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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学 作者: 池田大作 第一节 从“科学的世纪”到“生命的世纪”
所谓健康,是“在对行动抱有热情,灵活地适应环境的同时,具有准确的判断力、
不屈的精神和最正确的认识。”
这句话,真实地显示了这位“生命哲学家”的思想,已触及到跳跃着的生命。我曾
多次相遇,并进行多次交谈的泽泻久敬博士也这样说过:“所谓健康,(中略)并非只
是早晨醒来,身体不觉异常而能即刻起身,或感到精神十分爽朗,而是醒来后对当天的
工作,立刻涌现出一股难以抑止的热情。这种心态,可谓真正的健康。”(《思考健康
及其他》,第三文明社版)在这简单明了的一席话中,画龙点睛地指出健康应具有的重
要的一点。
但是,现实与这种健康观似乎相去甚远。如人们常阅读保健书籍、选购自然食品、
服用中药以至热衷于减肥和跑步等事例,都足以说明对健康的关注。但从反面看,这也
正反映了:人们对健康的无限忧虑和保持健康的愿望。也许用“健康热”这一新词所概
括的上述种种现象,并非经过人们深思熟虑的行为,但在其思想深处,确确实实潜藏着
——竭力保持健康,度过那富有价值的人生;战胜癌和循环系统疾病、疑难病症等这一
现代人的急切的愿望。当前,摆在人们面前的是:对由于平时精神过分紧张而造成的身
心疲劳;对各种现代病应采取何种对策;如何才能度过随着平均年龄增长而提出的“充
实、健康的老年”等问题。今天,要真正健康地生活下去,将会感到日益艰难。因而可
以说,建立正确的健康观,无疑是当前极其重要的一大课题。
有人认为:“健康”,即指所谓“身体的健康”、“心的健康”和“社会的健康”。
而且,这三者又是各自紧密相联的。
在法华经上,是从“五浊”这一多层次的联关性和整体观的角度,解释人的“病”
的。所谓五浊,系指“命浊”(生命自身的浑浊)、“见浊”(思考的浑浊)、“烦恼
浊”(本能的浑浊)、“众生浊”(人间社会的浑浊)和“劫浊”(时代的浑浊)。
天台大师在《法华文句》这部著作中,对“劫浊”之相进行了阐释,其中有这样一
段论说:
即:“在浑浊的时代中,愤怒和憎恨,在人们的心中与日俱增。其结果便发生争斗。
贪欲(一种为欲望所驱使的生命的趋势)剧增而总不得满足;那辨明是非、伦理的精神
作用也日益迟钝,故疾病、病人增多。由于争斗、饥饿、疾病(合称“三灾”)的相继
发生,烦恼则越发增加。这种恶性循环所形成的规律,最终势必加剧价值观的混乱,时
代的混乱。”
那么,是否可以说:所谓的“劫浊”,指文明全体的变化和紊乱吧。这种紊乱的内
容,终究不得不归结于人本身的诸种浑浊。“心之病”,成为“身之病”和“社会混乱”
的诱因,而它又加剧了“心之病”,形成一种可怕的恶性循环。这一观察是何等敏锐!
