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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作者: 袁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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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颂郝师 一代名净



  在上海,我又与新艳秋合演了一期。此时,拜师资金终于筹齐,我即从上海急返北平,准备拜师之事。
  写到这里,我不禁要将恩师的生平经历和艺术造诣,作一较系统的介绍,作为我对恩师的缅怀和纪念,也使大家理解,为什么我如此崇拜、敬慕我的恩师——郝寿臣老师。
  郝老师与我一样,有着贫苦的家世。
  郝老师祖居山西洪洞县。因村里闹瘟疫,祖上逃难来到京东香河县五百户村落户。连年灾荒迫使郝老师的父亲进京学了木工,全家迁居崇文门东黄城根。
  一八八六年阴历四月初七,郝老师降生了。父亲、母亲、哥哥和郝老师一家四口,单靠父亲出外做木工活,维持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将将七岁的郝老师,只上了一年私塾,就被迫下街串巷叫卖五香煮豌豆,挣些小钱帮家中糊口度日。
  一次,暴雨刚过,天将放晴,郝老师就又托着小铜盘上街叫卖。
  “甘蔗香的豌豆哇!”
  一声声银铃般清脆、高亮的童音,惊动了唱影戏、专应堂会的王德正。他正坐在家中,为自己八岁的女儿王菊子学习京剧老生缺少个花脸配角而发愁呢。他来到门口,打量着这个站在泥泞土路上卖豌豆的小孩,见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赤着背,只穿了一条带补丁的短裤,光着的双脚上沾满了雨后的泥水。
  “甘蔗香的豌豆哇!”又是一声悦耳的叫卖声,多好的一付铜锤嗓子呀!王德正动心了。
  这小孩子喊过之后,机警、敏捷地向四处搜寻,看看有没有顾客。有!那不是有个大人正站在门口盯看着吗?他趟过一汪泥水来到王德正跟前。
  “您买点豌豆尝尝吧,可香呢!”
  王德正见这个穿得破旧的穷孩子,长方脸、宽脑门、五官端正,尤其是那一对流露着恳求目光的眼睛中透着一股聪明和自信。王德正借买豌豆为名,与小孩闲谈起来,他将小孩子家住哪里、几口人及家庭境况都盘问得仔仔细细。可喜,小孩子口齿清楚,对答如流。王德正认准了这孩子具备喝花脸的素质,第二天,找到郝老师家中商谈学艺之事。年幼、单纯的郝老师很愿意随他去学艺,虽然从没看过戏,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觉得,唱戏总比串街卖豌豆强。父母也被生活所迫,明知学戏有着于般苦,还是咬牙同意,和王德正立下七年学艺的典身字据。从此,郝老师失去了人身自由,被王德正带回家去,开始了艰苦的学艺生活。
  郝老师典身学艺,比我坐科的条件更艰苦。不仅是生活上缺吃少穿,最主要的是没有名师指点。年幼的郝老师深深懂得,唱戏就是自己将来的饭碗。他聪明,用心,开蒙戏《锁五龙》,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紧接着又学《二进宫》、《捉放曹》。半年后,以“小魁禄”的艺名登台演出《锁五龙》,为王德正效力。难能可贵的是,他那么年幼就能以自己刻苦自学的精神和超人的聪敏,弥补师资不足的缺欠。一次偶然的机会,教习花脸的吕福善先生带郝老师去广德楼(戏院)看朋友,看了金秀山先生演出的《探阴山》。郝老师久闻金先生的大名,现听到金先生在幕内的一句导板:“扶大本保华夷赤心肝胆,”立即被他的艺术迷住了。其优美醇厚的唱腔,与自己所学的无法相比。他屏气、凝神仔细听,认真记,居然将老先生的唱腔大部分都用脑子录记下来,回家后,学唱给王德正听。王德正非常高兴,当即叫郝老师以后就照此而唱。于是,郝老师得机会就去听戏,刻苦地向前辈名家学习。
