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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的智慧 作者: 林大雄 第八章 存亡绝续 墨西哥总统洛佩斯·波蒂略说过:“活的、古代的、目前依然纯洁的玛雅语,可以在我们国家其他地区通用,这将使我们能够传播财富、节奏、古老的知识、生活。玛雅世界古老的回声在这部字典中得到新的反响。” 这段话是波蒂略总统1979年12月接见《玛雅语…西班牙语字典》编纂人员时说的。充分肯定了玛雅语言在历史上和现代生活中的伟大意义。这部字典是第一部大型的玛雅语言工具书,是由成立于1937年的玛雅语研究院的终身名誉主席、尤卡但人类学和历史研究所创始人阿尔弗雷多·巴雷拉·巴斯克斯,于1974年开始主持修纂的。这是语源学家、语言学家和语音学家对古代玛雅象形文字和现代玛雅民族口头语言进行多年研究的成果。全书1500页,收词45000余,注释20万条,可谓宏富。但它未收目前已经不用的词语,因为古时的词语如何读音已不可考稽。这项语言研究仍在继续。 玛雅语言对于玛雅文明的意义之大,自然不言而喻。 玛雅地区在古代或在今天之所以是同一个单位,主要原因是其共享同一种语言。语言保证了说这种语言的人民的民族认同。今天我们辨别玛雅遗民的主要标准就是看他们使用的语言,玛雅语使玛雅人与中美洲其他印第安人区别了开来。 玛雅人热爱自己的民族语言。现代玛雅人坚定地维护着母语,几乎很少有人学说西班牙语,更不用说英语了。幸亏有这种语言上的延续性,我们才有可能聆听古老玛雅世界的回声,找寻古代文明的踪迹。 玛雅语目前的状况,正反映了玛雅古代文明的一些特征:既同一又多样。古代玛雅土地上“诸侯林立”的政治版图,在现代玛雅语言方言众多的现象中就不无反映。 玛雅语通行的地区有墨西哥的尤卡坦、坎姆佩奇、昆塔那罗,洪都拉斯的科罗扎尔、奥兰奇沃克和艾尔卡约,以及危地马拉的佩腾。根据《新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有关条目,还包括伯利兹和萨尔瓦多西部地区。 玛雅语系内包含各种方言。在玛雅古典时期,很可能是由一种产生于南部高地的语言,逐渐向北渗透,最后遍及整个尤卡坦半岛。虽然各地方言变体自成体系,但根本上都出自同一母语系统。 如果考虑到殖民地宗主国语言在中美洲蔓延的广泛程度,玛雅语言在地域上的封闭性确实令人惊奇。玛雅人在他们久远的历史上,似乎习惯于小国寡民的聚居生活,很少大举向外扩张。西班牙入侵之后,大多数玛雅方言仍然保留在原有的相应地区。很少发生人们想象中的人口迁徙现象。一个主要的原因在于尤卡坦半岛上的地理环境。这里山脉走向、几个山系自然地分割出不同地域,相应地,方言的划分也表现出一定的牢固性。 当然,真正的原因也许还在于其语言本身。玛雅语言是一种多词素语言,它的一个单词相当于英语或法语中的一个句子。这种结构同汉语非常相像。从词汇来看,它不同于其他中美洲的语言。玛雅词汇的词形变化不含任何语义因素,使用的规则也非常有规律,很容易辨识。所以,只要基本区分出其中的主要成分,也就是说,区分出名词、形容词、及物或不及物(有无动作效果)的动作词,以及它们相应的冠词和介同,即可以找出句义。而西班牙语中词汇的变化形式要复杂得多。 不过,无论怎么说,西班牙语还是在许多方面影响了玛雅语。这种影响涉及词汇、构词法、语音、句法的各个方面。 语言是始终处于动态发展中的。虽然一种语言的音系、文字、句法、构词法确定后,其自身就会成为一个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实体,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但是,语言的存在毕竟无法脱离使用它的个体。而个体语言获得的过程既取决于外界语言环境所提供的词-物联结,又取决于个体指称客体的愿望、模仿学习、同化于约定俗成的语言习惯、顺应外界变化、调节内在语言认知系统,等等的个性特征。一个民族在文明的发展、社会生活习惯的改变、以及外来语言的影响下,其语言中反映出来的相应变化是必然的。 