佛法,可谓实践的哲理。它通过使人冥伏、切断生命存在的不幸的根源,打开一条通向
人生和社会均得彻底复苏之路。
原在表示“健康”之意的英语health的语源中,似乎含有“全体”、“完全”的意
思。对一个人来说,首先“身”和“心”均须健康。因而可以说,人在社会中发挥才智,
作出贡献的本身,就具有健康的本来意义吧。
关于“疾病”,虽有各种专门的定义,但表示“疾病”之意的英语disease,似乎
来自“缺少安乐”这一词意的古代法语。
关于“安乐”的意义,在法华经的《安乐行品》这一经典中已有阐释,但日莲大圣
人予以更深的教诲。说:从人生、生活的立场而言,所谓“安乐”,并非仅仅没有任何
“烦恼”,没有“疾病”,也不是逃避这种困难。人生真正的“安乐”,则存在于:从
容地克服连续产生的种种困难的达观的境界之中。
诚然,身心健康十分可贵,但人生是无法逃避疾病和苦难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
唯“健康”和“疾病”两者浑然成为一体,才是“生命”的实相吧。就是健康的人,到
一定年龄也会多少染上疾病,有时也会略感身体不适。但也有许多人,即便为病魔所缠,
也能完成伟大的事业;相反,也有人尽管非常健康,然而碌碌无为地虚度一生。
瑞士哲学家希鲁迪①,在《同情和信仰》一书中说:“犹如河水泛滥,人们掘土耕
田似的,疾病开掘所有人的心,进行耕作。唯有正确理解疾病,并忍受其折磨的人,才
能变得坚强、深邃、豁达;真切领会以往未能理解的灼见和信念。”(《希鲁迪著作集
第七卷》,岸田晚节译,白水社版)还有一个医学家说过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
以为有的人,即便得病也可谓健康;而且在不同的死因中,也有健康的、有意义的
‘死’。” 因此,最重要的并非仅仅战胜“病”,而是应通过“病”,了解人生的奥秘和他人
的痛苦,为使自己的人生观和所追求的目的,向更高境界升华而做出不断的努力。总之,
为了使身心都能得到健康、活泼地成长,如何发现人自身的根本的生命力才是至关重要
的。我以为:其中含有佛法的深奥意义。
旺盛的生命力,犹如奔流不息的江水,不断地在人生和社会中,构成人的每一天行
动。人们可从中窥视到:与“全体”、“完成”的意义相通的正确的“健康观”。因而,
从这个意义上,是否也可以说:每个人的生活目的和态度,将会受到这一“为健康而忧
虑的时代”的严峻考验吧。
有比天空更辽阔的景色,那是灵魂的深处。”(《悲惨世界》,佐藤朔译,新潮文
库版)
今天,确实是个科学发达,物质丰富的时代。但就在人们为这种绚丽、豪华的现实
而感到眼花瞭乱,忘却了向往那心之豁达、无限深奥的意念中,我以为:存在着现代的
莫大的谬误。若不深入到“心的深处”去进行探索,无论“生存”的真正意义,或人生
的真正价值均难以了然。从根本上说,社会上的所有活动,都必须是使人的“心”充实、
闪光生辉的手段,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科学、经济和政治才成为极其重要的人的活动。
但是,现代似乎过分地偏重于物质至上主义。因而,今天的人们正迫切地期待着庄
严的“人”的复权,“心”的复兴。
当务之急,不仅要为科学家、经济学家、政界人士,还要为诗人、哲学家、宗教家
