的,不掀翻武训的祖宗十八代不会松手;但县长赵安帮不知道呀!他做梦也没料到调查团里有个如假包换的、当今的皇后娘娘御驾亲征呀! 他当江青是普通干部、是凡人。 调查团早准备好框框让他搬著材料往里装,他不会,他照著老皇历实说。 江青和颜悦色的问:「你说说看,武训怎么成为大地主、大流氓、大债主的?」 赵安帮说:「哪能哪!武训是个好人。讨一辈子饭,办一辈子学,都为的是穷人。不信,你们去问问堂邑、临清、馆陶三个地方任何一个人,都称他是『武圣人』。别听外头的人瞎说,武训要说呀!我看全世界古往今来找第二个都没有……」 县委书记扯他的衣角,替他捏一把汗,他还一味地往下滋溜。 晚上,段俊卿给赵安帮通了气,说李进就是皇后娘娘江青,他吓傻了。第二天再跟江青谈话的时候,主动先说: 「我文化低,政治水平不高,武训这单子事,以后您怎么想、我就怎么说。您别见怪我昨天讲的话,完全一派胡言,我多喝了两杯,失掉政治立场,……」 赵安帮给赶出了「调查团」,看起来,他应该多谢武训在天之灵的保佑吧!「伴君如伴虎」啊!何况是只母老虎? 二十天,材料整理出来了,证据确凿。 地契、债条、账本、宗主簿齐全无讹,连武训的外号「豆沫」和他的私生子「小豆沫」的材料都弄到手。 凯旋回京。 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三至二十八日,《人民日报》用六天时间连载了《武训历史调查记》。几万字的长文突出一个结论: 「武训是一个以『兴义学』为手段、被当时赋予特权而为整个地主和反动政府服务的大流氓、大债主和大地主」。 以皇后娘娘江青挂帅,调动了全国与论界所有的重型武器和全国千万干部,跟一个一八三八年出生,活了五十八岁要饭的死人,打了一场据说是你死我活的战争。而且赢了!! 武训呀!武训,你这个穷叫化子办什么义学呢?积攒了钱干什么不可以?吃呀!喝呀!讨小老婆呀!跟达官贵人攀亲戚……乐了自己也益了子孙。免得一百多年后给糟蹋成这个样子。 「文革」时候,连坟墓都给刨了,骨头至今还没有下落。你看你。 「二椿」的酒客也在议论国事。 「武训据说是个贱种,专门向地主官僚叩头乞怜:喂!我想打听一下,满清那时候有没有鞠躬礼、握手礼和行军礼?……喔!没有……」 「要有人现在肯给钱办学校,地上打滚、翻筋斗我也干!」 「人说日本有钱人和穷人、主人和客人、老婆和丈夫、先生和学生,都对著叩头,阶级斗争简直他妈的乱七八糟!」 「武训那年月,要是有共产党领导就好了;准是块教育部长的料。」 「听说,孔夫子也有问题!」(待续)原载【明报月刊】1992年10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