然而,一种语言在面临其他语言的冲击时,保持较强的相对稳定性,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它的自我完善性。就像汉语,具有比较成熟、完善的体系,在与其他语言交融的过程中,吸收、同化其他语种的能力比较强。玛雅语言跨越数千年,在民族主体的政治统一性受到重大打击、民族文化受到多次摧毁的情况下,不仅没有像玛雅文明主体那样面临灭顶之灾,反而继续流行于原来的地区,甚至突破外来语种的夹击,至今通行于中美洲的广大地区。 现代玛雅人应该为这一古老的回响而感到骄做。玛雅人理解世界的独特方式,玛雅文化解释世界的智慧成就,玛雅人辉煌的历史传说,全部都蕴含在他们的语言之中。语言是一个民族、一种宗教、一种文化赖以存在、赖以留传的手段和标志。来自外部世界的专家学者,只是在发掘出玛雅古城遗址之后,才了解了古代玛雅的存在。而对于现代玛雅人这个民族来说,玛雅语言的存在和通行才是最有意义的。 玛雅古城及它们锁住的古代文明之谜,若要真正被解开,也还需要我们走近玛雅语言,先去打开这个文化传播媒介所锁住的谜。 成千册的玛雅文化典籍被西班牙宗教狂们付之一炬,这种狭隘与偏执暴露了西方文化那最不光彩的死角。当玛雅人好心好意地把自己文化经典中的宝贵内容讲解给大洋彼岸来客们听时,他们万万没想到自以为圣明的天主教徒原来在一些基本知识方面还非常浅薄、愚蠢。 玛雅经书中记载着精确的历法,比起教会认可的格雷戈里公历(通用迄今)要高明得多,每年误差才1分钟,也就是说大约1500年才差一天。玛雅人的经书中还记载着不止一次的大洪水,人类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洪水前数十万年,这与《圣经·创世纪》关于洪水的说法大相径庭。玛雅人对行星运行轨道的深刻理解,远胜于与上帝创世神圣地联系在一起的地心说。布鲁诺1600年还受到宗教法雇审判,被烧死在罗马的繁花广场,这就难怪1562年兰达主教要烧玛雅经书了。 西方人被玛雅人那些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高深见识惊得歇斯底里大发作,就在他们口口声声指责玛雅经书为“魔鬼的勾当”时,他们自己真的干出了“魔鬼的勾当”。这回该轮到玛雅人被他们的所做所为惊呆了。 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玛雅经文少得可怜,但总算没有斩尽杀绝,使我们还能一睹古玛雅经卷的风采。这些经卷是以榕树的内层皮和鞣制过的鹿皮为纸,用毛发制成的毛笔书写的,蘸取的颜料是玛雅人自己制作的,包括自、红、蓝、黄、咖啡等几种色彩。 幸存的玛雅经文有4部,分别根据收藏地点或发现者来命名。(1)《德里斯顿抄本》:1739年,藏书家姚肯·克里斯蒂安·戈柴替德累斯顿王家图书馆从私人手中购得,其辗转易主的经历想必很复杂,可惜不为人知。这部抄本直到100年后才公开面世,1831~1848年出版的9卷本《墨西哥古代文物》,分三卷将其全文刊印。1880年德累斯顿图书馆又重新刊出了它的描绘本。共39页,各页连起来像折叠的屏风。内容涉及预言、新年仪式、金星运行规律、日蚀周期表以及天神伊扎姆纳(Itzamna)的生活图画等等。 (2)《巴黎抄本》:1832年被巴黎国家图书馆收藏,但一直默默无闻,直到1859年才被最早研究玛雅文化的学者之一奥·戴波尼注意到,1872年首次公布。长1.45米,厚22厘米。 (3)《马德里抄本》:又称《特罗一科尔特夏诺》,乃残卷,缺头少尾,一分为二。一部分于1875年获得,1883年发表;另一部分先已于1869年获得并发表。 (4)《格罗里那抄本》:首尾缺失的残卷,仅余11页。这部手稿为美国纽约私人收藏馆藏品,直到1973年方由美国考古学家德·考尔公之于众。这样,一些较早的介绍,都不知道它的存在,以为玛雅经文抄本只有3部传世。 这几部抄本形成于不同时期,《德累斯顿抄本》可能出自11世纪,《马德里抄本》可能是15世纪的手笔,《巴黎抄本》大概略早些。抄本,顾名思义,这些经书并不是玛雅最早文献的原件,而是祭司们在数百年中陆续抄录绘写的复制品。