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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龙飞鹤──少年康熙》


二、临流得良将 虎阜戏魍魉



  接连的行刺事件,给了玄烨很明确的信息:大变将至,干戈近在眼前。就在此时,他做
了一个决定──南巡。
  天子出巡,仪礼隆盛。圣驾离京后,出了直隶,便来到山东。山东自古以“一山一水一
圣人”闻名,即泰山、黄河、孔夫子。先至泰山,玄烨率众臣步行四十里,登上泰山之巅,
俯览九州,援笔豪书“普照乾坤”四字。后到曲阜,前往孔庙祭奠孔子,行三跪九叩之礼,
御书“万世师表”匾额悬挂大成殿中,并重树庙碑,亲撰碑文“以昭景行尊奉至意”,至诚
之态,令世人,尤其是汉族士大夫倍觉感动。
  (注:清初明将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降清后为清廷效劳,吴三桂被封为平西王,留
镇云南;尚可喜为平南王,留镇广东;耿精忠为靖南王,留镇福建,称为“三藩”。他们各
自为政,任用官吏,掌握财权,割据一方,威胁朝廷。康熙十二年发动叛乱,被玄烨平
息。)
  随行的有成德、索额图等近臣,玄烨特意命逸婷乔装跟随。逸婷没机会提出异议,嗔怪
他的霸道凌人,但已成定局的事,只好多从好的方面想安慰自己:亲眼看看天子巡游的盛
事,也算难得的机缘嘛。
  玄烨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视察黄河。开始出巡时,领略京师之外的风情,很有新奇之
感,待离开泰山,到达清河,登上天妃坝,舟抵高邮湖,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了。一路上,所
见尽是黄河肆虐的凄惨景象,一座座房屋全都淹没在水里,无助的百姓全家老小挤在露出水
面的高地上苟延残喘、饥寒交迫……如果说从前李太白那“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
还”的浪漫辞章还勾起过他的悠然神往,而今亲历目睹,这文墨编织的幻想却彻底的破灭
了。
  他吩咐停船靠岸,逸婷见他打发走身旁伺候的人,并换了便装,上前问:“皇上要亲自
微服查访?外面人心险恶,还是多带些人……”
  玄烨笑道:“有你这威镇武林的卓大小姐护驾,还不够?”
  两人已相处了几日,玄烨对她很是温和亲善,她也不像初瞻龙颜时那样惧怕他了。何况
江湖女子,本就天性洒脱不羁,面对天子也不甚拘泥,此刻听了他的话,逸婷掩口娇笑:
“皇上可是九五之尊,怎么净拿人家开玩笑?”
  无忧山庄昌盛豪富,逸婷从小锦衣玉食,也是从没亲眼见过河水为患的情形,自然不免
想去仔细勘察一番,与所读之书印证。然而一登上堤岸,河边凛冽劲风中的凄然惨象却让她
心底生寒,举步维艰。
  玄烨亦觉触目惊心,黯然低语:“田亩尽沉沦,舍庐半倾倒。萦萦赤子民,栖栖卧深
潦。对之心惕然,无策施襁褓……”
  逸婷泫然,想他身为天子,眼见民间这般惨境,该是何等伤恸?忽然,一具浮尸随水漂
下,她感到前所未遇的恐怖悲凉,情不自禁就拽住了玄烨的衣袖。等觉出失礼正要松手,玄
烨却牢牢握住了她的纤纤柔荑。
  他望河兴叹:“这黄河底高、湾多,流经内蒙、山陕、豫西等地时,容纳了数十支流,
含带大量泥沙。待至孟津以东,河道渐渐宽阔平坦,水流减缓,泥沙便淤积在河床,日积月
累,河道就像现在这样高出两岸了。明末以来又长年战乱,河道失修,故河患频频啊。”
  逸婷有点不服,脱口道:“我看全是历代只知保运,不求治黄之祸。”
  “哦?你也通河务?”玄烨既惊且喜,“说来听听。”
  逸婷认真地说:“明代万历初年潘季驯治河功成,尽断旁出诸道,使黄、淮、运三河交
汇在洪泽湖以东的清口等地,形成河患多发之处。若黄淮水势相当尚可,但事实上多是黄强
淮弱,故常发生黄河水倒灌,以致河口淤塞,黄淮之水一起涌进运河,因而冲堤决坝,泛滥
成灾。”
  玄烨顿生知己之感,欢喜不已:“婷儿,好精妙的见解!”
  “这不全是我的见解。”逸婷谦和地笑笑。
  “还有谁?”玄烨问得有些迫不及待,“你爹?”
  “不,是无忧山庄的一位靳辅先生。他本是官场中人,但生性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官
做不下去,索性辞官隐退江湖,我爹仰慕他的才华,请他到了无忧山庄。我这些浅见,全是
平日闲谈时从他那里听到的一些皮毛。”她见玄烨一副求贤若渴之态,抿嘴一乐,“靳先生
的主张是‘上流既理,下流自治;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他曾以京畿永定河作比……”
  “不错,永定河虽小,情形却和黄河相似。朕曾命人实验过,修直它的河身、加深它的
河底,以使淤泥尽皆冲刷,很有收效。治黄河也可用这法子。”
  “当时靳先生也这么说。”
  玄烨片刻无语,继而不禁慨叹:“好个无忧山庄!”一个江湖帮派,瞩目时局、结交权
臣、收敛人才──甚至包括治河之才,莫非是有问鼎之心?
  逸婷聪慧绝伦,见他神色有异,便知他已心生疑忌,暗悔自己无意中多嘴了,轻轻低
喃:“皇上,不是你想的那样……”
  玄烨被她看出自己的心思,也不掩饰,哈哈一笑:“朕想的是什么你都知道?那你不成
了朕肚里的蛔虫?”
