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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情仇》


第 三 章



  裕州,南阳北面的大城。 
  州衙西面的福德坊,有一座本城大大有名的开元寺。 
  寺西街是一处相当繁荣的地方,店铺林立百货杂陈。 
  街尾有条横街与北大街贯连。 
  寺庙本来就是人们聚集的地方,寺西街的夜市是颇为有名的。 
  横街建有五六家客栈,从北门进城的旅客,通常就在这些客店投宿,晚间来逛逛夜市。
  不想进城的旅客,就在北门外的歇官店歇息,歇官店是北门外的最大市集。 
  彭政宗在横街的昆阳客栈投宿,当晚便出现在寺西街的夜市。 
  他仍然穿了一身短打扮:两截衫裤贫民服,仅将头面修饰了一番,剪齐那相当美观的浓
黑八字胡,洗掉了脸上的风尘,显得精神奕奕,精力充沛。 
  一脚踏入福星小店的店堂,酒香扑鼻,入声嘈杂。 
  他在走道旁的座头落坐,交代小二送来一壶酒四色小菜,趁酒菜未上前,举目打量食厅
中的食客。 
  十二副座头,有一半有酒客,都是些小有闲暇并不怎么富裕的人。 
  有身分地位的豪客,皆在对面的隆中酒楼开怀畅饮。 
  这里的旅店与食店,用昆阳、隆中、南阳等地名作招牌的,为数不少,虽则裕州只是昆
阳南阳的近邻。 
  从店堂往外看,对街的隆中酒楼门前灯光辉煌,进出的客人皆衣着华丽,携童带仆神气
高贵,与这家小食店的食客相较,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酒楼的左邻,是一间店堂占了两家门面的书坊,贩卖一些经书、佛典、纸笔……店堂幽
暗,门可罗雀,与隔邻隆中酒楼相较,形成强烈的对照。 
  这年头读书人似乎愈来愈少。 
  朝庭庙堂中,东林党的事件愈演愈烈,真到了烈火焚天,血腥触鼻地步;读书人也丢下
书本亲近血腥了。 
  卅余岁的店伙将酒菜送上,用职业性的口吻说:“小店的酒菜,在本城是颇有名气的,
希望客官满意,请问还有何吩咐吗?” 
  他接过店伙斟满了的酒碗;这里喝酒是用碗的。 
  “小二哥。” 
  他喝了一口,用手往对面书坊一指:“那间崇文书坊,生意好像差得很。早些年在下曾
经到过贵地,好像那儿不是书坊。” 
  “哦!不错,客官大概是三年前经过此地的。”店伙的脸也转向门外:“书坊开了三年,
以前是开赌场的。” 
  “赌场以前……” 
  “是开木器店的,再以前好像是草药店。” 
  “对,草药店,店主是彭老先生。” 
  “咦!你怎知道?” 
  店伙颇表惊讶:“听人说,是彭郎中彭浩然,那已经是廿年前的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时我还小,住在东门外云虹桥旁。” 
  “浩然公是家父……” 
  邻桌是三位中年食客,其中一位长了一个糟鼻的人扭头注视。 
  “咦!你……你就是彭郎中的儿子?”那人一脸惊讶:“彭郎中卖掉家当迁至外地谋生,
转眼就是二十年。你一定是魁小哥了。” 
  “哦!大叔是……” 
  “东街左家的大牛……” 
  “哎呀!原来是大牛叔。” 
  彭政宗离座含笑招呼:“大牛叔,何不过来坐?很抱歉,小侄离开时年方七岁,能记起
的人和事都模糊得很,不提起真无法唤起记忆呢!” 
  左大牛向两位同伴打过告罪的招呼,过来和彭政宗共桌。 
  彭政宗招手请伙计加碗筷。 
  “小魁,廿年才还乡,大概走了不少地方吧?” 
  左大牛问:“令尊呢?” 
  “家父十年前逝世了。” 
  他黯然地说:“小侄自幼失恃,家父廿余年精研医道,父子俩相依为命。他老人家生前
救人无数,没料到自己天不假年,遽归天府上 
  “咦!令尊医道精深,十年前,令尊不过五十盛年……” 
  “一言难尽,那是一次意外。” 
  他深深叹息:“他老人家用自己试药,不幸……哦!大牛叔,小侄返回故乡,想买一处
店面开药肆兼悬壶行医,人地生疏,昔年的乡亲小侄都不认识,办起事来真不容易,这附近
能买得到店面吗?小侄有京师太医院所设专科受业凭证,专攻六科,五年三试取得医士凭证,
且在京师行医十余年,希望能为故乡的乡亲们,尽一些心力。” 
  左大牛的脸沉下来了,举碗喝干了一大碗酒。 
  “牛大叔,怎么啦?” 