等,提供充分发挥其才智的舞台,开辟新的时代。否则,无限憧憬未来的使者——青少
年的心,将日益萎缩;时代,也定会转入那失去人心的丰满和安宁的黑暗的舞台。
一九八七年秋,我和罗马尼亚诗人,布加勒斯特大学教授伊凡·亚历山大博士,进
行过一次亲切的短时间交谈。一九八三年我曾访问罗马尼亚,此时于这位博士所在的大
学,做了题为“站在文明的十字路口”的纪念演讲,并结识了他。在第二次见面时,我
们都为久别重逢而感到无限喜悦,谈话是从自然、诗之心、诗的真实的力量以及人的
“心”等主题逐一展开的。
我并非职业诗人,但每当我接触到他们的目光——那一边与人生苦难作顽强的搏斗,
一边默默地开创自己的道路,信心百倍地寄希望于明天的青年们的炯炯目光时,油然地
产生一种应给予他们某些鼓励的心情。于是,我便作诗,分别寄赠。
年轻时,我也常去听诗歌的朗诵。在那战争刚刚结束不久,动辄被那黑暗窒息的年
代里,这些诗篇,在当时滋润了多少年轻人的心啊!一幅幅动人心弦的场景,至今仍萦
迥在我的脑际。
我还记得在结束一天活动,迈步回家的路上,一边仰望着满天闪光的星辰,一边朗
诵着诗篇,此情此景令人难忘。直至今天,我仍怀有那种——只要遇上青年人,便想与
他们一起朗诵诗篇的激情。
然而今天,那促使“人”和“社会”日益复苏的,洋溢着无限深奥的生命激情的诗
篇,似乎已不多见;而且活跃在各界的人士中,具有“诗心”的人也在日益减少。对此,
许多人由衷地感到遗憾,我便是其中之一。我总以为:“诗心”,就是将展现在人的生
命深处,充满着无限光芒的“心”,和谐地、激动人心地与大宇宙、大自然融合为一体,
一边歌唱那辉煌的人生,一边讲述人生的真诚,向着幸福的方向奔去。唯有在这个意义
上,“诗”,才带有为人的复兴而进行启发和熏陶的重要使命。
据亚历山大博士说,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①在去世前曾留下这样的遗言,即希望在
他墓前朗诵荷尔德林②的诗篇。这些诗是《寄德意志人》、《宥和者》、《面包和葡萄
酒》等。其子遵照遗言,在父亲的墓前朗诵了荷尔德林的诗篇。尤其最后一首《面包和
葡萄酒》的诗篇,使人倍受感动。应该说,这是一则描述大哲学家心灵的,美丽而动人
的故事。 诗,并非所谓感伤,也并非宽慰,也不只是感情的吐露。
既不是批判,也不是评论。我以为:只有将下述“三者”联结起来的“心”,才称
得上是诗。所谓“三者”,是肉眼不可见的大宇宙的法则;贯穿这个变化的现实世界—
—社会的法则;人的心的节奏。也就是——在悠远的时空中,一边相互交融、律动,一
边搏动着的“人”、“社会”和“宇宙”。这样的诗,也必然成为不断提高和开拓“三
者”的力量。那些被誉为世界大诗人的诗篇,无不具有这种力量。正因为此,诗才闪耀
着“人类的宝石般的光辉”。
亚历山大博士说,他巡游各地,向青年人朗诵诗篇。我仿佛从博士的朗诵声中,看
到充满自信的青年们的身影,不禁感到万分激动。
据说,博士通过这样的朗诵会,窥视到:闪耀在侧耳倾听的青年们眼中的那忽亮忽
灭的“人的痛苦”,不觉十分痛心。
诗人的感受是何等敏锐啊!实际上,没有“苦”的人生是不存在的,如何解脱这种
“苦”,才是人生永恒的课题。从古至今,东西方的哲人们为回答这一问题,是如何低
徊呻吟、苦思冥索地予以阐明的啊!