玛雅人的“纸张”,经不住500年的考验就要变成腐灰,所以复制经文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能仅仅从“纸张”材质上鉴定历史的远近,而应相信这些抄本反映了玛雅人相当稳定不变的古老观念和传统。 就是这仅存的几部抄本,尽管只占曾经存在过的经书的一个几乎可以略而不记的比例,却已经为我们窥望玛雅智慧开启了一扇美妙的窗门。其中有玛雅人农业生产和渔猎等经济生活内容,有关于社会各阶层人民的生活制度、服装、饰物的规定,有关于婚丧嫁娶时祭神仪典的记载,有关于迁徒和动工建筑的仪式活动的记载,还有关于儿童教育的,当然,社会管理制度以及祭司、武士、手工业工匠、商人、医生、巫婆等社会各色人等的活动都有所反映。 上述说法,还仅仅是我们今天能够释读译解的部分。尤其是当我们想到玛雅人曾经取得了那么令人惊叹的“单项”成就。比如就说关于金星吧,他们已计算出其绕太阳一周需要583.92日,这个运行周期,1000年的误差率仅为一天。要知道这是玛雅人在欧洲人还没有哥白尼的日心说的时代,在没有现代天文科学仪器的条件下所取得的成就。再如玛雅人发明数学中的“零”概念,至少要比欧洲人从印度、阿拉伯人那儿学来早800年。这是玛雅人光耀千古的智慧,但同时也只是这智慧的一鳞半爪、吉光片羽而已。 于是,我们完全可以设想那些尚不为我们所知的玛雅智慧成就,多得不计其数。传说在中美洲橇莽丛生的热带雨林中,深藏着玛雅人的“金书”。就像其他的玛雅传说曾经曲折地反映了某些事实那样,这也许就是我们对寻找千古不灭的玛雅智慧的巨大希望。 在描叙玛雅文化的著作中,常常出现esoteric这样的形容词,表示玛雅人的宗教观念、学问知识大都处于“秘传”的状态。 玛雅文化宏大精深,天书一般的象形文字决非外人所能了解,其书写与刻画的繁难复杂又岂是普通人摆弄得了!这套书写体系显然不够平民化,使用起来费时间,费脑筋,还费体力呢! 我总想开宗明义地表达我的感想,从文化机制上说,玛雅人的精妙绝伦处,也正是其贻误自己的要害所在,这难道不是我们人类“智慧”症结的体现吗?一种智慧的发展也正是不智的滥觞,创造了一种可能也就剥夺了另一些机会,玛雅人没能尽早地离开令他们自我陶醉的美奂美轮的“天书”,没能早些开始简朴的书写方式,没能更加贴近世俗生活的需要而用表义、表音的符号体系来记录大众的语言,就像中国人、欧洲人那样,于是,玛雅的精妙完美成了自己的障碍,以至于被西班牙人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除了文字是秘传的复杂体系外,玛雅人一切值得骄傲的知识都是秘传的,为少数人掌握,由少数人传承。这些人是玛雅祭司。上层人士,贵族和祭司,把他们的子弟送入隔离的祭司学校,传授那些秘传的东西。通常权贵人物的长子继承其父的权利和地位,其他儿子很小就“入学”了,经过系统的秘传,相当不容易地成为新一代祭司。 天才的数学算术,从发明“零”符号到大工程的建筑设计计算,都由少数祭司掌握。高深精密的天文星象学,理所当然是祭司们的专长,他们要与神灵对话,要制订历法、安排农事和其他一切社会生活,就必须具备秘传的通天本事。话说转来,即便现代信息社会日渐大众化的高等教育也只是涉及社会生产生活的常识层,真正精深的学问还须由少数人探究。人类能够使自己的一部分成员有条件超离出来从事探究形而上问题,乃是人类文明巨大进步的必要条件,甚至就是文明进步本身。玛雅人通过贵族祭司平民奴隶这样的社会等级,通过少数人的高贵化,通过专职秘授的方式,才达到了那么高深的知识程度,演奏出这个文明的华采乐章。 然而,文明的悲剧就此埋下了种子。 或许在人类坎坎坷坷的历史上,曾经被扼杀的文明之花太多太多,由于早就遗忘早就荡然,以致没有丝毫的痛心追悔,就好比翻录一盒磁带,抹了曾经录下的金曲而不自知。今天世界每天都有物种在悄然灭绝,这已引起生态学家的优伤;今日世界的文化演变融合成这样的几大流派,也不知失去了多少美妙的文明支系。仅以中国为例,在辽西、内蒙草原上垒筑圆形三重卵石祭坛的文化群体不知流落何方?而3000多年前曾经熔塑出堪与希腊艺术媲美的青铜人像造型的三星堆古蜀先民,其血脉又该怎样鲜活地存在于我们的民族性情中?……远去了的故事,淡化了的特性,融合同一的感觉,使一切显得自然而然。 但是,玛雅文明之花的凋谢零落,却在世界近代史(公元1500年之后)的清晰记忆中。