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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学 作者: 池田大作 第二节 探索生老病死的深渊
这一事实本身,虽然可庆可贺,但与此同时,对随着社会的高龄化而引起的,诸多
结构性的变化也不容忽视。这必将成为今后的一大课题。其中之一就是“健康、医疗问
题”。
正如“WHO(世界保健组织)”的宪章所竭力提倡的,要建立这样一个,即不只是
在肉体方面,还要在精神方面、社会方面,如何使人获得健康的长寿的社会。诚然,我
们还需要进一步考虑:在医学领域中,正大力开展的“老人医学”的研究和医疗制度的
完善等事项,但我总以为作为它的前提,有必要对可称为“生存价值的哲学”、“老年
哲学”的基本思想方法,加以整理、推广。
最近报上连续发表这样一种见解——“在人脑的重要功能中,有人尽管年龄逐日增
长,但由于其积极的生活态度而变得日益活跃。”我感到:在动辄便消极地理解“老年”
这个概念的今天,这种见解,应引起社会的极大注意。
在《朝日新闻》(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上,曾引用《纽约时报》的科学专刊,
介绍了以下的事例。从对二十一岁到八十三岁的男性头脑的断层摄影发现:按新陈代谢
的测定值计算,健康老人的头脑,与年轻人一样富有活力。另据丹麦大学霍恩教授说:
那种被称作影响判断事物和洞察力的“结晶型知能”的功能,与壮年、青年相比,有时
在老人身上发挥得更为充分。
老人医学权威赛依博士也曾指出:“一部分人的精神功能,在六十多岁时开始衰退,
多数人是在八十多岁前明显衰退。但参加社会活动的老人们,有时不仅精神功能不见衰
退,反而有所增强。”据说,那些与外界隔绝,闭门不出的老人,确实变得日益衰老。
即便从我国进行的有关年龄增长的,发达心理学的最近研究成果看,“智能性功能”
等不一定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衰退。据说,还发现这样的情况——其间虽也有变化,然
而,毋宁说是属于增强方面的变化。而且,还证实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间的差
别”更加扩大。虽说这项研究刚刚起步,而那些被称为“长老”、“泰斗”的年长者在
此关键时刻,以重金作出如此高明的决策,不是没有道理的。
众所周知,任何人也逃避不了生理上的老化现象。医学上认为:人身体的成长,于
二十五岁前后达到顶点;至于人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则过了四、五十岁后,便明显地
开始衰退。但事实证明,那些精力充沛的、开创性地不断参加社会活动的人的头脑,要
比自身的年龄年轻得多。
由此可以看出,“永葆青春”一词所具有的现实意义。它将放出新的光芒。
确实,经济的保障和环境的改善,是进入真正老龄化社会所必须解决的一个重大社
会问题。但与这些环境方面的问题相比,更为重要的还是自身的社会存在感。再没有比
失去社会存在感,更使人寂寞、空虚的了。从下述的事实也可了然,即在曾被看作理想
的北欧型的福利社会里,也出现了:如老人自杀人数的增加、劳动积极性的低下和意志
消沉等诸多社会问题。因而,重要的是——高龄老人们,如何使自己的精神生活更加充
实;满怀热情地从事于力所能及的工作。我觉得,这并非仅仅为了延长寿命,而且是创
造富有生活意义和充满生命力的人生。
可以说,“老年”,是人生的完成,是人生向更高境界升华的一种表现吧。虽说其
中有着所谓各自不同的人生途径,但不容置疑地在他们的心中,蕴藏着努力为社会做出
某种贡献的热情和追求更高境界的意愿。
我以前曾有机会,与许多著名人士进行过令人难忘的交谈。其中不少是高龄老人,