哲学是为了消除人的“苦”,创造“幸福”而产生的,思想和宗教亦然如此。社会
上的政治、经济、科学等所有活动的一元的目的,也应在于此。可以说:诗、文学、艺
术等都是人追求幸福、美的一种天性的自我表现吧。当人们在真挚地追求“幸福”的时
候,最终不能不深入到人的精神世界——
“心”为何物?“生”为何意?等问题,进行认真的探索。
佛法以慈悲为本。所谓“慈悲”,系“拔苦与乐”(去除他人的痛苦,给予快乐)
之意。如上文所揭示,在今天,自觉地将他人之事视为己事的人日益减少,缺乏“同
苦”、“共感”之情。“慈悲”,并非仅仅是一种安慰。可以说:“拔苦”(去除痛苦)
远远超越“同苦”、“共感”之情,是作为人的一种最崇高的积极的行为。
“苦”,与人生共存,决不会消失。但是可以将“苦”转化为“欢喜”。佛法,不
只是停留在观念性的理想上,其中还蕴藏着实现思想上的巨大转化的力量。佛法上称之
为“烦恼即菩提”。若简单明了地予以解释,“烦恼”,则为“痛苦”、“作恼”;
“菩提”,则为“领悟的欢喜”。这可比作烧柴取火,并非为了去“苦”,毋宁说,倒
是烧却“烦恼”之柴,生出“菩提”之慧火,使“苦”向“欢喜”的方面进行质的转化。
这犹如飞机,正因受到气流的冲击而得以升空似的,“苦”也成为向“欢喜”方向
转化的动力。因此,“苦”越深,则“欢喜”越大。这就是佛法的教诲。
但是,将“烦恼”转为即“菩提”的根本关键,仍在于人。为“苦”而呻吟的是人;
以这种“苦”为媒介,毅然打开“欢喜”之门的也是人。佛法之慧眼,总是不断地凝视
着人。正因如此,可以说:在如何变革作为一切主体的人的伟业中,存在着佛法的睿知。
若再进一步探求“人”的本质,则必归结于人的“心”,“生命深处之一念”。因而,
唯有在如何锤炼人的“心”,不断地使它坚韧的过程中,才能发现解决“苦”的关键。
我以为:诗也是充实、丰富人的“心”,并使其坚韧的一种手段。
据佛法阐释,人,原被所谓烦恼、业、苦的云彩所覆盖。
因此重要的是:一边俯视覆盖着的云彩,一边矢志不渝地追求那能在云彩之上悠然
翱翔的境界,即应向那不为“云”和“风”所干扰的更高的境界升华。只有这样,才不
至于沉入那茫茫的苦海的吧。
为了向高层次的大空飞去,就需要有信仰、祈祷、无比正确的佛法。我还期望着诗
之“心”,也有助于推动这种力量的增长。而最重要的:还是一边将悠远的大空及人诞
生于世的深刻意义,牢牢地铭记在心,一边以朝雾般的爽朗的“诗心”,去创造美好的
生活。
凡人都希望度过“安乐”的一生,平平安安的一生。一提“安乐”,也许有人认为
只是指沉湎于眼前的享乐,或指毫无波折的平稳的一生吧。实际上,即便今天很幸福,
也不能保证明天依然如此。因为世界或自身,均处在瞬息万变之中。
所以,世上根本不存在那种悠然闲适的安乐境遇。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实相吧。
佛法所竭力追求的,并非这种肤浅的、表面的“安乐”,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更
为持久的“安乐”。
今天,可以说是这样的时代,即是一个正如人的肉体、精神以及社会等,均处于紧
张状态中似的,一切都受到紧张的威胁;人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的时代。
加拿大著名医学,应激反应学权威塞里埃博士说了以下的一席话:
“比如说,在二、三百年前,并没有核战争的威胁,但发生过几乎毁灭全体国民的,
非常可怕的鼠疫病灾难。人生的一切,是无法预料的,偶发性的。今天是富翁,明天也
许变成穷汉;今天十分健康,明天如何,却不得而知。人类的全部历史就是如此。而我
们的时代,在社会生活中,还多了一个被人称为是额外增加的‘精神紧张状态’。所谓
‘人丧失了能动性’,就是指它而言。”
为此,博士提出以下三点,作为最佳对策的处方。
第一,清楚地了解自身对紧张状态的承受能力,并在生活中注意调节。
