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特布尔1776年生于萨福克的一个磨坊里。乡土使他成为画家。在伦敦学院里,他勤勉而恭谨地研究了古代画家的作品和教学范本。他画了许多肖像,而且其中有些很成功。画肖像对他有过实际上的重要性,因为只有这项工作给他提供了谋生的手段。但是康斯特布尔志在成为一个“大自然的画家”,因此他独自开始研究树木、原野、天空和大海。从1802
年开始,几乎直到逝世,他经常在伦敦学院中展出自己的风景画,然而他的画所受到的评价并不高一一这部分地是由于那时对待风景画的成见所致。当1829年康斯特布尔被选为学院院土的时候,学院院长劳伦斯向他透露,这纯粹是一个照顾。在他的一生中,惟一真正的成功是1824年在巴黎沙龙的展览。
油画:《威文侯公园》,画家:康斯特布尔
康斯特布尔的个人生活充满了困难和痛苦:起初他的父亲反对他当画家;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属于比他高一些的社会阶层的姑娘,而只是在经过多年之后,并且是违抗父母的意志,才得以娶她成亲。妻子虚弱的身体经常使他忧虑不安;妻子先他而去世了。孩子的健康也很使他操心。康斯特布尔从未有过贫困之虑,但是直到1 828年,他的妻子得到一大笔遗产的时候,才过上宽裕的生活。从那时起,他就不再画肖像,而专心于风景画了。康斯特布尔整个沉湎在自己的绘画中,很少社交,因而朋友寥寥无几;他这个财力有限的小资产者的生活,使得他尽管具有天赋的教养,但也不能接近那个显赫的伦敦社会。即使画家和公众对他的作品都很冷淡,康斯特布尔还是感到自己在艺术上是正确的,也是有权在艺术中占一席之地的,因此他倒也心安理得,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他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寄托给草地、林木和天空。但就是对待自然,他的爱也是克制的:他只要留下对自然的纪念就满足了。他对自然的崇敬是无限的。他在接触自然之中,体察到了自然美的无穷无尽,这种美是在社交界及其种种虚套之中不可能找到的;正因如此,他的画给自己的同时代人留下了农村的纯朴印象,表现出一种既有艺术的讲究,而又毫不矫揉造作的纯朴味道。
康斯特布尔的文学修养足以使他能够在《英国山水》这本画册(一本根据他的油画翻刻的版画集,出版于1830年)的序言和在1833至1836年间所作的六篇讲义中来阐述自己的艺术理论,这些讲义的片断一直留存到现在。
不求功名——这就是他引用维吉尔和汤姆逊语录的一个中心思想。康斯特布尔并不以认识自然为己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隐身在溪旁荫下,而埋头于沉思遐想。这里表现出画家对自然的依顺,这种依顺伴随着一种知道自己的艺术是无私的和快乐的泉源的自豪感。他把风景画看作是最动人的一种绘画。他想唤起人们的兴趣,去研究英国的农村面貌,甚至去研究那或许是最平凡、但却非常雄伟和富有牧人生活之妙趣的地方。康斯特布尔主要是面向画家,向他们解释“自然界的明暗”原则,亦即光与影对风景的影响,这种明暗作用之重要,不仅是在造成画面的总体效果和突出它的个别细节上,而且也是在表现气候、时辰和阳光与阴影上。他甚至于要画出最偶然的和顷刻即逝的明暗变幻,令人信服地表现出从那迅速流逝的时光中捕捉住的一瞬间的明暗效果,使之体现为一个长久而稳定的存在景象,把自然界不断发生着的种种奇妙而又顷刻即逝的现象在画布上固定。他从自然界选取的那些主题,体现着英国的自然特色,而明暗效果的表现则一如画家作画当时的自然本色。
“在艺术和文学上有两条道路可以使艺术家出头。一条道路是研究其他艺术家的完美作品,模仿他们,选择和重新组合他们所创造的美;另一条道路是在美的原始源泉中一一在自然中寻求完美。在第一种情况下,艺术家是模仿者、食人牙慧者、折中派,在第二种情况下,也就是在艺术上的一种理所当然的情况下,艺术家才能走上一条广阔得多的道路,他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研究题材和无人探察过的美的泉源,而由于他是首先发现它们的人,因而他就能创造出自己独特的风格,这种新风格能够给艺术带来新的、它以前所没有的对自然的感受。在第一种情况下可以产生一些熟见的作品,因此它们很容易受到理解、器重和承认。而对艺术家所创造的新世界的承认,那就几乎永远不会是一下子就能成的;只有时间才能为评价他的苦心追求的正确性提供可靠的根据。事实上,仅仅有少数人能够赏识离经叛道的价值,觉察正在形成中的天才的征兆,以及理解那些带有独出心裁、巨大劳绩和由此而引起的新颖风格印记的作品。”
油画:《白马》,画家:康斯特布尔
康斯特布尔的书信和遗存下来的讲义片断,可以作为这段精湛序言的注解。