于是,它成了引人关注、令人感怀的悲剧主角。人们一下子就抓住了玛雅败落的悲剧性原因;它直接受害于西班牙殖民者的扼杀,也间接受害于它自己文化机制上的“秘传”。 秘则不传! 1562年,西班牙殖民者的随军主教迪那戈·德·兰达还嫌40年来对玛雅文化摧残得不够,为了彻底地从精神上消灭玛雅人,传播他的上帝的福音,竟然野蛮地下令烧毁所有的玛雅文献,用象形文字记载的玛雅历史、文化、科学、哲学全都成了劫后灰烬。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位上帝的使者也把欧洲中世纪最可耻的火刑柱搬到了“新大陆”。难以计数的玛雅祭司惨死于熊熊烈焰之中,带走了只有他们才通晓的玛雅文明成就。兰达主教的所作所为,比之中国背了两千年骂名的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不知还要恶劣多少倍。他烧毁的是人类花了数千年时间在西半球培育的最为光彩夺目的文明之花。 这一悲剧的直接恶果直到今天还在让人品尝。许许多多的文化人类学家、文字学家、计算机专家都试图破译玛雅象形文字,从而解决文化史、科技史上的若干重要课题。今天在4本幸存的玛雅经书中,在庙字、墓室的墙壁上,在金字塔和纪年石碑上,在陶器、玉器和贝壳上,还存有大量的象形文字。有一座金字塔,台阶上竟然雕刻着2500个象形文字。经调查,大约发现了850多个各不相同的字符,3000多个词汇。而能够释读的玛雅文字不足三分之一,这还多半仰仗那位罪魁兰达的记录,历史就是这样歪打正着,令人气闷。 释读失传的玛雅文字,这项诱人的研究,已经动用了各种手段,包括美国科学家的大型电子计算机,每秒百万千万次的运算也莫奈其何,迄今未有惊人进展。前苏联科学出版社列宁格勒分部字1975年出版了著名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古文字专家尤·瓦·克诺罗佐夫的新成果《玛雅象形文字手稿》。这位史学博士还著有《古代玛雅的文字体系》(1955年版)、《玛雅印第安人的文字》(1963年版)等学术专著,提出了解读玛雅象形文字的方法和规律,并作了一些译解和结论。60年代中,还有一位前苏联学者塔吉扬娜·普斯库里娅科娃也宣称她破译了一些玛雅碑文,但并无下文,玛雅象形文字依然谜一样地挡住我们的视线。 即使我们真的分析出了玛雅象形文字的图形结构和译读规则,那也是远远不够的。关键是要恢复古代玛雅语的语法结构,特别是要恢复古玛雅人的词汇。也许把问题仅仅看作现代玛雅人使用的玛雅语已经与他们的祖先不同还没抓住要害,我觉得人类学家应有更深的理解。玛雅语古今的差异还不是象形文字难以释读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或许在于:玛雅象形文字根本就没有真正记录玛雅语言。玛雅象形文字所组成的碑文、经文,当年是无须直接记录语句的,它只是给出一些基本的会意内容,秘传秘受的祭司集团可以用语句来翻译、解释、表达它。这可比拟于中国古代集地理、医学、科技、历史、民俗、矿学、动植物志等为一体的“奇书”、“巫书”《山海经》。它的文字现存面貌充分反映了它的源本,它极可能是上古的图画符号记录,并在春秋战国之世成为文字译释、综合整理版本。从《山海经》可以反推到玛雅图画般的碑文、经文,《山海经》脱胎的那个更早的形象化蓝本与玛雅象形符号有着近似的意义,也都是巫师、祭司们秘传秘受的底本。只不过中国人稍稍幸运些,相传大禹、伯益这样的圣王贤相用文字整理记录了《山海经》,而玛雅人则仅仅保留在祭司们的头脑中。但再反过来说,我们除了可以理解传承的文字以外,又不幸没有玛雅那种千年不坏的石头上的“天书”。玛雅似图似画,奇异瑰丽的象形文字,虽说现在一时还难以理解,但留得青山依旧在,终有云开雾散时。未来还有破译的希望,这又幸耶不幸那? 总之,“秘传”引出了“秘则不传”的文化思索。人类文明的发展时时处处存在着风险,已经获得的成就也可能丧失,这是否可以启发我们文化机制上分散风险的灵感。鸡蛋不可都装在一个篮子里,玛雅祭司们就是“不幸摔到地下的篮子”。 今天尤卡坦半岛上的玛雅人似乎是平平淡淡的一群,一点也没显示出什么领导能力上的天才禀赋。