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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之旅 作者: 朱邦复 一、宿孽 成见、错误、北屋、电影 人生之初,心尚未形成,当然对人生没有一点成见。然习惯成自然,生存的环境、事物,在成长过程中,便成为生活认知的一部分。生命体有适应的本能,其所适应的环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这个部分就是经验,有了经验,人才能应付环境变化中所产生的各种问题。 当一个环境长时期保持不变时,人的经验可以说就是成功的保障。反之,环境一变,大部分的经验也随之失效,人必须经过另一段适应期,以取得新的经验。所以,经验也可以说是人对某些事物已经固化了的见解,故又称“成见”。 成见只是一种权宜的认知、解决问题的借镜,它不是真理,不是万灵的仙丹。但是成见却是人们判断事物的标准、生存生活的保障,只要是人,就有成见。 人的成见虽然不断地随着环境而变异,由于生存的本质不变,人性依旧,所以也有恒久流传的成见。我们不妨把中外古今、一切人类的所作所为分析一下,当不难发现,“自私”是人类共同的“成见”。 我不敢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但由于多年来已经养成了观察分析的习惯。我很容易觉察自己或他人的私心,也因此我力求超然,体谅他人在生存竞争中的无奈。 小时候听说有人居住在沙漠中,当时我无从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甘愿住在那酷热无比、缺水缺粮的沙漠里?随着年纪及阅历的增长,看得多了,才领略到造物者设计之奥妙。环境是人所认知的一切,自幼成长在沙漠中的人,他的成见就把沙漠当作宇宙的全部。在个人因成见而塑造的宇宙中,唯我独尊,就是主观的意识中心。 意识中心以各种刺激与一己的利害为判断的基础,利令人感到快乐莫名;害则觉得痛苦万分。这些刺激不过是感官所接触到的能量变化,透过大脑皮层细胞,与既有的经验结合成为利或害的综合讯息。 快乐及痛苦不过是人体或人心感受到的比较状况,经过习惯形成成见,驱使着人不断追求快乐、避免痛苦。一个人的成见若成型于沙漠中,则沙漠环境的各种刺激便成为他感知的一切。换个立场看,沙漠中的居民也一定以我们生存的环境为异的。 这原是一种稳定的力量,使人们得以安居立业,形成社会、国家。人们群居一处,生存得到保障,人口不断繁殖,空间及资源又将因生存竞争而渐趋匮乏。外在的环境改变了,成功者占有了社会资源,失败者不得不离乡背井,到他方另起炉灶。 人类生存的环境,对占有空间的身体而言,当然指的是地缘及物质条件。人的精神领域呢?所有的学术、职业又何尝不是因应环境而产生的?正因为人有适应能力,人类在不断的扩展之余,由一块大陆迁徙到另一块,一个岛屿辗转到另一个。人类的认知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从具象的“物”,到抽象的“心”,其中无所不包。 如果不是环境的变迁,如果不是生存的竞争,如果没有成功及失败,人与其它动物真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只有人能达到今天的境地呢?造物者很幽默,早已将“今天”设计好了,却让人在无知中摸索。在人还没有到达“今天”之前,人的所作所为不符合今天的标准,便被视为“错误”。甚至于连今天的所作所为,对明天而言也都是错误的!因为今天永远不会停留,永远无法到达!人就永生地在今天之前犯错不已! 听来似乎很荒唐,殊不知在所有的生物中,唯有人会犯错、知错,也正因为人犯了错,才会在错误中学到教训,在教训下改进,由改进后有了认识。终于,人不再仅仅只是一具有生命的机体,而是知道对错,明辨是非的“万物之灵”。 人类文明之形成,也就是这种是非的积累。今人在今天之前,根据这一条线索,得以追溯人生,了解人性。 恐龙在地球上生存了七千万年,今天它们在地球上绝迹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化石。人类呢?自有历史记载以来,也还不到恐龙时代的万分之一。当然我们不能希望与宇宙同寿,但是,以万物之灵与只仅仅体大命长的爬虫来比,又将留下些什么在天地之间呢? 在经验中,犯了错会受到责罚或处置,于是人人怕错,不愿认错。渐渐地,人类社会形成了另一种成见,以犯错多少为价值标准。于是在同一个模子下,制造出了千百万个“不错”的复制品,美其名为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是社会的中坚,是时代的主流,他们用自己的模式去塑造下一代,用自己的成见去规范一切,一代一代地沿袭下来。时到如今,人类浑忘了人的灵性所在,只知道保护自己意识所在的方寸之地,变本加厉地排除异己! 我认为犯错越多,人的价值越高。当然,前题在此人必须知道什么是对错。比如说在三叉路口上,狗用鼻子一嗅,就能找到方向。对狗而言,它从来不用怀疑,只要撒泡尿就行了。可是记性再好的人,除非常常经过,养成了习惯,否则人总会犹豫不决,要在各个叉路试探一番,才能确定。 