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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剑狂歌》
第十一章 竹棍数易手
冷雨老道身法好快,但见红影一闪,便穿窗而出,三不管一掌拍出开路。
“蓬”一声大震,将迎飞面来的一张木凳拍得四分五裂,人仍健进,到了窗外。
不等他站稳“噗”一声后臀挨了一棍,打得他向前一栽,几乎踣倒,他扭身一看,打他
的是个蒙面人。
窗台下躲着秋华,一记打狗棍没将老道打倒,有点懔然心惊,火速跃上瓦面,大笑道:
“哈哈!这条狗真够硬朗,利害!”
冷雨老道还未跃登瓦面,另一名老道已经在瓦面现身了,向秋华伸手猛扑。
下面火把一一点燃,原来预先已经准备好了,二十余名打手同声呐喊,高举着火把,却
不敢上屋。七名老道除了五师弟腿上不便之外.分由四面八方跃登瓦面,果然将秋华困在屋
上了。
这里人声鼎沸,街上纷纷关门闭户。
十字街的巡检司衙门悄然抢出八名青衣大汉,不沿街道向喧闹处赶,却跃登瓦面,向灯
火照耀处掠去,一个个轻功十分了得,他们出入巡检司衙门,似乎无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原
来他们是不久之前,从镇东入镇的那一群入马,很可能与官府有关。
秋华机警绝伦,他不愿和老道们缠斗,挟着打狗棍向侧一闪,避过老道的扑击,乘冷雨
老道向上纵的机会,反而向下跃落,以进为退,深入重围。
冷雨老道上了瓦面,秋华却落在天井中。
瓦面上的老道纷纷向下跳,秋华却向前进大厅急窜。
“小狗纳命!”冷雨道长怒吼,人向下纵,手已先扬,打出了三枚子午问心钉。
可是秋华早有提防,他窜走的身形像惊蛇一般,左冲右折急剧地变换位置,三枚子午问
心钉一一落空,他已窜入后院门,一闪不见。
谁也没料到他那么大胆,不逃出宅外反而往里钻,老道们预先订定的瓦面拦截妙计全部
落空,枉费心机。
冷雨道长不甘心,奋勇抢入,怒叫着不顾一切穷追不舍。后面只有一名老道跟来,三个
人窜入了承尘崩损的大厅,秋华已到了厅门外。
“拦住小狗。”冷雨道长怒叫,招呼前院两名持火把的保镖拦截。
两个保镖已吓得双腿发软,但又不敢不上,火把一扬,迎面扫出。
秋华大喝一声,打狗棍左右分张,“噗噗”两声闷响,火星飞溅,眼前火光倏灭,带着
跳动炭火的火把,向右左飞走。
两名保镖心胆俱裂,不等秋华用棍招呼,吓得向侧便倒,滚出丈外让出去路。
秋华飞纵而过,越过院子,不走院门而走院墙,手一搭墙头,身躯横滚而过,一闪不
见。
冷雨道长又上了当,以为秋华必定窜上墙头,因此第二次发出三枚子午问心钉追袭。秋
华侧身滚越墙头,三枚问心钉飞得太高了,连边都没沾上。
冷雨道长更是愤怒如狂,越墙狂追。后面,四名老道已鱼贯追近。
院门外是街道,秋华上了对街的瓦面,向西越脊而走。
冷雨道长衔尾急迫,看清前面那座房屋有楼,高出这一面将近两丈,算定秋华必定向上
跃,他不能让秋华再次脱身,那就必须阻止秋华向上跃,便大喝道:“打!”声出手动,双
手齐发,六枚子午问心钉像一道网,向秋华的背影罩去,重心放在秋华的上空丈余处。
秋华是暗器大行家,从地势上已看出老道的心意,心中暗叫不妙,不能冒险向上跃走
了,便向下一伏,改向左侧急窜。
冷雨老道也不弱,先一步向左扑,一声怪叫,五指如钩伸手便抓。
秋华也大喝一声,单手持棍旋身猛扫。
冷雨道人艺业了得,伸出的右手上抬,左手斜切,右手向下急挟。
“噗”一声轻响,左掌与棍接实:用上了柔劲,一震一吸之下,消去棍上五成劲,气集
右胁,右手也抓到,硬生生擒住了扫至胁腰的打狗棍。
秋华心中有数,打狗棍不可能夺回来了,他不夺棍,反而放手,猛虎般扑上,铁拳疾