但几乎所有人都是怀有青年人般的热情,毫无遗憾地为事业奋斗终身的强者。欧洲最著
名的美术家,也是法国优秀的哲学家鲁耐·由依库,也是我的挚友之一。在我们之间,
有着以深切的理解和尊敬所结成的友谊。他已年逾八旬,仍精力充沛地工作着。我不禁
为他那富有朝气的,真诚的人生而感动。
应该说,对于满怀工作热情和具有强烈的进取心的人来讲,“老年”,应是“圆熟”
的别名吧。
那些积累了无数人生经验和充满朝气的人,即程度不同地受到人们信赖和尊敬的人,
按照自我意愿完成了为人们所崇敬的一生。也许那些为开创使日后青年能充分发挥才智
的“后辈之路”的人;满怀创造热情的人,将比年轻人更具有“青春之心”。这种“青
春之心”,将永远不断地创造那光辉的人生。
人生的价值于五十岁后才真正闪光生辉。因而,即便已是年迈高龄,也需有一种
“永葆青春”的气概,以连续的“建设”和“创造”的业绩,去谱写自己真正的一生。
在佛典等东方典籍中,也可找到不亚于希克拉底的“名医”,如印度的耆婆①、中
国的扁鹊、华陀等,可谓其最著名的代表。其中的耆婆生于释尊的时代,以释尊为师建
立了佛教医学的基础。他的名字,长期来为东方民族所传颂。 据说,这位耆婆在幸遇释尊的当时,已是掌握一流医术的名闻遐迩的印度名医了。
尤其他的外科技术,更是无与伦比。如为医治被认为是世界首例的脑肿瘤而进行开颅手
术;对被认为患肠梗阻的孩子进行剖腹手术,并将其治愈等,在佛典上均有记载。
但,耆婆也由于幸遇释尊,得其教诲后才发现:即便能借助医术治愈人的疾病,而
要去掉内心深处的烦恼、业;解除潜藏在“生老病死”这个人生根源中的苦恼,也只有
祈求佛教,别无他法。
这是由于他那清晰、明智的头脑,立即领悟到——任凭你如何精于医术,若不深切
地理解病人之心,对病人无丝毫慈悲之心,那就失去作为“名医”的资格了。可以说,
他的这番领悟,远远超越时代,显示出医务人员应持有的姿态。
以《医学概论》一书而闻名的泽泻久敬博士,关于人和医疗的关系,提出①人的身
体由物质构成;②人是生物;③人是身心结合体;④人是独立的存在;⑤人是社会的存
在等人所具有的六个方面后说:“作为医师必须全面观察人的六个方面。”(《何谓医
学概论》,诚信书房版)。
近代的医学,在医疗技术飞速发展的过程中,常常忽视人生来“就是身心结合体,
是独立的、社会的、自觉的存在”的倾向,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为了完成“给病
人以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这一医学的根本使命,要求医务人员自身更为深刻地理解“人
学”。从这个意义上也可看出:建立一种“不以医学为中心来看人,而是如何以人为中
心来看医学”的观点。在今后社会中,这一观点将日益显示其重要意义。
佛法上还说:“生”和“死”,本与生命共存,“本有之生命”,乃生命之实相,
生命是永恒的,无限地转换着“生”和“死”。而且,不仅仅限于人,就是世上森罗万
象,也无不遵循着“成住坏空”的顺序发生变化。
我所住的东京信浓町附近,于神宫外苑的街道两旁,种着银杏树。我常驱车经过那
里。春天,树木吐出嫩芽;夏天则枝叶茂盛;一到秋天,树叶尽染,黄橙橙的一片;随
着冬天的降临,枯叶飘落,空枝参天。我多次看到这四季不同的景色,总感到这是一幕
描写生命深邃变化的戏剧。若以银杏树树叶为例,则可以说,春,为“成”;夏,为
“住”;秋,为“坏”;冬,便为“空”了。
我想在此与西洋哲学作一对比,探讨一下更为深奥的佛法实在论的思索。可以说,
这就是“空”的法理,其中包涵着大乘佛教的真髓。所谓“有”,则无,“无”,则有。
但,确实俨然存在着。佛法上称其为“中道一实”或“我”。这“我”的存在,作为某
种具体的一个生命而出现、诞生。这称之为“成”。它不断地遵循着“住”、“坏”、
“空”的顺序流转。
日莲大圣人说:“若纠我之心性,无可生之始,故也无可死之终。”我之心性,即