  边走边聊,不觉已走了很远,渐渐远离黄河,步入了一个繁华市镇。沿街而行,不多时
望见一座雕梁画柱的楼阁立在街边,十分显眼。两人走近细看招牌,对望一眼,逸婷疑声
道:“寿灵轩?想不到连这样的小地方也有……”
  寿灵轩的主人便是托孙思邈后人之名出售延龄丹的人。寿灵轩分布广泛,遍及南北,半
年前各分号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可见酝酿已久,幕后操控之人实力非同等闲。延龄丹珍贵异
常,其功用被传得神乎其神,不仅延年益寿,简直可以起死回生。价钱更不一般,每丸都要
千两白银,可能也因为这个缘故,尤令它显得神奇无比,吸引了更多的达官显贵把聚敛搜刮
之财拱手送到寿灵轩,换得这保命神丹。弄得官场中人,还把它当成了送礼贿赂,巴结上司
以平步青云的绝妙敲门砖。索额图那丸差点要了他九族性命的丹药,就是这么得来的。人皆
贪生,尤其富贵之人,对灵丹妙药的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哪想得到其中会蕴藏着天大的
阴谋?
  玄烨出京之前,已经密令各地,严密监视寿灵轩的各处分号,注意往来出入之人的一举
一动。但所查的结果,多是其中没有可疑之人,而且轩里包括掌柜、伙计、护院在内,都是
当地的人,就只知道东家是孙思邈的后人,定期会派人来送货,此外一无所知。
  此刻玄烨和逸婷停住了脚步,都想入内一探,彼此心照不喧地莞尔一望,正要举步,却
碰上四个魁梧威猛的大汉从里面走了出来,四人行色匆匆,全没注意到玄烨、逸婷,翻身上
马,绝尘而去。
  玄烨观察他们的身法、步态,缓缓道:“都是习武的人,似乎分属妙峰、太白、无极三
派……”皇宫大内典籍齐备,无不包容,他博览群书,对许多流派的武功都很熟知。
  “可这三派的武功比较寻常,会的人很多,凭这个看不出对方身份……”
  玄烨却似有所发现:“专门习练这三种武功的高手凑到一起,就难得了。你听没听说过
台湾的‘龙蛟虎豹’?”
  逸婷神色迷惑微微摇头。
  玄烨解释说:“‘龙蛟虎豹’仇氏四兄弟,是台湾郑经的侍卫,各自身怀绝技,一向不
离郑经左右,从不涉足江湖,寻常人是不会知道他们的。”台湾自郑经之父──南明延平郡
王郑成功起,便对抗清廷割据一方,是玄烨一桩心腹之患。对台湾用兵是迟早的事,他一直
密切注意着郑氏,派过海峡的密探几乎无孔不入,令他对两岸情势知己知彼。
  “他们是从台湾来的?”逸婷愕然,又觉得惋惜,“可惜咱们没骑马,街上又不能使轻
功,否则倒可跟上去看看他们这次北上有什么图谋。或许延龄丹以及皇宫行刺的事儿都和台
湾有关……”
  “如果神蛊门确属平西王,延龄丹来自台湾,恐怕台湾三藩已有勾结……嗯,终于到这
一步了……”玄烨沉吟片刻,又说,“前面的路看来没有岔口,咱们顺路下去,或许追得
上。”
  好在市镇上买马容易,两人骑马向那四人离去的方向追去。一路风驰电掣地飞奔。两马
交错时,玄烨忽在逸婷耳边说了句:“朕喜欢你的才华横溢、博闻强志,你犯不上在朕面前
刻意收敛锋芒。朕是那般量小之人吗?”
  逸婷闻言一震,玄烨已哈哈大笑着跑到前面去了。她不由心中惊骇:想不到他竟厉害到
这种程度!刚才自己假装认不出“龙蛟虎豹”,其实是吸取谈论治河时的教训,不想再惹疑
忌,他却一眼便识破了。
  哎,可不是吗,说到韬光养晦之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高明过他呢?早在他童年鳌拜专
权时,他便以故作平庸的无为之态麻痹了那老奸巨滑的奸相,使之对他全无戒备之心,最终
鳌拜即便到了成为他阶下囚的地步,也还搞不清自己到底败在了什么上。那时她也曾被他迷
惑,认为这少年糊涂无能,不明白父亲怎么定要暗助这个昏君,竟不惜派自己的女儿去保护
他的肱骨之臣。可父亲却对他评价极高,用了“大智、大慧、大勇、大谋”八字,如今看,
父亲的话无疑十分精辟明远。可是,连她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父亲这样一个闲云野鹤似的
超逸高人,竟会如此关注那些宫闱朝野之事……
  怔了一会儿,她才提缰追了上去,语含娇怨地叹息:“人家不能在皇上面前强装着有学
问,难道装傻也不行吗?”
  玄烨看着她半笑半嗔的姣容,笑答:“朕更爱看你这撒娇的样子……”见逸婷面颊泛起
淡淡红晕,不忍她发窘,便换个话题:“你的骑术很好。”
  “皇上的骑术才好呢。我看皇上骑马巡视时,总是一马当先奔驰如飞的,那些老大臣们
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怎么也追不上你……”逸婷想起那画面就觉得好玩,忍俊不禁地笑起
来,过了会儿却又有些担忧地说,“可是,皇上总那样孤骑在前,万一有什么意外,侍卫们
都来不及保护……”
  玄烨凝视着她的星眸,看出了其中那纯真自然的关心体贴。逸婷见他目光中忽然有些说
不清的痴迷情愫,不禁收住了笑,垂头不语。
  飞奔了近半个时辰,还是没看到目标,两人也不抱有追上那四人的希望了,索性放慢了
速度,欣赏着路上柳荫绵绵,莺燕啼啭的景致。无意中,远远地望见林间一个依在山脚下的
小院,茅檐低小,竹篱为栏。逸婷指着院外拴的四匹马,喜道:“他们的马。”
  两人弃马而行,展开轻功,悄无声息地接近过去。十几丈外已听到里面有人声,他们当
下飞身上了一株老树,居高临下,院内情境一目了然。
  只见刚才在寿灵轩遇到的四个魁梧汉子正各守一方,围住了一个中年人。那人虎背熊
腰,浓眉大眼,额头方阔,傲然而立,自有一股威风八面的气魄。他正指着四人中为首的一
个怒喝:“仇龙,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玄烨暗暗点头:果然是“龙蛟虎豹”。
  那叫仇龙的人冷冷说道:“施琅,我们是奉王爷之命行事,今天既然找上门来,你就认
命吧。”
  逸婷惊愕地瞪大了双目,玄烨也很奇怪,在她耳畔轻声道:“据说台湾大将施琅数月前
因罪被郑经赐死,但在临刑之前逃脱,离开了台湾,想不到他已深入中原。看来‘龙蛟虎
豹’是来追杀他的。”
  逸婷会说话的明眸望了他一眼,像是在说:这回我可真的不知道。
  施琅听了仇龙的话大怒:“郑经听信谗言,冤枉忠良,你们全都不辨是非吗?”