飞,“噗”一声拳到人倒,击中了冷雨道长的左耳门。
“哎……”冷雨道长狂叫一声,脚下一沉瓦片碎裂,沉重的打击力道,打得他眼前发
黑,满天星斗,扭身便倒。
秋华哈哈狂笑,跃下了街心,向东一溜烟走了。
冷雨道长挨得起揍,急急爬起紧握打狗棍,在两名老道相伴下,跃下街心狂追。
柴府火起,小白龙乘乱进入,点了五处火头,方悄然撤走。
秋华向前飞纵,突见街左的瓦面上人影憧憧,几个黑影在瓦面纵跃如飞,不由心中一
懔,赶忙拉掉蒙面巾,向街右的小巷中一钻,溜之大吉。
街道昏黑,后面十余丈外的三名老道,还不知秋华已经溜走,仍向前狂追,冷雨道长一
面追,一面破口大骂:“狗东西站住,贫道要剥你的皮。”
左方瓦面突然飘下一个幽灵,迎面拦住了。
冷雨道长眼前仍有点发昏,恍忽中只看到对方没带蒙面巾,还以为是秋华现出了本来面
目,要和他在街心一决死战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声怒啸,用夺来的打狗棍凶狠地扫去,
直攻对方的腰胁。
对方是一位穿青劲装的中年大汉,背系长剑,身材高大,黑夜中视线不明,形态与秋华
并无不同,所以老道认错了人,冒失地抢先动手,愤怒已令他失去了理智。
大汉向后疾退两步,喝道:“住手!好没规矩。”
冷雨道长怎听得进耳?以一声怒吼作为答复,打狗棍风雷骤发,再次反扫而出。
青衣大汉是个行家,听出打狗棍的啸风声有异,知道遇上高手,不敢大意,退后两步向
侧一闪,拔剑出鞘,发出一声冷叱,从老道的右侧欺上,“灵蛇吐信”疾点而出。
两人接上手,立即各展绝学抢攻。
后面另两名老道到了,他们并未看清先前打了冷雨的人是谁,甚至连人影也未看清,这
时见冷雨师兄与人动手,料想自然是刚才的人了,不问情由火速拔剑,分左右抄出,挺剑怒
叱着冲上。
屋顶突传来两声沉喝,接二连三飘下了七名同样打扮的青衣人。第一个飘下的人落地剑
已出鞘,大声喝道:“呔!你们好大的狗胆!住手!什么人?”
口气十分托大,喝声如雷。后上的两老道一怔,不像是刚才破窗送礼的人呢!同时,对
方共来了八个人,岂可造次,赶忙向后退,不约而同地叫:“师兄快退!”
冷雨道长连攻九棍,居然劳而无功,对方身法诡异,寻暇蹈隙狂野地递剑,双方皆未占
便宜,令他心中渐清,再看到对方人多,自己只有三个人,再拖下去可能引起对方围攻,便
依言虚攻一棍,跃退八尺。
青衣中年人似乎心中有数,不想追袭,也跃退八尺,横剑戒备。
八名青衣人在东,三老道在西,在街心相距丈余面面相对,剑拔弩张。
冷雨道长正在火头上,怒叫道:“小王八蛋,你找来了帮手,贫道也放你不过,崆峒门
人不在乎你们人多。”
八个青衣人先是一愣,被骂得莫名其妙,最后是无名火起,中间为首的那名大汉厉声
道:“原来你们是崆峒的道士,难怪如此嚣张了。老道,尊驾的道号上下如何称呼?”
“贫道冷雨。”冷雨道人气虎虎地叫。
“你骂谁小王八蛋?”大汉厉声问。
“当然是骂他!”老道指着刚才和他交手的大汉说。
为首大汉无名火起,踏前三步一耳光抽出。
冷雨道人更是勃然大怒,这个中年大汉未免太小看人,居然在知道他是崆峒门人之后,
狂妄地伸手抽耳光,岂有此理!他怒火发如山洪,打狗棍一闪,当胸便点。
岂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大汉抽来的手掌看似不快,其实诡异而快速,半途沉掌一勾,便
抓住了打狗棍,顺势后带,身形仍然健进,左脚尖一晃便至,不偏不倚的点在老道的右脚胫
骨上。
“哎……呀!”冷雨道长厉叫,丢掉打狗棍向后挫退。
街西火把渐近,其余的老道和柴八爷已带着人赶来了。
两老道见师兄被人莫明其妙地击退,吃了一惊,同声怒叱,挺剑急上。
大汉用夺来的打狗棍向前一指,大声喝道:“站住!你们好大的胆子,难道真的不想活
了么?”