一念之生命。它无始无终,并不因为死,而从这个宇宙上消灭。生命,原为超越生死的
永恒的存在。若比喻说,它不为烧尽全世界的大火所毁灭;也不因水灾而使其腐朽;刀
剑砍不断;弓箭射不透。即便将其放入极其微少的芥子粒的微尘中,芥子粒也不见变大;
即便将其布满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宇宙本身也不会过宽。即一念之生命、“我”,是
超越生死、生灭、大小、宽狭的,相对性的永恒不变的存在。可以说,这就是生命存在
的证明;生命,就是“时间”、“空间”均由此产生的无始无终的实在。佛法上,论述
它为“我”。
论其结论,那便是:若领悟到自己生命的根源,则“生死”自然就不会使人感到恐
惧。死,决不是“生”的失败,毋宁说,是使新的生命得到复苏的重要转机;是艰难地
最终完成人生的宝贵时刻。站在那永恒不变的幸福境界,积累无量的“生命之宝”的同
时,能实现转换无上幸福的生死之“大法”,乃佛法;具体地予以实践的,乃人的信仰。
总之,不探求深奥的生命观,就无法确立从容、悠然的生活态度和真正的幸福观。
一九八七年二月,我与诺曼·卡慈恩慈交谈时,他说:
“‘生命的永恒性’的哲理,在‘和平’受到威胁的时代里给予极大的启迪。现代
已是人类可能走向灭亡的最初时代。这种灭亡,既反映在人的肉体方面;也体现在创建
崇高的人生的‘精神性’方面。我们必须竭尽所有的智慧和能力,摆脱肉体和精神两方
面所面临的摧残的危机。我以为:‘生命的不灭性’这一佛法的教诲,具有一种从根本
上重新认识那造成这种危机的,现代人错误思想的力量。”诺曼·卡慈恩慈的揭示,何
等尖锐、深刻!佛法,是阐释那蕴藏在永远转换的“生老病死”、“成住坏空”深处的,
常住不变的生命法则;并在此基础上,注视严酷的现实社会,由此出发的变革现实的哲
理。
这才是从根本上改变已陷入僵局的时代和文明之路。到那时,不用说生命观,连宗
教观也会变,对人的看法也会变。
它定将促使社会观、自然观、幸福观等一切文化、思想的基础,发生巨大的变改。
可以想象:在人总不得“疾病”,非常“健康”的情况下;
在几乎不懂得“死”的真正含义的“长寿”的条件下,是很难确立极其深刻的人生
观的。
我想,谁都不会否认——当前这种既不认真考虑“生存”,也不认真思索“死”的
问题,毫无紧迫感,随波逐流的倾向的吧。人们可以从中感到:佛法的法则的伟大——
一边正视“生”、“老”、“病”、“死”等不同的人生阶段,并将其看作推动一切的
力量,一边从质和量两方面,提高对永恒的幸福的向往。
因此,佛法,也是极其重视构成人生最后乐章的临终的状况。我时刻铭记在心的名
言中,有这样一句话:“应先习临终之事,后习他事。”关于“临终”的教诲,相当于
日莲正宗第二十六世的日宽上人,留下《临终用心抄》一书。日宽上人于本书中说:
“临终之一念,归于多年之行功,也即归于不断之用心也。”此话表明了:那构成贯穿
正法实践的“日常不断的宿业转换的良‘生’的行为,招致良‘死’”的法理。
但,关于这个生死问题和临终之际的痛苦,在佛教中详细地阐述了“断末魔”之苦。
所谓“断末魔”的“末魔”,乃梵文marman的音译,为“死节”、“死穴”等意。在印
度医学中,称体内的肌肉、血管、韧带、骨、关节等互相关联,浑然一体的小而致命的
“穴位”称为“末魔”。若将其割断,即致人于死地。
一说全身有六十四,或一百二十个末魔,它在临终之际,因被割断、拆离,故带来
激烈的痛苦。这就是所谓的“断末魔之苦”。
佛法认为人的身体,乃由“四大”(地、水、火、风)一时融合而成。“四大”在
人体中各有对应,如“地”,具有“坚硬”的性质,相当于骨和肉;“水”,具有“潮
湿”的性质,相当于水分;“火”,暖和,相当于体温;“风”,活动,相当于呼吸。
在上述的《临终用心抄》中,解释这“四大”的结合为:
“此四围卷虚空者,乃此身也。如板、柱等集而建屋也。”(即由地、水、火、风