  他眉心紧锁追问:“有什么事烦心吗?” 
  “贤侄,你想在家乡开业行医?”左大牛问。 
  “是的。” 
  “你爹在这里的事,你都记得吗?” 
  “是的。” 
  “包括区大爷的事?” 
  “是的。”他的答覆十分肯定。 
  “区大爷仍然是本地的最有权势人物。” 
  “我知道。” 
  “他没忘了你爹不替他的儿子治病的事情。” 
  “这不能怪我爹呀!” 
  他大声说:“他儿子的身子都冷了,气已经接不上……” 
  “贤侄,他只怪你爹见死不救。” 
  左大牛摇头苦笑:“你爹的离开……” 
  “我知道。” 
  他点头:“区大爷放出话,要和我爹没完没了,所以我爹才卖了家业远走他乡,为的就
是避着他。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他应该知道我爹并非见死不救,而是我爹已无能为
力:::” 
  “他如果会知道,就不配做咱们裕州的大爷。” 
  左大牛拍拍他的肩膀:“大爷们的想法和做法,都与常人不同的。贤侄,回来看看无妨,
其他,最好别提,听我的劝告,看了之后赶快离开。” 
  “这……不。” 
  他坚决地说:“小侄仍然打算开业,明天就找店面。” 
  “你……如果区大爷……” 
  “我会应付的。” 
  他淡淡一笑:“目下最重要的是,顶下或者买下一间店面,三五百两银子应该够了,大
牛叔,我愿委托你经手,我会奉上最高的中人钱。” 
  “这……好吧。” 
  左大牛一口喝了半碗酒:“我替你打听。你现在……” 
  “小侄目前暂时在昆阳客栈落脚。” 
  他从腰囊中取出两锭十两重的金元宝:“大牛叔,这是定金,你可以全权作主,最好是
在寺西街找到店面。” 
  “你先不要给我。” 
  左大牛拒绝接受:“百十文钱都会出毛病,你这两锭金子放在我身上,什么古怪的事都
可能发生,谈妥了我再去找你。这里金子市价是一比七,宝泉局的官价还是一比四,你都用
金子交易?” 
  “是的,金叶子与元宝,银子不好带,京师宝泉局的银票仅限在开封兑现。” 
  “看样子,你是发了财回乡了。” 
  左大牛苦笑:“如果我是你,一定到府城开业,以免……” 
  “月是故乡圆,大牛叔。” 
  他替大牛叔斟酒:“要发财,我在京都就可以发。回乡,也是我爹的心愿。” 
  口口     口口     口口 
  茶楼酒肆,是传播消息的好地方。 
  彭政宗与左大牛在福星小店高谈阔论,亮出了黄澄澄的金元宝,这消息当晚便在街坊传
扬开来。 
  一早,寺东街的左大牛正在梳洗。 
  他是本地颇有名气的木匠,在一家木器店上工。今天为了彭政宗的事,准备歇一天工替
彭政宗找店面。 
  这种安贫乐道相信宿命的人,做事踏实极守信用,早年曾经受到彭政宗的父亲彭郎中的
照顾,现在替彭政宗办些小事理所当然。 
  “大牛,外面有人找你。”他的妻子在堂屋大声向里叫唤。 
  他匆匆洗漱毕,匆匆出到堂屋,看清踏入大门的两个人,不由心中一凉。 
  两名壮实的大汉,大马金刀地往条凳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脸上有狞恶的邪笑。 
  “大牛哥,早。”一名大汉狞笑着举手打招呼。 
  “六爷七爷早。”他欠身发笑着答。 
  裕州的武林领袖人物,以住在西门的区大爷稳坐第一把交椅。 
  不仅是在本地、在外地也大大的有名。 
  江湖朋友提起宇内三奇,可说无人不晓。 
  摩云手区振伟,排名宇内三奇的第二位。 
  在本地,连高高在上的官绅,也尊称他一声区大爷。 
  这两个大汉六爷七爷,正是区大爷手下的两个得力跑腿,陈六吴七。 
  至于他们的真名,恐怕只有区大爷才知道底细。 
  没有人敢当面叫他们陈六吴七,称他们为六爷七爷便不会有麻烦。 
  “大牛哥,我知道今天你不上工,有别的事要办。” 
  吴七皮小扳不笑盯着他,像狼盯着羊: 
  “近来很好吧?妻子儿女大概都没病没痛的。大牛哥,要想保持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凭
良心说,真不容易。” 
  “是啊!真不容易互” 
  陈六接上腔,有板有眼:“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避得了意外呢?譬喻说,
锯子一不小心锯断了手指头,凿子掉下来戳破脚背等等,运气好,过三两天就会好起来:运
气不好,天知道会不会又溃又烂把命送掉?” 