两老道竟被大汉威风凛凛的叱喝声所镇,站住了。
“你们知道在下的身份么?”大汉沉声问。
“你们不是小白龙和四海游神的人么?”一名老道反问。
“胡说!在下从未与这两个江湖亡命见过面。”
“那……咦!刚才不是你们在柴家闹事么?”
“见你的鬼!咱们八人不久前刚抵宜禄镇。”
冷雨道长站直身躯,愤然地指着先前和他动手的大汉,火爆地叫:“贫道不管你们是什
么来路,这家伙就是破窗闹事逃走的人,你们赖不掉。”
“你才是昏了头白日见鬼呢,你不管在下是什么人,在下原谅你无知,到崆峒找你们掌
门理论,你快给我滚!”
大汉口气之大,令老道心中暗惊,略一迟疑,问道:“阁下好大的口气,能不能将你的
身份名号见告?”
“在下姓池,匪号叫旱天雷。”大汉冷冷地答。
三老道大吃一惊,抽口凉气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壬午靖难之变后的第二年,当今皇上已侦知建文帝未死于火中,已逃出京城亡命江湖,
为稳定自己的江山,伪称建文帝已死,暗中派了给事中吴大人吴荧,和以天下通闻名的内侍
朱祥,走遍天下穷荒绝域之地,搜寻建文帝,必欲置之死地而后甘心。
吴大人不但精明强悍,而且武艺超人,朱祥是永乐帝的贴身内侍,两臂神力惊人,可以
生裂虎豹,吴大人以特使的身份,足迹遍天下,深入不毛,履遍大荒,明里是奉命搜求民
隐,察天下人心向背,暗中却是捉拿建文帝的专使。
随同吴大人奔走穷荒绝域的人,为数不少,其中最了得的四个人,称为云、雨、风、雷
四神。
四人按天地神祗坛的次序排名,也就是他们身份的高低。老大是个老太婆,称紫云三
娘,姓贺,外人只知她叫贺三娘,至于是不是夫姓,谁也弄不清。吴大人的手下,只尊称她
贺姥姥而不名,她的紫金盘龙杖可以裂石开碑,磨盘大的巨石应杖而碎,威力十分可怕。
老二叫血雨剑,姓青,名伯巨,这个姓十分罕见,年约半百,相貌威武。他的剑色如丹
朱,挥动时像是满天血雨,霸道绝伦。
老三叫阴风客邹士隆,年纪不到五十岁,举手投足间,浑身四周便会冷气森森。他的兵
刃是一把紫金如意,特别长,足有两尺八寸,比阎王爷的勾魂令更具威力。
老四旱天雷池晋,年纪最轻,但剑道通玄,赤手相搏,他的霹雳神掌霸道绝纶,十分可
怕,全力一击,掌风可发雷鸣,击石如粉,海碗粗的巨树应掌立折。
这四个人是吴大人的得力臂膀,四人合力,足以翻山倒海搏龙擒蛟,无人敢当。
在天下各地搜了四年,云雨风雷四神的名号震撼江湖,无往而不利,可疑的人犯到了他
们手中,命运便决定了,无一幸免。
永乐四年,建文帝逃抵云南,幸得西平侯沐晟见机封锁消息,并派人故布疑阵,引走了
吴大人。吴大人终于在荆襄找到了张三丰,居然敢逼张三丰要人。
张三丰已修成半仙之体,不予置理,双方冲突,四神加上朱祥五人围攻,张三丰竟然应
付困难,最后双方妥协,不了了之。其中秘辛,外人无从得悉。据说,张三丰保证建文帝不
会再出面和叔父争江山了,吴大人则负责转奏朝庭,以兴建武当作为张三丰不介入的保证代
价云云。
由此可知,云雨风雷四神的艺业是如何可怕,同时,由此也可看出他们的身份是如何特
殊,各地官府只要他们吩咐一声,莫不奉如圣旨,没有人敢加以违抗。
吴大人与张三丰取得协议,是四年冬的事。五年,吴大人方驰赴宣府面奏皇上。之后,
吴大人仍然带着人仆仆风尘,往来天下间侦伺,被他探出建文藏身在云贵。
六年夏,郑和二下西洋之前,带了不少高手随吴大人入滇,两批高手大会云贵,如不是
建文帝的左右义士舍命相救,大事去矣!这次他们火焚建文帝隐身的白龙庵,可是仍不知建
文帝的确实下落。
之后,郑和续下西洋,吴大人则还朝供职,暗中侦骑遍天下,但除非获有确实可疑的消
息,不然吴大人很少亲自出动,只交由四神经手处理。因此,四神有了便宜行事的大权,名
号更为响亮。
崆峒的老道们,当然知道云雨风雷的大名,听对方报出了名号,吓了一大跳。崆峒弟子
再狠,也狠不过朝廷的特使,弄得不好,朝廷派来大批兵马,拆掉崆峒山的所有宫观,将不
费吹灰之力,崆峒门人便将做丧家之犬了,岂不是完蛋大吉?