恐龙的身体对环境的适应比人体还来得有效率些,但是造物者也犯了错!恐龙没有活到今天!人会犯错,但却因此多了一种试探的机会。在无数次的探索中,错的一定大于对的,失败多于成功。这些就是经验,等到人的认知范围扩大了,适应能力也相对的增加。这种试探的机会才是人类所独具的,也是有异于其它生物的最大特色。 俗话说:“不做不错,少做少错,多做多错”,人一定会犯错,犯了错才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只是犯了错以后,不仅要知道错在哪里,而且要改,否则白错一次! 信息界的巨人 IBM,即国际商业事务机器公司,在公司壮大之前,有一个单位主管犯了大错,使公司损失惨重。董事长召他去,他惶恐不已,以为一定会被革职,不料反而晋升了一级,他诧问道: “为什么我犯了这样重大的过错,却没有被开除呢?” 董事长说: “我花了那么多钱,给你买了个经验,当然更要借重你!” 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这个主管没有犯过错,就不会了解什么才是对的。怕错、不认错的人,充其量只是一只活恐龙罢了! 不过,错误虽是学习的必经过程,但要有错就改,越改错误越少。对已经过了学习阶段,而且权高位重的人来说,千万错不得一步。这种人若犯了错,很可能会使他丧失了生存的权利。而一群人的成败,则在于这个团体领导者一念之间,在上位者岂能不慎? 从进化史上看,很多物种都绝迹了,各有各的因素及理由。到目前为止,还有一种因素还没有发生过,就是该物种自己犯下的错误,导致了全体的绝灭。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人类有多大的创造能力,也就有多大的毁灭能力。 不幸的是,我所看到的人总是在学习时期力求避免错误。等到学以致用之时,竟是错误百出! 我犯过无数错误,正如周处除三害一般,当人发现了真正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时。在反省自律之下,人才能发挥最高的价值。 在外飘流了多年,浪费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终于倦游知返。我抱着赎罪的心情,打算献身于中华文化,以下半生从事中文打字机的研究。 这时台湾更繁荣了,一回到阔别三年的生长之地,居然家园变了,变成一座高楼。我多方打听之下,才知道继母以五百万元的代价,把土地卖给了和泰汽车公司。 我该不该去找她呢?与她在一起生活是一种挑战,能避免最好。可是不论如何,她总是我的继母,至少我也要把所有事情交待清楚,免得大家都难以安心。 我决定先找到她,表明卖房子的钱都是她的。我则离得远远地,另谋生计,以便专心从事自己的工作。 堂兄朱星垣告诉我,继母搬到新店的中央新村去了,江述凡与她相处得很好。我听了大为宽心,幸而有老江这种朋友,否则我真无法原谅自己。 继母一个人在家,见我突然出现面前,她大吃一惊: “邦复,是你吗?” “是我,妈,我回来了。” 她停了一下,打量着我,然后说: “你回来得正好,我的钱都被你的朋友骗光了!” 我一听,心想糟了,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为了求证,我再问一遍: “你是说江述凡骗了你的钱?” “倒也不是骗..”她嚅嚅地欲言又止,改口说:“他一直打算骗我的钱,其实我哪里有钱?你知道,我嫁给你爸爸时..” 我这才放下心来,她的想法我很清楚,她不希望我知道她还有钱。钱是她的命根子,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老人,总会用尽一切手段保护自己。 “钱的事请不要担心,如果你有,好好存起来,不要动用..” “我哪里有钱?卖房子的钱还债都不够,可怜我一个老太婆,你马大哥也不管..” “妈,我们能不能暂时不谈钱?我刚回来,一切慢慢商量。” “是你提起钱的呀!我一个老太婆,哪里有钱?” 我不得不承认,这次来看她是失策了。在这种情形下,只好用点手段再说: “妈,我不久就要回巴西去,我打算在巴西定居,只是回来看看你的。” “啊,那你什么时候走?”她显然很高兴。 “过几天吧,办完事就走。” “江述凡说你们的公司失败了,你回去怎么办?” “我跟几个朋友在做进出口生意。” 看她并不关心我的去留,我就放心了,她能不依赖我,对我而言是利多于弊。 江述凡回来,一见到我真像久别的兄弟一般,忙把我拉到他的房中。先略述了彼此的近况,然后才谈到我的继母。 “邦复,老人家实在可怜,我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总之,你回来了,我的责任也了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有责任养她,可是她不见得愿意跟我住在一起。加上我还有自己要做的工作,我也很为难。” “这点你倒不必过虑,我跟老人家相处久了,知道她是个好人,只是她说的和想的不一样罢了。她应该是有点钱,可以平安地过一辈子,只是你千万不要向她提钱。” “我想离她远一点,说不定到南部去。” “不可以,别管她说什么,先住一阵子再说,我有好些计划,正好一起商量。” 