  “这么说,你一直忠心耿耿了?”仇龙阴森森地盯着他。
  施琅重重哼了一声。
  仇氏兄弟中的老三仇虎插口说:“君让臣死,臣不死便是不忠。王爷要定了你施琅这条
命,你识相的话,赶快自己了断,别逼咱兄弟出手!”
  施琅怒极反笑:“反叛的罪名,施某是摘不掉了。郑经做贼心虚,怕我揭他的丑,害我
全家,还要杀我灭口。说什么假仁假义的反清复明,全是放屁!他既然逼我,我施琅就真去
降了满清,杀回台湾,捣他老窝,灭他姓郑的满门,报我妻儿老小被害之仇!”
  老三仇虎和老四仇豹都是性子暴躁之人,还没听他说完,已破口大骂了起来。
  玄烨不露声色,却眼含笑意。逸婷心想:清兵之所以这么多年来还未收复台湾,就是因
为海军薄弱,缺少海战人才;而郑经则凭借波涛之险及熟悉水战的舟师,割据海外,与清廷
分庭抗礼。施琅骁勇善战,尤其精于海战,本是郑经手下的栋梁之才,果真能够归附清廷,
玄烨可算得来全不费功夫地捡了个大便宜。
  仇龙冷笑:“王爷说你谋反,你这回承认了不是?”四人眼中杀机大盛,眼看便要发
难。他们之所以接到手下密报匆匆赶了来却迟迟不出手,乃是素知施琅武功了得,虽然兄弟
四人联手,最终定能置他于死地,但多半也不免死伤,难以全身而退。
  施琅忽道:“你们可知郑经为何放不过我,不惜派你四人千里追杀?”
  “你意图谋反……”
  施琅摇摇头:“郑王府丢了什么东西,你们不知道?”
  四人一齐大惊:“果真是你!”
  施琅漠然道:“只要那东西大白于天下,足以让天下对郑氏还抱希望之人心寒。”
  “奶奶的!老子宰了你,还找不出来那玩意儿?”仇豹咣啷一声亮出了兵刃。
  施琅好笑地说:“你们四人有勇无谋,名不虚传。我会把那东西带在身上?”
  龙蛟虎豹互相瞅了一眼,仇龙忽然从怀里取出一个令牌,喝道:“施琅,你看这是什
么?”
  施琅立时神色大变:“玉宇令!”
  仇龙持着令牌说:“玉宇门人见令如见掌门,施琅,你敢不听令?”
  施琅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呼出时,双目慢慢睁开,缓缓说道:“玉宇掌门令在人
在,令失人亡──你们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你以为呢?”
  施琅咬牙切齿,仰天怒吼:“郑经,你好!”
  仇龙一指他:“施琅,你反了王爷,连玉宇门也要反了?这是你们祖师爷传下来的信
物……”
  施琅鄙夷地睥睨着他:“这令牌便是如来佛祖传下来的,也不过是个东西罢了。从前我
们尊崇它,是因尊崇它的主人;如今既被人面兽心之辈所持,那就只能算是块废铜烂铁。玉
宇门人会迂腐到见了掌门令牌就惟命是从?那与认贼作父、黑白不分的无耻小人何异?你们
太小看我施某人了。哼,假如我拿着郑经的令牌,命令你们自杀,你们听是不听?”
  玄烨点点头,赞了句:“很好,不因小义而废大义,不同于迂腐愚忠之辈。”
  龙蛟虎豹见自己率人辛苦夺来的令牌全无用处,反被他奚落一番,不禁恼羞成怒。
  仇豹最先沉不住气了:“老大,咱们把这王八蛋捉住,还怕逼问不出那东西在哪儿?”
  老二仇蛟素来沉默寡言,到这时方才说话,声音阴细,透着寒气,令人不寒而栗:“便
是不知道那东西的下落,我四人把他在中原认识的人一个个杀掉,难道会找不回来那东西
么?”
