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机巧
“八爷庄”防守森严,而且还在当晚防守得特别森严,自不是有了令牌、就要进便
进、要出就出的。
如果要硬打进去,他们又觉费事,主要是因为:
一,他们要打的是龙八大爷,也就是蔡京手上一大红人,亦是横夸武林、朝野的一
大无耻,可不是打他的喽罗小卒。
二,如果从外面打起,就算打得进去,龙八也一定望风而逃之夭天,打草惊蛇,反
而赶出一群蚊子!
三,他们自恃身份,才不愿跟龙八的手下厮缠——要打,就打头头;打头头,才算
件大事!
既要不动地声色地进入“八爷庄”,但又通不过重重防卫,那该如何是好呢?
“没问题,”方恨少眉梢、眼梢、咀梢、鼻梢,全浮现了洋洋得意,“幸好你遇着
了我。”
于是他们开始易容打扮,乔装成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当然是方恨少。
老妈子理所当然就是唐宝牛。
今晚“八爷压”也真奇怪,非但有很多大内侍卫、禁军高手、武林好手巡戈着,还
有少少太监、宫女,来来往往,看样子都也有两下子。
方恨少眼尖,打了个司膳的老妈子和服侍王侯的小宫女,点倒了之后,在街角阴影
后依佯画葫芦,把自己改头换脸了,又跟宝牛装扮。
扮了老半天,方恨少说:“得了。”
唐宝牛乍见方恨少,哗,眉带春意目带笑,含苞花娇,真比真的女子还美!不禁摇
头叹道:“看来,你还是去当女人省事,难怪平时都文邹邹、娘娘腔的。”
方恨少居然还掩着红唇儿羞笑:“好说好说,哪有你这般雄武过人。
这句话,唐宝牛听得顺为合意。
方恨少虽然叫他穿上一大堆累赘的衣服,又在他脸上涂涂揩揩的,但他还是相当信
任方恨少的化装之法,主要是因为:
——方恨少本是“金字招牌”方家的小弟。
——“金漆(字)招牌”本来就有“三大绝活”:点穴手法、气功、以及容易术。
方氏一族的“易容术”已几可媲美并且渐将取代以易容木起家的“慕容世家”了。
方恨少虽然不像话,气功没下苦功学好,点穴手法只马马虎虎,易容术也不是方家
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倒是他在轻功上的修为,是方家任何高手都难以企及的;他是方
家的人,但擅长的却是“太平门”梁氏的轻功夫;一如梁阿牛是“太平门”的人。但精
通的却是“金漆招牌”方氏一门的气功内力)但要应付这种“小场面”,已绰绰有余了。
他们装扮成老妈子和小宫女,跟着大队,实行鱼目混珠地混进
其实,“八爷庄”防守森严,饶是如此,要混进去也还真不容易。
可是唐宝牛和方恨少都侥幸能做到了。
主要是因为一个理由:
机巧。
人生里,有许多事,只要适逢“机巧”——机缘巧合——就天大的困难,也比较易
办到;若是没有,就算是轻易的事,也有天大的困难。
唐宝牛和方恨少能够混得过去,有很多奇遇、良机、凑巧、际会,譬如里头正赶忙
着筹点膳食,于是就急召老妈子等过去帮手,唐宝牛因而过了关;一个侍卫统领负责细
查进入庄里的人,却因为垂涎方恨少的美色,忙着毛手毛脚,给他过了关;另一名把守
的太监头领,本要盘查唐宝牛,却一见他就呕吐不止,唐宝牛自己也莫名其妙;还有一
次明明已有一名宫女高手有点怀疑起方恨少的身份来,却恰其时有人呼喊:
“太师父要耍球哪,还不去张罗!”