第二,确定自己的目标,切实保证这并非他人所强加,而是完全出于自身的需要。
第三,所谓利他主义的利己主义,就是一种在考虑到他人需要的前提下,谋求自己
利益的处世方式。(《读者文摘》,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号)
据说,这个结论——“生命,只有在最原始的水平上,利他主义和利己主义才得以
平衡”,是博士从作为一个科学家的研究和经验中总结出来的。
人,只要活着,就会感到精神紧张。但据说,生命在不感到精神紧张的环境中,是
不能完美无缺地存在的。对此,塞里埃认为:从一切紧张状态中解放出来的本身,便是
死。还说:可将精神紧张状态,比作一种调节人生的调味品。这在广义上讲,人唯有在
适度的刺激、紧张中生活,才会使“生”变得更富有创造,更有意义的吧。
博士在文章结束时所写的一段话,使我颇感兴趣。即:应努力做到更有利于他人,
有益于社会。这是一个不需冒险,而以毕生精力孜孜可求的目标。它将会使你从现代社
会中最严重的,使人“丧失目标”的紧张状态中,得到保护的吧。
这可以说,与佛法所阐释的菩萨的处世方法,也是一脉相通的吧。
众所周知,佛法将那使人的身心烦躁、作恼的诸种精神作用,总称为“烦恼”。上
述现代的所谓“精神紧张”给人们造成的身心痛苦,也应属“烦恼”这一范畴。
从宏观上看,在一瞬间、一瞬间地流逝着生命所呈现出来的“形象”或“境界”中,
有十种范畴。佛法上称其为“十界”。简单扼要地说,任何人都有“地狱”、“饿鬼”、
“畜生”、“修罗”、“人”、“天”等人所共知的“六道轮回”的境界。还有“声
闻”、“缘觉”、“菩萨”、“佛”等称作“四圣”的更高层次的境界。
在日莲大圣人的《观心本尊抄》这部佛书中,这样写道:
“屡见他面,或时喜,或时瞋,或时平,或时现贪,或时现痴,或时谄曲也。瞋者,
地狱;贪者,饿鬼;痴者,畜生;谄曲者,修罗;喜者,天;平者,人也。”
在这六道之先的“声闻”、“缘觉”、“菩萨”,可称为反省的自我。
这一“九界”与诸种外境相对応,各自或显现,或冥伏。
但可以说九界的范畴,尚未脱出烦恼的境域。佛法的眼目,总是置于如何显现这具
有尊严、无限威力的“佛界”这一生命的实存上。在佛典上,也将佛称为“自在王”、
“世雄”、“能忍”、“如来”等。简而言之,所谓“佛”,就是通观三世,通会万法
的真正圆满的境地。
据此十界论,可以说以往的人类历史,尚未超越六道轮迥之流转。所谓“地狱”之
地,系表示最低之意;“狱”者,乃被束缚之谓。
任何时代,只要不切断这种“束缚”,人自身不能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则人和社会
也无法实现根本的复苏。佛法,在充满着所谓精神紧张的纷扰不堪的社会中,还发现了
打开“佛界”这一最高、最尊严的生命的可能性;并提示了为它的显现而需领悟的具体
的“法”和道。
于瞬息间,显示出“十界”中的某一界的生命,犹如同是一人,却时悲时喜似地处
于变化之中。在下一瞬间,又因何缘而显示出“十界”中的某一界,可谓瞬息万变。佛
法的直观智,极其准确地以“十界互具论”,把握了这一生命的能动性。
塞里埃提出的应对精神紧张的方法,不禁使人感到:“似乎竭力遵循佛法的大乘的
处世方式。”在九界之中,菩萨是“求无上菩提(佛果)的人”,也是指“以利他为本
的大乘之众生”。所谓无上菩提,乃佛所得到的最高的觉醒;为悟得此道而悉心修行者,
乃菩萨。此种修行的核心,在于“以‘大法’为根本,于有限而无常的世界中拯救人”
这一利他的实践;自身也通过此为佛果之心所悟。而且,感得了的佛果,也将会在现实
世界中,作为菩萨的行为表现出来。
菩萨,欲普救众生,必置身于充满精神紧张的世界之中。
岂止如此,普济一切众生的大誓愿,还将会使自己的生命,陷于无数烦恼的困扰之
中。
菩萨之所以为菩萨,正是由于能积极地面对现实中的种种困难和障碍,而且还会因
此而遇到无数的烦恼。现实的烦恼无穷无尽,多到甚至被称作“尘沙惑”的程度。再说