  郝老师走过的人生道路比我更曲折、更坎坷。
  七年典身契约期满,十四岁的郝老师倒仓哑嗓,不能再登台演戏,被迫返家,再度帮助父亲做木匠活、时值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西太后避难而逃,城中市民惶恐不安,哪还有人修盖房子?木工活无处去做,只好修理一些旧桌椅,在东华门大街东兴楼饭庄门前(即现在北京儿童剧院对面、馄饨侯隔壁)摆摊出售,聊以谋生。
  意外的灾难降临了!这天,郝老师照旧在那里看摊,忽然从西边来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外国军官,后面紧跟一队兵士。只见这军官张牙舞爪、抡开右手中那杯挑旗长枪。边走边回了个大圆圈。左手一挥,兵士们蜂拥而上,将几画在圈内的人——不管是行人,还是摊贩,也不管是男,是女,还是老幼;约五、六十人之多,一齐被掠进医院,充当了民伕。
  十四岁的郝老师在医院里,终日伺候德、俄两国伤兵。端屎,倒尿,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两个月后,才被释放回家。
  一次,郝老师又在地摊前,面对卖不出去的桌椅,为日益艰难的生活发愁长叹,无意中看见一名俄国军官带着一个中国苦力,推门进了隔壁皮货商店。小孩子好奇心重,便托嘱另一个摊贩小兄弟帮忙照看,转身也进了皮货店。俄国军官左挑右选,选中了一件皮大衣。这件皮大衣读卖多少钱呢?难办了。语言的隔阻,使皮货店经理与俄国军官反复打手式阿是,你问东,他答西,谁也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眼看这笔好生意难成交易,店经理急得冒汗,上哪里去找位翻译呢?在一旁看热闹的郝老师听得清,看得明,再也忍不住了,他走上前,和俄国军官用俄语对起话来。经理和伙计全都惊呆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每天在店门口摆小摊的穷孩子居然会说俄语。郝老师转身对店主说:“他想买你们这件皮大衣,给你五十两银子,你卖不卖?”经理恍然大悟。
  “卖!卖!”经理喜笑颜开,大声肯定地回答。
  俄国军官付了钱,拿着皮大衣走了。店经理为了让他的皮货能向外国人打开销路,得赚大钱。竟然重赏了郝老师。郝老师满怀喜悦地早早收摊回了家。全家人世代贫穷,哪儿见过这么多钱呀!郝老师的父亲再不让郝老师摆地摊,专候在皮货店门口,只要有德、俄两国人来买货,郝老师就当起小翻译。买卖做成,便得一些钱。
  郝老师是怎么学会这二种外语的呢?自然是在德国医院充当两月民伕,伺候德俄伤兵时学会的。因他年纪小,伤兵们经常派他出去帮助买烟,及一些生活必需品。郝老师天资聪明,好学,很快学会了一些日常生活用语,并清楚了中外货币关系,他就是这样在苦难的生活中谋得一条生路。
  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不久,郝老师被招工到德国营盘里当“boy”(即服务员),实际上养马、翻译都干。有心劲的郝老师没有将这段光阴自白虚度。他热爱、渴望学习文化,在学会流利的口语的基础上,自学中文和德文。酒瓶上的商标,各种广告,全变成了他的课本。
  德国将官瓦德西手下的一个副帅,很喜欢郝老师这种好学精神,欲将他带回德国。然而他并不了解郝老师的内心。为了谋生,去德国营盘伺候外国兵,在郝老师是不得已的,他怎舍得远离家乡呢?何况,郝老师无限热爱京剧艺术,“身在曹营心在汉”,终日竭力存钱去看戏。广和楼、庆乐、三庆国,哪儿都去;刘鸿声、金秀山等老先生的演出全看;他博闻强记,为重返舞台作好充分准备。此刻的郝老师非但故土难离,而且是执意要求回家。德国人给他五元钱辞退费,郝老师似鸟归巢,心情急切地直奔妙峰山。这天是四月初八,妙峰山庙会,郝老师去求娘娘保佑嗓子早日恢复。
