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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情节的故事——有关1957年反右运动专集

季羡林 主编

脱胎换骨

      
      
                                        林希
      
        我觉得在一些小说中,右派似被美化了
        在农场几年,我是最安心于脱胎换骨的典型人物中的一个。白天无论分配我做
      什么活,我都从来不讨价还价,而且劳动中从来不偷懒,不和任何人交头接耳,不
      听到哨声不休息,也不像吸烟的人那样,动不动地就站在地头吸一支烟。就是为了
      偷这一点点懒,许多本来不会吸烟的人也学会吸烟了。因为劳动中你不能把农活停
      下来,但你可以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吸烟是允许的,而不会吸烟的人则还要干活。
      我不吸烟,我就是低头干活。
        口头上说每天劳动八小时,但到了农场,就没有只劳动八小时的日子了,早晨
      六点起床之后,草草地吃过早饭,人们就争先恐后地下地了。也不是农场有什么要
      求,就是一个“表现”,劳动态度好,就是进步的表现。我自然不能落后,也就跟
      着积极改造的人下地了。
        初来农场时,队长说先要过劳动关,其实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感觉劳动关
      是用不着过的,每天劳动有定额,干不完定额,回到班里就要受“帮助”。大家共
      同干一种活的时候,任何人也不得偷懒,谁不出力气,大家都会看得出来,不等回
      到班里,就在地头上骂你了。我有自觉,在劳动上总是最卖力气的一个。
        其实在农场里,最难过的既不是劳动关,也不是生活关,农场里最难过的大关,
      是争取摘帽关。而为了争取摘帽,每一个右派都使出了全部的聪明才智,也使出了
      全身的本领,更有许多人还要有特殊的“表现”,这样,没有希望摘帽的人,譬如
      我,就只能看着别人表现了。
        第一年国庆节,突然宣布给两三个右派摘帽子,右派们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但
      是摘帽之后,右派们看到了希望,于是农场里的气氛立即就变样了,每一个人都在
      暗中努力,要使自己在明年国庆节摘帽。其实我对这几个摘帽的人作过分析,他们
      本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他们的摘帽,可能是把他们整错了,或者是他们有什
      么背景,赶个机会,就说是摘帽了。这种机会对于我是不存在的,别人只是右派,
      我还有一个胡风分子的身份,就是全农场的人都摘了帽子,也还是要把我留下,我
      是永远也休想回到人民队伍中去了。
        为迎接国庆节前的摘帽,七、八、九三个月是最关键的时刻。右派们的种种表
      现是很精彩的,有的人劳动时拼命地干,烈日下光着大半个身子,突然一声喊叫,
      就晕倒了,大家跑过去把他救过来,什么话也不说,拾起锄头又接着耪地。情况汇
      报上去,立即就得到表扬,作为表现,就记在队长的印象中了,摘帽子就是一个条
      件。更有的人狠狠批判自己,批判自己的父母,找自己犯错误的思想根源,动不动
      就往队部交思想材料。自然也有的人检举他人反动言行,于是农场里的气氛变得越
      来越紧张。
        后来一些反映劳改农场生活的小说,把右派们一个一个写得那样美好,但以我
      几年农场的生活经历,我觉得在一些小说中,右派们是被美化了。一个人在失去了
      自尊的时候,那是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社会上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农
      场里只能比社会更露骨,也更残酷。
         
                         在右派班长的管理下,大家都格外小心
      
        就是在右派们争先改造立功的时候,传来消息说,农场已经任命右派做班长了。
      这真是太令人兴奋了,本来只有属于内部矛盾的人才能做班长,譬如我们这个班的
      班长就是京剧团的小武把子。这些人坏得很,许多班长在地里总是向学员们要这要
      那,他们出工时自己不带烟,想吸烟的时候,就向班里的学员要,有的右派学员投
      其所好,就“喂”他们烟吸,他们得了这些人的好处,就对这些人格外关照,而不
      肯给他们烟吸的人,就总被他们汇报。更有的班长向学员们借饭票,借钱,反正就
      是占右派学员的便宜。这种事,农场自然也就渐渐地知道了,于是农场开始挑选可
      靠的右派做班长。这些右派班长,把当班长看得非常神圣,不像那些小坏蛋,把班
      里搞得一塌糊涂。右派班长对于各项要求都非常认真,学习,劳动,都头头是道,
      把班里的生活搞得非常正规,队部自然也很满意。
      