这宫女一听,不及再细察研判,就勿勿入内打点了。
唐宝牛与方恨少一半幸运一半机巧、七成天意三成人为的,终于潜入了“八爷庄”
的后园去。
这儿有三件事是必须要了解的:
一,宝牛和方恨少终于能突破重重戍守,进入“八爷庄”的“后园”固然是十分幸
运,每遇障碍都能化险为夷,但其中的确困难重重,步步惊心,其间也有不少趣事,险
遇,可是由于这不是关键,也不是重点,所以都略过不提。
二,正是因为防守森严,简直三步一哨,六步一岗,这固然使方恨少、唐宝牛二人
觉得另有蹊跷,故而越发耍深入虎穴,探个究竟。人遇险阻多有三种反应:一是惧而退,
二是疑而虑,三是奋而进——方、唐二侠显然就是第三类人。
三,他们最后进入的是“八爷庄”的“后园”,不是“后院”。“八爷压”很大,
奇花异石,珍禽灵物,都集中在左边“后园”,而囚禁耍犯政敌的所在,都处于右边的
“后院”,囚人的地方,叫“深记洞窟”,这一天,曾遭王小石等人闯入过;左边的
“后园”,叫做“寻梦园”。
他们就掉进了这“寻梦园”。
“寻梦园”是什么地方?
——寻梦园就是一个供你寻梦的地方。
每个人心中都有他自己的“寻梦园”,每个人都有他们“不同形式”的“寻梦园”:
只不过,这偌大的花园,几乎所有的名花,都在这儿含蕊盛放;几乎所有的奇石,都在
这儿成了或坐或卧的摆议,几乎所有罕见的驯兽。都在这儿穿梭嬉戏;还有这么辽阔如
茵的草坪,伴着潺潺流水,却是谁人寻梦的地方?
——龙八?
那个俗人有这般雅兴么?
——童贯?
这位大将军对强占民女的欲望远大于看花看石看流水。
——王黻。
他当然比较喜欢看真金白银,还有翡翠宝玉。
那么,真正在“八爷庄”里建立那么一种奇丽雅致的“寻梦园”,却是供谁人闲逛
暇赏呢?
你说呢?
——没什么好说的。
对唐宝牛和方恨少来说,越是防守森严,越是困难重重,他们越要去探询个究竟。
待到了园子里,闹哄哄的,下午阳光和煦,黄晕晕的。迎面一照,照得两人也有些
晕头胀脑的,只见园子内怕有二、三百人,女的宫娥打扮,燕瘦环肥,玉厕金钗,美不
胜收:男的有些是太监装扮,油头粉脸,但举止有度:有的是禁军戎服,虎背熊腰,精
猛悍勇,却都林立两旁,气势慑人。
方恨少与唐宝牛两人对望了一眼,心想:
——这是什么阵仗!?
两人愈是好奇,愈不退缩,相偕在前走去,隐约可见草坪上,有七八人,在追逐一
顺藤球,看谁能将之踢入笼中,便算得胜。
唐宝牛不禁问:“……追一粒球,用得着这般劳师动众么?”
方恨少忙“及时教诲”:“……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生在世,哪个不是在场
中你迫我逐粒球儿而已!”
唐宝牛苦着脸道:“……可是……几百人整千人看几个人追一个球,太无聊了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在千百年之后,居然还有几万人乃至几亿甚至几
十亿人在同时废寝忘食地看几个人追一粒球的事。
“……是有点不妥……”方恨少苦思不解,只好说:“咱走近去瞧仔细点。”
可是,他们几乎是立即地给人截住了。
截住他们的人,是有男有女的几个人。
这几个人,样子都完全不一样,有老有少、有丑美,服饰打扮也跟一般内监、侍卫
下一样,但却仍有一个共同之处。
——刀。
他们身上都有刀。
他们身上带着的刀,有的是藏着的,有的直如一把废铁,锈蚀斑剥;有的手里握着,
只是一耙小而伶仃的刀。
单凭这一点,他们跟在场有人,已十分与众不同。
——因为其他的人:不管太监或是侍卫,身上手上,都没有兵器。
一把兵器都不带。
独这七、八人可以携带兵器。
看他们的样子,似有意要截停方恨少和唐宝牛查问。
方、唐二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
就在这时,却正好有人走来。
这两人,一个乱须满脸,直比唐宝牛(当然不是扮成女装的时候)
还高大豪壮;另一人眯着眼笑,像一座佛,眉毛却是开了岔的扫帚一样,眉都火烧
似的叉开来,说话举止,却斯文温和。
他们两人正自草坪的嬉戏中走来,略有些喘气,似正疑要略作歇息,一见方、唐二
人,那文官就随口吩咐了句:“太师父淌了些汗,快把润喉生津备停当,随时奉用。”
唐宝牛听得眯了眯眼,方恨少马上就娇声娇气地答:“——是——”
那武官瞧了他一眼,踏步擦身之际,居然还用手指在方恨少臀部捏了捏。
方恨少几乎没弹跳了起来。
只听两人嘻哈笑着:
“这兔爷儿怎么生面得很,好像没见过?”