  他虔诚地在娘娘塑像前点上香火,跪下磕头,求告祈祷。响头着地,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郝老师赶紧用手一摸,原来,一个尚在燃烧着的香头粘在了印堂上。香头虽拂掉,香火烫的疤,永久地留在了印堂上面。
  郝老师这样的经历,在梨园行内是少见的。透过他这段苦难的经历,我们看到了清朝末期我们祖国、人民遭受的灾难,看到了老一辈艺术家的辛酸。
  直到十九岁,郝老师的嗓音才开始恢复。由于难在北京立足,只好到外埠谋生,开始了比我更艰难的创业道路。
  他先到天津演出,被安排在技院打手居住的地方,待遇低下难忍,无奈转奔烟台。时间不长,又因受帮派排挤,被迫乘海轮北上至大连、营口等地,几年中曾三度往返东北。
  李桂春先生说他曾与郝老师在哈尔滨松花江两岸喊嗓,就是这个时期。二位老先生青年时代刻苦练功,冬季,喊嗓后,经常互乘冰船在江心会面,各抒己见,互勉勤学。
  最后一次去东北,是由路三宝、马德成二位先生介绍去高丽(朝鲜)仁川演出。天寒偏又遭霜打,郝老师本就挣扎于艰难竭蹶的生活之中,偏偏演出的剧场又失火成灾。所带行囊焚烧一光。可怜郝老师身无分文,流落举目无亲的异国之境,求救无门。饥饿、绝望的阴云笼罩在他心头。无意间,他低头看见身上穿的坎肩扣,眼前顿觉一亮。生路,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坎肩扣,是白俄年间的“刺头猫钱”,虽已作废,但属银质。于是,郝老师卖掉钮扣、买来饭碗,以价钱最低廉的白薯、咸菜、蒜片充饥,度过了难关。
  境遇如此恶劣,可郝老师时刻不忘学、看、练。充分利用机会,向唐水常、朱自久、阎保衡等东北的诸位花脸前辈学习。唐水常先生所说“花旦要‘媚’、花脸要‘美’”这一格言,就被郝老师应用到自己的艺术实践之中。
  宣统元年,郝老师返回北平,经路三宝介绍到丹桂舞台、马德成先生介绍到三庆园、李春福介绍到三乐科班等几处赶包演出。他仍属基层演员,受尽剥削、欺诈。有一次,陪着一位外江女武生演《连环套》的窦尔墩、《落马湖》的李佩等重头戏,戏份也只有十二吊钱。
  身居下位的郝老师,看了无数的眉高眼低,听了无数的冷嘲热讽,受了无数窝囊气,但坚强的性格使他没有气馁。他勒紧肚皮,咬紧牙关,苦水,一口口地默默咽到腹内,都化作自己刻苦学艺的动力。他不顾夏阳酷暑,不顾雪虐风饕,坚持五更起床,去天坛东门外四块玉坛根喊嗓。在一个严冬的日子里,郝老师又冒着满天飞絮,外出喊嗓。天气寒冷,他只好将双手揣在袖内取暖。坛根前,有个三步就可以迈上去的小坡,完全被冰雪覆盖。郝老师只迈了两步,就滑跌下来。双手未及从袖中抽出,致使嘴碰到坡边,满口是血,门牙也磕下半个。回家后,他到打磨厂西口郭子良镶牙馆,拔掉残留的半个牙齿。虽是疼痛难忍,但环境所迫,还得照常去华乐团演出。
  为练嗓子,失去门牙,不过是郝老师勤学苦练的一个小例证罢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显露才华的关键时刻终于来到了。
  谭鑫培老先生演《问樵闹府》,饰演葛登云的郎德山先生因故临时请假,管事们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很为着急。大管事却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郝寿臣又在台下看戏呢,把他找上来问问,我看准行!”往常,郝老师演完戏,准会夹着“靴包”去到前台看戏,多次被大管事发现。他认定郝老师是有心之人,准能替演葛登云这个角色。果然,郝老师一口应承。演出后,谭老板回后台就打听:“今儿个演葛登云的是谁呀?”