  “所以,一切都得小心在意。” 
  吴七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显得十分关切:“最好什么意外都不要发生,更不要发生你那
儿子小牛跌破头,或掉进阴沟什么的,是不是?” 
  “要不发生意外并不难。” 
  陈六拍拍胸膛:“听我陈六的话,错不了,我可以替你开保单。譬喻说:彭小魁买店的
事,按我的方法办,就可以保证你不但有好处,而且坏运气,一定远离你老哥。天下间的神
鬼都是势利眼,他们决定不帮助倒楣的人。” 
  “今天咱们谈到这里为止,你忙你的。” 
  吴七站起拍肚皮,表示十分写意满足:“如果你拿定主意,不妨去找我商量,我等你半
天,午刻一过,你就不必去找我了。呵呵!再见。” 
  两人一走,左大牛站在堂屋里发楞。 
  近午时分,他进了吴七的家。 
  吴七并不住在区大爷家里帮闲,住在姘头洪寡妇家里。 
  买店面的事,进行得相当顺利。 
  次日一早。 
  彭政宗带了十锭金子,进入寺西街原来开设靴店的唐二虎家。 
  唐二虎、牙子李常、中人左大牛、买主彭政宗,该到人的人都到齐了,就在堂屋供奉孙
膑的神案下坐下来商量(制靴业的行神是孙膑)。 
  连房带地计银四百五十两,屋是三连进,单门面。 
  立了书契画了押,一切手续皆由中人认定合法,彭政宗共付出八十两金子。 
  八七五十六,四十两算是牙子的佣金。 
  彭政宗大方,另给了左大牛十两金子作谢礼。 
  自始至终,左大牛一直就惶诚惶恐,一直就由牙子李一个人说话。 
  次日一早。 
  彭政宗带了契约,自己的迁籍文凭、路引,到州衙办理入籍定居列册手续。 
  签押房那位书吏,看过所有的证明文件,将一堆文凭向外一推,语音像打雷:“不行,
你还有许多手续尚末办理。” 
  “公爷,难道有那些文凭不合法吗?”他沉着地问。 
  “当然。” 
  书吏说:“你的行医凭证所列的六科,都必须先到府城正科司备案待查。本州典科所只
核发疮疡科、小方脉、接骨科和祝由科。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到典科所找赵医士。还有,房
地买卖登记缺乏坊长书名画押,你迁不进这家房屋。” 
  “这……” 
  “我告诉你。” 
  书吏的语音阴森森地:“唐记靴店的物主非唐二虎,你这张契约不值半文钱。你应该先
到衙门里查问清楚,以免无谓的损失。” 
  他楞住了,真有点不妙。 
  没有住处,他不能办理落籍定居;不能到府城正科司备案待查,他不能在此地悬壶行医。
  真是见了鬼啦! 
  偌大的州城,十三科仅核发四科,简直岂有此理! 
  鬼才会相信。 
  他狼狈地去找左大牛。 
  左大牛的大门关得紧紧地。 
  到了唐记靴店,店掌柜一口咬定没有唐二虎这个人。 
  他去找牙子李常,邻居说李常搬到府城去了。 
  强龙不斗地头蛇。 
  他果然被蛇咬了一口。 
  好汉怕赖汉,赖汉怕死汉。 
  他算是栽在赖汉手上了。 
  口口    口口    口口 
  华灯初上,他在客栈的店堂独自小酌,一壶酒下肚,思路纷纭。 
  他这个在京都混,在天子脚下见过大场面的人,回到了故乡,简直任何事都办不成办不
通。 
  当然,他知道问题所在。 
  斟酒的手被人按住了,两个青衣大汉打横落座。 
  “放聪明些,兄弟。” 
  阻止他斟酒的大汉淡淡一笑说:“趁现在能走,还是走的好。” 
  “哦!两位是……” 
  “三班六房里的。” 
  那人说:“六房中最令人害怕的一房。任何时候,我都会举出一百个借口和理由,把你
弄进去快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他点头:“是区大爷授意两位,来提善意警告的?” 