  四人当即就要联手杀害施琅。玄烨开口了:“怎么,以多为胜吗?”声音运功传出,竟
从四面八方笼入院中,让他们难辨来源。
  院子里的五个人都是一惊。
  “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仇虎、仇豹不知深浅地先骂起来,“滚出来……”忽然,两
片树叶破空而至,两人还没看清楚催魂夺命的是什么东西,树叶已穿喉而入,仇虎、仇豹眼
睛瞪得铜铃般大,当场毙命。玄烨本不想马上取他们性命,但这两人逞一时口舌之快竟敢肆
意辱骂于他,无异自己加速了杀身之祸。
  仇龙、仇蛟又惊又骇,心神大乱。倒不是顾念手足之情,伤痛三弟、四弟惨死,而是害
怕相助施琅之人这手惊神泣鬼的神功。况且仇虎、仇豹一死,他们倚赖的“四灵大阵”就布
不成了,那么凭他们剩下这两人的武功,就连施琅也打不过,一动手怕就要命丧其剑下。两
人心思转得极快,须臾权衡利害,身形一转,便要逃走。
  逸婷想出手阻住他们,玄烨一摆手:“让施琅来。据说当年玉宇门开山祖师灵虚真人读
罢南朝萧绛的《刺穴名诗》,创出了一套‘刺穴名剑’威镇江湖,咱们不妨看看。”
  施琅哪能放过仇氏兄弟?拔剑出鞘,追了上去。仇龙、仇蛟也料知不可能轻易脱身,早
算到施琅会追来,蓦地同时翻飞,反落到施琅身后,双刀一挺,齐向施琅背后砍去。刚要碰
到施琅后心,施琅身子蓦然矮下,反手连施两招“金推五百里”“日唱晚归来”,一柄长剑
犹若一分为二,几乎同时刺向仇龙腿上的五里穴,及仇蛟小腹的归来穴。
  仇龙、仇蛟一势落空竟不收回,双刀互架,彼此借力,凌空跃开避过了施琅剑招。施琅
运剑如电,如影随形,一势“罢逐步廊回”刺向仇龙胸前步廊穴。仇龙举刀招架,施琅也借
力使力,流星一般反射向仇蛟,正遇上仇蛟一刀砍过来,他中途变向,斜飞而过,反手一剑
“钗临曲池影”,刺仇蛟臂上曲池穴。仇蛟右手握刀,来不及转向变招了,当即左拳用力击
向施琅长剑。施琅跃起,右足踢出,正中仇蛟腕骨,同时右手长剑刺进了仇蛟曲池穴,仇蛟
双臂受创,登时疼出冷汗,胳膊再抬不起来。
  施琅身在半空,仇龙瞅出空隙,一刀斩出削他双足,施琅将剑从仇蛟曲池拔出,剑光一
转,“车转承光殿”,由上而下,指向仇龙脑后承光穴,眼看便要刺进去,却被一边的仇蛟
飞来一脚踢得变向,两人同时落向地上。施琅空中提气,竟在着地前又把身形提高数尺,登
时又到了仇龙之上,一剑“步上通天台”,疾、狠且准地扎进仇龙头顶通天穴。仇蛟待要相
救,无奈双臂不听使唤,而且身子正在下落,够不到施琅,只得眼看着仇龙剑下丧命,他立
时更加慌乱。
  施琅持剑身形急降,背对仇蛟,中途竟不回身,剑穗后挥,弹指间宛若一丛钢针当胸射
向仇蛟,这是“刺穴名剑”中最精妙的一势“扇拂玉堂梅”。仇蛟双臂抬不起,两足又刚落
地,借力不及,刹时数百剑穗齐中玉堂,大叫一声,一命呜呼。
  施琅接连手刃两名仇敌,心里畅快,忆及亡故的亲人,又是双目湿润。看到另一边仇
虎、仇豹的尸体,想起刚才相助自己的高人,当下拜倒在地,对着空中拱手朗声道:“大恩
大德,施琅拜谢。”
  玄烨拉着逸婷飘身落下,走进院子里,对施琅道:“不必多礼。”
  施琅起身,忙问:“可否请教两位尊姓?”
  玄烨微微一笑:“以后你会知道。”
  施琅一头水雾,觉得这少年气度雍容,处处透着莫测高深的神秘。他不算是江湖中人,
也想不出江湖上有哪对少年男女是如此的绝顶高手,不知他们什么来头。
  逸婷颔首道:“施将军,恭喜你手刃仇敌。”
  “我要手刃的是郑经那狗贼!”施琅心神激荡,冲口而出,目光落到逸婷绝美无瑕的面
孔上,不由呆了呆,瞪着她颤声低语:“你……是……”
  逸婷奇怪地问:“施将军?”
  施琅须臾回过神来,摇着头苦笑:“施某一时看走了眼,失礼了,姑娘莫怪。哎,施某
哪里还是什么将军……哦,两位快请到屋里坐。”
  逸婷心里还有疑惑,但她本就明丽动人,受惯了别人惊艳的目光,有人惊异于她的容
貌,她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玄烨和她随施琅进屋坐下,说:“我想请教阁下一件事情。”
  “公子请讲。”
  “方才你与龙蛟虎豹四人说的‘那东西’,是什么?”
  施琅一怔,显得踌躇难言。
  逸婷望着他:“不方便说吗?”
  “两位恕罪。两位对施某有救命之恩,在下本当知无不言,但……此事确实事关重大,
况且在下曾立誓绝不张扬……”
  “这样吧,我来猜一猜,阁下只说是或不是。”玄烨莞尔,不待施琅思索,已然开始推
测,“刚才你口口声声说郑经反清复明是假仁假义,那东西一大白于天下,就会令信他之人
心寒。郑经为此‘做贼心虚’,不惜千里追杀你,而你又这样讳莫如深。看来,这是份揭露
郑经道貌岸然、狼子野心的证据了?”
  施琅大惊,如遇鬼魅地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玄烨想到延龄丹及神蛊门行刺的事,随口又加了一句:“恐怕是和勾结三藩有关吧。”
  施琅瞠目结舌,骇然不止:“你……你究竟是……”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玄烨平和地看着他,又问,“阁下是怎么得罪郑
经的呢?”
  施琅一跺脚:“公子既然都知道了,施某也无须隐瞒了。眼下台湾奸佞当道,朝局混
乱,文武官员貌合神离,拉帮结派,相互猜忌,彼此排挤污蔑……”
  逸婷最厌恶这些龌龊黑暗之事,忍不住冷哼一声。心道郑氏自郑成功之后,内部争权夺
势勾心斗角,终是难成大器。遂又一叹,想起爹爹卓无忧曾说,清廷为瓦解台湾政局,屡施
策反诱降招抚之计,数十年来,自郑成功之弟郑世袭及其父郑芝龙降清后,不断有将士向清
投诚,也有些表面仍在尽忠郑氏,实际暗中已归附清室,只是奉命留在台湾,给那里的派系
之争推波助澜,搅乱挑拨,促其颠覆。眼下台湾这样的局面,是否早在玄烨的策划意料之中
呢?