  “郝寿臣。”大管事回答他。
  “嘿!比德山强啊!扮戏干净。念词时脸上有戏。揪胡子、打脑袋的节骨眼,托得挺严。”这是指范仲禹觅妻、子不见,神经失常;又闻其妻被葛登云掠走,便径直寻进府内,找葛算帐,用手往下掠葛的胡须,脱鞋往葛头上打等几处表演。
  就此,郝老师在谭鑫培老前辈的心目中留下了好印象。事隔不久,谭先生演《捉放曹》,原定是金秀山老先生饰曹操,因病未到,谭老先生即亲自点名请郝老师替演。
  这期间,郝老师开始经常为刘鸿声老先生配演《失、空、斩》的马谡。他能随着刘老先生高亢的“一字调”,唱得脆亮、响堂,深得刘老先生的喜爱。继之,杨小楼先生在东安市场内丹桂戏院演出《连环套》,请郝老师代替患病的李连仲先生饰窦尔墩,也是一炮打响,遂成这二位一出固定的对戏。
  这些场重要演出,使郝老师声誉大振,平步直升。
  机遇,就是这样悄悄地、出其不意地降临到郝老师身上。郝老师凭着素日所下的十分功夫,沉着地紧紧地将机遇抓住,施展才华。
  这时,一位名叫董桂生的女武生,约请郝老师协助演出“三斩”、“一碰”(即《斩子》、《斩黄袍》、《斩马谡》、《托兆、碰碑》),郝老师一向以铜锤为主,尽管也曾演过《霸王庄》的黄龙基、《双盗印》的蔡天化、《代东吴》的潘璋、《翠屏山》的杨雄等架子花脸应工角色,但未演过焦赞和杨六郎。郝老师便向谭春仲先生(原小荣椿社的)学习了架子花脸一些应有剧目。从此,郝老师开始了由以铜锤花脸为主,过渡到铜锤、架子兼功,直至以架子花脸为主的新转折。
  同时,谭春仲先生送给郝老师《打龙棚》、《审七长亭》等架子花脸为主的剧本。谭曾在《审七长亭》中扮演陈唐,便向郝老师讲解了前辈的表演特长、艺术见解。经郝老师反复推敲、琢磨,终于改排出二本《赛太岁》(头本《审七、闹盗》、二本《起解、长亭》)。这出戏后来成为郝老师全盛时代的代表剧目之一。
  为了感谢谭先生的真诚相教,他每月都送给谭老一些生活补助,直至谭老去世后,也未终止。这位谭春仲先生就是张盛利师兄的岳父,盛利哥经常向我提及此事。后郝老师也常以“受人家点水恩,当报涌泉”的台词,表达对谭老的感激之情。
  高庆奎先生请三麻子——王鸿寿老前辈到北京合作时,郝老师已升为中层演员,曾与侯老(喜瑞)同班。二位一起合演过《闹江州》,郝老师饰李鬼(假李逵),侯老饰真李逵。排演《七擒孟获》一剧,郝老师饰魏廷,侯老饰孟获。这正是我六、七岁听蹭戏时代。记得,海王村公园(即厂甸)对面土地庙内照相馆橱窗摆了许多戏装相,其中就有侯老饰孟获的相片,侯老带着脑门、下颔假脸,手使鬼头锯齿刀,身披短斗篷,样子十分凶猛。郝老师饰演魏廷的形象我也记忆犹新,特别是魏延擒孟获后,那从鼻音“哼”韵开始的得意的敞怀大笑,至今尚在耳边萦绕。以后郝、侯形成各自的流派,在我的记忆中,再没有同班合作过。
  不久,郝老师加入了朱琴心先生的和胜社。郝老师已成为挂第五牌的中上层演员,除演了《取洛阳》、《闹江州》等架子花脸为主的剧目外,又与朱琴心先生合演《战宛城》、《陈圆圆》等戏,与马连良、王凤卿二位合演《群英会、借东凤、华容道》。特别是与马连良先生一起排演了《广泰庄》、《渭水河》、《鸿门宴》、《取荥阳》、《骂王朗》、《斩郑文》等深受观众欢迎的生净对戏,为以后的生净并牌打下了良好基础。