原来他正与中影谈一部电影的制作,是以“毛公鼎”为题材,正准备写剧本。既然我在,可以帮帮他的忙。我提起打字机的事,他似乎没什么兴趣,我也就放在一边。 花了一个多月,剧本完成了,可能是我写得不好,也可能有其它原因,结果没有被采用。而整天萦回脑中的,总是文字与编码的问题,其它的事我都难得放在心上。 我曾试着找亲友们沟通,由于以往的信用不佳,他们听说我又改行做文字研究,没有一个人赞成。好在目前生活全由江述凡支持,我只要能有些起码的收入,利用闲时一个人也可以自行研究。想来想去,最自由的生活方式应该是写作。于是花了两个多月,把参加嬉皮以迄于得悟的经过,写成《巴西狂欢节》一书。 老江在文化界关系不错,他看了书后颇表欣赏。但他认为如果我想以写作维生,就应该迎合大众的口味,多谈些嬉皮的生活,外加一些性的描述。不要在书中讨论太多思想问题,否则曲高和寡,连找人出版都不可能。 我同意他的看法,既然研究中文是唯一的目标,何必顾首忌尾呢?于是我加了些想象的虚构情节,老江找到“道声出版社”答允为我出版。这家出版社是基督教会所办,主持人是殷牧师,他要我站在基督教的立场,以本书作为我改邪归正的见证。 显然这样做有违事实,我能吗?如果只是为了求生,怎样写都无所谓。但站在写作的立场,我得考虑清楚能不能自欺欺人? 老江认为不论什么宗教,只要有助于世道人心就好,劝我不要太执着。谈判了很久,大家都觉得这本书很有价值,不应就此埋没。双方各作了些让步,我把书中有关佛教及禅宗的内容删掉,另外加了些含糊的字眼,承认了“主”的存在。书名也被改为《巴西狂欢节的迷惘》,暗示一个人在迷惘中得到“主”的指引,重获新生。 据老江说,当时有一位刚出道的女作家玄小佛,“道声”打算把她捧成琼瑶第二。有人在看了我的书后,则打算捧我。先决条件是我得写些大家能接受的故事,我考虑之下,觉得不值得,我不想做一个通俗的文学作家。我知道得很清楚,如果要精益求精,一个人不可能分心两用。再若书写成功了,就会被出版商、读者牵着鼻子走,忙得不可开交。那么我的目的呢?怎么可能还有闲暇从事中文研究? 书出版后,据说“道声出版社”里有位人士认为书中性的描写太大胆,有违他们出版社的宗旨,因此取消了广告等促销活动。结果这本书并没有给我带来预期的效果,以写作来支持研究的想法,显然是行不通。 继母看出我没有回巴西的打算,且跟江述凡走得很近,又开始游说我结婚,找个正当的职业。她说只要我结婚成家,她就给我买房子,买汽车,而且比马大哥的还要好。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马大哥已经回台湾了,在某单位服务。 她的那位德国媳妇素有洁癖,每次继母到她家去,她就当继母的面,先在沙发上铺一层布。如果继母要抽烟,她就会捧着烟灰缸,在一旁等着,有一点烟灰了,她就去清洗一次。她甚至不让继母与孙子亲热,说会传染疾病。 继母把她恨得牙痒痒地,看来看去,我还有个优点,就是未婚。她老实对我说,马大哥是天下第一,我则居次。既然德国媳妇绝了指望,如果我能讨个她喜欢的媳妇,即使隔了层肚皮,也不离谱了。 谁叫我许了愿呢?她是我的继母,我如果不能先救她脱离苦海,还奢谈什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空道理?成家结婚,迟早难逃这一关,若要保持清净,何不出家做和尚?我的目的既然是中文打字机,其它的都可以施舍。 我对继母说,任由她帮我挑,只要她满意,我决不多说一句。 “那怎么可以!是你讨老婆呀,当然要你喜欢。” “妈,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能生那样好的儿子,当然能找到好的媳妇。” 于是,她开始为我物色,我则心不在焉地扮演着乖宝宝,相了几次亲。每次回到家,继母便开始问我,我也同样的回答,差不多总是类似的模式: “这个女孩子你觉得怎样?” “很好,你喜欢就行。” “你这个傻孩子,又不是我娶媳妇。”她笑了起来。 “可是,她要侍候你呀!” “所以我一直对你爸爸说,你的心肠最好,可是你爸爸……” “这女孩你满意吗?”我赶快打断她。 “你看她的手,细细嫩嫩的,娇生惯养!我侍候她还差不多!” 前后大概看了四五双细细嫩嫩的手,我很内疚,满足了继母,却害了别人。这不是我的私心吗?我怎能任一些待字闺中的少女,眼睁睁的让一位陌生人挑精择瘦,却又从此一去杳然! 同住新村的一位易伯伯,在父亲任职湖北民政厅长时,曾为应山县县长,与江述凡也有亲戚关系。他看在故人面上,对我继母照顾有加,我也曾去致谢。他的长女常来我家打牌,过从甚密。我则全心一志想着我的编码,其它一概都不注意。 有一次,他们正在搓麻将,突然大门被人捶得咚咚作响。我开门一看,一个小鬼,楞头楞脑地一直冲到厨房去,打开冰箱,拿出水瓶,对着嘴便咕噜咕噜直灌。喝完了连冰箱都不关,一溜烟又冲到外面去。 怎么会有这样没有家教的孩子?虽然我儿时也很淘气,自己印象所及,却不曾到别人家中撒野。这种孩子不好好管教,将来长大了,积习已深,岂不遗害社会? 过了些时,继母很慎重地对我说: “邦复,我先警告你,易家的姑娘是个寡妇,你如果跟她结婚,我就和你一刀两断,永远不跟你往来,车子、房子也别想了!” 