而按理说,要在这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组织起一个辉煌的文明,建造成百上千的巨大金字塔、石庙坛等工程,那非得具备超常的组织管理能力不可的。难道祖先的天才品性是“十分天赋全用尽,不留半分遗子孙”? 我可不想过多地夸大遗传二字的影响,这会造成一种脱离大众的英雄史观的印象。我也不想陷入生物学上究竟先天遗传性重要还是后天习得性重要的难缠争议中。 或许今天的玛雅乡民果真缺少点儿领导能力的遗传,或许是他们的文化传统本身发生了变异,不再鼓励出人头地。这两种可能姑置一旁,因为它们似乎又是纠缠在一起的,不仅学理上“缠不清”,耐且历史上也是“理还乱”。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玛雅遗民们通常不愿意承担行政管理的责任,缩头缩脑,甘为人后。对这个奇怪的现象,应作历史的分析。 前述宏伟的建筑工程,实际上是玛雅祭祀中心、市镇群落的组成部分,主要是玛雅全盛期古典期以及稍后的后古典期的产物,无一与西班牙统治时期有关。在玛雅社会体制未遭破坏的时候,社会等级是十分明确的。领导和管理的职能,严格而排他地限定在贵族和祭司们手中,与平民和奴隶无关。普通玛雅人只不过是提供粮食的农夫、提供烧柴的樵夫、提供用水的挑夫、提供各种消费品和宗教设施的工匠。 千真万确,是由广大的玛雅群众以刻苦和辛劳创造出了金字塔、庙宇和宫殿,但他们却始终受到政权、教权的双重控制。“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中国的圣人早就招供了,玛雅的案情也未必更复杂。 于是我们发现了简单的道理,尽管玛雅“劳力者”在劳动的过程中不乏具体的劳力技巧和创造火花,但是,他们在伟大工程上展现的井然有序和气度恢宏,却不得不归之于他们的政治领袖和精神领袖。劳力与劳心的完美组合,这才是文明发展的条件。 然而,这样过于明确严格的社会分工,必然需要文化机制的保障。等级制度与服从观念互为因果,互相创造、强化,最后固化,成为超越时空的文化基因,根植在一个民族的民族性之中。 我们也不该过分厚非玛雅人,他们在这方面的特点未必见得就比其他古代民族特别地显明。实际上,美洲印第安人与他们的生理上、文化上的近亲东亚人一样,都比较倾向于尊重秩序、尊重权威、尊重群体。玛雅人已经培养出了服从、合作的文化氛围,甚至在每个社会成员人格中埋下了这样的文化基因。这在本书《又是“三纲五常”》一节里已作分析。 等级是天然的,是神意,与个人努力无关。龙生龙,凤生凤,贵族与祭司这两个阶层内部自行重组、流动、世袭。于是,玛雅社会的“劳力者”集团与“劳心者”集团就长期处于界垒分明的状态下。这无疑会使一个社会的管理职能和领导经验相对凝滞地归一部分成员所有,进而在文化观念、心理倾向上也出现不同阶层的分化。玛雅社会在婚姻方面的门户观念,也使社会地位不同成员的流动可能性大大降低。 宗教方面也没给各个等级间进行流动的精神支持,玛雅人各自都有生来注定的保护神,都有各自的命运,这是社会秩序的常态和稳态在宗教上反映。西方文明从上帝观念中幸运地推出了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进而成为人文主义的天赋人权理论,最终才有了现代尊重个性的主张。以个人自由发展作为现代文明进步的推动力,这与劳心劳力分工以促进文明进步的玛雅模式大不相同,但对创造人类文明业绩这一点来说倒又是殊途同归。 玛雅人不喜欢我们现代人司空见惯的个人主义。他们那种人拉肩扛搬运数十吨巨石的工作,来不得个性化,他们必须步调一致听指挥,需要安分守己,安于自己的“职分”,守住自己心中的“不安分”。所以,我们在今天玛雅遗民身上看到了温顺的合作态度,竞争性在他们之中没有市场,就连孩子们的游戏里也不强调竞争。他们长大以后自然也没有非要胜过别人的强烈愿望,他们满足于当一名庄稼汉,自给自足,小有盈余。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玛雅凡夫们,一个极少“出头鸟”的人群。 说到“出头鸟”,我们的讨论则又有了新转机。 “枪打出头鸟”不仅是句谚语,也是一段史实。