各人的烦恼也是千差万别。因此,在应对这些烦恼时所产生的烦恼,更是多不胜数了。
也就是说:菩萨一方面厌忌逃避于空,积极地注视着那使人精神感到十分紧张的社会的
动向,另一方面,在求得菩提的过程中破除“尘沙惑”,不懈地修得佛果。
所谓菩萨行,不仅是以佛性的强大威力,使“尘沙惑”等所有烦恼的猛势得以不断
地减弱,而且使它向质的方向,即朝着在使那坚强的生命波及其他的过程中,讴歌“生”
的智慧和生命的方向转化。
在今天这样动荡不安的现实中,体现智慧和慈悲力量的实践,才能使自身更接近于
对佛果的感得。也许可以说:塞里埃博士的学说,正是对那些因偏重于自我本位主义的
处世方式,而缩小自身价值的现代人所敲起的警钟吧。
若在盛满水的杯子里,滴上几滴蓝墨水,水立刻呈现出蓝色。而在海中却不同,即
便搀入少量蓝墨水,其色也完全被消失在大海之中。正如上例所示,重要的是:自己在
追求无限深奥的境界时,纵然遇到艰难险阻,也能从容不迫地泰然而过。诚然,现实的
苦恼是决不会消失的,但我以为:不要因为它的干扰而陷入不幸,应更加充满信心地去
战胜它,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人们对于“应从今天偏重物质价值的时代,向重视‘知’的价值的时代过渡”的这
一揭示,是不会产生异疑的吧。
但我以为:必须铭记在心的倒是“知”本身所包含的内容。事实上,即便如何拥有
“知识”,并收集到无数的信息,若为那庞大的信息量所困扰,反而使自身湮没在信息
的海洋之中,那信息,也就失去其利用的价值了。也就是说,“知识”并不等于“智
慧”。只有十分熟练、运用这些“知识”的本身,才是“智慧”;“知识”,可谓进入
“智慧”之门吧。在今后的时代里,唯有人的智慧才是最重要的。今天,这信息化社会,
已逐渐陷于知识泛滥的困境;若运用、汇集整理它,开拓其新局面的人的“智慧”,日
益枯竭下去的话,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而,我以为:决不可忽视——科学文明,需有一个不断开拓人的丰富内在价值的
明确方向和力量。
一般认为近代科学方法论的特征,是以要素来说明诸多现象的“要素还原主义”和
计量的“分析加算主义”。因而往往由此失去整体性。实际上,那产生于我们周围的事
件或事物,没有一个是孤立存在的。世上一切事物,都是以某种形式保持着关联,构成
一个整体。
就以我们人体为例吧,它可分为头、手、躯干、脚、五脏六腑,甚至还可分为更细
小的部分,如每一个细胞等。但这些部分,作为人体是互相关联的。当然我们也决不可
忽视身与心的关联。正如最近的深层心理学和生态学的成果所示,若沿着人与人,人与
自然、宇宙的关系去探索,则它的相互关联将会无限地扩大。可以说,小宇宙(Mikro
·Kosmos)和大宇宙(Makro·Kosmos)两者密不可分,建立在绝妙的协调的基础之上。
唯有真正感受到它的整体性——作为由那不可见的协调的“线丝”,联结起来的生命体
的整体性,才是为古今称道的人的智慧。
近代文明,一直不断地将整体分割成一个个细小的部分。
若从人的智慧日趋发达的角度观察,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是必然的趋势。但从它
的反面看,尽管在物质方面取得巨大的成就,而人本身却陷入这样一个境地——即岂止
自然,连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都被切断、封闭,不得不在那仅存自己的孤独的空间,低声
呻吟的境地。
我想在学术和教育的领域内,也需对那忽视“智慧的整体性”的“知识的个别性”
的畸形发展,作出应有的评价。可以说,以往的知识,是与人的“幸福”,为了更好生
活所需的“智慧”和价值等毫无关系,而是独自发展,日益庞大起来的。
明治时代,正是日本的近代化开始起步之际,福泽谕吉①似乎早已察觉到上述的现