  “你明白就好。” 
  另一人笑笑接口:“不必追究是谁授意的。身在公门好修行,咱们是身不由己,但冲早
年令尊的情份,咱们特地指示你一条明路,就算是咱们一点点天良发现好了。” 
  “你如果欠缺盘缠,多少我会替你张罗一些。” 
  最先发话的人语气相当诚恳:“给你两天工夫,尽够了,届时如果你还在,那么……:”
  “我们如果不来找你,会有别的人来。” 
  另一人说:“希望明天太阳下山之后,你已经离开本州城了。兄弟,好自为之,多保
重。” 
  两人拍拍他的肩膀,苦笑着摇摇头出店走了。 
  两天一夜,他并不焦急。 
  他招呼店伙准备坐骑。 
  不久,携了一只大马包,在店门将马包系妥。 
  他心中有数,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的严密监视下,自从吩咐店伙备坐骑开始,已经
有不少人因他的举动而忙碌了。 
  坐骑缓缓出了朝日门,已经是辰牌将逝。 
  蹄声得得,越过潘河上的云虹桥,大道开始向东北延伸,似乎通向天尽头。 
  这是通向舞阳的大道,中间岔出一条小径,通向俗称小武当山的黄石山。 
  该山据说是葛仙翁修真和飞升的地方,距州城约五十里,是玄门弟子的圣地。 
  那儿是他真正的故乡,也是他祖茔的所在地。 
  坟园位于山南的火精岭下,他要将父亲的灵骨安葬在祖茔内。 
  距云虹桥约三里地,有区大爷位于城外的摩云别庄,地当大道北首,是往东行必经的地
方。 
  他要赶路,来回一百里,光阴宝贵,他必须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返回。 
  过了桥,健马四蹄逐渐加快,三里地转瞬即至。 
  当通过庄门口时,他看到庄内的人正在集合、备马。 
  “你们最好不要逼反我,天杀的。”他心中发出怨毒的咒骂。 
  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守本份的好郎中,迄今为止,他还不希望在故乡父老的心中留下坏
印象。 
  叶落归根,他的确有在故乡安份守己生活下去的打算,能忍则忍,忍不了再言其他。 
  他毕竟年轻,修养不够,野性仍在,忍不下去愤火上冲,将是可怕的灾祸。 
  午牌末。 
  他到达火精岭的墓园。 
  马包中带有骨匣,香烛、祭品、工具……一切早已准备妥当,开始在乃母坟旁留下的墓
地挖坑。 
  母亲仙逝时,他年仅三岁,在他的印象中,乃母的音容笑貌没留下多少可以让他怀念,
太遥远了,模糊得像是天外的天,山外的山。 
  蹄声急骤,山下来了不少人马。 
  他已将乃父的灵骨匣安放好,上祭奠酒毕,跪下双手捧起泥土轻轻洒落在匣上,口中喃
喃地祝告: 
  “孩儿已经遵爹的嘱咐,万里迢迢将爹迎返故土,与娘于仙界相聚。至于孩儿是否能在
故乡造福桑梓,惟有希望爹娘在天之灵庇佑孩儿……” 
  蹄声已近,人马来势如潮。 
  他虎跳而起,手握铁锹虎目睁圆。 
  “谁敢纵马踏墓园,我要他后悔八辈子。” 
  他的吼声震耳欲聋。 
  惊心动魄:“决不宽恕!” 
  来了八人八骑,领先的人是陈六。 
  没有人听他的,陈六一马当先,冲到墓园口。 
  一声怒啸,他火杂杂地迎去,在墓园口上迎个正着。 
  陈大手中的马鞭特别长,本来就是用来揍人的长马鞭,缠皮手柄极为趁手,三不管先下
手为强,健马冲入园口,马鞭呼啸着劈面猛抽。 
  “叭!”铁锹架住了马鞭,锹尖向前吐出,利刃似的刺入马颈侧,几乎把马头铲飞,健
马向前猛栽。 
  陈六太过自信,以为这一马鞭内力如山,铁锹必定被抽跌,却没料到马鞭反而弹开,锹
乘势追击毙了坐骑,骤不及防随马向前栽。 
  彭政宗怒火焚心,狂野地丢掉锹,伸猿臂接住了下栽的陈六,左手着肩五指疾收,陈六
的右肩骨裂肉碎。 
  “呀……”彭政宗的怪叫声惊心动魄,在陈六的身躯倒地之前,右手已连劈了五掌之多。
  “砰!”陈六摔倒在后到的另一匹坐骑前。 
  七匹后到的马已勒住了。 
  七骑士纷纷抢下。 
  陈六的双耳不见了。 
  他的右小臂断了,右脚的膝盖碎了,在彭政宗急速挥动的铁掌下,身上的零碎如被利刀
所削一一掉落。 
  七骑士看到了陈六的惨状,大惊失色。 
  “呀……”怪吼声又起。 
  陈六的完好左脚被彭政宗抓住了,身形飞起,在怪吼声中,向涌来的七骑士飞砸。 
  人掷出,彭政宗重新拾起铁锹。 
  “我要杀光你们。”他怒吼着挺锹冲出。 
  陈六的残废身躯,压倒了两个走避不及的骑士。 