冷雨道长脸无人色,惶然他说:“施主是……是。”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姓池。”
“池施主……”
“池某奉命前来拿捕要犯,希望这要犯与你无关。”
与要犯有关,那还得了?冷雨道长打一冷战,悚然道:“请恕贫道冒犯之罪,只因今晚
有两个小辈到贫道的往处生事,贫道被激得失了神,将那闹事的人追至此地,一时冲动,误
会施主是那个闹事的小辈,因此多有冒犯,施主恕罪。”
先前和冷雨交手的大汉冷哼一声,接口道:“见你的鬼!在下可没看见你追什么人。街
道上鬼影俱无,在下刚跃下瓦面,你便动手抢攻,岂有此理。”
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鬼怕恶人蛇怕赶,一点不假。冷雨道长稽首行礼,陪笑道:
“贫道确是昏了头,多有得罪,务请海涵。”
柴八爷和其他的人到了,火把通明,看到冷雨道长向人低声下气陪礼,愣住了,一个个
站在远处发怔。
旱天雷轻拂着夺来的打狗棍,问道:“老道,令师如何称呼?”
“家师上远上和。”
“原来是冲霄鹤远和道长,他一向可好?”
冷雨又吃了一惊,对方似乎对崆峒十分熟悉哩!
“家师现在崆峒,多承垂住,他老人家十分健朗。”他小心地答。
“在下有事问你。”
“贫道听候吩咐。”
“道长听说过西海怪客鲜于昆其人么?”
“贫道听说过这位怪人,但从未谋面。”
“他目下在何处?”
“这……这倒不清楚,听说去年……”
“在下问的是目下的事。”
“抱歉,贫道确是不知他目前的下落。”
“道长到此多久了?”
“午后方到,是应盘谷牧场柴场主之请,前来对付骚扰村镇的两个亡命小辈。”
旱天雷信手将打狗棍丢在身旁的小巷中,挥手说:“你们可以走了。假使有西海怪客的
消息,尚请见告,在下落脚在巡检司衙门,有消息可到那儿找我,必有重赏。”
冷雨道长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行礼道:“贫道尊命,如有消息,必定前来禀报,告
辞。”
旱天雷挥手聊算答礼,带着七名手下走了。
冷雨道长感到身冷汗腻腻地,抽冷气向同伴说:“师弟们,咱们快回山,这里的事管不
得,否则将有大祸,走得愈快愈好。”
“师兄,马上就走么?”一名老道冒失地问。
冷雨道长似乎火气特旺,不耐地叫:“你耳朵聋了不成,没听说愈快愈好么?走!马上
走,免得麻烦。”
老道们走了,柴八爷怔在那儿。
秋华并未远走,仍伏在巷内偷听,这时方悄然离开,绕镇南扑奔昭仁寺。
小白龙已在寺前相候,接到秋华便哈哈大笑说:“痛快痛快,要不是怕大火成灾,我真
要烧了柴八的府第,让他醒醒。”
秋华无暇说笑,将遇见旱天雷的经过说了,最后说:“任兄,看来大事不妙,修罗姹女
可能召来了旱天雷,可能天都峰十二老的事情发了。”
“什么天都峰十二老?”小白龙惑然问。
秋华心中一懔,知道这事决不可张扬,改口道:“没什么,那是十二个老前辈的事。旱
天雷要找鲜于老前辈,来意不善。咱们必须在天明之前,毁了鲜于老前辈的墓板。”
“为什么?”小白龙讶然问。
“那上面有你我的具名,如果落在旱天雷手中,咱们岂不成了他们追逐的目标了么?张
三丰一代神仙,也被他们缠得远走他方,咱们……”
“快走!”小白龙凛然地说。
事态严重,决不可耽搁,两人扑奔梁公庙,到了西海怪客的墓前。
小白龙倒抽了一口凉气,脱口叫:“糟!有人比咱们快一步。”
西海怪客的墓前空荡荡地,竖立的木碑已经失踪,不翼而飞,但插孔仍在。
“真糟!咱们脱不了身啦。”秋华跌脚叫。
“恐怕他们已经来过了。”小白龙凛然地说。
秋华沉思片刻,摇头道:“不会是旱天雷的人,如果他们先来取走碑板,便不会向老道
们查问鲜于老前辈的下落,必走立即找咱们了,再说,如果是他们发现的,很可能要掘尸验
看。目下碑板失踪,坟墓完好,可知……”
“有道理,会不会是鲜于老前辈的朋友前来取走的?”