象。 “彼万事通者,仅知物而不知物与物之间的缘,仅知限于一类事物,而不知其他事
物彼此间关联之理。学问之要,唯在于知事物相互关联之缘而已。若不知事物间之缘,
学问则无任何价值可言。”(《福泽谕吉全集第4卷》,岩波书店版)
他甚至还说:“仅知物而不知物之缘者,无异于辞书也。
若强述其所异,则纸之辞书不进食,而人之辞书进食而已。”
猛烈地抨击了那些一知半解,无所作为之辈。
福泽谕吉著《劝学》一书,旨在广泛地促进人们钻研学问,其本人也身体力行。他
抨击的,并非学问和知识本身,而是指为学问而学问,为知识而知识的一种社会弊端。
我们切不可单从效用主义、实用主义的观点去理解福泽谕吉的这一席话。
众所周知,如“缘起”和“因缘”等的语源所明示,“缘”,本为佛教用语。此处
暂不论述它的深奥含义,而福泽所说的“缘”,乃表示“关联”之意。这是指物与物之
间的“缘”,也是指事物与自身间的“缘”吧。我们应该对这一整体性的问题——“学
问和知识是如何与自身相关联,具有什么意义”进行探索。
在回顾近代科学发展的始末时,会发现:人们对知识的追求,确实起过推动科学发
展的作用。但其结果,却出现了核武器,多种有毒物质到处制造公害,从而不得不追究
科学家的社会责任。所以必须再次明确:知识与人类、自己的命运,究竟具有什么
“缘”、什么“关联”。只有依照“自己”,或“自己的生活态度”,去主动地探求知
识体系,才是智慧的力量。而且,唯有探求它的“关联”,把握“整体”,使人们勇于
创造价值的才称得上是智慧。可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力量吧。
近代科学,运用西方独特的,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谓宿命的方法论,以人外在的构造,
外在的约束力竭力地予以发展,而对丰富、充实那最紧要的人内在价值的本身,却未起
过什么作用。当然,其责任并不在于近代科学,而在于人未能揭示这种科学方法论的局
限性,并过分相信它的这一错误上。
假如人们因自己有知识而变得傲慢起来,那倒是最无知、最浅薄的表现。我不禁感
到:唯有从这个角度去把握“民众知识化时代”,才能发现它的深刻意义。是否可以这
样说,即问题不仅仅在于获得知识,而是提出如何开发智慧的方法,并逐步地具体地加
以完善。这才是时代对我们的要求吧。
“我们的技术和伦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存在着如此大的差距。这不仅仅是屈辱,
可以说是一种致命性的危险。所以必须更加努力地确立——若没有它,我们的生命便毫
无价值,人生也无幸福的这种尊严性。”(《展望二十一世纪对话录》,讲谈社学术文
库版)
博士说这番话时的严肃神情,至今历历在目。
随着技术的高度发展,不断提高人的精神力量,才是至关重要的。所谓技术高度发
展的时代,说到底就是——最需要人从根本上领悟到“生命的尊严性”,提高人自身力
量的时代吧。
汤因比博士还说:“人持有的力量,越是增大,对宗教的需求越是强烈。”(同前
书)。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句探求新科学时代的生命的哲学、宗教的箴言。恩师户田先
生也曾多次说过:“那科学越是进步,佛法越易于理解的时代即将到来。”
因而,在以计算机的发展为代表的科学技术进步,包含着人性变质等诸多问题的今
天,对于能恢复人的整体性,并使其丰富的价值得以生辉的宗教的需求,无疑将更加迫
切了。我以为:唯有飞速发展的科学时代,才是最需要建立一个使“科学”和“宗教”
相融合,共同为人类作出贡献的可贵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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