  施琅续道:“当日郑经听信谗言,要杀死我。好在有人事先得到讯息,派人给我报信。
我心知即使逃得出台湾,但中原许多帮派都是郑王府暗中操纵,我恐怕逃不过他们的追杀。
既然避不过,我索性先去找郑经,是非曲直说个明白。我知道自己轻易求见不到郑经,只得
趁夜色潜进延平王府,来到郑经书房,他却不在那里。我怕败露行迹,先躲了进去,无意中
却发现……发现他和大汉奸吴三桂那厮秘密签定的契约,他们竟要一同出兵推翻清廷,而后
平分天下。这哪里还有什么光复大明,重兴汉室的心思!平日满口的忠信节义,心念故明,
全是鬼话!
  我心想拿到这契约,倒是保命的屏障。可拿了契约要出王府时,却被王府兵丁发觉,身
陷包围,眼看就要被乱剑分尸,却忽被一个武功高强的蒙面人救走。那人一直护送我到了海
边一艘备好的小船上,并告诉我,这契约虽是护身符,但若带在身边被人搜到,反而失去了
功用。不如把它交给她,这样我即使身落敌手,他们找不到契约,也不敢取我性命。她还要
我立誓不对外张扬契约之事。”
  玄烨点了点头:“你说的那蒙面人在延平王府来去自如,又有心维护郑氏名誉,想必是
郑氏家族里看不惯郑经倒行逆施的人吧?”
  施琅心头一凛,难以想象世上会有这么心思灵透的人,简直高明得令人生畏,他犹豫再
三,承认说:“不错。那人是郑经之妹,含烟郡主。”
  玄烨“嗯”了一声,不再追问这件事,另辟话题道:“你在台湾,听没听说过延龄丹之
事?”
  施琅霍然瞠目,他已渐渐看出眼前这年轻人身份绝非等闲,不由心生警惕,半晌不语。
  玄烨心道,他似乎记挂某人,怕此事对那人不利,台湾能让他依旧挂心的怕也只有那救
他的含烟郡主了。当下道:“含烟郡主深明大义,可谓出淤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此番主持延
龄丹之事,自然也是奉命而行,我看不会有人难为她。”
  施琅面对这厉害的年轻人,愈发惶恐不安,心中防线全然崩溃,长长一叹:“延龄丹我
在台湾时并没听说过,直到不久前郡主找到我,我才听她说起在中原经营寿灵轩的事,却不
知有何目的。但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郑经命她暂放一放延龄丹的事,先退出中原,撤到
福建沿海,一来躲避近日清兵注意寿灵轩的风头,二来顺便在福建海域诛杀叛离台湾、将去
降清的部将周全斌。”
  “周全斌在台湾威名赫赫,同阁下一样,乃是大将之才,想不到也被郑经赶了出来!”
玄烨很满意地笑了笑,眼望施琅,“那么,阁下今后是何打算呢?”
  施琅胸口起伏,回想往日种种,念及家人惨死,自身命在旦夕,伤恸愤慨,青筋迸出,
须臾下定决心,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降清!”
  玄烨一听果然不出所料,于是指点道:“那你不如即日动身去往京师。不必担心郑经的
追杀,沿途我自会派人保护你。抵达京师后,会有人引你去兵部见明珠他们。”
  施琅惊诧地盯着他,说不出话来。他听说过清廷兵部尚书明珠之名,眼见玄烨仿佛事事
成竹在胸,竟还肆无忌惮地直呼朝中重臣的名字,不禁呆住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
“你……是……”
  在他发愣之时,玄烨早偕逸婷出了他的院落,爽朗的笑声远远由外传了回来:“有缘再
见吧,施大人。”
  施琅怔怔站在原处,兀自不知,玄烨这一句“施大人”中,已许下了他今后的前程。
  (注:据史料,施琅于顺治三年随郑芝龙降清,后隶汉军镶黄旗,任水师提督。康熙二
十二年率军攻灭台湾郑氏政权,封靖海侯。)

  视察黄河期间,无意中得了施琅这员良将,玄烨十分欣喜。继续南行,不日来到江苏金
陵,他首先去亲谒明太祖朱元璋孝陵,巳时率百官于门外下马,自甬道边行,在孝陵殿前行
三跪九叩礼,后于宝城前三奠酒,尽是崇敬恭谨之情,令得数万观礼的前明遗老、江南文士
莫不感泣。玄烨抚今追昔,在金陵作了篇《过金陵论》,慨然道:“有国家者,知天心之可
畏,地利之不足持,兢兢业业,取前代废兴之迹,日加儆惕焉,则庶几矣!”