“宫里的美人比池里的鱼还多,哪看得完!童将军只要喜欢,那还不简单!”
“……也真鲜嫩的,还弹手的呢——叱,王大人,千万得留神,不要是万岁爷的三
宫六院才好……”
“行得了。就算是,太师父忙着玩球儿,哪有时间玩囡儿哪!她哪还飞得上天……”
两人就这般古古怪怪地笑着过去。
方恨少听得毛躁,正要回头追打那高大将军。
——他没想到在这高贵气派的场合,入耳的竟远比市井道更淫亵猥琐。
这回却是唐宝牛一把止住了他。
——原来,就囚这两人跟他们说了这几句,那几个执刀藏刀的人就马上讪讪然回去。
这正是走向前边的最好时机。
这时候,却有一人发现了他们两人,正向场中迫近。
这人横计似的眼忽然闪出两道寒光。
但他没有声张。
他已捏着亮白色倒卷的须稍,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忽然想起喜欢嚼的花生米。
八一:机器
最好的时机往往也是最坏的时候。
——或者说,自己最好的时机,通常也是敌人最坏的时机。
方恨少和唐宝牛既见如此“大阵仗”,就愈发想见识一下场中追球踢球的,到底是
什么“大人物”?
自从那“童将军”和“王大人”他们两人调笑了几句之后,就不再有人收上来盘问
或监视他们了。
他们正好叠心钦神的,要凝目好好看看场内狎玩的是些什么人。
突然间,却听一声吆喝。
数百人一起叱——
——咽……
宛若干地一声早雷乍起,齐齐断喝,使唐宝牛心神一裂,方恨少手心一凉,都一阵
恍惚才省现:
场中有个黄衣人踢入得一粒球,得了一分,大伙儿立即呐喊助威!
——这是什么人,竟如此排场?
唐、方二人定心神,怒目望去,却是并不认得。
这黄衫汉子十分瘦削,腹无四两肉,弱不禁风的样子,肩脖子看去分外狭窄,但却
玩得十分兴起,额须尽汗,喘息不已,不时有脸白无须的人上前为他抹汗,之后又速退
下蹲伏候命,怕只要在举止间一有失措,即有灭族沙家之罪似的。
黄衫汉子每踢进一球,在场者必轰然叫好,为他示威助阵。
然而,只要唐宝牛和方恨少多望几眼,便已看出:全场的人,虽然都看似竭力在追
逐那球,但每到要害关头,都把踢球的机会尽力地让与这个人。
——好不公平!
唐宝牛一看就光人。
方恨少憋了一肚子的气。
他们平生最憎恶的就是不公平的事,遇上不公道的事,他们总要去插一插手管一管。
近在眼前,显然就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一个很不公道的人。
他们看了就很想教训教训这人。
可是,当另一个人映人眼帘时,已使他们一时全忘了这个人和这件事。
那“另一个人”气质高贵,五缕长须,气宇轩昂、看来也必是下场耍球的领队,他
正率众与黄衫汉(应该是挣起黄衫罢裙玩球的瘦子)
对垒抢球——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特别“卖力”地“礼让”那黄衫客,甚至可以说,
他正在千方百计地制造机会,让那黄衫客可以取胜。
是以、相比之下,别的人都成了“机器”:只有那黄衫客才是一个真正的“人”,
其他的人都为他所操纵,为他而活:而替他“操纵”全局的人,显然就是那气质高贵五
缕长须的人。
——全场只在他们两人是在真正地、尽兴地玩!
可是、当方恨少、唐宝牛一旦看见那五络须气质高贵的家伙后,他们的表现可再也
高贵不起来了!
两人立即迅疾地互看了一眼。
然后交换了一句话:
“打!”