      
        但是,右派班长却远比那些小坏蛋班长厉害多了。他们有文化,他们能够看出
      你是真心接受改造,还是表面上接受改造,更能看出你是不是对抗改造,随便一点
      小事,他们都能分析出立场观点来,所以,在右派班长的管理下,大家都格外小心。
      
        有一天,农场改善生活,早晨炸丸子,每人发一个条,拿条去可以买一两粮票
      的丸子。儿子买回之后,我们新上任的班长给大家做工作,这位班长对大家说,今
      天早晨农场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浪费了几百斤油。我这个人就是爱多嘴,这时我
      就在一旁说:“吃到人肚里的东西,怎么能说是浪费呢?”如果这句话被小武把子
      班长听见,他可能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但右派班长的嗅觉灵敏,他一下就听出立
      场来了,晚上开会他就点了我的名,说我对抗改造。幸亏队部不想找典型,这样我
      才免了一场大祸。
        小武把子当班长,白天干活,晚上学习,此外谁爱做什么,他一概不管;但是
      右派班长却什么都管。我从外面带来了几本书,全都是我最离不开的那些书。小武
      把子班长看见我看书,还颇有点格外的敬重,但是自从右派班长上任之后,他不允
      许我看书了。他说读那些书对我的改造不利,他规定学员们只能读马列的书,这一
      下读书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选拔右派当班长的做法是成功的,很快,所有的班长就全换成右派了,这一来
      连那些小坏蛋们也老实了。过去他们认为自己是内部矛盾,常常不服管教,把他们
      交给右派班长管理,没有多少日子他们就老实了。右派班长也不和他们发威,右派
      班长会找他们谈话,会对他们做工作,会对他们的一言一行做阶级分析,这一下,
      他们再不敢捣乱了。他们知道只要右派班长到队部一汇报,他们就休想出去了,因
      为他们和右派不一样,右派进来之后,没有出去的希望。可是他们只要表现好了,
      就可以出去。有右派班长时时地盯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全都听话了。
        在右派班长的努力下,农场的生活越来越正规,点名、站队、出工、学习、开
      会,都有点劳改犯的味道了。但也还是有人们觉察不到的暗流在农场里涌动着,生
      活好像就是这样,阴阳相生相克,农场也是一个大世界,它不可能违背人类社会这
      个共同的规律。
        农场里几年生活,使我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变得无忧无虑了。几乎每一个右
      派都愁眉苦脸地生活着,而只有少数几个人却活得极是轻松。我想,这是因为在一
      个人的精神彻底崩溃之后,完全丧失了自尊,他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也就再感觉不
      到失望。他不再尊重自己,也不再尊重别人,他对一切都失掉了责任感,变成了一
      只动物,一只生死由之的动物了。
         