西班牙人的殖民强力首先落到了贵族和祭司这两个阶层头上。西班牙军事威力突如其来地剥夺了土著统治者贵族的一切政治权力,而天主教教士迅速地取代了土著的祭司。肉体上有计划的消灭,以至于很快就没有多少玛雅领袖人物得以留下来了。 不可否认,这对玛雅民族是致命的打击。“劳心”阶层被消灭了,玛雅民族不仅失去了他们专享的知识和经验,还可能失去本民族用几千年历史专门“特化”出来的“基因群”,失去了智力上超常、艺术上有天赋、特别具有组织管理能力的优秀基因。没有谁怀疑过今天玛雅遗民们的智力水平,所有有幸造访玛雅地区的观察家对玛雅人的聪慧都称赏有加,由此可以想见这个民族早年所拥有的精英分子该是如何出类拔萃。我曾经看到过一些本世纪初的玛雅人像,学者们给某个玛雅村落世袭酋长拍过照片。无论以什么比照标准,这个偏远山村的小首脑及其年轻的儿子都相貌不俗,可谓睿智、英武、俊逸。而父子的酷似,又似乎证明了某种优秀的遗传性。但显然这个小村落只能展示玛雅世界极微小的一部分。 学者们正确地指出:古玛雅人在没有金属工具、机械设备等技术手段的不利条件下,竟然还能够创造如此辉煌的文明业绩,这完全要归功于他们高度成熟发达的社会组织结构。技术性因素不足,社会性因素充分弥补,这就是玛雅文明兴起的原因。说得偏激点,古代玛雅的“出头鸟”确乎是“出类”、“头挑”的领航员,否则玛雅文明不可能飞得这样高远。如此说并不见得是有违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总原则吧。 如果我们讳言生物学的基因的话,那么就改称文化学的传统吧。玛雅人失去了“出头鸟”的传统,“文化基因”失传了。 玛雅人的文化心理中有一些似乎矛盾的现象,他们会把自己的行为用一套转化机制变成完全相反的意义。 著名玛雅文化专家莫利在本世纪上半叶,曾经讲过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有一天他叫他的玛雅男仆把一窝小猫仔淹死。那个玛雅小伙子面露难色,声明:“我不能做这事。”但他马上接着又说:“不过我会把它们带到灌木林里去、离庄园远远的,把它们丢在那儿死去。” 他没有亲手去杀死猫仔,它们怎样死就与他无关;如果它们最后死在灌木丛里(那是确定无疑的结局),那这乃是天神的旨意和行动——不是这位玛雅小伙子的过错,他是完全不相干的人。 这套逻辑在我们看来实在是有点自欺欺人,但却足以满足玛雅人。他们万众注目的血腥人祭仪式的杀人场面,大概也是用这种逻辑解释的。不是人在杀人,而是神在接人上天堂。他们使自己摆脱了干系,与己无关。 这种与己无关的集体无意识,可能与全民性的缩头鸟哲学不无关系,互为因果,甚至有可能导致了玛雅文明在16世纪被西班牙征服者摧毁。别的部落受到殖民者侵犯,这与我无关;别的人受到殖民者残害,这也与我无关。 奇怪的是,玛雅人的“无关”又是由群体“共担相关程度”来表现的。既然人人都受到了伤害,那么为何偏偏要我做出头鸟来反抗呢?(这多么像猬琐的小市民心态)一件事越是与人人都“有关”,那就与自己最“无关”。没想到玛雅社会精心设计的集体主义文化,最后走向这种不堪的反面!(对集体农庄等集体主义文化弊端亲历耳闻的现代人,对此当有不少感触。) 玛雅人就是用人人分担那么一丁点儿“干系”来使得人人“无关”的,偏远的玛雅村庄还保留这样的习俗,当某人死后要为他举行洗罪仪式。把尸体放在长条状木澡盆中洗过,洗澡水是稀玉米热汤。洗罢,亲属和众人一起分头把热汤喝光,象征性地承认分担死者的罪恶,使得死者的灵魂可以顺利入关进入天堂。他们居然不怕自己的灵魂进不了天堂!原来每人都分担了责任,人人有份,连罪恶都“稀释”了!集体负责制=没有任何人需要负什么责任。 文化的表现样式,比如这洗罪分汤的仪式活动,无非象征某种深层的文化机制。而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其内心世界有着自己的统一性。许多看似无关的行为表现,却有着彼此相关的深层联系。猫仔不是我杀,而是神灵杀死的;死后我的罪责不由我,而由别人替我分担;别人的罪责转嫁到大家头上,而转到我身上的那点点可以忽略不计,至少我也不那么突出……种种各样,无非都是变“有关”为“无关”的推卸、逃避心态。 