非打不可。
打!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认得那个“气质高雅”的人。
他们见过他。
四年前,就在“愁石斋”前:这人带同“八大刀王”,前来威迫王小石就范,答允
他去刺杀诸葛先生。
那人他们见过。
他们记得那人。
——化了灰也忘不了。
——还巴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那人当然就是:
“蔡京!”唐宝牛虎吼了一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他发出了一声虎吼,然后就比豹子还猛悍地扑了过去。
这一刹间,人人都惊住。
呆住了。
愣住了。
——谁也想不到,会在这儿,扑出了那么一个人,对蔡京发动狙袭。
此时,唐宝牛还是以女身装扮,他一旦跑动起来之际,山摇地动,把全部人一时都
慑住了,也许是落日大晕大黄之故,场中的人都未及反应。
有反应的人全部地惊叫、怒吼、吆喝:
“——快保驾!”
——保驾!?
——保什么驾?谁有那么大的架子,
这电光石火之间,唐宝牛已一把揪住了蔡京,蔡京回身便逃,唐宝牛却扯住了他的
衣服,“嘶”的一声,撕开了一大片。
蔡京来个“金蝉脱壳”,回头就跑。
唐宝牛已追上瘾,拼出了劲,这时,已有两三人迅疾掩扑过来,他也小管,虎吼连
声,拉了几下垂须,但把来袭的人都震倒、冲倒、撞倒,他仍是一个虎扑,抓住了蔡京。
“叭”地两人扭跌在地上,唐宝牛心头忭忭,振奋不已:“哈!终于还是教我把你
给抓住了——”他心中却想:待会回到“象鼻塔”,可威风了!
没料到腰间一疼,蔡京已用双指刺入他左腕肋中,他幸练过“铁布衫”,硬熬一下,
也觉痛人心脾,盛怒之余,再不理会他个宰相丞相袁相好相看相的,一拳挥了过去。
“碰”的一声,这一拳把蔡京砸个鼻血长流。
原本,以蔡京实力,大有还击的余他,但唐宝牛委实声势过人,先声夺人,蔡京一
时慌了手脚,而唐宝牛又以“大石压死蟹”的气势强行把他按住不放,他已吓得慌了手
脚:平时他对人颐指气使,纵是百万雄兵,也得听他一人调度,而今一旦给人抓住,挣
扎不得,慌惶之中,也忘不了自己身份,只一面死力挣扎一面大叫救命。
唐宝牛可不管这个。
他一拳打去。
“碰”,着了。
他觉不够。
又一拳挥去。
“蓬”,中了。
——还是不够。
再踢一脚。
蔡京痛培于地。
他觉得余怒未消,过瘾得紧,索性把他压住,窝在地上,塞他吃泥!
同一时间,方恨少本来要掩护唐宝牛:他跟唐宝牛都心同此志,决定不管如何,都
得要好好教训这祸国殃民的奸相一番。
没料,只见人影异闪,大家忙着匡护那黄衫客,匆急退去。
方恨少本就对那黄衫人反感,而今一见,大家尽是维护此人。心忖:此人竟比蔡京
还重要,莫非蔡京长辈不是?他见唐宝牛已扭倒蔡京,心念一动:这浑小子已擂倒了当
今权相蔡老京,回到“发梦二常”那儿,还不给他吹上了天!自己若不撵倒一个更重大
的角色,日后岂不是要尽受这头牛的鄙薄!?
故而他不理一切,纵身而上。
黄衫客已给吓得脸无人色,急喘不已。
偏是方恨少轻功过人,犹如白驹过隙,一下子而突破了三、四道阻挠,贴近那人,
几乎是颜面相迫,方恨少用折扇卜地一敲他瘦骨伶打的鼻子道:
“猪狗不如的东西,看本公子把你打得叫爹喊娘的!”
他可不止说。
还真的做。
他一把勾跌了他。
那人喘喊:“你……你……你敢……”
方恨少折扇急挥,已架开两人攻势,凑身捆了那人一巴掌,好清脆的一记耳光。
那人竟抚脸哭了起来。
方恨少怔了怔,骂道:“大丈夫哭什么!”又踹了他一脚。
那人居然吓得连裤裆都湿了,方恨少没料他那么脓包,倒不好意思再打了,只吐一
口唾液,骂他:“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真是连个屁都不如!”
那人却颤声哭道:“朕……朕不是大丈夫……男子汉……我是……九……五……
之……尊……”
八二:机遇
世上有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机遇。
有的人有机遇也许是抬到一锭银子,有的只踩着了一堆大便,有的是艳遇,有的是
遇上了第一大帮的头子,有的却是遇上了皇帝!