  与此同时,郝老师也加入梅兰芳先生的承华社,两边赶包演出。早在梅先生初露头角时,郝老师就曾与他一起搭同心社,在张宝昆(小生)主演的《白门楼》中,梅先生配演貂蝉,郝老师配演曹操。曹操召见貂蝉的一段表演,大受观众称赞。结果,这出小生戏,倒给旦角、花脸唱了。有这样的基础,梅先生挑班后,便以每场戏三十元的优厚待遇聘请郝老师,一起演出了《法门寺》、《回荆州》、《长坂坡》及时装戏《孽海波澜》等剧。
  马连良先生离开朱琴心班社后,自己组班成立扶风社。郝老师考虑到花脸与旦角的合作剧目有限,而实践已证明生净对成具有广阔的发展前途,为了艺术的发展,毅然舍弃承华社的优厚待遇,到扶风社与马连良先生并牌合作。二位在艺术上如鱼得水,各展其才,很快排出众多的优质的生净对戏:《青梅煮酒论英雄》、《除三害》、《夜审潘洪》、《捉放曹》、《十道本》、《要离刺庆忌》等等。郝老师的艺术进入鼎盛时期。
  听德元师兄(郝老师之子)介绍,当时舞台上已放异采的梅兰芳先生排演《西施》,曾以每场八十元的酬劳特约郝老师饰演吴王夫差。
  郝老师的艺术已达鼎盛时期。这时扶风社约请了正在教我戏的吴彦街先生。我也得以看到他们的演出。虽因年幼,尚不太懂,可是,无意中的熏陶也对我起了作用。郝老师表演的与众不同的曹操、浪子回头的周处、歪脸丑陋的李七、奸阴受罚的王朗等各类人物,生动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一颗钦羡郝派艺术的良种,伴随着观众欢迎郝老师的沸腾场面,播撒在我——一个将要迈进艺术大门的少年的心灵之中。
  之后,郝老师加入庆胜社,与高庆奎先生合作。高先生唱、做、念俱是上乘,又善于创新。二位默契相配,因此,众口称赞的生净合演剧目层出不穷。《马陵道》、《鼎盛春秋》、《史可法》、《煤山恨》、《八义图》、《赠绨袍》等都是此时佳作。又因班社内演员极为齐整,遂将当年马、郝合演的单折戏,丰富为完整的大型剧目。如:《青梅煮酒论英雄》发展为从“许田射鹿”、“血带诏”起至“斩车胄”止;原《除三害》只“路遇”一折,现增加“砸窑”、“告状”等场次,发展为全本的《应天球》,全本《提放曹》连演《温酒斩华雄》……
  郝老师还根据时代的发展要求,排演了《郑子明打龙棚》、《鲁智深大闹桃花村》、《张飞醉打曹豹》、《黄一刀》、《荆轲传》、《飞虎梦》(《牛皋招亲》等以架子花脸为主的新剧目,改善了架子花脸剧目贫乏的现象。
  郝老师与杨小楼先生的合作是贯彻始终的。最后几年,二位又排出了《灞桥挑袍》、《康郎山》三四本、《连环套》、《野猪林》、《坛山谷》、《陵母伏剑》、《甘宁百骑劫魏营》等剧。也曾与程砚秋先生合演《红拂传》。
  几十年的舞台实践,郝老师成功地塑造了具有丞相、统帅风度,又奸诈多疑的奸雄曹操,敞胸露肚、好打抱不平的花和尚鲁智深,喜洋洋洞房吟诗的福将牛皋,害人反害自己的须贾大夫,粗中有细、莽中有美的上将张飞,口讲山西方言、有着浓厚劳动人民气息的卖油郎郑子明,骑马飞驰的清王爷多铎等等诸多发于内、形于外的鲜明的舞台形象。它们象一朵朵娇艳的奇葩,盛开于舞台之上,芳香沁醉了万千观众之心。