那么,能不能最好连汤都不喝呢?岂不彻底“无关”了吗?不行。人人“有关”的事情,我怎么可以“无关”呢?要是那样的话,我则突出于众人,变得最特殊、最与什么说不清的东西“有关”了。耻感文化那套机制又起作用了,每个人都非常在乎别人的评价,每个人都盲目从众以此获得个人责任的解脱。 走进玛雅人茅草盖顶的村舍,会看到一幅古典画面:猪呀,狗呀,鸡呀在屋里屋外任意闲逛,到处留下粪便;院子里,打碎的碟子、破裂的罐子、损坏的盘子躺在多年前它们扔弃的老地方。这给大多数玛雅家庭带来的绝不是整洁的氛围。然而,眼见为虚,人言为实。玛雅妇女最希望讨个“好说法”,她们是理家有方、勤于打扫的内当家。她们不仅“洒扫庭除”,还专门每天额外地清扫家门外脏乱的街道。真可谓自家门里屎不铲,专管人间路不平! 把与己无关变为有关,把“家政家务”变成“公关形象推出”,这还是同一种心理倾向在作怪。不要里子要面子,在“有关”和“无关”的边界进进出出,这是一种文化上的“偷换概念”。玛雅人借助这种巧妙隐喻式的概念转换,把自己的罪与耻、责任与义务、畏惧与逃避、情愿与不情愿等等矛盾统一了起来。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样的辩证法无论怎样强调都不过分。个人如此,民族也如此。当我们选择了一种生存策略时,就要同时接受它正面与负面的后果。那种一分为二的“精华”、“糟粕”观念,多了些二元论;而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念头又多少有点异想天开。做成了的大餐无法回炉。 文化,成也由斯,败也由斯! 面对生存与发展的种种挑战,一些种族败亡了,一些种族反而日益发达起来。兴盛起来的文明,即是进化史上优选的智慧基因。玛雅人在中美洲土地上赢得了“选民”的荣誉。然而,他们又被无情地抛弃了。他们曾经取得巨大成功的文化策略,没能应付变化了的挑战。尽管他们躲过了公元9世纪那场突如其来的文化崩坍,离他们生活了几千年的基地而在尤卡坦北部重新开创了一个文化繁荣期(尽管多多少少有些失去水准),但是,当欧洲人彻底改变他们的文化生态,给他们的生存与发展提出严峻挑战之时,他们没能幸免灾难的结局。土地被占领了,城市被摧毁了,民族被征服了,文化被湮灭了。 玛雅人的文化机制出了问题! 一种曾经在许多个世纪里给予他们战胜挑战能力的文化,却使他们先天地对另一些挑战产生不适之症。为了对付以往的生存难题,玛雅人已经把自己的文化“优化”、“特化”了,也就难以“转化”、“进化”了。 在中美洲地形复杂、相互隔离的自然环境中所形成的各自为政的松散局面,使得玛雅人被各个击破。他们没能以一个强大统一帝国的政治军事力量,击退一支几百人的西班牙殖民军。至少列强在打开中国大门之前,慑于清朝帝国纸老虎的形象,颇为躇踌了一番。 为了使人民安于职分而形成的文化机制,比如驯服、谦让的民风,也为征服者的颐指气使准备了心理上和人格上的条件。文化传统要求玛雅人尊从贵族和祭司的统治、这在20世纪80年代仍然余风不绝。一位访问者在玛雅人聚居区看到这样的场面:当一位裹着红头巾的人士走过,在场的玛雅乡民全都毕恭毕敬,据说那个裹红头巾的人是有身分的人物。玛雅乡民对他们的祭司(已经相当世俗化的当代人)也十分崇拜信奉。由此可以想见300多年前玛雅先民该有多么“唯上主义”。他们的酋长被西班牙大大小小的总督取代,他们的祭司被西班牙主教、神甫取代,但驯服与崇奉的关系却没被改变。 为了一种社会内部的秩序,玛雅文化特别设计了许多关于男尊女卑的文化隐喻。它确实解决了两性冲突,保障了社会分工,促进了文明进步。但是,却没料到造成了一个十分戏剧性的文化“报复”:一名玛雅妇女成为助纣为虐的“女祸”。 1519年,毁灭玛雅文明和阿兹台克文明的罪魁科尔特斯(H.Cortes)踏上玛雅人的土地。初战告捷后,战败的塔巴斯科(Tabasco)玛雅人给他送来了黄金和20名年轻姑娘。其中一个少女是其他部落已故酋长的女儿,人长得美丽机灵,不仅懂得当地方言,而且会说阿兹特克语。科尔特斯给她取名为玛丽娜(Marina),聘为翻译官,进而变成秘书,再进而纳她为妾。这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科尔特斯姓科尔特斯的“玛丽娜”,死心塌地地为其丈失效命,在殖民者征服玛雅人和阿兹台克人的过程中起到了极为重要而恶劣的作用。