“如果我所料不差,不久便会有人找上我们,且搁下不管,咱们暗中准备应变。”
“三大牧场的事……”
“以后见机行事,咱们不能中途撒手,以免功败垂成。”
“好,咱们好好准备应变。非必要不可和旱天雷动手,他的霹雳神掌可怕。”
两人急急离开,返回昭仁寺。在寺中布下了一些巧妙机关,引诱前来的人上当,然后分
班监视巡检司衙门的动静,以防万一。
八老道连夜西行,离开宜禄镇。
整夜平静无事,巡检司衙门毫无动静。
破晓时分,柴八爷派人疾赴浅水牧场送信。
昨晚的事,整个宜禄镇的人全都知道了,整座镇只有四条街八条巷,西街发生变故,镇
民岂有不知之理?
一早,宜禄镇更像一座死镇市,家家闭户,镇民都留在家中静观其变,不敢外出自找麻
烦。
辰牌左右,南街驰来五匹健马,杨五爷亲自带了王总管和三名保镖,驰过十字街,奔向
浅水牧场。
不久,柴八爷也带了五个人,不敢走十字街,六匹俊马绕镇北而驰,也向浅水牧场急
赶。
巡检司衙门有了动静,巳牌初正左右,镇东的荒野中,驰来了三匹健马,三名青衣骑士
进入衙门。
接着,先后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二十九名骑士,进入衙门之后,便不见外出。显然,昨晚
镇四周数十里地范围中,皆有人伺伏穷搜西海怪客的踪迹。小白龙和秋华留在镇中监视衙门
内的动静,反而十分安全,未受打扰。
午牌初,秋华和小白龙见风声不紧,策马径奔浅水牧场,但心中仍然感到不安。
衙门的三堂重地内,旱天雷正在召见带来的手下弟兄,堂下共坐了四十名青衣高手,济
济一堂。
旱天雷有点烦闷,虎目炯炯生光。他年仅四十余,但看上去略显老态,脸上布满了风尘
之色,可见他对所负的重任已经尽了心力。
他生得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国字脸庞虎目生光,不怒而威,身材高大,一双大手显得
又大又厚,指节粗壮,一看便知他孔武有力,曾经下过苦功。
他在堂上时坐时立,显得急躁不安,扫了堂下众人一眼,剑眉深锁,沉声问:“你们
说,难道一点形影都找不到么?”
左面壁角上站起一个半百年纪的中年人,朗声说:“回禀长上,属下负责东南一带,二
十里之内搜遍了山凹水滨,那一带荒野只有十余户人家,连麦地的每一角落,属下皆已走
遍,的确不见有什么岔眼人物,也没发现有人藏匿的痕迹。属下认为,西海怪客决不会在此
地逗留,也许又窜至边疆一带兴风作浪了。”
“不可能的。”旱天雷焦躁地叫,瞥了众人一眼,又道:“李兄弟在西安盯上了他,在
乾州不小心脱了线。离开乾州时他还派人送口信给我,说是走一趟兰州,希望老怪这次是返
回西海老巢,也许可能在路上将他拦住。由老怪的行程估计,我算定他返回西海的可能性甚
大,因此和诸位加速赶来。昨晚咱们在停口镇,恰巧遇上李兄弟身负重伤,昏迷在坐骑上,
左颈侧被钝器击伤,深抵颈骨。咱们救晚了些,他只说了西海两个字,便咽了最后一口气。
按创口的情形看来,他受伤之地该在二十里外,按行程也该是宜禄镇,定是老怪下的毒手,
因此,老怪该是在这一带藏匿。李兄弟艺业超人,老怪即使能胜,也决难毫无损伤,必定仍
然藏匿在附近就医,我不信找他不到,怎会毫无踪迹的呢?你们未免也太过无用了。”
“长上,如果老怪有坐骑,而又受伤不重,会不会径行西上呢?”台下首一名大汉站起
说。
“当然也有可能,但我已问过巡检与镇前后的人,都说不曾见过这么一个人,该死的小
白龙,偏偏在镇上闹事,闹得镇中罢市,因此镇民不敢外出,无暇留意过往的人,问不出丝
毫头绪来。”
“会不会是小白龙和四海游神,他们二人掩护老怪逃走呢?”一名鹰目大汉站起发表意
见。
“见鬼!四海游神是二十四日到达的,李兄弟那时还在乾州。”
“那……那小白龙……”