别人不知道,至少,而今方恨少就是这样子!
方恨少做了一辈子的梦,他梦见过有一个(多于一个他也无拘!〕
美丽而又了解他爱惜他而又十分崇拜他的才学之红粉知音,耍对他以身相许;他梦
过自己中了状元,衣锦还乡(他还想到自己回到“金字招牌”方家,得意洋洋他说:
“唏,是不是,你们说我不学无术、半途而废,而今我已金榜题名、吐气扬眉,你们都
看走了眼!”):亦曾梦到过自己一口气救了沈虎禅老大十三次命,功德圆满(主要是
因为:事实上,“七大寇”的老大沈虎禅曾救过他十二次的命);他也曾梦见过自己练
成了绝世武功,不止是这一套“白驹过隙”的轻功能独霸江湖:他更梦见过自己终于得
到师父方兰君的嘉许,准许他服侍她终老,不使自己人在江湖,她却独守深山,各自飘
零孤苦无依……
总之,什么梦都有,他就是没梦到钱——因为他根本就不重视钱财。
他也从未梦到过当官——中状元不是当官,这是对“满腹才学,怀才不遇”的一种
认可——更甭说梦见什么妈子巴那个的皇帝!
可是,他今儿居然见着了皇帝!
而且,给他骑着追打的“家伙”居然号称自己就是那位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天
子!
——天子?我呸!他配!?
方恨少一时还不相信,还赏了他一记耳括子:
“什么九五之尊……九五之尊是天子……你这样子配称天子——王八羔子倒有几分
像!?”
就在这时、那数百人几乎一齐向他行来。人声纷杂、呼号连声、宛似天劫未日眼前
便临一般。
“快救万岁爷!”
“大胆刁民,竟敢行弑皇上!”
方恨少傻了眼,忘了退、忘了避、只及时间了一句:
“你——真的是皇上?”
那人哭丧着脸、扁着咀、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还结结巴巴他说:
“……对不起,壮士,朕知道朕长相不……大那个……像……但朕是……是一个好
皇帝咧。”
大家冲近,却还是不动手——因为方恨少就一屁股骑在那先给称右“太师父”的人
身上,大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怕伤了这人。
方恨少听了之后,眼眨了眨,艰涩他说。
“……你说……你是……万岁爷……!?”
那瘦似竹竿轻似绵的人又点了点头,方恨少终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哈哈哈哈……今天竟叫我方才子……”
他一笑,就分神。
他还未笑完,至少,有一个眉须像往他鼻梁绕去的老太监从他手中(胯下)抢救了
那黄衫客,另有八个人已狠命出手,向他身上狠狠招呼!
却听有人沉声喝道:
“——要留活口!”
那些发动攻袭的人,武功都很高,刀法也快的快、狠的狠、绝的绝、奇的奇、怪的
怪、诡的诡、妙的妙、险的险,方恨少一方面惊诧过度,无心接招,另方面也真的避不
了这八把刀的联手一击,要不是这人以双手八指(他断了两只手指)一一化解,他还真
的绝对接不下来!
那替他化解的人一把制住了他身上九处要穴!
只听那八个使刀的人都说。
“大师,你干嘛护他!?”
“这人弑君犯上,大逆不道,大师,你还不立杀此人逆!?”
只听这名头陀不慌不忙他说:“阿弥陀佛,他胆敢行刺皇上,必有图谋,幕后定有
人指使,要留着活口,以便审查清楚,追究到底,一网打尽,除恶务尽。”
然后便慌慌忙忙地跪在地上,大家一见他跪,也忙跪倒,只听头陀向那狼狈已极的
黄衫人叩首恭声道:
“小人等救驾来迟,累皇上受惊,真是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方恨少这时已周身穴道受制,丝毫动仰不得,但眼里亮晕晕和一片茫茫,夕阳西沉
得也慌慌惶惶,但方恨少还在傻笑,因为他只知道,他刚才打着、唾着、骑着的人,居
然就是。
——当今天子!
(我打他似打兔子!)
那边厢的唐宝牛,一口气打踢了蔡京几下,正得意洋洋,回首却见方恨少也骑住了
一个他这才想讽嘲几句:
“我打的是当今太师,你打是什么臭狗屁?”