看她煞有其事的样子,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易家姑娘?是打牌的那位吧?我不认识呀!再说,她言下之意好象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贪图她的房子!车子! “妈,我说过娶媳妇由你选,易家姑娘是谁我也不知道。再说房子汽车我并不想要,如果妈不要我住在这里,我可以立刻搬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易家姑娘很喜欢你。我怕你一时胡涂,和马大哥一样,讨错了老婆,我就白疼你了。” “易家姑娘是谁?我连认都不认识,你想得太远了。” “就是易伯伯的大女儿,我是好心告诉你,自从你回来后,她就常常来打牌。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个像土匪一样的小孩子,脾气坏得不得了。她第一次结婚就是私奔的!我不许你跟她来往,我一个老太婆,一个人轻轻松松,每天打打牌,多舒服。到时候家里多一个小孩子,吵都要把人吵死,我找那个麻烦做什么?”她越说越气。 我总算明白了,要渡尽地狱众生,必须知道地狱何在,而地狱就是人间的生、老、病、死。人怎能避免生命的这些历程呢?我的继母只是一个平凡人,像她这样的世上不知还有多少?即使我以毕生精力使她无忧无虑,并且还有通天的本领,不会伤害到别人。难道这就是我的目的?难道我的大悲愿心,只是服侍一个人? 我必须先让她安心,很显然她并不希望我成家,但她却不能这样说。主动权在我,为了不使她为难,我来做不孝之子吧! 追求人生真理,原本就必须独自一人走完这漫漫的长路。她不愿意依靠我,岂不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大好良机?为了避免社会的责难,最理想的方法是让她做抉择。目前情势极为微妙,正好由我运用。 每一个犯错的人,都有千万个自我辩解的理由,其实个中只有一个正确--愚昧!人常在追求的过程中忘了真正的目的,虽然以手指月,看到的却还是手指,以致糊里胡涂越陷越深。 我决定与易家姑娘结婚,果然一如所料,我成功地逃离了一个桎梏。也如此这般地,又陷于另一个更深更大、更难以自拔的牢狱中。 婚姻这档子戏码,从古到今上演不缀。导演是冥冥中的生命主宰,男女演员被一厢情愿的假设冲昏了头,接着好戏连台。直到人神智清明,才发现已落溷秽之中。 我的剧本与他人没有多大的分别,演出时也一样乏善可陈。我太自以为是,认定自己有无匹的理性,绝不致让婚姻成为前途的绊脚石。更何况要了解人生,这段险阻也必须通过。万一我没顶其间,那也是修为不足,再期来生吧。 剧情一如肥皂剧,反来覆去,整整十年。在心焦舌敝之后,我终于认识到了真相。人生宛如一根纤细的蛛丝,下面悬吊着沉重的猎物,风吹草动,摇摇欲坠。人从蛛丝上感到阵阵颤动的讯息,不然而然,脑海中便泛起各种起落的念头。 蛛丝的另一端是什么?在没有到口之前,有谁知道呢?正因为不知道,在想象中便掺和了许多期望,既然是期望,又有谁不刻意地加以美化呢? 当食物入口时,或许滋味有别,但食物仍是食物,绝不会比期望中的更美。万一蛛丝断了,美梦破灭了,那种期望又将浮现在下一个机会上。 所谓的理性,是摒除期望的本相,是事物不增不减的真实。只有在真相前,人才能勇敢地正视,用智能去因应,而免除痛苦惊怖的虚幻臆测。 诗人会说这种想法是多么乏味啊,我们怎能以冰冷的概念去覆盖丰富多采的万象,以及热情奔发的心灵呢!其实,诗人的批判不过是另一种冰冷概念的掩饰吧了。红花绿叶是美丽的,它们的美丽绝不会因为多一分少一分虚伪而有增减。蓝天白云是轻灵的,也从未因为它们具有质量,而从天上掉落下来。 待我放弃了诗人的遐想,进入了绝对的理性世界,却已是十多年后的事了。那些情节已成云烟,水只有喝进口里才有冷暖的感觉。至于各人对冷暖的感受,则纯属主观的范畴,当视生命主宰的幽默感而定了。 结了婚,一片浮云化为骤雨,虽然有失,却也有得。至少,从此我必须死心塌地的工作,按步就班地设法实现中文打字机的心愿。若非死心塌地,怎能让我拾起淹没在浩瀚典籍中的精华,驰骋在文化及思维的天地中。 一九七四年,为了生活我又回到本行,在华视翻译影片,但因节目不多,收入有限。庄灵对我这个朋友的支持一向是不遗余力,在了解我的生活状况后,便介绍我为“台北房屋服务公司”制作一个名叫“今日房屋”的社教性电视节目。 北屋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叶条辉,是个短小精悍的年轻人。他很满意我设计的“今日房屋”节目,彼此谈得也很投机,他很想做一番事业,如办学校开医院等。他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简单地说了一下,他立即说: “能不能这样?由我来支持你的研究,但你得先帮我做五年房地产!” 五年不算长,如果他真肯支持,对我而言等于水到渠成。于是,我成为他的特别助理,负责电视广告及文宣等事宜。 在叶条辉的理念中,当时台湾的经济日渐繁荣,人口增殖率在千分之十八上下,每年需要住屋约十五万户,而房屋兴建每年不足四万。因此他认为建筑业必然成为“火车头工业”,可以带动水泥、钢筋、建材、加工制造等工业,而有利于社会大众。 