结合成的“四大”,围绕空的心法者是人的身体。这犹如汇集板、柱等材料建造房屋似
的)日宽上人还教诲说:死时之所以痛苦,是由于构成身体的“四大”,犹如用铁锤砸
屋,屋倒柱歪似地被拆离、支解所致。
日宽上人关于如何才不为断末魔之苦而心烦意乱,并予以克服一事,举出三点,提
醒人们平时多加注意。
其一,平时需谨言慎行,不可有诽谤、欺侮他人,刺伤人心的行为。也就是说,诽
谤等恶劣行为,会加深死的痛苦。
其二,要告诫人们,充分理解“人的身体乃‘四大’(地、水、火、风)一时结合
而成”的实相。即做好精神准备,不因自身的“四大”向宇宙法界的“四大”回归、结
合时而感到惊讶。也就是说,因为有了这种精神准备,才不致使人临终时心烦意乱。
其三,若悟得自己的“生命”和佛的“生命”,是同一“生命”,则不会出现影响
临终安宁的恶业。这显示了满怀信心,勤于修行的重要性。即坚持正确的信仰和实践的
人,于临终之际,能从容地告别人世,向毫无忧虑、疼痛、苦楚的新的“三世”①走去。
日宽上人指出:其中贯穿了佛道修行的重要目的。在我们的周围,有许多人将这样的死,
看作是人生的胜利的完成。 相传撰写《临终用心抄》的日宽上人之死,就是十分庄严、安详。
享保十一年(一七二六)三月,日宽上人结束在江户的布道后回到大石寺。之后一
直感到身体不适,日益衰弱。
同年五月二十六日,向日详上人嘱咐法灯,并委托一切后事。进入六月后,身体更
为衰弱,但毫无病痛之感。
在迁化的前一、二天,日宽上人穿上法衣,于卧室处坐轿外出告别。先去正殿,读
经、唱题,然后参拜庙所。继而又顺道去隐居所的日宥上人(第二十五世)和住在学头
寮①的日详上人处。据说,日宽上人坐在轿中,非常诚恳地向他们一一辞别。 随后,日宽上人在三门前向师,日永上人之妹告别。当轿子经门前町回到大坊时,
一路上,人们伏地表示惜别。
上人回住所后,便命木匠、棺木工赶做丧事所需的棺木等,并在这具棺木盖上,亲
笔题上一偈一首。
至八月十八日深夜,在事先指定的壁龛前挂上大曼荼罗,献上香华、灯明,此时日
宽上人对侍者说:“我即将离开人间。”
并细致地嘱咐了临终时有关事项:需等我死后再通知周围的人;临终时一、二人守
护即可;需读经、唱题等。
此后,题写临终的一偈一首。写毕便立刻命侍者做他最爱吃的荞麦面条。少时,侍
者将立即做得的面条端上。日宽上人吃了七口后,脸上露出莞然一笑,并说:“呜呼,
美哉,寂光之都!”这正是通观“三世”的生命的境界啊。
接着,他漱口,虔诚地向大曼荼罗合十,念经,于十九日辰时(上午八时),像睡
觉似地半合眼半闭口地迁化了。
读了有关日宽上人临终时的言行举止的记述后,不禁感到:“死”,究竟是“悲”,
还是“喜”呢?在人世间,总认为“死”是悲伤的,痛苦的。但若以“三世”的生命观
来理解,可领会到日宽上人的教诲——沐浴着佛法之光的“死”,总是与“喜”相伴。
唯有在十分满足的境地,一边欢唱“生命的凯歌”,一边迎接“庄严的死”的心的深处,
才能显示出最富有价值的人生及其最终的乐章。
关于人精神方面的自我意识的部分,很早以前已成为哲学领域的研究对象了。但据
说,对人精神方面真正的探讨和研究,在西方始于十九世纪的弗洛伊德以后。
之后,根据深层心理学的研究发现:意识不过是精神的表层部分,在其深处,潜藏
着相当大一片无意识层。这可比作为浮在海中的冰山。具体说,潜在的无意识层,相当
于冰山沉在海中的那部分;那浮在海上的,即可以看到的那部分,相当于表层的意识层。
因而,只有对潜藏在人的具体行动、思考、欲望深处的无意识领域,进行深入探讨,
才能辨明人的精神,乃至生命的全貌。只要看一看这样的事实——科学上的伟大发现,
伟大的艺术创造的光辉,均由比意识活动更深的“直观”所完成的事实,也会对无意识
层领域的研究,寄予更大的希望吧。
过去的西方深层心理学,经过探讨和研究,大体上似乎发现三个层次。第一是上文
将其比为“海中的冰山”的那个,“个人的无意识”层。这被认为是弗洛伊德本人发现
的无意识层,其中潜藏着:为意识所遗忘的事物和受到压抑的心理上的内容。作为第二