  吴七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大喝一声揉身迎上,身形一闪,想先诱出铁锹以便贴身攻击
  铁锹攻出了,身形捷逾电闪的吴七,竟然未能躲开铁锹一击,铮一声匕首被锹击飞,第
二锹的雷霆打击接着光临,噗一声拍在右肩上。 
  “砰!”吴七飞抛两丈外,砰然堕地翻滚。 
  “呀……”彭政宗的怪吼震耳欲聋,一闪即至,铁锹猛劈而下,卡嗦一声,吴七的右小
腿齐膝分家。 
  “这家伙疯了!先退!”有人大叫。 
  “啊……”吴七的惨叫动魄惊心。 
  陈六躺在园口外,成了个血人,有气出没气入,离死不远。 
  彭政宗丢掉铁锹,一把拖住死马,一手拖着只有半条命的吴七,拖至园口外往前走。 
  “我不杀你们。” 
  他放下伤的人死的马,向脸无人色的六骑士说:“我要卸下你们的狗爪子,弄掉你们的
五官,杀你们污我之手。谁上来?来……” 
  “你的祸闯大了。”一个高瘦的打手心虚地说。 
  “不会比天大。” 
  他平静下来了:“回去告诉区大爷,有什么绝活,抖出来好了,再玩弄那些阴毒的手段,
我保证今后裕州城将血流成河。现在,你们可以走了,把这两个狗腿子弄走,先到仙翁观找
老道们治伤,他们拖不了多久,早些医治死不了。” 
  他不再理会这些打手,扭头回到坟茔,开始覆土。 
  城门关闭的前片刻,他策马进了城。 
  那两位公门仁兄,在店里等着他。 
  “辛苦辛苦。” 
  为首的人阴笑着说:“看你的坐骑快崩溃了似的,跑了不少路。” 
  “来回一百里多一点。” 
  他取下扛在肩上的马包:“打折了一些狗爪子。在他们提出控告之前,两位请不要来打
扰好不好?拜托拜托。在下离境的期限,还有一天一夜,没错吧?” 
  “在下……” 
  “我不是现行犯,你也没有拘签。” 
  他笑笑:“而且,现在你们没穿公服,万一出了事,恐怕会影响两位的前程呢,老兄。”
  他做了个鬼脸,挟着马包向里走。 
  “怎样?” 
  另一人向同伴低声问:“区家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我看靠不住,不像。” 
  为首的人说:“陈六吴七两个家伙,练的是内家拳,气功火候精纯,不怕刀砍剑劈,怎
会被这小郎中废了?不可能的,定是区家的人危言耸听,别具用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另一人悚然地说:“万一是真的,咱们俩动起手来,倒楣的决不会是他。” 
  “他敢?他……” 
  “他为何不敢?他孤家寡人一个,反正在这里已没有他容身之地,闯了大祸往天涯海角
一走,或者进山当强盗做绿林大王,你奈他何?” 
  “这……”为首的人打一冷颤。 
  “所以,不能逼得太紧。走吧!从长计议。” 
  口口     口口     口口 
  掌灯时分。 
  彭政宗出现在隆中酒楼的楼上雅座。 
  食厅相当广阔,中间设有十副座头。 
  两厢,是用屏风隔开的真正雅座,女眷也可以光临。 
  当然,大家闺秀,是不会到此地来的。 
  他在临街窗的一副座头落坐。 
  向店伙交代酒菜毕,这才留神打量四周的食客。 
  灯火明亮,每一桌皆有两盏高脚灯,壁灯共有八盏之多。 
  厢座里人声嘈杂,有粗亮的男人嗓门,也有娇俏的女人嗓音,到底有多少食客,无法看
得见。 
  厅中十桌已有六桌食客,都是些衣着华丽的体面绅士,几乎每一桌都有三两个仆人在旁
听候使唤和斟酒,不需店伙照顾。 
  只有他这一桌人数最少,桌面却很大,本来就是宴客的大方桌,十样大菜可以一齐上。
  他孤零零一个人,似乎未引起任何食客的注意,没有人认识他。 
  右邻的一桌有七个食客,两个仆人。 
  那位上菜的店伙生得五短身材,长了一张年轻但憨厚朴实的的面孔,正在笨手笨脚地上
菜。 
  七个食客根本没有人注意店伙的存在,都在低声交谈。 
  “你可以走了,这里不要你们招呼。” 
  一位仆人向店伙说:“摆好菜就行了。” 
  “是的。” 
  店伙抬起端菜的食盘,卑谦地陪笑欠身后退:“有何吩咐,可知会柜上的伙计一声。”
  店伙下楼走了。 
  彭政宗的目光透过敞开的大明窗向外瞧。 
  下面街道上逛夜市的人,一个个神色悠闲,嘻笑之声此起彼落。 
  对面自己落脚的昆阳客栈门口,旅客们进进出出毫无异状。 
  远处的开元寺广场灯火辉煌。 
  隐隐传来锣鼓声,那是江湖卖药人与卖艺人在开场子。 
  虽然在这里看不到开元寺广场,但听得真切,这些喧闹声是多么熟悉啊! 