房地产业需要很大的资本,相对的利润也高,屋价往往非一般低收入的市井小民所能负担。在工业先进国家中,由银行负责贷款,房地产界负责规划兴建。但台湾的银行界非常保守,没有不动产做抵押,绝对无法贷到一分一毫。结果造成没有不动产的小市民,永远借不到钱,而有了房子的人,则不断地抵押周转,社会上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提出了一种变通的办法(最早应该是华美建设的张克东),在当时都市中拥有土地的人极多,很乐意与人以拆帐的方式合作。只要地主提出土地使用权状,由建筑师设计,且取得建筑执照,房屋还没有盖,就可以先公开销售了。 销售时,有一种相当于分期付款的策略,买者按照工程进度付款,待房款付清时,房屋也建造妥当。这样可以提供一般小市民成家、置产的机会,也可以免付银行的利息。在整个过程中,建筑公司其实仅扮演房屋中介的角色,经常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要一文本钱,大笔钞票就有如雪片般的飞来。 由一九七六年开始,房地产市场异军突起,用这种策略带动了经济全面的跃进。然而有利也必然有弊,中国人原本重视信用,安分守己。在初,建筑公司多能遵守一纸承诺,赚合理的利润,完成货真价实的房屋。可是这种赚钱的方法太容易,建筑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林立于各大都市之中。有人是心存侥幸,能捞一笔就捞,有人则是有样学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建筑公司水准参差不齐,这种新兴事业又无法令管理,遂助长了唯利是图的歪风。有时买者缴了钱,建筑公司却恶性倒闭了。再不然房屋虽建妥,却是偷工减料。甚至有的土地权利未明,而房屋已经开始兴建。各种纠纷层出不穷,闹得社会上风风雨雨,只苦坏了存钱购屋的劳苦民众。 我进台北房屋不久,就看到这种弊端,遂建议叶条辉向政府反映。也曾邀请了政府的官员共同研究,以期由政府及银行出面,主动管理参与贷款的工作。政府则认为最好任由市场淘汰选择,以期符合自由经济的原则。 自由经济适合于工商业发达的社会,当时台湾正在改型,一不小心就会造成长久的遗害。房地产界如同失去了照料的孤儿,从业者在暴利之下,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到后来市场大乱,有些公司被大财团合并,有的倒闭成为经济犯,卷款逃亡国外。 这三年中我所认识的房地产界人士,后来因案发坐牢的有十几位,而卷款逃往国外,动辄以上亿台币计的,也有五六位之多,其中出身北屋公司者就有两位。这些钱都是无数小老百姓毕生辛苦工作,一分一文省吃俭用而来的血汗结晶! 在弱肉强食下,社会公义破产,获利者目无法纪,受害者亦纷起效尤。余毒所及,国人传统勤俭诚实的善良风习荡然无存,昨日种因,今天结果,社会乱象已然形成。 叶条辉很能识人,但却不会用人。他对谁都信任,从不加以考核。他仗义疏财,不问是非,不计后果。他能冲能撞,能扩展业务,公司恶性膨胀的结果,行政管理上一塌糊涂。他把股份分送给员工,结果不但没有人感谢他,反而因此大权旁落。最后,在某一财团鲸吞蚕食之下,北屋一败涂地,叶条辉下场凄凉。 北屋是一场典型的商业斗争,叶条辉则是注定的悲剧英雄。在他最成功时,其营业遍及全省,平均每三天有一个代销案,每两个月有一栋自建大楼,营业额达数亿,关系企业有十多个。他手下的人物鱼龙混杂,有因案退休的调查局人员、有失意的官场政客、也有媒体高手、学者专家等。几年之间,他不断地呼风唤雨,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翻翻历史,兴邦三日,败亡一时的例子太多了,人应该学得教训才是。在我刚进入公司时,我的意见他还听得进去。可是,我所看到的都是缺点,说多了他无法接受,便把我冷藏在一边。这原不是我进公司的初旨,中文文字的工作才是我该尽心尽力的,既然他不肯听,我只好噤口不言。 叶条辉有很多长处,他厉害之处,是敢于利用人们心中的欲望,知道如何把屋价订得让人又恨又爱。他曾经叫我设计了一个合理的计价公式,却只用来作参考,与实际售价总是有相当大的差别。他认为买房屋的人多半是为了置产,如果房价太低,就不值得投资。要想卖得成功,就必须维持“房价在涨”的表象。这种表象导致了“现在买虽然贵,可是现在不买,下次会更贵”的投机心理。 正因为如此,房价订得适当与否,经常是卖得成功与否的先决条件。为了正确地掌握人们的反应,他还有一个绝招,就是先做广告,而不定价。直到客户询问的电话统计完毕以后,再根据各界反应的好坏,决定售价的高低。 十几年后,我常常听到有人抱怨台湾的房价贵得离谱,“无壳蜗牛”比比皆是。我身历这一场房屋浩劫,洞悉所有的因果关系,如果要把责任全推给叶条辉是不公平的。问题出在贪婪的人心,那些推波助澜,唯恐房价不涨而获利的屋主,才是罪魁祸首。 公司里的经理有十多个,都比我年轻,有的才刚出校门。由于赚钱容易,几乎每位经理都有外快,他们嚣张的程度,实在令人发指。每夜都有赌局不说,每次输赢无不在数十万元以上。玩女人、泡明星更视为家常便饭。