层,有索迪所提出的“家族的无意识层”;
在其深处有第三层,此层展现出一片荣格所提出的“集合的无意识层”,并提示:
在“集合的无意识”中,积存着种族和民族,甚至包括人类最古的祖先的所有经验,它
从根本上,与宇宙自身相联结。
在另一方面,先于弗洛伊德一千数百年前,佛教(唯识①学派),早以极其完整的
体系探明了深层心理。这是多么惊人的洞察力啊。据此说,心,即识。它是从其表层部
分向深层的五识、六识、七识、八识的方向深入扩展。它是一边把握识别事物的心的作
用,一边力求接近生命的全体性。 总的讲,所谓西洋心理学,是比较客观地分析心的结构、功能,甚至对人的感觉、
感情、意识、记忆等心的领域,也进行了探讨。与此相反,也许可以说,佛法是始终主
动地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内心深处。
在佛法心理学上,有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等五种感觉的意识(五识)和
掌管、合并上述(五识)功能的第六识,以及在相当第六识的“意识”的底层,还有第
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
笛卡儿①所提出的“考虑自我”,也可认为是基于第七识的末那识吧。但是,佛法
尖锐地观察到:这一领域,属于深邃的理性范畴,同时常受烦恼的侵扰。而且还在那为
烦恼所侵扰,狭小地限定本来自己的,自我意识(第七识)的更深处,发现第八识的阿
赖耶识。这犹如被称作“含藏识”似的,潜藏着由一识到七识的行为所积存的一切结果,
并逐渐成为产生七识等的根源。 佛法还说,一识到六识,虽与死同时消灭,但末那识,阿赖耶识决不会消灭,从无
限的过去一直延至未来的永远。
索迪的“家族的无意识”和荣格提出的“集合的无意识”,似乎从西洋心理学的立
场,窥视那广阔的阿赖耶识的领域。佛法对上述生命深层的观察更为深刻。中国的天台
大师发现:在向宇宙生命,即向在第八识的深处,作为使那包括人身在内的森罗万象产
生的,本源的宇宙生命移动的过程中,存在着第九识“阿摩罗识——根本净识”。日莲
大圣人悟得此乃宇宙生命的本体,称其为“九识心王真如之都”。
这“九识心王真如之都”的“心王”,乃心的作用的根本。
“真如”,乃远离虚妄、不变、不改之意。“都”,为“心王”的住处,即无边无
际的境界世界。
在日莲大圣人的佛书上写道:“全勿用求助于他人。唯在那信奉我等众生的法华经,
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的胸中之肉团。此谓九识心王真如之都也。”也就是说,任何人的
生命中,有着清净无垢、常住不灭的本体。而且还阐释了这一法理——
在使那生命内在的宫殿闪耀光辉之处,能不断地创建永恒的幸福,开辟真正的伟大
的人生。
实际上,生命一边经常与外境因缘和合,一边通过“六识”接受各种信息。其中有
不少也产生着种种的苦恼。但是,只要“九识”的太阳光在胸中闪耀,这些苦,犹如霜
露一般全都消融。所谓信仰,也许可以说就是每一天,任何时候都使太阳在胸中的太空
冉冉升起的连续作业吧。人们应一边使全身充满着如灿烂发光的太阳般的生命力,由衷
地感受到无量的喜悦,一边从容地,不畏艰难地生活下去。
总之,人,即便社会地位和声誉再高,也不会感到满足;
即便财产再多,内心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充实。唯有彻底打开这无边无际的境界——
自我胸中的“宫殿”,才能获得真正的人生价值,感到无限的幸福。
这第九识,是一种自我本身与无限的宇宙生命相融合的境界;是产生生命在身体、
精神方面的所有功能的根源;是创造力的源泉。
在人的生命之中,理性之光所照射的范围是极其有限的。
可以推测到:现代人在发达的西方近代文明中,削弱了把握世界——包含能尖锐地