  依稀,他的幻觉出现了童年的快乐时光,似乎他正处身在那些欢乐的拥挤人群里,与玩
伴们在各处追逐嬉戏。 
  时光倒流了,幻象似乎愈来愈清晰。 
  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人和景物似乎仍是廿年前的老样子,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他的根在这里。 
  冥冥中,有一条看不见的长绳,不管他经历了多少风霜、困苦、和欢乐,时日一久,这
根长绳仍然把他拉回到根生长的地方来。 
  他要回到生根的地方,必须回来…… 
  脚步声入耳,幻觉突然消失了。 
  一名高高瘦瘦,显得缺乏营养不健康的店伙,捧着食盘将酒菜送上桌:四味下酒菜,一
大海碗红烧羊肉,一碗汤,两壶酒…… 
  “小二哥,我自己来。” 
  他接过店伙正要替他斟酒的酒壶:“有事我再招呼,我还要等人。” 
  摆了四副杯筷,可知他必定是在等人。 
  店伙一走,他的脸又转向窗外向下望。同时思维里沉浮着一个念头,他困惑的念头……
  有人不许他回来! 
  摩云手区振伟区大爷不许他回来,难道他回来落脚会碍着这位区大爷什么? 
  裕州有两大武林世家,目下的当家人是摩云手区振伟,名列武林三奇的第二奇。 
  南门唐家的多臂熊唐君朴,魁星笔卅六巧打与神奇的暗器绝技,武林中大大的有名。 
  他对这两个人所知有限,幼时即使见过他们,如今也毫无印象了。 
  他当然知道他父亲与区家结怨经过:区大爷的十二岁爱子病入膏肓,起初是由城中的几
位名医合诊,治到区少爷只剩下半口气,才派人将他父亲拉去诊治。他父亲发现区少爷心脉
已绝,坚决拒绝开单方下药。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区少爷等他父亲出了房,几乎没出到大门
便咽了气。 
  直至如今,他仍然继承了父亲的怪脾气,不治要死的病人。 
  区大爷不怪自己的儿子命薄,派人传出话,要和他的父亲没完没了。 
  就这样,他随父亲远走他乡谋生,不能在家中等区大爷下毒手,一个小土郎中,怎能与
地方豪绅论长论短。 
  他必须回来! 
  又听到脚步声,身旁的脚步声。 
  左右来了两个人,不待相请便在左右首坐下了。 
  “哦!两位是……”他惑然问。 
  两位不速之客皆年过半百,穿了青绸长袍相当体面,人生得雄伟,但似乎笑容可掬一团
和气。 
  “我姓唐。” 
  右首那位国字面膛的人笑笑说:“彭政宗,你约的人不会来了,蔡老五托我给你带口信,
他说:他很抱歉。” 
  “我姓师,师父的师,师芳。” 
  左首那位生了一双胡狼眼的人笑得更和气:“蔡老五的意思并不难猜,那种地头混混很
少有讲信用的,即使他那些人肯替你卖力帮忙,也帮不上什么。” 
  “哦!我早该料想到的。” 
  他沉静地说:“师三爷号称冷眼城隍,在区大爷家荣任管事,蔡老五那群小鬼,怎敢在
城隍爷面前撒野?” 
  他语音一顿。 
  目光转向姓唐的人道:“唐爷,家父在世之日,与唐爷多少有一点交情。就算是人在人
情在,人死两丢开吧,总不至于死后成仇,对不对?唐爷要与区大爷一起来对付小侄吗?”