这是不是玛雅文化的悲哀呢? 我们也能理解宗教对于一个民族走向文明的作用,容忍种种在我们今天看来荒谬的东西。但是,我们很难平静地看到它不仅无助于那个民族、反而危害那个信仰它的民族。在玛雅文明遇到欧洲入侵者严峻挑战的时刻,玛雅宗教没能像它在历史上那样给玛雅人以精神上有益的支持,相反却成了不折不扣的“麻醉人民的毒剂”。 玛雅神系中那些位最主要的神是怎样的相貌呢?天神、雨神、月神、战神这几位座次最靠前的大神都长着欧洲人那种长长的鹰钩鼻。要说这是对玛雅人略带点儿突出的鼻尖的写实描绘,实在讲不通,毕竟玛雅人是蒙古人种印第安民族。这种欧洲式的鼻子来源于夸张,夸张的目的乃是为了神赐的神异性,所谓异相与神通有关嘛。不料有一天真有一些高鼻子的白人打上门来,这就足以令玛雅祭司惊讶了。 我这个推测很可能是符合实际的,因为有旁证。玛雅人的近邻(相距几百公里)阿兹台克人就相信,来犯的西班牙人乃是归来的羽蛇神。在他们的宗教传说中,好战的神德兹卡却波卡用诡计驱逐了慈善的羽蛇神。当羽蛇神含恨而去时,曾经发誓要返回来,夺回失去的王位和权力,重新保佑他的子民。这就像基督教所宣称的,上帝总有一天会降临人世来作末旧的审判一样: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阿兹台克人的君主蒙提祖马二世(MontezumaⅡ)作为好战之神德兹卡却波卡的现世代表,相信自己迟早会被羽蛇神罢黜。当西班牙人占领了西印度群岛以后,那些“白脸、蓄须、身着五彩服装”的传闻就使得预言变得近在咫尺了。后来的故事我们很清楚,蒙提祖马二世开门揖盗,乖乖地成为科尔特斯的俘虏。 尽管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玛雅人身上,但也不无可借鉴之处。特别是上文提到了西班牙人“蓄须”,这胡须也许也和鹰钩鼻一样不可小觑。一般说,玛雅人没一个是多毛的,男人要么是一根髭须都没有,要么是极为稀疏。玛雅母亲们用热布烫她们孩子的脸颊,甚至用诸如镊子之类的小工具来把个别的毛发连根拔除。虽然通行这一做法,但是从古王国时期的雕刻和彩陶上看,类似现代的山羊胡须还是有人蓄留。这表明,现在的风俗只是下层阶层的情况,浮雕上蓄须的形象却限于上层人士或者神祇。这样一来,胡须颇浓的欧洲来客不就越加天然地具有高人一等的身分证明了吗? 对神灵的信仰,对祭司预言能力的迷信,这些都曾是整合玛雅社会的有效文化手段。然而,当西班牙人已经把屠刀架在他们头上时,卡克奇克尔部落(Cakchiquel)却还在向祭司乞灵。祭司们预言,雷电会击死敌人,只要在雷雨天到河对岸去,就会看到雷电惩罚邪恶者。于是他们失去了警觉,被西班牙殖民者击败,只得仓皇败逃,躲进山林。这不仅是临场失去警觉的问题,而是预先就注定丧失了自信、自救的能力。 做成了的大餐无法回炉。一个文化混合体一旦确定下来,它已经用自己的机制将各种社会成员、各种心理成分作好调配。几千几百年中一点点加上去各道工序,已经吃了许多年了。实在无法回原到新鲜原料重新来过。成也由斯,败也由斯。 玛雅宗教和悠久的文化,在每一个体的心中建立起逆来顺受的无意识。这样勤俭、安分、规矩的顺民当然容易控制。内心的信仰、自我以及欲求的平衡,已经为他们提供了一种固定的心态;社会文化为自己复制了一个又一个社会化的适应文化、代表文化的原子。 玛雅人的驯良造就了玛雅文明中集体主义的杰作。但也是这批文明人,对外来无礼的入侵表现出同样的驯良,人为地促成一个与他们的神话相类似的末日故事。这对于没有文化的动物来讲肯定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文化编造出种种故事帮助人类存活、繁衍,在脱离动物轨道的灵性方向上迅跑。这些压抑、投射、升华原始欲望的手段一旦确定,就为文明复制着生物人以外的文化人。然而,有一天,文化性对生物性的改造达到违反生物求生本能的地步,也不能不说是文明的一种缺憾。 ------------------ 大唐书库 扫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