艺术的道德基础是依顺。康斯特布尔写道:“风景画家应当心平气和地去察看自然。一个莽汉永远不会充分看到自然的美……我自己生平没有看见过一个丑的东西;无论一个物件的形状如何,阴影和透视总会把它变成美的。”康斯特布尔热爱自然一一整个的自然,而不是从中挑选一些合乎抽象美的规范的主题。他在光与影中看到了自然的美。按照劳伦斯(Laurens)的意见,画家既然没有可能同自然作斗争,就应当选择和安排。康斯特布尔同样认为,不可能同自然斗争,“正是自然教导人应当如何选择和安排,并且不断提供着比人类艺术最成功的组合还更美的组合。我曾试图在真正的艺术和做作之间划一个界限,岂知甚至最伟大的画家也不能完全避免做作。绘画是一门应当研究自然规律的科学。在这种情况下,风景画应该被看作是一个自然科学的领域,而一幅一幅的画就是它的试验”。但是康斯特布尔只是在努力为自己的艺术做出科学的论证。他是想要使自己的艺术合法化,他是不相信那种为愚蠢和胆怯打掩护的“美的想象”的。他把自己的任务规定为“对自然现象的单纯感觉”。但是单纯感觉并不是学者的事情。这主要是康斯特布尔对当时画家们的一种号召,就好比华滋华斯给自己提出的那个号召:必须离开理想主义的深渊而走向现实。但是,康斯特布尔按照英国的习俗,用道德的范畴,表白了自己的艺术追求:“最危险的莫过于自作聪明的骗子。绘画中的做作就是这种东西。”无疑地,康斯特布尔在这样讲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透纳;不过,这却是一个有效的自卫方法,使他既可以对付透纳的胜利,又可以对付罗斯金的批评,他们曾经使他吃过不少苦头。
不顾福斯尔的讥笑议论和罗斯金的否定态度,康斯特布尔无疑地是在自然中看见了宗教的原素。他在1819年写道:“一切都在任自繁荣,不论我把目光射向哪里,在每一寸土地上,我都听到了圣经上的崇高语言:‘我即是复活的生命。…他又在1835年写道:“甚至昏冥之中也隐秘着伟大,我用不着责难自己玷辱了艺术的道德本质。”
因之,不是自然主义的浅陋,而是道义的责任感鼓舞了他去把画画得使观众一下就能看出画中景象的天气和时辰。在这方面他不仅超越了浪漫主义,而且甚至超越了现实主义而接近了印象主义者的纲领。他说:“世界是广阔的:在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天气,甚至也没有两个相同的时辰;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过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纯粹的和真正的艺术作品,也如同自然的作品一样,是互相差异的。”康斯特布尔从造物的个性引申出艺术作品的个性。“每一幅真正独创的画都是由它自己的规律所支配的一件独立作品;因此,在一幅画上是正确的东西,搬到另一幅上去往往就可能是完全不正确的了。
这种对待自然和艺术作品的观点,引出了一系列的后果。首先,完全摒弃了全景性的效果。为了使自然个性化,就应当把主题局限于不大的一个局部。同时这还意味着,每一小部分自然都含有包罗万象的美,正如每一幅真正绘画的作品都含有普遍的艺术一样。同样也意味着,每一个自然角落在面貌上都是丰富多彩的,因此只要天然光线发生变化,就足以使任何一片风景变成为艺术作品的新主题和新题材。另一方面,为了同自然打成一片,为了成为自然的全部丰富多彩的生命的参与者,康斯特布尔避免,运用浪漫主义者所十分注重的特殊效果,而且首先反对一切奇异的东西。他不画日出,也不画晚霞,不爱秋光,也不爱冬景;他偏爱春天和在英国是作为春天的继续的夏日。
康斯特布尔从这种单纯的感觉和严格的道德出发,努力把暂时的和刹那间的现象作为某种持久的和稳定的东西来表现。他写道:“我要在自己画里表达的,就是光线、露水、微风、花开及清新的空气;直到现在,这些东西中间,哪一样也没有为任何一个画家在画布上表现过。”康斯特布尔的浪漫主义,就是要把难以捉摸到的东西从视觉上表现出来。但是,有谁在看过他的画之后,能够说他没做到这一点呢?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艺术创造奇迹的典型事例。
他绝对忠实于现实主义原则。如果他应当拒绝伟大的东西,那么他就会拒绝它。“伟大的东西不是为我而生的,我也不是为伟大的东西而生的……我的小小的艺术可以在每一条小径上发现……对这一点,随便人们怎么想都行,但是至少这个艺术是我的,而我宁肯只有哪怕是最少的一点自己的东西,就算惟有一间茅舍吧,也比住在属于别人的宫殿里强。”然而,很可能,康斯特布尔在满足于小的东西的时候,正是在小的东西里看见了伟大的东西。可是,无论是罗斯金还是其他英国批评家,都没有理解这一点,正因如此,在康斯特布尔之后,英国艺术才会那样衰落。但是《宪政报》的一个隐名的法国批评家(十有八九就是梯也尔)却理解了这一点,他在1824年就其对康斯特布尔的画的观感写道:“我们在风景画方面落后的真正原因,就在于我们没有足够准确和足够真率地模仿自然,我们也不愿意画普通习作……为了创作这样的杰作,我们缺乏足够的纯朴,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在风景画上表现得格外显著。我们从来也没有满意过我们的土地;我们总是向往着瑞士或意大利。”这个批评家才可算是康斯特布尔的知音,到他们的思想普遍传开以后,法国绘画本身才得以创造出奇迹。
康斯特布尔关于风景画历史的见解极为尖锐和客观。他承认各种风格的艺术价值,甚至承认与他自己风格相距非常之远的风格的艺术价值,并且善于发现自己趣味的泉源。“真正模仿自然的艺术,最先是在色彩的故乡威尼斯得到理解的;风景在威尼斯达到了高度的水平并且得到了独立的意义。”相反地,在对待样式主义者们的评价上,则可以听到康斯特布尔带有论战的声调:“如果从来就没有样式主义者的话,绘画就始终都会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了。”
大家知道,样式主义者的本领主要表现在纯机械式准确的描写上。康斯特布尔在谈到他一位同行的作品时说,它们“有很大的优点,如果把它们看作是钟表匠手艺的话”。