  他虽然对这位绰号称多臂熊的唐君朴,本城的第二号人物没有多少印象,但看风度气概,
就猜出对方的身分了。 
  “我是抱着善意而来的。” 
  多臂熊脸上讪讪然:“希望能替你尽一分心力,劝劝你并且替你设法追讨所遭到的损失,
以便在其他城镇安家落业。” 
  “唐爷,这是说,家乡已没有我彭小魁容身之地了。” 
  他的词色慢慢在变:“权势人士在上面加压力,三教九流的人远远地离开。唔!真够毒
够狠的,一击便中要害。” 
  他的小名叫小魁,政宗是他的辈名。 
  彭家人了单薄,政字辈的子仅只有他一个人了。 
  本城的人,对他已没有任何印象,记得他的人屈指可数。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四处杨梅一样花。” 
  冷眼城隍师芳师三爷抢着说:“说狠嘛,你已经够狠了,眨眼间便打废了陈六吴七,断
了区大爷两条得力臂膀。” 
  “就由于我不够狠,所以在盛怒之下,仍然留下他们的狗命。” 
  他咬牙说:“纵马踹坟,为人子者已经忍无可忍,我已有杀他们的充分理由。更重要的
是……” 他脸色一冷,语气转厉:“左大牛生死下落不明,他一家老少不知死活如何。等
我查出他们有些什么三长两短,哼!不错,我是郎中,救人而不杀人,但天下间比杀人更好
的方法,多得很呢。左大牛一家失踪,主谋人是陈六吴七,主使人是谁,用不着我点破,大
家心里明白。如果没有别的事,两位可以走了。” 
  “老弟……” 
  “师三爷。” 
  他摇手制止对方再说:“你放心,我会按期离开的。事先我毫无准备,没料到区大爷会
早着先鞭,一开始就动用官方的压力,我算是栽了。” 
  “动用官方的压力,是我的主意。” 
  冷眼城隍狞笑:“些须小事,犯不着区大爷出面,在下义不容辞替他分劳……” 
  “不要抬高你自己的身分。” 
  他盯着对方冷笑一声:“义不容辞四个字,你也配用?” 
  冷眼城隍火起,脸色一变,正要发作。 
  “彭政宗。” 
  多臂熊用眼色示意,阻止冷眼城隍冒火:“与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结怨,不会有什么好
处的,请听我的劝告,到其他的城镇拓展你的事业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请到舍下知会一
声。” 
  “不要认为你废了陈六吴七,便以为自己很高强。” 
  冷眼城隍用硬的:“陈六吴七只是两个跑腿的小人物,他们的武功还没入流。等到高手
找上了你……” 
  “陈六吴七的气功火候,已有了五六成根基。” 
  他不客气的顶回去:“在江湖道上,即使算不了第一流,坐二望一该无问题。这种人在
阁下眼中,居然算是没入流,但不知阁下的武功,该列入那一等那一流?想必区大爷家中,
一定高手如林了。” 
  冷眼城隍右手一伸,便扣住了他的左手腕脉。 
  “你认为师某可列入那一流?” 
  冷眼城隍狞笑着问:“你告诉我好不好?” 
  “师老弟,不可鲁莽。” 
  多臂熊来软的,扮笑面虎:“咱们是善意而来的……咦……” 
  多臂熊突然惊讶地轻呼,笑容僵住了。 
  冷眼城隍制住了彭政宗的脉门。 
  按理,只要用上五分劲,彭政宗的左手废定了。 
  可是,彭政宗的手,竟然毫无困难地反勾,反而扣住了冷眼城隍的脉门,五指徐收,缓
缓扭转。 
  冷眼城隍想挣扎,但手被扭转压牢在桌上,刚想站起用左手反击或解脱,神奇的劲道却
沿手臂直逼内腑。 
  他只感到浑身发僵,力道尽失,身躯被带动斜靠在桌上,脸色泛灰,完全失去抗力,只
有任人宰割了。 
  “你还不配名列第一流。” 
  彭政宗停止发劲:“不各气地说,你比陈六吴七,强不了一分半分。” 
  他放手,冷眼城隍几乎跌倒。 
  “唐爷,把他带走。” 
  彭政宗转向多臂熊冷冷地说:“请转告区大爷,左大牛一家老少的死活,与他区家的一
门老少息息相关,请他好自为之。两位请吧!” 