  其中,犹以饰演曹操的剧目为最多。郝老师在多达近二十出剧目中,饰演了不同时期、不同境遇的曹操。他精读《三国演义》,将曹操的脸谱谱式、服装、台词,及唱、念、做的表演形式都给予大胆创新,取得了卓越的效果,被赞誉为“活孟德”。成为继“活曹操”——架子花脸老前辈黄润甫之后又一代充满新意的“曹操”
  京剧中曹操的舞台形象,是以小说《三国演义》为根据脱化而来的。他是一个图谋汉室、多疑善诈的奸雄。郝老师认为曹尚有胸怀大志、善识人材、爱才至甚的一面。遂在采用表示奸鸷的水白脸的基础上,略略放高前额,用干烟子打画有绒感的单眉,代替传统的墨勾粗剑眉;下垂三角眼改画平形细眼,又根据自己面部肌肉纹理的特点适当增加智慧纹。令人感到曹操面带文气,貌虽奸阴,又不过分凶恶。
  曹操的服饰也做了相应的革新。原上翘的相纱翅,改为平翅,减少了“奸味”。原紫色绒绣的蟒,改为色彩鲜艳的平金线绣大红蟒,再配上垂在胸前那口用头发所制,舒顺平展的黑满,丞相的磅礴气魄油然而增。
  曹操不得志时所穿的青素褶子、红风帽不便改动,郝老师便在色彩上动脑筋。演《捉放曹》时,就改为宝蓝褶子、紫风帽、紫箭衣。特别是内衬“小棕帽”的尝试,使风帽在头上被支撑而立,人物显得挺拔、高大;再配以落落大方的上场台步,令人对青年时期的曹操亦有不凡之感。
  郝老师幼学铜锤,深敬金秀山先生的艺术。他刻苦琢磨金派唱腔,具备了雄厚的唱功基础。自改演架子花脸以来,认识到,架子花脸用念白时所用的“横”音、“炸”音,是造成其唱腔板式单调、音低、腔平的主要原因,因而大胆地创用“横”音念、“顺”音唱的表演方法。“顺”音唱即是使用鼻腔共鸣音、亮音及他特有的一种脑后“憋”音来演唱铜锤式的高亢、激情的唱腔。这一创举,弥补了架子花脸唱腔苍劲有余、激情不够、力度不强的弱点,更好地衬托、体现了人物情感。
  郝老师上演的所有剧目,无论是新编的、改编的、传统的,凡他所饰演角色的唱腔均重新设计,改唱铜锤唱腔。就连《法门寺》中太监刘瑾仅有的四句唱,也都做了改动,更深刻地表现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专权宦官专横跋扈、目中无人的神态。
  为曹操改动的唱腔和增多的唱段,更不胜枚举了。
  如《华容道》一折。赤壁之战,曹操八十三万人马遭孙刘联盟火攻之计,被烧得只剩十八骑残兵败将落荒而逃。这时他有一段总结自己兵败经过的西皮导板、原板、转流水板。经郝老师改动后,不仅提高了此段唱腔的音调、韵味,而且适当地揉进带有哭音的演唱,与其啼笑皆非的神态紧密配合,真可谓声情并茂,将曹操大败后,悔、恨、悲、怨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理揭示得淋漓尽致。