发挥正确功能的,超越理性的直观智和无限慈悲的身心内层世界的能力。我不禁强烈地
感到:有心之人,已开始开发隐藏在生命内部的真正的睿智,希求为创造你我幸福所需
的方法。
约十五年前的事了。一次和汤因比博士对谈时,他以极其严肃的神情,对我说了这
样一句话。此话尖锐地揭示了世界上的领导人,总是回避“死”这一根本问题。
“为政者,各界的领导人,都未向这个根本的命题挑战,而是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
这是卑怯的、也是最可耻的。”汤因比博士本人虽面临老龄这一现实的苦恼,但仍对这
个问题进行日益深入的探讨,似乎要从东方的佛法思想中找到它的答案。事实上,与我
长时间的对谈中,他已被佛法所阐明的生命观的深奥所打动。当时那种惊叹不已的神情,
至今历历在目。
在历史人物中,有虽身处逆境,仍为实现自我信念、主义、主张而奋斗终生的人。
但也有不少虽名声显赫一时,但在悲惨的晚年,悄然了却一生的人。
哥伦布是发现美洲新大陆的著名航海家,毕生致力于寻找从欧洲到亚洲的西方航线。
他的名字,将永被称颂,永垂史册。
但是,他的后半生与其无数的美誉相反,陷入失意、绝望的深渊。他第一次出航时
抵达巴哈马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对古巴、海地等岛屿进行实地调查,以极大的成功返回
西班牙,受到热烈的欢迎;其名声也传遍整个欧洲。但在第二次,尽管由十七艘船,多
达一千五百人组成的大船队出海探险,可未得预想的收获。而且在以后的第三次、第四
次航海中,均未取得理想的成绩,并招致众多不满。不料这种不满之声竟传至王室。他
终于逐渐受到王室和社会的冷淡。
哥伦布虽具有一个“开拓者”所必备的“先驱性”、勇往直前的“开创性”,但竟
不能在他亲手开拓的土地上,发挥他那“领导”、“统率”的才干。
为此,他怀有许多不满和不平,后为国王等人所闻,终遭致来自王室的冷遇。
世上相似的事例,可谓比比皆是。譬如,过去在自己的岗位上充分发挥才智的人,
当处于更高的地位时,也会因领导不力而失败;再如:在某地区是一个很有作为的领导
者,在转至别的地区后,因其领导和统率的才干得不到充分发挥而失意。人才的合理安
排和使用,是何等困难啊。
晚年的哥伦布,对来自周围的冷遇十分不满,加之衰老之身又受关节炎和疟疾等病
的折磨,后终在病痛和失意中了却了一生。
名闻遐迩的法国画家马奈,以清新的风格开辟了通往印象主义的艺术之路。他曾在
重重苦难中,以独特的笔触给众多画家以巨大影响,而自己却日益陷入极度苦恼的深渊
之中。
约于四十五岁前后,他感到左腿痛疼,然而不知病因;后一直也未予以对症治疗,
病情自然日益恶化。这位甚至被誉为“印象派之父”,给绘画艺术带来巨大革命的马奈,
后终因受坏疽的侵蚀,左腿不能动弹。在他死的前二年,政府授予“荣誉勋位勋章”①。
而这种荣誉,与正悲惨地处于极度病痛中的马奈,究竟有什么意义!据说,后来尽管接
受了左腿截肢手术,但仍气喘、抽风,在苦闷中悄然死去。 只要读一读古今东西方的历史,便可了解到:人生有各种各样的结局,或被暗杀,
或溺水,或自杀,或被押上断头台等。
佛教解释人生为“无常”。也称其为“无常迅速”。
所谓无常,即“变化”之意。“一切都在不断变化”,是佛教的根本认识。也可谓
人生的严肃的真实吧。
在哲学家、作家仓田百三的小说《出家及其弟子》(角川文库版)中,有这样一节:
“这个社会真可谓无常迅速。这种无常,即便年轻人也能感到,但不到老年,似乎
很难感到它的迅速。”
也就是说,年轻人在观念上,也许不难理解一切都在不断“变化”的道理。但显示
其变化速度的“迅速”,不到一定的年龄是很难体会到的。
当人们回顾过去时,无论谁都会感到惊讶——与那比较悠然而缓慢地度过的儿童时
代的一年相比,随着年龄的增长,感到一年过得很快。那一个月、一周更是飞一般地过
去。前几天,一个熟人深有感触地说:“一周一周地过得真快啊!”他那不胜感慨的语