话未开口,却见方恨少已给人擒住,方恨少竟向那黄衫人叩呼:
“万岁”。
——万岁!?
总下成那人姓“万”名“岁”!
这时候,人影一闪,两人已到眼前。
一个像影子一般的人。
他背后有一个长长的包袱。
他一接近唐宝牛,唐宝牛几乎就马上闻到一种味道:
——“死”的味道!
这人也没有怎么动,只倏然而至,气势已把唐宝牛唬得往后退了半步,失声道:
“……天下第七!?”
这半步一退,那人已把蔡京夺了过来,唐宝牛正要动手,眼前一花,一个白胡子、
眯着斜眼、笑容似大海的老太监,已隔开了“开下第七”和唐宝牛。
唐宝牛一拳就挥了过去。
那太监也没闪躲。
唐宝牛明明击中了那太监。
却是一拳击空。
——好像这老太监是透明的物体。
老太监转首向蔡京说,“太师,你要怎么处置?”
他的脸向着蔡京,“天下第七”却护在蔡京身前,这太监大约有七十多岁了,但他
人员在分心说话,左手却已抓住了唐宝牛二手两足。
——是抓住了,就像抓什么蜘蛛、螃蟹还是小猫小虫似的,他竟用一只手,把唐宝
牛的左手腕、右腕、左踝、右踝一齐拿住,扯到身后,他像在市场上的笼子里拎起鸡鸡
鸭鸭的翅膀一般地揪了起来,毫不费力。
——而且还是这偌大的一个唐宝牛!
而唐宝牛也真的丝毫挣扎不得!
却听蔡京居然能在这受辱受惊的情形下迅速回答:
“米公公,有劳了,不过、不要杀他,留活口!”
“是!”米公公米苍穹恭声道:“遵命,太师。”
八三:机要
场中大乱。
但秩序井然。
上述两种情形看似矛盾,其实并不。
因为唐宝牛、方恨少这一出场,既打了皇帝也辱了宰相,自然全场大乱,人皆惶恐,
怕天子盛怒降罪下来,只怕全部人都担上个“护驾不力”,轻则降罪,重则难保不诛连
抄斩,自是人心惶然。
但今儿在“八爷庄”里“侍候”的,都是大内的好手,宫中的高手,一旦遇上这种
乱子,也能很快地擒住了“刺客”,稳住了场面,把皇上和大师全护送到了“八爷庄”
里守卫最森严的“别野别墅”去定惊。
俟赵佶心神稍定,敷药治疗之后,一干人等才纷纷如丧家之犬,在院前跪求请罪不
已:然而赵佶最忿忿的是:始终传不来树大夫为他治理;要是他在,最多是把一把脉,
吃一粒药丸,喝一剂补药,伤处就不疼,心也不会跳得想自口腔里逃出来一般。
——他因而下令务要找出树大夫的下落来,生死都得有个交待!
他还下了圣旨:要是树大夫给人杀了,他要把杀树大夫的人斩首处死!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要替树大夫报仇(要是为了这个,他一早就该下旨找出真凶
了),而是要替自己泄忿。
这些跪求恕罪的人,最诚惶诚恐、最惊心动魄的,当然就是龙八和八大刀王。
——这逆上弑君的事情,发生在“八爷庄”,龙八自然责无旁贷,吓得尿滚屎流!
这事可以说是龙八自己“惹祸上身、
本来,皇帝赵佶无心朝政,只爱嘻乐,常与宰相蔡京共游同乐。胡混耍戏。
赵佶对蔡京的信重,可以到了不惜纤尊降贵,跑到蔡京家里去游玩,留连忘返。不
过话说回来,蔡京也一因财雄势大,“相府”里有的是好玩的事物:二是蔡京故意吸引
皇帝多来他家走动,这样一来,他就更加威风:皇帝也来我家,天下万民,谁敢惹我!?