  我们通常说:“花旦怕笑,花脸怕哭。”郝老师不但为《专诸别母》的专诸、《斩马谡》的马谡等人物创出了感人落泪的悲腔,而且在《捉放曹》一剧中丰富了曹操的悲腔。当曹操听吕伯奢讲,自己刺杀董卓未成,连累父亲异乡避难,不知去向而放声痛哭时,原只是“听说爹爹逃外乡,不由孟德两泪汪”两句普通腔的散板。郝老师改成“听罢言来泪汪汪,年迈爹爹逃外乡。哭声爹爹难得见,严亲哪!(哭)只恐爹爹遭祸殃”四句。其中,“哭声爹爹难得见,严亲哪!”的两句“哭头”腔,感情深沉,别致,不仅较好地表达了曹操思父的心情,也为陈宫接唱赞曹为至孝孝子的唱段作了有力的铺垫。
  做、念,更是架子花脸的擅长之功。郝老师私淑黄润甫先生的表演神髓,结合自己本身条件,创出独具风格的念白和连贯、细腻的表演,深刻地揭示了所表演人物的内在情感。
  在其表演鲁智深、李逵等人物时均揉进不同程度的“浊音”,加重句尾的夯音,以体现这些草莽人物的粗犷、莽撞。而表演曹操的念白,却又声音清晰,富有一种文气,不失为一位有文材胆略的丞相。最突出的如《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与刘备谈论谁是第一英雄,说龙的大段念白,念得琅琅上口,温文尔雅。语句中轻重缓急分明、抑扬顿挫,既有音乐感,又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自然地表现出了曹操那博闻强识、才华横溢的一面。然而,这也并不妨碍表现曹操的骄横狂妄、善疑多诈的性格。
  还以。青梅煮酒论英雄。为例:曹操将刘备请来吃酒。二人相见,曹操劈头就变颜变色大声质问:“使君!你做的大好事!”其态度冷若冰霜,语气寒似利剑,与后来说龙时的斯文之态判若两人,但这仍在规定情境之中,迎面“诈”问是合乎情理的。请想,曹操请刘备来吃酒、谈论英雄的用意,就是对刘种菜隐居疑心甚大,想借机试探。因此,佯装一诈也好,谈龙、评论英雄也好,都是试探刘之内心所变换的手法罢了。
  再如《许田射鹿》,曹操为了观察百官动静,强迫献帝应允召集百官去许田射鹿后,虎视眈眈地斜眼瞪献帝,鼻中作“哼”,猛一抓袖,端带出门,念:“大权归吾掌,谁敢(哼哼)不遵从!”其盛气凌人的口气,施展权术上欺天子、下压群臣的狂态,都被郝老师刻画得入木三分。
  《血带诏》中,曹操堵住宫门,向国舅董承逼问献帝召见的内容时,面色阴沉、眼露锋芒。先是急问“还有什么?”二次追问时,眼睛微眯,压下嗓音,托气又念出“还有”,待念到“什么”时,即二目圆睁,目光咄咄,变成高声质问,其气势阴森逼人。曹听说献帝赐袍带,疑心更起。仔细搜查,未发现锦袍玉带破绽、继而翻脸道:“莫非其中有诈?”“诈”字用架子花脸的“炸音”高声抖出,使董承毛骨悚然,不得不同意将锦袍带转赠曹操。此时,郝老师却又突然发出一阵藏奸狂笑,缓和了口气,讲:“不过是戏——言——耳!”他一边拖长“戏言耳”三字,一边仔细观察董承的反应,一边将袍带又送回董承手中,令其回府。戏,并没就此结束,只见郝老师乘董承转身将施带递与随从之机,又伸手往袍带上触摸。妙!这些多变而细腻的神情、念白、表演动作,多么惟妙惟肖地表现了曹操善诈多疑的性格呀!