有几位经理上班后第一件事,便是从口袋中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大家来赌数字,定输赢。 没有人问过以正常的薪水,哪里有这些钱来挥霍?谁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收红包、拿回扣,几年下来,好几位经理都有千万的身价! 由于我不要钱,人人视我为眼中钉。我向叶条辉反映,他则支吾其词,认为“爱钱不是坏事”。在这种情形下,迟早的土崩瓦解事小,到时连身败名裂都有可能!我辞职了好几次,基于他挽留时的义气,也为了利用安定的工作做研究,所以一再地忍耐下来。 他们卖房子的方法,充分利用人心贪图厚利的弱点,每次先大作广告。广告预算约占总价的一成,包括制作精美的样品屋、说明书。到了公开的日子,公司员工便携家带眷,齐集销售现场。只见一片旗海飘扬,炮竹爆鸣,声势慑人! 如果人潮不够,则不惜花钱请些黄牛来排队。等门外排起了长龙,门内已经严阵以待。把关的大汉一次只容许少数客户进入,而一进门就看到人人争购的假象。那种紧张的利多气氛,让袋中有金的投资客,无不眼红心跳。 房屋销售是门艺术,在《水浒传》中,王婆计授西门庆,如此这般地博得潘金莲的芳心。如今时空颠倒,换个舞台,颇有几分神似。 客人不来,此事便休了,既来排队,就有一分光景。不肯进门,此事又休了,进门落坐,便有二分光景。桌上有本图文并茂的说明书,客人一翻阅,便有三分光景。销售人员过来,再略事渲染,就有四分光景。此时如若客人走了(多半是另一家销售公司派来的产业间谍),此事便休了,如果还在问东问西,则有五分光景了。 时代不同了,五分应以十分用,否则不合经济效益。当销售人员发现客人的目光移向挂在墙上的房屋销售看板时,那就是紧要关头了!一旦客人挑中哪间房屋的编号,就一定会有“别的客人”同时争着要买。在这种情形下,本来还在犹豫不定的,一时也来不及考虑,王婆的十两银子就此落实。 因此,北屋公司的销售业绩一直领先同行,有好几次都是百分之百的销售一空。成绩一好,人人争功夺赏。哪怕是刚进公司才几天的业务人员,一个个无不趾高气扬。只要有半点不满意,便挟着刚学会的一套骗术,另组公司,自作老板。以我所知,至少有十几家所谓的建筑公司,是出自北屋这间号称“房屋界的少林寺”。 我进公司后,便建议成立资料中心,目的是藉此建立客户资料。我收集了资料,并制作了问卷,对客户由媒体接触到房屋选购都作了详尽的分析。最初房屋部非常不合作,认为这些纸上作业没有大用。不久却证明了根据这些资料,就得以完全掌握客户的来源以及我们广告的诉求方向。 调查中发现女性客户占绝大多数,而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客户都看电视,看报纸的只占百分之四十。买卖房屋全靠广告,我们当时的广告费用占全部房屋销售的一成,动辄千万,但却没有做过电视广告。 我向条辉建议应该做电视广告,他立即同意,并交给我负责。此举马上遭到负责广告的企划部激烈的反对,该部经理对我敌视之深,在三年同事中,没有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后来我才知道广告界拿回扣之风极盛,有的高达二成,一千万即有二百万的回扣。可是我一文不收,全部缴还公司,如此挡人财路,怎不令人恨入骨髓? 我正式参加的作业是“站前广场大厦”的广告制作,我知道每当遇到广告时,观众经常会转到他台。所以我的策略是三台都买同一时段,而且力求安排在同一时间。由于三台我都熟识,加上是电视上的第一宗房屋广告,所以很容易就谈妥了。 这个案子是一家建设公司委托我们销售的,原建筑商很不看好,因此交给我们“包销”。售价由我们决定,先扣下十分之一的广告费,若销售率达到百分之百,我们就有百分之二十的佣金。若不能达到“完全销售”,每低百分之十,我们的佣金将减少百分之二十,同时我们也要分摊二成预扣的广告费用。 公司中除了叶条辉,其它的人都没有信心做到完全销售。大家议论纷纷,认为做包销太危险,不如稳稳当当的代销了事。 有一次,叶条辉带我去与客户谈判细节,我问他: “你真有信心做到完全销售吗?” “开玩笑!谁有?可是我们非赌不可,我有预感,这次就是机会!” 照他的计算,如果这次成功的话,公司可以净赚三千万。有了这三千万,下面几个大案子都可以着手进行了。至于失败呢?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过,他最崇拜拿破仑,他们俩也有点相像,而且字典中都没有失败的字眼! “你的电视广告真有效吗?”他很能掌握重点。 “有把握,我估计全省至少有三百万人会看到!”我买的是黄金时段“三台联播”,而且一连三天,说三百万是最保守的了。 由于费用充足,我手中还有四十万的制作费。我请了一位朋友,以台北车站的人潮流量为诉求,拍了几套广告片,颇能把握那种繁忙热闹的脉动。 果然是满堂红,百分之分的完全销售,北屋的成绩令得房地产界大感振奋。事后的调查显示,电视广告的影响力竟达百分之九十五!只是在权利斗争下,我的资料中心及电视广告工作,不久也被剥夺了。 卖得好并不表示建得好,一九七六年六月,我们公司在台中兴建的“东海花园别墅”出了很多问题,没有人肯负责任。刚好这时公司内部的几位经理联合起来斗争我,我也正想辞职,叶条辉便乘机把我调开,派我去台中善后。 