赵佶跟蔡京一向臭味相投,狎私忘公,但曾为平众怒民怨,曾一度贬滴蔡京相权,
以他人替代;虽则,纵由其他人走马上任,也是由蔡京幕后操纵,不过,蔡就也知进退,
故意自求去官,却另制造民意,说非要他重掌相位,才可外荡边寇、内平乱贼。赵佶不
旋踵又重新重用此人。
蔡京被贬时,曾赐“太师”之位,由于这是个清雅有识的官位,蔡就也乐得别人如
此称呼他。
赵佶除了当皇帝不称职之外,倒是趣味奇多,而且瘾头奇大,从琴棋书面,乃至时
花奇石,他都蛮有兴趣,有意搜集,这一来,可苦了老百姓,给办花石官僚藉旨行凶,
暴敛强征,惨不堪言。
赵佶又喜耍戏踢球,他书法写得精奇,球艺也不错,蔡京趋机大拍马屁,上奏歌颂,
说当今天子,文才武功,无一不冠绝天下,领袖群伦……蔡京一说、附和者众,马屁四
拍,听多了,赵佶当然也自以为是,信以为真,洋洋自得,陶陶自来。
赵佶一有时间,就在相府里跑,蔡京家里纵有玩不完的好玩事物,这贪新弃旧的皇
帝很快地也就厌倦了。龙八大爷本是蔡京亲信。
藉此建议,不如安排天子驾临“寻梦园”寻乐如何?
蔡京一力支持龙八建立“八爷庄”、”深记洞窟”与“寻梦园”。他是一个老奸巨
猾,深谙斗争之术的政客,当然懂得如何适当地分散自己的政治和财宝资源,以便他日
一旦“有事”时即可充分利用。
他出资龙八起“八爷庄”,暗里以此为据,纠合武林势力、同时,也使龙八对他感
恩忠心。他起“深记洞窟”,藉此羁禁政敌。又出资大兴土木,造了个“寻梦园”——
万一他日“相爷府”政息权失,至少还有个让他继续“寻梦”的退路:当然,他的“退
路”也不只此一家。
是以,他同意了龙八的建议。
龙八自然高兴得见牙不见眼,不怒而威的紫膛脸成了不笑而谑的红鸡蛋,慌忙张罗
打点、布置安排,务要趁此良机;出尽浑身解数,讨得皇上欢心!
——连当今圣上也来他家“作客”,这面子说多大就多大,同理,日后他要风就有
风,要雨还当真不敢不雪!
他一早什么都安排了:包括戊卫、警卫、美女……如是种种。还精心策划了一场球
赛,大家假意尽力地踢球抢球,总之,反正,只要到了最后,一定要是皇帝赢就是了。
其实这些他也不必太费心。
保驾方面,皇帝身边有的是人。赵佶深知诸葛先生要办正事可以,玩谑时要这位老
先生派人服恃,恐怕只扫兴、不适宜,而一爷又因事派出宫外办理,于是他更请了米公
公苍穹还有当年御前第一高手(只惜他一封赐这官位,方歌吟立即留柬辞官退隐,再不
入京)的儿子(一说义子)方应看来负责保驾:身边有这些能人,赵佶更可以放心玩乐
去了。
——可不是吗?不然,当皇帝来作甚?既做皇帝,就要比人玩得多、乐得多,不然,
当什么皇帝!?
他是天生下来就有这个福份的人!
蔡京自然也有属于高手匡护。
这些人中,包括了一些绝世高手:天下第七、八大刀王、还有常在他身边保护和j
老者、一老妇、一少女这四名白发头人,阵容相当可观,防守十分严密。单是皇帝来
“八爷庄”走一趟,吃的玩的都不计,光是人力上的费用,就够一座城的人吃上半年。
反正赵佶不在乎。
因为受苦的不是他。
至于多指头陀,也是因为悉闻天子要到“八爷庄”作客,而特别赶来“尽一份力”
的,何况,他的“恩相”蔡京也来了此地。
当然,白天发生了王小石来搅扰而且伤了龙八和多指头陀。使两人十分扫兴,但也
倍加警惕,敌对王小石携走王天六和王紫萍,并不迫击,对万里望、陈皮等也只略施警
诫,而把重点和注意力,全放在这黄昏至入夜的那一场恭迎皇帝御驾“亲征”的“球赛”
里!
不过,龙八私下盘算,以为既让王小石救走其家人,就大可安枕无忧,就算惹白愁
飞不悦,但只要讨好得了圣上,龙颜大悦,哪还管什么天下问哪个闲人高不高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小石这头才走,另一头的唐宝牛和方恨少却溜了进来。
这两人论武功,远远比不上王小石,但若论闯祸的本领之高,一打王小石都比不上
他们两个。
——皇帝居然在自己的家里“出了事”,连同太师,不但受了惊,更且挨了打,这
还得了!