  爱才,也是曹操的特点之一。对徐庶、阚泽、庞统、黄盖等人,他都以宽阔胸怀待之,甚至到了受蒙哄的程度。对待关羽,爱之更甚。郝老师对此也给予较细致的体现。
  《温酒斩华雄》一剧,刘、关、张三兄弟皆在公孙瓒帐下,随从来到曹处,初次与曹操相见。曹定神相视,三人非凡之貌,使他顿生爱慕之心。待刘备回身相谢时,曹操笑容可掬,躬身相让,竟比对袁绍等大诸侯还要恭敬。之后,关羽请战受袁绍申斥、挖苦,曹直言讲情。在关羽出战华雄前,他起身、离位,诚挚地为关羽敬热酒。《灞桥挑袍》中,关羽战汝南,得胜回营,郝老师为曹操设计的亲自出迎数里外并为关羽亲手扶鞍的细致动作,也给观众留下了“曹操爱才”的深刻印象。
  同时,郝老师为表演老年曹操,也运用了特殊手段。《阳平关》中曹操老年脸谱黑色下面都压了一道灰色,使其面目显得苍老。动作相应减缓,“登山”观阵的苍老、迟钝步伐与当年《长坂坡》上山观阵的步伐迥然各异。
  郝老师还经常对剧本的词句进行符合情理的改动,使曹操的思想脉络清晰、明了。
  《汉津口》一剧,张飞在长坂桥上一喝,曹操被吓得退了兵。郝老师认为不仅如此,曹在火烧博望坡之后,已知诸葛亮的厉害,张飞虽勇,他并不很怕,怕的是张飞又在执行诸葛亮的“计”。所以,郝老师在这里给曹加了一段念白:“看桥后烟尘四起,恐那诸葛亮设下埋伏,你们要仔细了。”然后,才令三军退兵。等张飞过桥后砍断桥梁,曹操恍然大悟:此不是诸葛之计,遂速令三军填平河水,追杀。
  郝老师就是这样巧妙地运用了高超、精湛的艺术手段,将曹操的善弄权术、善展多诈、欺君罔上和胸有文才武略、善识才能、爱才至甚这样矛盾的两方面,揉成一个整体。而且,在各个表现曹操的剧目中,均贯穿着曹操特征,又分别根据年龄、环境、事件、心情的不同,各有侧重地表现曹操的特殊情感和心理。使京剧中曹孟德的舞台形象有血有肉、活灵活现。观众耳目为之一新。郝老师真不愧“活孟德”之称。
  通观郝老师的舞台生涯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后期,艺术造诣已发展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地。他创造性地为架子花脸丰富了铜锤唱,突破了架子花脸只重做、念,不重唱的局限,使架子花脸的表现能力日益加强,“戏路子”日益宽阔,剧目日益繁茂。为架子花脸开辟了新的发展途径。郝老师与梅兰芳、杨小楼、马连良、程砚秋、高庆奎诸名旦、名生并牌合作,煊赫于京剧舞台,不但大大提高了架子花脸的地位,也标志着架子花脸走上了新的发展阶段。
  在此时期,我恰好由小戏迷进入到科班学戏,肖老又因我长得象郝老师而改学花脸,逐渐对艺术有了鉴赏、分析、理解的能力。偏偏高、郝二位在华乐团演出日场,由富社接演晚场。我幸运地得以饱览郝老师的高超艺术,深深地被他的艺木魅力所吸引。因此,郝派艺术在我艺术风格形成的关键时刻,起了决定的作用。回顾我的艺术成长过程,可以说,我是在郝老师为架子花脸开创的良好局面中,在他铺平了的康庄大道上长驱直入的。郝老师舞台下为人正直,象莲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生长在那糜烂、没落的旧社会,他不抽烟、不嗜酒,不近女色,可与肖长华、程砚秋先生并美。堪称为人之师表。不错,我还没有拜郝老师;然而,这位为架子花脸继往开来做出贡献的一代英豪——郝老师,早在我改学花脸的时刻就是我心目中最崇敬的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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