  玄烨南巡意犹未尽,加上心里还有事未了,于是命随行大批官员先回京,作出天子回銮
的表象,而他同成德、逸婷三人,则继续暗中留在江南游历。
  江南风光旖旎,都市繁华,成德作《梦江南》曰: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三人的诗画才情融入满目青山绿水之中,自然如鱼得水欢畅怡然。逸婷原先来过苏州数
次,但这次是与当今圣上及大才子纳兰成德同行,感觉自不相同。
  这一天来到苏州虎丘,苏东坡曾说“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憾事也”。虎阜禅寺中,琳
宫宝塔,规模宏伟,另有憨憨泉、剑池、致爽阁、云岩寺塔等名胜,确是“塔从林外出,山
向寺中藏”。
  逸婷立足塔影桥上,桥下是淙淙流水,水中倒映着山光塔影,她开怀笑吟:“横波留塔
影,跨岸接山光。”
  玄烨也在一旁赞叹:“不愧是吴中第一名胜,江左丘壑之表。”
  日近正午,成德提议到剑池之畔的一家酒楼里去品尝闻名天下的苏菜。苏菜味兼南北,
河鲜海鲜丰富,点心小吃精美,色、香、味、型四季有别。恰好三人光顾的这家尤其手艺精
湛、制作精致,松鼠桂鱼、莲子鸭羹、莲藕夹肉、蟹粉狮子头、蟹黄烧卖……令人大快朵
颐。酒也精美,不光有本地的陈三白酒,还有安徽毫州香幽如兰的古井贡酒、江苏徐州鲜甜
柔绵的洋河大曲,以及坛施彩绘、橙黄清亮、浓郁醇厚的绍兴花雕……酒香醉人、美景环
绕,他们酒足饭饱后,竟是恋恋不忍离去,倚在窗边,闲聊着一些风闻趣事。
  正说着话,店老板笑态可掬地走了过来,他五十上下,身材已发了福,一副和气可亲的
样子。玄烨等人还道他来收帐,却看他身后跟着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手里端着茶,另一个端
着文房四宝,三人都觉得不解。
  那老板笑眯眯地说:“二位公子爷风流儒雅,这位小姐天生丽质,想必都是雅士。赏光
来到小店,是小老儿的荣幸,要是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包涵。这茶小老儿请客,几位慢慢
品用。”说着连声吩咐那端茶的伙计上茶,随即又道,“不知几位能不能给小老儿个面子,
赏幅辞章字画?”这老头平日看多了南来北往的客,阅人无数,早觉出这三人大有来头,连
忙巴结着来讨墨宝。
  玄烨一乐:“这倒是有意思,都说南方人精明,果然不错。”看看身边的成德,笑着问
他,“你有没有这个雅兴?”
  成德也觉得这老板有趣,便道:“那在下就先献丑了。”
  老板大喜,忙不迭地命伙计铺纸递笔。成德略一思忖,挥笔疾书:“江南好,虎阜晚秋
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字如其人,飘逸精雅,落款是“楞
伽山人”。
  玄烨、逸婷都抚掌叫好。老板称赞不已,又觉得这“楞伽山人”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当
时成德辞章已是名满天下,若署名“成德”二字,老板定会惊叫跳起,但成德用的这个号,
他不熟识,想不起来。过了会儿他又来求玄烨的字,玄烨轻轻一摆手,老板是精灵儿人,也
不强求,退在了一边。
  玄烨看着老板敬上的茶,想起了一个掌故,说道:“虎丘的白云茶自古闻名,相传它叶
微带黑,点之色白如玉,唐人有‘紫芽连白蕊,初向岭头生’的诗句赞它。可这茶太好,产
量又少,总被官府豪吏索取。明朝天启时有个大臣来强索白云茶,寺僧无茶可献竟遭刑辱,
主持愤恨之下把茶树砍干抛根,薙除殆尽,可叹这千古名茶,竟就此泯灭绝种。”
  逸婷精于茶道,见玄烨又在发“兴国治吏”的慨叹,打岔说:“眼前的茶也很不错哇,
品品看,好不好?”茶刚摆上,飘散着袭人香气。
  玄烨浅呷了一口,见它形美色艳香浓味醇,前所未闻,问逸婷:“这茶叫什么名字?”
  逸婷抿嘴一乐:“说起来就不雅了,当地人叫它‘吓杀人香’。”
  玄烨一怔。逸婷说:“这茶产在洞庭东山石壁上,每年春天茶农用竹筐采回去。有一年
产的特别多,筐里放不下了,一些姑娘就把多余的鲜茶放在怀里。鲜茶得了热气,异香发
散,采茶的人们大呼‘吓杀人香’,它就这么得名了。洞庭湖畔宜生茶果,彼此交错种植,
久之茶吸果香,果窨茶味,陶冶得这茶叶花香果味,佳茗天成。”
  玄烨又看这茶具也很雅致,仿的是宣德年间的白釉茶盏,光莹如玉,小巧玲珑。他边品
着茶,边听着逸婷妙语讲述,十分自在,口中喃喃:“‘吓杀人香’确实不雅,还是改个名
字……不如就叫……‘碧螺春’。”
  逸婷和成德连连称妙。逸婷见那酒楼老板亲切热情,很有好感,有心替他讨块金字招
牌,当下呼唤他:“老板,快拿笔墨来!”
  老板闻声连忙赶来。玄烨不愿拂她心意,微微一笑,提笔书下“碧螺春”三字,字体方
严正大,拙朴雄浑,逸婷看了不禁叹服。
  正在兴头上,外面却传来一片嘈杂之声,一个粗布青衫的女子踉踉跄跄跌撞进酒楼,她
惶惶不安地闯进,发现底层没有藏身之处,慌乱间无暇细想,急匆匆奔逃上了二层,楼上注
意到她的人都是一呆。这女子十五六岁的年纪,纤弱娇娆,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容颜惨淡,
青丝散乱,娇喘不断,神色惶恐。
  谁都看得出她不会是到这儿用饭饮酒来的,有个伙计见她还往里冲,怕搅了生意,忙上
前阻拦询问。那女子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听楼外鸡飞狗跳,哗然不宁,叫嚣隳突之声越来越
近,她吓得身子发抖,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向里逃,要往屏风后躲。又跑了几步,被椅
脚一绊,撞歪了屏风,恰好跌向玄烨这一桌来,眼看桌上杯盘茶盏全要遭殃,逸婷忙一抬
手,扶住了她,同时发现,她身上有种十分奇特的淡淡幽香,令人迷醉。这个雅座临着窗
户,那女子身子刚一站正,来不及道谢,却看到外面一队官兵逼近酒楼。她面如土色,大限
将至似的呆在那儿瑟瑟颤抖。
  玄烨和成德对望一眼,心道:“莫非是官府逃犯?”