“小白龙从平凉府来的,去年岁尾他远游甘州,我已打听清楚了。”
“镇西姓柴的人说,小白龙他们不是有三个人么?另一人……”另一名大汉提出疑问。
“另一人是黑煞女魅,一个专管闲事的鬼女人,在停口镇我不是有指给你们看么?浅水
牧场辛家的人,曾经见过她在这一带出现。”
“长上,咱们……”
“咱们仍要加紧搜寻,要巡检通知镇民们,如无事不许外出,任何人皆不许离镇,咱们
逐屋的搜索。”
“那小白龙……”
“许兄弟,你带五个人跟着我,去浅水牧场一走,警告那两个小辈,要他们离开,或者
乖乖留下,不许生事。我已查出浅水牧场今天有盛会,三大牧场的主事人可能全到了。许兄
弟,让人备马,这儿的事,由龙兄弟指挥,封锁全镇,严防镇民走动通风报信,谁敢违抗,
杀无赦。”
宜禄镇成了死寂的市镇,往来的商旅不许进入,一律须绕镇而过,家家闭户,户户关
门。
秋华与小白龙到了浅水牧场,远远地便感到气氛有点不正常,栅门大开,没看见有把守
的人,已非往昔阴冷肃杀的浅水牧场了,里面不再看到褴褛的牧奴,也看不到悬剑佩刀的打
手和提着皮鞭的保镖。
距庄门还有半里地,辛大爷兄弟和柴、杨两人,已经联手出迎。他们的脸上戾气全消,
似乎脱胎换骨改头换脸。
两人在门外下马,辛大爷先行礼,笑道:“咱们四人同时接两位的大驾,两位可能感到
诧异。请入内小叙,回头再向两位解释。”
柴八爷脸上发赤,抱拳行礼讪讪地说:“崆峒道爷们的事,兄弟知错,尚请两位包涵些
儿。”
秋华心中了然,不好再挖苦他,回了礼笑道:“八爷言重了,其实在下和任兄也多有不
是,行事操之过急,昨晚打扰尊庄,委实过意不去,多有得罪。”
双方客套一番,仆人们接过坐骑,辛大爷肃客入府,直趋大厅,沿途牧奴含笑目迎目
送,他们菜色甚重的脸上,绽起了兴奋喜悦的光彩。有些则在两人走近时,默默地含泪下
拜。
大厅中酒筵已备,摆下了四席,少不了有一阵好乱,最后两人盛情难却,坐上了主客
位。
酒菜陆续上桌,辛大爷举杯敬酒。三巡之后,辛大爷站起正色道:“今天舍下充满了祥
和之气,这是辛某在十余年来,第一次觉得公平待人的可贵,第一次感到善恶之间分别在何
处。在座的除了两位贵宾之外,还有八爷和五爷。其他的人,是本牧场的师父和牧工们的代
表。首先,辛某以无比惭愧的心情,感谢两位大侠能给辛某这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再就是感
谢八爷和五爷的合作,得以令咱们三大牧场采取同一行动。最后,辛某除了向牧工们衷诚致
歉之外.还得郑重向他们致谢。因为近日来,辛某食寝难安,全庄人心惶惶,斗志全消,朝
不保夕,但牧工们明知外有两位大侠声援,内则师父们精疲力尽,他们并未乘机报复,仅默
默地忍受折磨。不然,恐怕宜禄镇已成焦土,血流飘杵了。今晨,辛某已向全庄的人提出保
证,对各人的今后出路,已有妥善安排,今在两位大侠之前重申保证,希望诸位安心。八爷
和五爷已保证与辛某采同一行动,今后三大牧场不再有牧奴,也绝不再和人口贩子打交
道。”
他招手示意,堂后转出一名师爷。捧着一卷绢册,双手奉上。
他在两人面前将卷打开,往下说:“这是本牧场所有的人丁、牧地、仓房、库存,及辛
某愿提出资遣与偿付的金银各项分配清单,特请两位大侠过目。有关半年前买自庆阳府一带
的牧工,总计是五十四名,不幸在这半年之中,因不堪劳累而致死的人,已有二十二名。目
下三十二名牧工,现在左厢候命,两位大侠宴罢,兄弟再陪两位去探望他们。
柴八爷也离席恳切地说:“辛兄的话,已代表了柴某的意见了,希望两位大侠抽暇到寒
舍一行,看看柴某是否已按保证行事,经此大变,兄弟也看开了,昨晚崆峒道爷们的态度,
委实令人寒心。俗语说的,钱财如粪上,仁义值千金。兄弟弄来这许多造孽钱,委实问心有
愧,一旦鬼神报应,万千家财有何用处?所以兄弟在筵前郑重保证,如有二心,神明殛之。