叶条辉给我的任命是经理,这一来大触主流之忌: “凭朱邦复也能做经理?”有几位经理冲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凭什么他不能?”叶条辉反问。 谁在乎在台北房屋做个经理呢?如果不是叶条辉的义气,我还以在那里工作为耻哩!我对叶条辉说,何不挂个副理?省得大家烦恼! 我到现场一看,发觉问题之严重,已经不可救药!我马上作了一份报告,预测如不立即设法改善,五年以后公司将损失上亿元! 东海花园别墅在台中销售之前,人人认为台中没有市场。但是位于东海大学山顶一片风沙的两百户别墅,却在一天之中销售一空,建筑界惊艳,莫不视为奇迹。更大的奇迹是,过了几天,又推出两百户,也在一天之内卖得精光。同样一块土地,怎么会由两百户变成四百户呢?房子当然不能生房子,但是人就有此神通! 在这个时代,多少只猎食者贪婪的眼睛不断地搜寻着,媒体、广告正是众所瞩目的接口。因为当时社会上游资没有出处,北屋把握机会,大肆宣传,人人把购屋当作投资保值的不二法门。加上北屋打着“保证出租”、“五年还本”的口号。既有还本的保证,又可享受租金及增值的厚利,一般民众闻之无不心动,纷纷抢购。 我一看,建筑水准差得离谱,不要说不可能租出去。到了还本之日,公司得一口气拿出庞大的现金来收购这些毫无价值的废墟。有哪家公司有这种实力?出租费加上还本本金,为数可观,若真的要包租、还本,立刻有面临破产的危机。 至于所建造的四百户“高级别墅”,建地面积缩水、偷工减料不说了。四百户中就有四百户水管漏水、电线走火、下水道堵塞、墙线不直、地面凹凸。 仅仅这些尚不足列入金氏记录,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竟有四户别墅,其楼梯的上下距离只有三尺高!人要爬着才能通过!另有两户的窗子离地八尺,几乎接近屋顶!在贫民窟中,这种事都不能发生,为什么会堂堂出现在高级别墅中? 我刚做完调查,送走了报告,台中下了一场大雨,结果那四百户平顶的房子由于偷工减料,一概未铺油毛毡!雨水降落在水泥屋顶,加上下水管不通,一律向下渗漏。室内全部变成了游泳池!四百户家家漏雨,没有一户例外! 天下再荒唐的事莫过于此,我进一步深查,才发现是人谋不臧。除了上下勾结,拿了回扣外,还要克扣工资、拖延付款。发包时层层剥削,价钱已经低出常情,致使有好几家小包商面临破产,愤而蓄意破坏。工务部门不理不睬,公司里上上下下竟无人知晓! 我的报告没有获得叶条辉采信,公司里人人都责备我故意夸大其词。不得已,我亲身北返,坚邀叶条辉与我一同到台中来,否则我立刻辞职!所幸天助我一臂之力,连日大雨不止,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那时工地中有一户,且为仅有的一户,已经交屋,屋主也搬入进住。那是台中一位姓黄的重量级地方人士,所以得到公司通融,提前兴建完成。这家人对公司毫无怨言,所有缺失都自行修补。又花了百余万元,把室内装潢得美轮美奂。 叶条辉到时,正值大雨滂沱,雾气朦胧,一栋栋白色的建筑矗立在滚滚黄河一般的浊流之中。司机打着伞,叶条辉东张西望,大家走得飞快。他说: “朱邦复,好得很嘛,你是不知道,工地就是这个样子。” 那位黄夫人听说叶条辉要来,早就在院子门口等着。一见到他,大叫道: “叶董事长,我有事找你,麻烦过来一下!” 大家在雨中寒喧了几句,黄夫人就把叶条辉往屋子里让,他本来就提着裤管,深怕被水溅湿了。这时也毫不客气,一提脚,大步跨进大门。 正是说时迟,那时快!但见水花迸溅,“哗”的一声,我们的董事长成了落汤鸡。 黄夫人久积的愤怒,立刻喷出漫天的烈焰,把叶条辉与台北房屋骂得狗血淋头! 结果公司加拨了五百万元以从事修补,还有二十多户空屋,是某些主管分到的,现在也急于脱手了。不知道谁又出了点子,公司决定再贴上五百万,在当年秋天假“修复”的东海花园,举办全国第一届“室内设计名家大展”,以作促销! 一个人的无知,旁观者虽觉得可笑,但谁都没有损失。几个人无知,虽难免行为逾矩,所幸还能阻止,有损失也不会太大。若无知的人太多,多到连旁观者都参与了,那将是一场悲剧!然而比悲剧更可悲的,是当事者没有得到教训,变本加厉,继续胡作非为。社会于是变成一个大染缸,前面有人做过,后面就有人依样画葫芦! 北屋的宣传一向是钱花得越多,经手人所得越丰厚(盖投资金额与经济成长为正比)。于是这项大手笔,全国人尽皆知。还有人怕寂寞,又加了风筝大赛、师生郊游、儿童写生,唯恐东海不乱!至于筹备规划,一如夫子所说:“君子远庖厨”,没人放在心上! 事过境迁,回忆中只是恶梦一场,述之无益。人类无知的愚行就像电视上的各种肥皂剧,都可以由固定的公式套出来。然而任何一个事件都不是孤立的,知其因果总会对后人有点助益。在此我提供一些值得借镜的题目,读者设身处地,也有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之效,毕竟真相与梦幻泡影是一体的两面! 题目一:东海后山平日风势很大,秋日更烈,试想风筝大赛进行之盛况。 题目二:山上别无设备,当日上山的群众约有两万多人,吃喝排泄如何解决? 题目三:室内装潢都用高级地毯,外面尚是砂土泥地,参观者如何入内? 题目四:台中各小学生约万人,白天陆续徒步上山,夜晚如何同时下山? 