                       什么叫脱胎换骨?就是把你心里的话藏起来
      
        我从小受的教育,极有礼貌,苟于小节,但到农场之后,我光着膀子在大庭广
      众之下走来走去,一点也不觉害羞。我的衣服破得到了不能再穿的地步,但我还是
      穿着它上工下工,城里的乞丐都要比我穿的体面。我的一顶草帽,连帽顶都没有了,
      但我还是每天顶在头上,好歹也能遮些阳光。我喝生水,吃才从地里拔下来的青菜,
      饭前不洗手,睡前不漱口,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到我变成什么样子了。而且我还学会
      了骂街,骂最难听的粗话。
        还是那些小坏蛋们,他们着我好欺侮,就总是和我过不去,动不动就向我耍威
      风。最先我总是躲着他们,由他们骂我。有时候他们故意在我的身上寻开心,或者
      是无意中打一下、踢一脚,然后大家哈哈大笑,算是在我身上“找乐儿”。但有一
      次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是在他们和我无理取闹的时候,站在农田地里,放下农
      具,我向他们骂了起来。骂人的话,不外就是那几句罢了,他能骂出口,为什么我
      就骂不出口?妈妈姐姐地,我就骂起来了,这一骂,真把他们骂傻了,他们没想到
      我也会开口骂人,今天见我真的也骂起来了,他们反而不敢欺侮我了。
        就这样,我整整骂了一个下午,就是后来于起活来的时候,我也是一面干活一
      面骂街,骂得那些小坏蛋们没有一个出来敢答言的。
        这一骂,骂出了一个朋友,大家叫他大刘。这位朋友四十多岁,自幼参加革命,
      抗日时打过游击,参加过解放战争,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建国后没有来得及休整,
      一个命令下来,又渡江抗美援朝。按道理说,他是一个革命功臣,但不幸却被打成
      右派,和我一样,被送到农场来了。
        大刘是为什么被打成右派的呢?他自己对我说过,反右斗争开始的时候,他是
      积极分子,在一个单位里领导运动,让他主持斗争会,批斗他们单位里的右派。一
      天,又是开批斗会,大会休息的时候,他去厕所,在厕所里他看没有外人,就对一
      个人说:“鸣放时不是让大家说话吗?怎么又说人家是右派呢?就是右派,也不能
      这样对待人家的呀……”说着,他就从厕所出来了。回到会场一看,会场里的标语
      改了,改成“右派分子刘某某必须低头认罪”了。原来他在厕所说话的时候,被人
      偷听去了,立即汇报到最高领导,他因为同情右派,立即就被打成右派了。
        大刘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降级降职降薪,送到农场改造。但他对于自己的
      当右派满不在乎,到了农场也是蛮不讲理,稍一不高兴,破口就骂,连上皇帝马场
      长都不敢惹他,更没有人敢问他是什么东西。就是平时走在农场大院里,他也是骂
      不绝口。他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多少词汇,他骂街的时候,就是一句话:“你有
      本事,把我枪毙了,枪毙不了我,我就操你妈妈!”农场对他很感头疼,就分配他
      赶大车,尽量少让他在农场里待。赶大车可以天天到市里去,他可以中午在市里吃
      包子,晚上故意很晚才回来,大多数时间,他不参加学习。
        有一天,班里派我出去和大刘拉沙子,大刘赶车,我坐在马车上,一路上大刘
      就对我说:“好样的,你早就该骂狗操的他们。”大刘继续鼓励着我说,“别怕他
      们,咱没做那种对不起祖宗的亨,咱也没犯下挨枪毙的罪过。这地方就是欺软怕硬,
      你越孙子,他越欺侮你。这就叫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只
      要你豁得出去,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知道为什么建这个农场吗?咱们这些人原先
      都报过逮捕,或是劳动教养,可是对于这些人查不出历史污点来,逮捕证没法签,
      这才交给公安局代管,收在了这个农场里。只要你不杀人放火,这个农场也没法送
      你去监狱。懂吗?这叫隔离,什么叫隔离?你们有学问的人叫软禁。中国没有软禁,
      就叫隔离,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软禁,就不是硬禁,顶大也不能给你戴铐子,
      你只管把心放在肚里,你越孙子,他们越欺侮你。上次开会,那个王八蛋队长问你