敝牧场在半年前买自庆阳府的人,只有十二名,目下仍有八人健在,明晨即派人护送前来,
听候两位大侠吩咐。”
杨五爷也诚恳地表明了态度,他的牧场有二十五名从庆阳府买来的人。
在气氛融洽中,决定了一切。三大牧场的场主皆保证痛改前非,秋华两人甚感欣慰,也
就不愿追究既往,只希望他们言而有信,不再虐待牧奴。
秋华即席表示,不是不放心三大牧场是否依议行事,而是尚有事勾留,在宜禄需逗留十
天半月。这等于是说,他要等三大牧场处理牧奴事结束的时候才走。
上到第六个菜,七匹健马驰入了庄门。一名仆人慌慌张张奔上堂来,气急败坏地禀道:
“启禀场主人,镇上来了七人七骑,骑士们佩刀悬剑,已经入庄了。”
辛大爷吃了一惊,火速离座。
秋华和小白龙反应甚快,推椅而起快步出厅。所有的人皆随后跟上,直出门楼。
七匹马飞驰而至,近了。
“是他,旱天雷。”秋华讶然叫。
“准备脱身。”小白龙附耳说。
“不!咱们会他一会。”秋华断然地说。
七匹马在阶下勒住了,辛大爷赶忙降阶迎上,抱拳行礼含笑道:“诸位爷台光临舍下,
辛某深感荣幸,请下马入厅奉茶。”
七骑士一字排开,安坐雕鞍无意下马,全用冷森森的目光,扫视着阶上的人和阶下的辛
爷,不言不动。
辛大爷已看出不妙,僵在那儿。
旱天雷的目光,紧吸住小白龙的眼神,久久方问:“你穿白,是不是小白龙?”
小白龙有点紧张,吸入一口长气,强自镇静说:“区区正是小白龙,池大人一向可
好?”
旱天雷淡淡一笑,说:“池某不是官,用不着叫大人。”
“但池大人办的是官家事,叫大人名符其实。”
“你不想示怯,想在嘴上占些光,是么?呵呵!池某不愿和你计较,你在江湖的名声很
好。谁是四海游神?”
秋华向下举步,泰然地说:“正是区区在下,吴某在江湖的名声可不太好呢。”
旱天雷紧盯着他,冷冷一笑,说:“你亦正亦邪,亦侠亦盗。”
“池大人过奖了。”
“你弄到几面秦王府的护卫腰牌?”
“不多,两块。”
“你在三大牧场敲榨了多少金银?”
“惭愧,分文未取。”
“这么说你在为牧奴们出头罗?”
“池大人的消息灵通着哩!”秋华针锋相对地答。
“你知道池某的来意么?”
“小可猜不着,是为了腰牌?为了……”
“池某从不管闲事,而是来警告你的。”
秋华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池大人提警告,可害怕得紧。”
旱天雷脸色一沉,冷冷地说:“池某不过问你的所作所为,那与池某无关。目下池某在
宜禄镇拿捕要犯,不许你胡闹,指给你两条路走,要就离开宜禄镇远走高飞,要就乖乖的在
这儿呆几天,等池某事了,你再办你的事。”
“池大人的话,小可岂敢不听?小可决定留下了。”
旱天雷的目光,回到辛场主脸上,冷冷地说:“辛场主,你一个小小土霸,居然无法无
天,你给我小心了。”
辛大爷直冒冷汗,感到双膝发软。
旱天雷马鞭一挥,兜转了坐骑,突又扭头叫:“小白龙,四海游神,别忘了池某已警告
过你们。”
声落,七匹马泼刺刺地冲出,绝尘而去。
秋华注视着旱天雷的背影,点头向小白龙笑道:“任兄,他很神气。可怪的是,他像是
个血性中人物,为何却要替皇帝老爷做那种可恶的事?”
小白龙摇摇头,苦笑道:“世间有许多事,不是用常情可以推论的,这位高手本身就是
个谜一般的人物,做的事更是令人莫测高深。”
送走了客人,众人都感到酒意已消。柴八爷和杨五爷立即告辞,绕道返回自己的牧场。
秋华与小白龙由辛大爷兄弟陪同,到西厢会见从庆阳买来的三十二名牧奴。
牧奴们皆换了新衣,喜形于色,接到两人喜极而泣,不约而同罗拜在地。
两人费了不小工夫,方将激动的牧奴稳定下来。秋华站在人从中,开门见山地说:“诸
位兄台,小弟这次前来宜禄镇,主要是寻找一位姓景的兄台而来,诸位之中,请教谁姓
景?”