  他抓起酒壶,旁若无人地斟酒。 
  附近几桌的食客,目光全向这一面集中,鸦雀无声!只听到酒斟入杯的声响。 
  右邻的厢座内,突然传出俏甜而蕴有浓浓感伤的歌声:“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
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揉动着手腕,脸色本来就灰败难看的冷眼城隍,突然机伶伶打冷颤,扭头向歌声传来处
注视,眼中流露出惊怖的光芒,脸色更难看了。 
  多臂熊先是一怔。 
  沉静地倾听片刻,神色一懈。 
  “唐爷……” 
  冷眼城隍向多臂熊惶然说,似乎把彭政宗忘了:“她……她她……” 
  “不是她。” 
  多臂熊淡淡一笑,神色从容:“咱们已尽了心力,走吧!” 
  冷眼城隍临行,死死地狠盯了彭政宗一眼,眼中有可怕的怨毒神情,令人望之心中发寒。
  彭政宗不加理睬,旁若无人地喝他的酒。 
  他在想多臂熊的话,不错,强龙不斗地头蛇,他一个幼小离家,廿年方返回的游子,在
这里可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要想重新生根落业,而与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结怨,对方更藉官府之力干涉,就算能留
下来,今后那有好日子过? 
  他在京都天子脚下闯出了名号,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浪。 
  区大爷的压力他承受得起,问题是他必须重视代价是否值得,第一个肯出面帮忙他的左
大牛首先遭了殃,以后呢? 
  他不能连累不相关的人。 
  他目送冷眼城隍和多臂熊离开,慢慢恨上心头。 
  他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好郎中,所以绰号叫千金一帖。 
  而且他年轻,有年轻人的一切缺点:修养有限、爱恨分明、鲁莽、冲动、做事不问后果。
  对那些不如意的事,不能多想,愈想愈冒火;像他这种年纪的人,怎会往好处想? 
  愤火一升,他连喝了三杯酒。 
  酒与气是一家人,不管是恨气、怨气、丧气、火气,经酒一浇,有如火上加油,气一升
就旺,旺了就迷失了灵智,任何事都可能做出来,任何后果都顾不得了。 
  “好,咱们走着瞧!”他咬牙自语,一掌拍在桌上。 
  那位笨头笨脑的店伙,刚将邻座的菜上妥,经过他桌旁,一手抓着托盘,一手握住一块
拭桌布。 
  “客官,有事吗?” 
  店伙在他身旁止步,楞头楞脑地问,大概是被他拍桌的举动所吸引:“要不是再来两壶
酒?本店的酒……” 
  “给我再来两壶。”他点头说。 
  “好,小的……” 
  这瞬间,店伙左手的托盘突然砸向他的面孔,右手的抹桌布乘他本能地向侧闪避托盘袭
击的机会,抖向他的左胁,拍的一声击中他的胁肋。 
  但托盘的一击落空;托盘本来就是虚招,他的闪避反应骇人听闻,居然在这骤不及防的
闪电袭击中,避过可怕的一击。 
  可是,他未能躲过抹桌布的后续一击。 
  不等他有何反应,店伙飞退丈余,火速转身奔向梯口,向下一跃,如飞而遁。 
  他狂怒地站起,正想发劲飞跃追赶,突觉气机大乱,左胁一麻,浑身力道尽失。 
  “我……”他身形一晃,想张口咒骂,双手按扶住食桌,几乎摔倒,但居然能撑住了,
接着站得笔直。 
  走道旁的一桌五位食客,不约而同推桌而起。 
  其中两位嘿嘿怪笑,急步向他抢来。 
  右厢人影闪出屏风角,来势如电射星飞。 
  “南阳五虎!” 
  飞射而来的人影用女人的嗓门娇叫:“本姑娘替你们招魂。” 
  鱼贯抢来的五位食客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向侧急闪。 
  先是罡风呼啸,然后是砰一声大震。 
  彭政宗的食桌被那位彩衣女郎踢飞,杯盘菜肴齐向南阳五虎飞掷。 
  “哎哟……”有人狂叫,是南阳五虎中的两个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决不是被杯盘酒菜
击中的。 
  整座食厅大乱,食客们鸡飞狗跳。 
  楼下有人向上抢,后援的人到了。 
  彭政宗在站稳之后,已强定心神。 
  用意志力控制已快速发僵的双手,从腰带上的荷包中取出一颗丹丸,捏破腊衣将丹丸塞
入口中吞下。 
  食桌被人踢飞,并耒波及他。 
  香风扑鼻,他知道替他阻敌的人,是一位女郎。 
  虽则他眼前发晕无法看清人影。 
  “你能走动吗?”身边的女郎急问。 
  “目前不能。”他吃力地说。 
  “我带你走,高手到了。” 
  他知道自己被女郎扛在肩上,跳出大窗,快速地降下街心,在人群喧叫声中,女郎飞掠
而走。 
  不久,灯光消失了,进入一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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