  那女子无措地四顾,最终又把目光落到玄烨等三人身上,忽然扑通跪倒在地,冲他们连
连叩首。玄烨本来受惯了别人的朝拜,此刻却被这女子吓了一跳,弄得莫名其妙。那女子见
逸婷离她最近,又是美若天人、娴静温和,立刻抓着她衣角放声哭起来:“姐姐,救救我,
救救我……”
  逸婷瞧她可怜,柔声问:“他们为什么追你?”
  那女子像个受惊吓的小动物,颤声道:“他们说皇上南巡,要选秀女,正在四处抓
人……姐姐你行行好救救我,让我做你的丫鬟,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你别让他们抓走
我……”
  如此悲苦,逸婷十分同情,但一瞥见身边的玄烨,却顿觉滑稽,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
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声似银铃,翠蛾蹙动,越笑越觉好笑,腰也弯了下去。想这女子
千方百计要躲避官兵搜捕,就是怕被抓去作秀女,从此凄惨终老皇宫;可她躲来躲去竟反而
鬼使神差撞到了皇帝老子面前,自送“虎口”,岂不好笑?
  玄烨可一点不觉有趣,气得脸色铁青。他什么时候下过那么道荒唐旨意?这些江苏官吏
好大的胆子,竟敢假借着他的名义巧立名目强抢民女!逸婷越笑,他脸色越是难看。
  成德也又生气又好笑,看那女子被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怜兮兮地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似
的哀求地望着自己三人,当下温言对她说:“你别急,先起来。”
  那女子却哭哭啼啼,定要他们答应相救才肯起来,逸婷、成德好容易劝起来她,还没安
慰两句,酒楼里突然一片大乱,一群提刀吆喝的官兵已进到了酒楼里来搜查。冲到二层,很
快发现了那女子,当先一人大叫一声:“在这里,抓住她!”七、八个官兵立刻一拥而上。
  成德喝叱:“站住!本公子的家奴,你们也要捉拿吗?”
  他们此行不欲张扬,穿着并不奢华,一个官兵没见过多大世面,看他是个普通的文弱书
生,哪放在眼里:“哟呵,你算个什么东西?告诉你,这是朝廷钦犯,你敢管闲事,老子连
你一块儿抓!”
  “你懂得什么叫钦犯?”成德脸色一沉,“你们抓人奉了谁的命令?”
  “这是皇上的圣旨……”那官兵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不远处有个雅座里传出声音,一人
威风十足地呼喝:“这是本老爷的命令!”一面屏风被人推开,一个肥头肥脑,穿金佩玉,
酒气熏天的官老爷迈着方步踱了过来,带着四、五分醉意,打着酒嗝:“本老爷的命令,怎
么样?谁敢放个屁说个不字!哼,小子,你知道本老爷是谁吗?”
  成德笑了起来,有心让他当众出丑,便朗声对众人道:“这位老爷忘性大,忘了自己是
谁了。你们有谁知道,赶紧帮忙告诉他。”此言一出,立刻举座哄笑。
  那人大怒,破口大骂起来:“妈的,你个小兔崽子,敢对本老爷无礼!你知道在本老爷
眼里,你跟个畜生差得了多远?”
  成德也不动气,用手在自己和他之间比了一下,回答说:“大约三尺。”又是一片哄堂
大笑。官兵们如狼似虎,马上连呼带喝,把其他人全都轰出了酒楼。
  有个官兵怒气冲冲,告诉成德:“这是巡抚何大人,你小子放规矩喽!”
  成德懒洋洋地一拱手:“何大人?幸会。”
  何巡抚在这里请客,和他同席的两个青年人听到喧闹声,也走了过来,两个人眼圆面
媚,似有几分斯文之态,一身绫罗绸缎,镶玉的帽子,猫眼的扳指,翡翠的扇坠儿,自上而
下珠光宝气,气派得很。何巡抚对这两人十分恭敬,马上满脸堆笑:“不好意思,让这刁民
扰了两位爷的兴致,下官这就把他们打发了。”
  成德看这架势,还道他们是京里的亲王郡王,暗忖那些人自己都认识啊,可没这么两
号。
  何巡抚已然吩咐上了:“来人啊,这刁民拐带良家女子,在本地作案累累,给我拿
下!”
  “慢!”成德一指何巡抚宴请的那两个公子哥里的一个,“这个人前天偷了我家一幅祖
传字画,你既要拿人,就先把他拿下。”
  “扯淡!”何巡抚嘿嘿冷笑,自作聪明地说,“看你是个北方人,刚来这里几天?这两
位杜公子是当朝大学士肃勒大人的内侄,世居苏州,会偷你这穷酸的东西?”
  成德双手一摊:“是啊,大人也说我是初到苏州,方才为何又说我‘在本地作案累
累’,这岂不矛盾么?”
  何巡抚登时语塞,恼羞成怒:“你小子满口谎话!”
  成德摇摇扇子:“这也未必。”
  何巡抚越发夹杂不清:“你敢发誓你没说过谎?”
  “不敢。比如,刚才不就对你说了句‘幸会’吗?”
  玄烨见何巡抚身为朝廷命官,大庭广众之下竟如此不成体统,更可气的是口无遮拦,纯
属草包一个,当众媚上欺下,可见平日一手遮天作威作福惯了,早不把庶民口碑放在眼里。
他不禁怒骂一句:“该死的奴才!”
  那家伙耳朵倒好使,立刻寻声瞪了过来,不料一眼却瞅见了玄烨身边貌美绝俗的逸婷,
那俩姓杜的也发现了她,惊讶地呆了半天,垂涎地盯着她,简直忘了身在何方。何巡抚厚颜
搭讪:“小美人儿,刚才是你在说话?”
  逸婷面若秋霜,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华贵庄重,冷冷地说:“我说,贪赃枉法的狗官全
都该杀。”
  何巡抚脸色大变:“大胆!你敢辱骂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拿回府衙!”