当时参与此盛举的儿童,如今都已成人,相信心有余悸者不在少数。可是外人知道的有多少呢?各媒体记者,入夜都在北屋的精心安排下,参加各式的庆功宴去了。次日各报但闻一片好评,说不定有天会列入台中市志,见证经济的起飞哩! 事后北屋公司中只见人人得奖、分红,却未见一人负起应担的责任。地基早蚀,栋梁已腐,难道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会看不见吗?大家相互欺骗,竞权争利,当然各有打算。既然公司已为俎上鱼肉,人心如何就不问可知了! 我的得悟有什么用呢?只是自己免于痛苦烦恼,难道以眼见别人的愚昧为乐?不错,是因为这个畸形的社会,畸形的环境,畸形的观念,迫使我逃向解脱的彼岸!但这不表示我就可以作一个自了汉,平步天国! 北屋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司,再看看我们的国家吧,又有多少分别呢?若住屋中已见到几只白蚁翩翩起舞,居住的人又该如何呢? “乱邦不居,危邦不入”古有明训,这并非一句空话,人的智能来自前人的经验,我再此蹉跎下去,只为了盖几栋好房屋?那未免太轻视自己了! 离职时,我眼见北屋内部人事倾轧,叶条辉不善斗争,大权旁落,已被架空。一位被调查局解职的能者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摆平了公司某笔税务问题,故跃登龙门。在他的推介下,现台中长亿集团的掌门人杨天生成为公司的副董事长。 叶条辉还要留我,他完全不愿相信公司上下会离心离德,我劝他另起炉灶,他也充耳不闻。最后,有一次杨天生召开主管会议,他先来个下马威,拍桌子骂人。我本来就不愿意为这五斗米折腰,也把桌子一拍,对他吼道: “你凭什么拍桌子?” “你凭什么拍桌子!”他显然不知道北屋还有这等字号。 “凭什么?我不是你的部属!” “为什么不是?我是你的副董事长!”真有人把芝麻看得很大! “错了,你不是,我已经辞职不干了!” 说完我大摇大摆地走出会场,叶条辉也不再挽留了。 三年下来所见所闻,真是罄竹难书。本来打算详述之以供警世,再一想,在这个愚昧的时代,哪里又有例外?凡是利越大之处,其弊也越大。后来见得更多,无一不是骯脏龌龊,卑鄙汗颜。兽性人欲原本如斯,莫如忘诸脑后,好为人世保留一点清白! 这期间还有段我未忘情于电影的插曲,有一天宫天美与但汉章两人来找我,他们是李行的副导演。天美拿着一叠稿纸,一见我就说: “这次你非帮我的忙不可!”不由分说,他把稿子递了过来。 “帮什么忙?”很久没见了,他留了点小胡子,很像个半调子的艺术家。 “你先看看这个剧本,我们明天再来!”说完他们就走了。 宫天美很了解我的毛病,激将遣将对我都发生不了作用,但是看到不满意的事,我就不请自来。这剧本名为“吾土吾民”,是张永祥的作品。我一翻之下,就知道宫天美的意思了,这剧本之糟,也只有吾土吾民够格。明明是法国名著《最后的一课》的抄版,挂的却是日寇侵华的背景,一大堆人在一个小村庄里喊喊八股口号。 第二天他们一到,我开口就说: “你们要拍这部戏,但是又不敢惹张永祥,是不是?” “是!是!李导演也说是个烫手蕃芋,丢给我们两个,就跑到美国渡假去了。我们看了又看,实在想不出好法子,只好来找你!”宫天美嚅嚅地说。 “好吧!我可以改写,使它有血有肉。”我一口答应,宫天美自幼就是我的小兄弟,我非常乐意帮他的忙,何况这个剧本真的激起了我的斗志。 “改写?要多久?李导演下个星期就回来了。”但汉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六个工作天足够了,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但汉章有点紧张。 “我负责重写,由你们出名,条件是绝对不可透露有我这个人,怎么样?”原因很简单,这是个人性游戏。李行与张永祥是老搭档,在台湾睥睨一世,虽不见得知道怎样把戏拍好,但拍得多了,坏到什么程度总还是心里有数的。 人最难避免的,就是离“我”远近、亲疏的圈圈,所谓党同伐异,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戏当然要拍好,但必须是自己人拍的,绝对不能容许外人比自己人好。对他而言,宫、但二人是自己人,我是外人。剧本如果改得不好,当然不会用;万一改好了,竟然是外人改的,自己人受到威胁,那将是场灾难! 他们答应了,我在戏中加了些必然的因果,删了些口号、说教,又把日本人人性化,我不能苟同时贤的逻辑观:凡是敌人就坏到杀无赦! 宫天美与但汉章两人看了大喜过望,高高兴兴地走了。不幸,我忘了天美过于天真善良的人性,少提醒了一句。 李行回来,这两个年轻人说剧本修改好了,李行也很高兴。宫天美却一时“良心不安”,坦白承认这剧本是另请高手改的! “混帐!”李行立刻暴跳如雷:“这个剧本是张永祥写的!张永祥写的!知道吗?普天之下,有谁够资格改!算了!就用原剧本开拍!” “烫芋”充数也不是自今日始,电影事业风光如昔,谁有损失呢?“吾土吾民”上片三天,算不错了。宫天美为此退出了电影圈,到美国从商去了,但汉章也愤而赴美进修,一年后却因车祸魂葬异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