调,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若漫不经心地对待无常迅速——人生,它便转眼即逝。即便青年,迟早也会深切地
感到它的到来。
因此,佛教所阐释的本来的“无常观”,往往受到歪曲,似乎多认为它是一种感伤
的、消极的东西。
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基于这种否定现实的、被动的人生观,加以联想的倾向。在
日本的文学、艺术之中,深深地浸透着无常观的思想。而且,在文学中,不乏探讨有关
无常观源流的研究。但,真正的佛法的“无常观”,并无这种感伤的意义,毋宁说,它
是教导人们去创建一个坚强的、朝气蓬勃的、勇往直前的人生。
确实,释尊曾说过:此世“无常”、“苦”、“无我”等。但只是对那些肯定沉溺
于享乐和安逸的现状,不追求真正人生者的一种所谓“方便”的训教。
释尊的这番教诲,是让人自觉到人生的无常,然后竭力使其认真地求得“常住”之
法。在大乘佛典中,一下转至阐释“常乐我净”,就是为此。
在受表面的无常观束缚的众多日本文人中,也有努力于接近佛法的真实的人。如高
山樗牛①和姊崎嘲风②等人对法华经的理解,似乎已接近其字面上的意思。还有文艺评
论家小林秀雄,使人感到他到底是个一流哲学家。其评论集《何谓无常》,别具一格,
颇有见地。 总之,在变化中有常住之法,有永恒的生命。在不断移动着的云层的高处,有着不
变的大空,闪耀着不灭的太阳。
那些受“无常观”束缚的人生,似乎不知那宏伟辽阔的天空的高远,只是低头移步
而已。从这样脆弱的人生观和消极、感伤的文化中,恐怕产生不了活跃于二十一世纪的
著名国际人物的吧。不仅如此,甚至还会有这样的危险——培育的都是一些毫无建立坚
定人格之“芯”的,稚气未退的人。我们决不为人生的无常而消沉;决不沉溺于感伤之
中。
譬如,客机在天上飞行。在抵达之前,需掌握气流及各种气象情况等的“变化”,
迅速地采取对策。即必须一边看清所有变化,逐一解决,一边从容不迫地沿着航线,向
目的地前进。
与上述相同,人生也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即人生无常。
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肉体和精神方面都在发生变化。环境在变,家族和社会也在变。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时光的流逝。人们应在这无限的变化中,作出最准确、最有价值的
判断,向幸福的方向飞去。信仰,就是达到这一目的的原动力。
这才是基于正确的“常住之法”的人生应持的处世态度。
在妙法中,蕴藏着能将一切变化,不断地引向正确方向的力量。
人生,如白驹过隙,瞬息即逝。就在你或踌躇逡巡,或抱怨,或批评他人而白白消
磨时光,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时候,人生早已飞一般地过去了。该是多么可贵的每
一天啊。
法国大哲学家帕斯卡①,将那些根本不正视人生真相的一切行为称之为“慰戏”。
“慰戏”,乃单纯的逍遣、娱乐之谓,是一种于人生的创建无任何补益的,毫无价值的
行为。苏格拉底②认为:人为了开觉其本性,必须从“有关自身的无知”中解脱出来。
因为不幸的根源,皆产生于“有关自身的无知”。这一论断,可谓对人生创建的真知灼
见。 我们要在现实的激流中,顽强地不畏艰难地生活下去的同时,于敬仰“大宇宙”,
向往“永恒”的无边无际的境界里,度过那一日通千年、甚至千劫般的毫无悔恨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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