  逸婷淡然续道:“我还说惟独大人你两袖清风、清正廉明。”
  何巡抚被她一赞,又听她声音妙美犹如天籁,立刻喜形于色,骨头都酥了。不料她接着
解释:“有道是‘何水无鱼,何官不贪?’──大人不是姓何么?”
  何巡抚被她损得灰头土脸,立刻就要发作,可又舍不得这绝代佳人,嘿嘿笑着:“你这
小美人儿倒是伶牙俐齿,有什么话跟老爷我回府去说如何?怎么,还舍不得那个小白脸儿?
哈哈,别信什么忠节义士、贞妇烈女,全是白痴!放屁!”
  逸婷冷笑着讽刺:“看不出大人你原来倒是最大的‘忠节义士’。”
  何巡抚身边的杜公子也喝多了两杯,无所顾忌,看逸婷不屈从何巡抚,便淫笑着走上前
来,指指玄烨和成德:“美人儿,这俩小子穷酸落拓,你是爱他们有几滴答墨水?本公子才
是学富五车;再说,本公子有的是金山银山。嗨,美人儿,钱财和学问,你选哪个?”
  “我选钱。”逸婷一笑,“你会选学问吧?”
  杜公子见了她这一笑,魂都飞了,昂首道:“那是当然!”
  逸婷点点头:“这就对了,各取所缺嘛。”她看了看玄烨,发现他竟已怒色全消,神色
平和。却不知玄烨一旦真正动了杀机,反倒会显得无动于衷。
  这杜公子觉得逸婷话里有话,琢磨半天,才醒悟她又在拐弯抹角骂自己没学问。一旁的
杜二公子看长兄受辱,又见那成德摇着扇子闲坐在一边悠然自得,玄烨则是面无表情,对自
己等人视若无睹。不知为什么,他看着玄烨总觉心里有点发毛,而成德的儒雅倜傥也让他特
别不顺眼,为在美人面前保住颜面,当即挑战道:“嘿!小子,你很有学问吗?大爷我今天
给你出道题,对个对子怎么样?”
  成德笑而不语,杜二公子看着玄烨和他,阴笑着出了上联:“两猿截木山中,问猴儿如
何对锯(句)。”
  何巡抚和杜大公子都坐着哈哈大笑,杜二公子则得意洋洋地踱着步子。
  成德摇头笑叹:“匹马陷身泥里,看畜生怎么出蹄(题)。”
  杜二公子勃然变色,指着他吼叫:“你……”忽然瞅见楼外不远处有家店铺,他计上心
头,使坏地把铺子的招牌读了出来:“‘精裱唐宋元明历代名人书画’。哼哼……”
  成德还没开口,逸婷因那杜大公子粗鄙下流,贼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不放,心里有气正
想整治他,这时和他距离既近,便指尖一弹,一道真气登时射了出来,似是支无形利剑,斩
在杜大公子的椅子上,椅腿随之折断,杜大公子哎哟一声,滚到地上。逸婷笑道:“他现在
要用上的人所做的买卖就是下联了。”
  玄烨乐她的顽皮手段,问她:“是什么呢?”
  “‘采办川广云贵各省地道药材’啊。”
  成德赞道:“高明高明。”既是赞她对联对的好,更是说她武功精妙,惩治杜大公子惩
治的好。他见杜二公子和何巡抚乱作一团去搀扶杜大公子,而几步外的空桌上还摆着酒楼老
板的纸墨笔砚,当下走过去,说:“何大人,多多得罪了。晚生送你几个字吧。”谈笑间提
笔一挥而就,读来却是“天高三尺”四字。
  何巡抚匆匆一瞥,还道在吹捧他是青天大老爷,冷哼着端起架子:“怎么,服软啦?巴
结起本老爷了?哼,算你还识时务……”
  成德道:“想来大人任此地巡抚,地皮已至少被刮去了三尺,那天自然也就高出三尺
了,哈哈……”
  何巡抚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怒不可遏,用力一拍桌子,吼声震天:“给我统统抓起
来!”这一拍桌子,掌风卷得一张纸飘了起来,正是成德方才书写的那首《梦江南》。
  杜二公子扶着大哥坐好,一抬头恰好看到词末“楞伽山人”四字落款,不禁大吃一惊,
张口结舌:“‘楞伽山人’?……谁写的……”一看成德笑吟吟的,他脚下无意识地挪了几
步,震惊地瞪着眼:“你……难道……纳……纳兰公子……”
  成德一扬眉:“你听说过我?”
  何巡抚和杜家两兄弟不禁张大了嘴,全都变得呆若木鸡。谁不知道纳兰成德身份尊贵,
其父明珠权重当朝,其本人更是天子近臣,算得上皇帝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想不到今天一
时糊涂,有眼不识泰山,竟得罪了这位万万开罪不起的公子爷!几个人又惊又骇,双腿发
软,汗流浃背,慌忙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结巴了半天,却连一句赔罪的话都说不完整。好
在他们没再得知一旁的玄烨的身份,否则不当场吓死才怪。
  玄烨不想看他们的丑态,如何处治,他心里自有主张,而且已有了更深远的打算,所以
并不急着马上办他们,当下起身离座。成德也是最见不得此等官场龌龊,不愿久留,临走前
看到那被他们追捕的女子,吩咐何巡抚道:“这女子,你们不要难为她了。”
  何巡抚会错了意,连忙谄媚:“是是,公子在何处下榻?既然看得上她,卑职这就派人
把她送到公子居所……”
  成德差点没气得乐出来,沉着脸冷冷说道:“我是要你放她回家。何大人自做主张强选
秀女之事,我看还是到此为止。”
  何巡抚卑躬屈膝地点头哈腰:“是是是,卑职遵命……卑职遵命……卑职该死,有眼无
珠冒犯了你老人家……”
  杜家两兄弟战战兢兢地再三请罪:“公子恕罪,小人们糊涂……”
  成德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与玄烨、逸婷一起,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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