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的带病牧奴倚坐在壁根,他身侧倚坐着曾在槽仓受吊刑的李姓牧奴,
左右各有两名壮年牧奴照料他们。
带病牧奴举起虚弱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吴恩公,我们这群落难的苦命人中,确实没
有姓景的人呢。”
秋华本来就没抱有能在这些人中找出景浩的希望,因为西海怪客已经查过了。小白龙在
旁低声说:“老弟,这样找是无法找到的。”
秋华心中一动,向辛大爷说:“对不起,请贤昆伸暂行回避好不?”
辛大爷兄弟俩知趣地告辞,退出房外。秋华站在人丛中,用低沉的声音说:“诸位,也
许在诸位之中,确是没有姓景的,但希望诸位之中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在下先给诸位说一件
高风亮节大义凛然的故事,诸位当能知道在下的用意了……”
他将景大人壮烈殉难的事迹概略地说了,最后说:“景大人有子寄养长庆村,朝廷一无
所悉,即使有人知道,也不忍心将此事说出。长庆村的人共有三姓,张、刘、郎。据在下所
知,前青州教谕刘固先生,在景大人任御史期间,曾寄寓长庆村刘家。长庆村之所以受到牵
连,被所谓瓜蔓抄累,起因是刘老先生与景大人为知交,所以受到株连。刘老先生的爱子刘
超,就刑时年仅十五岁,临刑仰天一呼,网索俱断,夺得刽刀,连杀十八名官兵,最后力尽
身受磔刑。因此,长庆村村民罪名最重,一律戍边。景公子景浩可能已改姓刘,被戍花马
池……”
伤势甚重的老李突然接口问:“吴恩公,请问景浩被戍花马池的消息,是谁查出的?”
“是一个曾任淮驿丞的人,姓傅名燕。在下就是受他所托,不远千里前来寻找景公子
的。”
李牧奴闭上双目,喃喃地自语:“傅燕,傅……燕……”
秋华心中一动,走近蹲下低声问:“兄台贵姓大名?”
“我……我姓李,名坚。”
“李兄听说过傅燕其人么?”
“没……没听说过。”
秋华俯下身躯,附耳道:“想想看,景公子。”
李坚挣扎了两下,讪讪地问:“吴恩公,你要我怎办?解我上京凌迟?”
秋华伸手扶住他,一字一吐地说:“只要吴某有一口气在,必将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
你不妨仍然姓李,仍然叫做李坚,”
“我……我……”
“咱们去见见傅燕,他已替你作了妥善的安排。”
景浩木然地点头,说:“傅大叔是先父在燕京时所认识的好友,他称先父为恩公,自小
他称我为弟,但我仍然尊他为叔,他与先父之间交往的经过,先父从不提及。他这人甚有骨
气,如果真是他,我放心了,他是值得信赖的人。”
秋华挺身站起,虎目闪闪生光,扫视了众人一眼,然后用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吐地说:
“诸位朋友,今天的事,诸位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只是咱们在此地聊聊天而已。”
一个瘦弱的牧奴站起呵呵笑道:“不错,甚至今天咱们未在此地聚会,小的只在槽仓做
苦工。”
另一个中年牧奴也笑道:“小的只听到恩公宣布替小的除去奴籍。”
秋华欠身为礼,肃容道:“谢谢你们。辛场主已替诸位备好除去奴籍的契书,只消到巡
检司备案,便可申请路引还乡了。有了除籍契书,你们以前便是辛家的牧奴,至于往昔的身
份来历,不会有人再过问,即使你们以前是江洋大盗,也没有人怀疑你们了。诸位,好自为
之,祝诸位平安返回故乡,与家人团聚,后会有期。”
说完,向小白龙颔首一笑,挽着景浩出厢而去。
庄中杀牛宰羊,庭开盛筵。辛场主兄弟亲自监督仆从们发放金银,向愿留的分配土地。
愿走的人,只等宜禄镇平静时,向巡检司办理除籍请路引的事。
宜禄镇中,正在展开如火如荼的大搜索,旱天雷带着人挨户清查,镇中各处警戒森严,
无数青衣大汉往来巡走。二十余名巡检司的丁勇,在巡检大人的率领下,逐屋打开所有能藏
人的库房牲拦。
旱天雷已搜至昨晚交手的小巷口,黄竹打狗棍静静地躺在小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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