      是什么东西,你真不理他,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别看他冲着你挥拳头,他不敢打
      你,他打了人,他犯错误。他们为什么欺侮你?他们早研究好了,你年纪小,胆小,
      读书的孩子,没经过世面,拿你开刀,有震动力。从今之后,你就天不怕,地不怕,
      让他们看出你是豁出去了,破罐破摔了,你也不想好了,你也不想出去了,他们也
      就不打你的算盘了。”
        感谢大刘,他向我交了底,原来农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只能是看着这些
      人,他们不能任意处置这些人。他们也不能随便把一个人送进监狱去,他们也没有
      权想给谁摘帽子就给谁摘帽子,他们就是奉命在这里看管右派,不能把他们留在城
      里,也不能治他们的罪,还得吓唬着他们老老实实的。因为你不是刑事犯罪,他们
      可以把小偷小摸小流氓们送进公安局去受点罪,却不能把右派送到公安局去,右派
      毕竟不是刑事犯罪。
        “你是不知道呀,”渐渐地大剂和我关系越来越近了,跟车出去干活的时候,
      他就在路上对我说,“从一革命,咱们就对知识分子不放心,只有不识字的人最可
      靠。有学生出身的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执行任务时,一定要派一个不识字的人搭伴,
      连站岗放哨都不能同时派两个知识分子。队伍泄露了机密,先怀疑知识分子里面有
      没有内奸,打了败仗,也先怀疑是不是这几个知识分子动摇了军心。其实上级也没
      发文件,也没布置精神,反正就是处处防着知识分子。如今总算把知识分子划出来
      了,送到农场来,也不怕扎堆儿了,留在外边的知识分子也老实了,可是也不想想,
      没有知识分子革命能有今天的胜利吗?”大刘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干部,他对革命有
      自己直觉的看法。
        “别以为脱胎换骨这四个字是什么人发明的。”大刘也有一肚子的学问,也只
      有我才肯听他讲这一肚子的学问,“知识分子参加革命都得脱胎换骨。都是参加革
      命,我们就不问什么动机,知识分子参加革命就先要说明是什么动机。为什么?农
      民就知道二亩地,革命胜利分二亩地回家种地去了,知识分子一参加革命,他这一
      辈子就干下去了,革命胜利只给他二亩地,他不干。所以得先说清楚,你是奔着什
      么来的,是不是想捞一把。再说,知识分子革命不彻底,革到半路上,一个不顺心,
      走了,农民革命就彻底,绝对走不了。所以,知识分子一参加革命,就必得先脱胎
      换骨,脱胎换骨到把他原来的那些思想全放弃了,成了一个革命的新人,和革命一
      心一意了,连半点三心二意也没有了,革命才放心你。可是如今又说是风吹草动,
      一风吹草动,知识分子又犯老毛病了。让你给党提意见,你就只说好,无论怎么动
      员,你也是没意见。对你说,一个政党做了这么多的工作,能没有缺点吗?你就说
      就是没有缺点。对你说,越是给党提意见才越是帮助党,你就说,我给党提意见就
      是给党提优点。明白了吗?什么叫脱胎换骨,就是把你心里的话藏起来,你就揣摸
      着他爱听什么,说过了头也没错,佛不打烧香磕头的,记住了吗?”
        大刘是一个农民的后代,自幼参加革命,他对革命竟然有了这样的一番理解,
      说来也是一种悲剧。据大刘对我说,他参加革命的时候,有的人明明识字,也装做
      不识字,识字的人就是这样危险,至于像我们读过这么多书的人,那就更时时提防
      你可能对革命不忠诚了。
        像我这样的人,与大刘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自然是送走了一个个摘帽的同伴,
      自己一直不能摘帽。时间长了,在农场劳动、生活倒也习惯了。
        我不像有的人,在农场里潜心地读马列的书,我更读不懂《资本论》;但在农
      场,我也在思考,虽然我不可能思考中国的前途,不可能思考革命的未来,但我还
      是能思考一些肤浅的道理,从反胡风,到反右,以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思考这一场
      一场的运动。
                (选自《拜谒人生》,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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