可把龙八给吓坏了!
“八大刀王”则负责场中的近身戍守,而今不仅太师,连皇上一齐挨揍,光定个杀
头的罪已算好命了!
不过,他们却有一个关键可以推诿:
他们本也发现了此两人“生面”而且生疑,但因见童贯大将和王黼大人跟他们交谈
了凡句,以为熟人无碍,不敢上前扣查二人的身份,才出了事。
王黼和童贯都是蔡京的同党心腹,也是赵佶的爱将与宠臣,朝中上下谁敢惹?
这,一来,连王黼、童贯也忐忑不安,他们再恃宠生骄,也生怕皇帝怪罪下来,这
可是脑袋搬家的事!他们其实当然不认得唐宝牛、方恨少二人,只不过二人好色,调笑
了几句,却惹来一桩横祸,忙候在“别野别墅”之外,长跪不起,俯首请罪。
不仅他们几人担心,“八爷庄”里的上上下下,还有负责这次球赛的内监宫娥,无
不怕受牵连,独是多指头陀,自觉“护驾”有功,论功行赏必有斩获,倒认为自己虽再
失一指,也算不冤。
其中,却有一人,沉着脸、冷着眼,也不知他是在得意,还是失望。
——这人便是“天下第七”。
按照道理,他挺身救了蔡京,是大功一件:但他出手已迟,蔡京已然受辱,如果怪
责下来,只怕他也有罪。
但看他的样子,既无惊,也无喜,也无风雨也无晴,不知他在想什么,又像是他正
以冷眼看透了一切。
却有一人,看去他眼睛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但样子却非常严肃,还时有呛咳,好像
老是有一颗花生米老是卡在喉头似的。他的眉毛、胡须、长髯,都像是白色的火,燃烧
着他那红透也似熟透了的脸:他衣着华贵洁净,但却予人在火柱上受刑的感觉。
他当然就是米苍穹。
方应看见着了,就微微笑,趁杀人的时候,突然攻其无备比问米苍穹:
“公公不怕皇上降罪于你吗?”
“我?我有功哩!是我一手把皇上救回来的。”
“可是……我发觉公公一早已觉察这两人来路不明了,却没事先喝止……”
“是吗?”
“不是吗?”
“——当时小侯爷你也在现场,不也一样发现了这两个来路不正的人吗?好像也没
示警吧……嗯?嘿嘿嘿。”
“——啊,哈哈。”
“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向太师下手,没想到……”
“对对对,我也是。再说,救人也该在他遇险的时候才出手相救……那样的话,功
绩才会比较突显出来,功劳也比较明显……”
“难得啊,年纪轻轻,想法已成大器了……”
“都是公公教得好。”
“好说,小候爷已青出于蓝了呢。”
“哪里,公公神机,高深莫测,我尚难及背项呢。”
“可笑的是,今儿蔡京也一样在大家面前,折到底了。”
“我看……”
方应看似有保留。
“怎么?”
米有桥倒不明白他疑虑些什么。
“我倒担心,”方应看孩子气地笑笑,露出编贝似的皓齿,“他才是这件事最大的
得利者呢!”
“哦?”米公公大感惊讶,“怎么会?”
简直不敢置信。
“大师曾在拜奉他的‘圣贤庙’里遇过张显然的突袭,他用拇尾二指夹住了一箭,
以他的武功,绝对不弱,只是很少机会派上用场,乍遇唐宝牛气势过人的狙袭吃了亏,
也是合理——”方应看分析这些的时候,脸上的样子纯纯的,也甜甜的,像个大孩子在
回忆糖果的滋味:
“可是,以唐宝牛的身手想一直压着他饱以老拳,这就有悖常理了……”
“……你是说:他故意让人当众羞辱。”
“什么!这……他脑袋有问题不成!?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说对了,”方应看非常谦逊、乃至带点卑微的一笑,笑得像个聪明而又十分听
话的孩子:
“像蔡京这种人,若然没有绝大的好处,他是绝对不会费力的——更何况是让人在
众目睽睽下给打个不亦乐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